康百川这晚在俱乐部里谈得很高兴。几位要去探险的先生经过他对家乡一番详细的报告,知道要预备什么东西,也很高兴。又约了他,次日仍在这里会议,决定探险队的组织,并筹划探险队的费用,谈到夜深,方始散去。百川有了这样一件可以兴奋的事情来做,对于电影院那一幕伤心的影子,便不放在心上。

次日还照常地到部里去办事,晚上到俱乐部来会议时,三位先生都在座了,徐彬如坐在那沙发椅上,手上捧了一张纸沉吟着,表示出他那满纸上都是计划。欧阳、余两位博士,在两边椅子上坐,都极力地吸那烟斗,虽然烟斗上烧出来的烟有些熏眼睛,然而他们都不注意,全把眼光射在那纸上,直至百川进来才把这三个人坐定了的形势打破了。徐彬如指着对面的椅子,让他坐下,笑道:“我昨晚一夜没睡,拟了一个计划书,刚才经二位一番斟酌,都通过了。现在交给你看看,有什么可以斟酌的地方没有。”于是将那张纸交给了百川。百川接着,坐下细看一番,计划订得很周密,大纲就是欧阳博士做队长,指挥全队,余博士管理庶务,徐先生管理文书,康先生担任交际。经费是一千元,由本俱乐部赠送。在南京只带两个工人,其余的工人,就地雇用。路线是由南京乘轮船到安庆,由安庆雇小车送行李到山脚,由山脚再改挑夫。枪械、药品、食物、用物,归余博士办。宣传请护照由徐先生办。领钱雇人归欧阳博士办。在南京无所谓交际,百川倒成了一个闲人。他将这计划书看过了,也十分同意,就问大家哪一天起程。欧阳朴道:“我们都是要急于知道这秘密谷的人,当然是越快越好,我们决定再有三天的预备就可以动身了。我们这两位老先生,带了这两个烟斗,就没有可挂累的了。你呢,不也是一个人吗?”百川微微笑着点了一点头。欧阳朴笑道:“所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位诗家,不知道他的唱别诗作成功了没有。”彬如笑道:“不用多说,到了那天动身的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齐集,看看是哪个先到吧。”余侃然笑道:“诗家的生活,他是不喜欢太平淡的,要有些悲欢离合,才可以增长他的诗兴,所以彬如为了陶冶他的文学起见,他应该和他夫人在甜蜜的反面做些功夫。”彬如笑道:“我们也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甜蜜不甜蜜?”侃然道:“不过诗家是要女人点缀的。”彬如笑道:“其实世界上的事,都少不得有女人点缀的。”侃然突然站了起来,将烟斗拿在手上,指着彬如道:“我反抗你这个定论,我拿事实来证明,譬如我们这回探险的事,就没有什么女人的缘故在这边点缀着。我们四个人,可以取决多数,这话是对不对呢?”百川听说,脸上现出了一片苦笑,好在彬如对于这种反抗,却也没有什么议论发生,大家就笑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三天的期限是很容易的,在三天的时间,百川也只草草地把各事料理就绪。这天的报纸上,已经把他们到秘密谷去探险的事整个地披露出来,而且载明了他们是于这日上午八时,在清心俱乐部出发。这个时候的南京市民,除了谋做官而外,也有些人感到科学趣味的,所以在南京的市民,增加到一百万以上,这天到清心俱乐部来和探险队送别的,也有一百人上下。这一百人,在大厅里开了个临时的欢送会,后来由欧阳博士作答词。他看了全场并没有女人,先说了几句对于秘密谷感想的话,然后又笑道:“在本问题以外,我们四个人曾发生了一个不甚重要的兴趣问题,就是徐彬如先生说,现代的事物一切离不开女人,但是我们不相信,现在我们看看今天的事,是不是离开了女人呢?”于是全场人笑着鼓掌,这掌声不是赞成欧阳博士的话,原来是徐彬如夫人来了。欧阳博士举了他的帽子,在空中摇撼着道:“诸位,你不要说我说错了,这是徐彬如先生他有心要驳倒我的话,所以把事实来攻击我。诸位,你想,徐夫人有不给徐先生挣面子的吗?假使我的夫人在南京,今天她一定阻止徐夫人前来。”徐彬如在人丛里很从容地站起来,微笑着答道:“那么这件事情由一个女人增加到两个女人了,现代的事物是能离开女人的吗?”欧阳博士真窘了,用手去搔他的虬髯,在一分钟之间,他忽然得了一个妙策,就用偏师去反攻徐先生,他说:“我们想秘密谷里面,也许是部落时代,那里头有国王,自然也就有公主,徐先生主张一切离不开女人,让他到那里去招赘做驸马吧,那么,我的理论虽然失败了,然而老友与有荣焉啦。”徐彬如笑着坐下去了,于是全场鼓掌,给欧阳博士一个满堂彩。在这说笑的声中,探险队的行李由两个工人押解着,先运去了下关。随后四个队员也就到下关来,当日上午十点钟,他们搭了上水轮船,向安庆而去。

次日到了安庆,无所谓勾留的,休息大半天,雇了三辆人力小车,推运行李,就向潜山出发。他们四个队员,两个工人三个车夫,顺着大路,步行前进。由这里到潜山县城,插上当年解饷银的驿道,车子很是好走。由安庆向东北走七十里,转过一带小山,已经看到对面白云堆里青隐隐地露出一片高山。由这里看去,那山的下半截斜斜地伸着,上半截有时让白云完全掩藏了,有时在云里伸出一个尖角来,这个山尖真不同其他的山尖,仿佛像人并伸出小指无名指中指三个指头的样子。百川指着白云堆里道:“诸位看看,我们所要寻访的秘密谷,就在那山尖的后面。”彬如笑道:“这真是上青天了,虽然看去很高,可是我想着,一定是富有趣味的。”一说之后,大家走着路,都向了山尖看去。在路上歇了一日,经过潜山县城,那山尖就慢慢地变了圆形,变了扁形,面前是一带大山拥起。由了康百川的引导,渐渐地走到大山的脚下了。顺着大山的脚,有一条干河,河里一望无际,全是大小鹅卵石,浅浅的清水,由石滩上流过,只管哗啦作响。河堤上有一个小庙,庙边搭了两间茅屋,全坍倒了,并没有人。看看那庙的横额乃是“河神庙”三个字。百川笑道:“糊里糊涂地走到了目的地了。”欧阳朴道:“什么,这是秘密谷吗?”百川笑道:“我是说我们的车子到了终点了。河那边还有几家乡店,是做山上人生意的,我们应当过了河,再卸下车子。”于是大家坐在河堤草皮上,脱了鞋袜,扶了三辆人力车子,在鹅卵石上半推半抬,渡过水去。

过河之后,有一里路的滩河,就上岸了。一丛深深的绿竹林子里,汪汪地发出几声狗叫。大家顺了小道前进,露出一排背山面水的人家。一家门口放了几个挂面架子,一家门口堆了一些篾编的竹器,都半掩了门。其中一个店面的人家,虽然是关了门窗,看那架格上空空地只放了一些火柴佛香和纸锭,柜台上有一个大瓦钵子装了盐,柜台顶梁上垂了几绺麻捆,在柜壁上有一张成了灰色的红纸,写着“端木遗风,百货俱全”八个字。彬如看到,首先笑了,他向大家道:“写这字条的人,意思很幽默。”百川笑道:“不然,在山上人看来,他们所需要的,这里都有了,也许是百货俱全了。”大家说笑着,就进了这店堂。这店堂里放了一张桌子,可没有板凳,里面一土砖门下有个老头子跨了一条板凳,在墙边打草鞋。他张望了许久,不敢过来。百川操了家乡话,告诉他是来逛万山的,要在这里借住一宿,请他代找几个挑夫。老人这才放大了胆,四处找出了几条板凳给他们坐。在门外捧了一大捆干茅草,送到旁边一个灶里去,掀开灶上的锅盖,用一个大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几瓢水进锅去,接着就盖了锅,向灶里点着一把火。不多会,水沸了。他在灶头上取下一个竹筒子,由里面抓了一撮灰也似的东西,洒到锅里,于是提了一把大瓦壶来,将瓢在水里摆荡几下,就舀水向壶里灌。接着,他便带了三只粗饭碗和那壶一齐送到桌上,原来这是敬客的茶呢。徐彬如看了,真觉这种生活别有风趣,只是笑。因为他们都如此赏鉴那些小动作,所以事事有味,就也忘了辛苦,当天就在这里歇了。

次日,由店里代雇了五名挑夫,代挑着车上的行李物件,三辆小车自回去了,因为这屋后便是山。大家换了短衣,换上布底鞋,结束一番,预备登山。在未开步之前,百川找了六根细棍子来,南京来的人一个人分得一根。欧阳朴拿了棍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百川笑道:“暂且不说,将来自有用处。”于是一行十一个人,就开始上山了。前面是百川一人先行。后面跟了五个挑子。这五个挑子里,粗笨的帐篷,精巧的照相匣子,一切都有。两个工人、三位教授在后相随。因为这依然是大路,大家并没有什么戒备。余侃然博士挂了一个采集标本的箱子在身上,手上拿了根棍子,东指西搠,很是高兴。百川在前面,回转头来看到,便笑道:“余先生不要太高兴了,回头会走不动的,不信,请你看前面。”大家向前看时,两道斜岩环把中间伸出一个大山峰,那山峰边有个缺口,似乎人行路在那里。百川道:“我们非过了那个山峰,不能歇腿。”侃然道:“这也不远呀,有什么困难呢?”于是大家继续地向前走,走了一个小小的山峰,侃然有些喘气,棍子不能东打西搠了。这里所经的路,是在半山腰顺着山的形势砌成的阶级,始终左是高峰,右是悬崖。看到前面有个高坡,可以不久跨上去,然而偏是山形一转,要绕了半个圈子过去。或者到了高坡边,不能向上,反要下降,下降之后,才登那个高坡。在高坡这边,看到那边是一层一层的石阶路,然而翻过石阶时,又有一个高坡在面前顶着。这石阶也不过是个名,其实就是在斜坡的石面分了一些层次,那石面就崎岖不平。有些石板太光滑了,或者石板上又有碎石,简直站不住脚。余博士不知不觉地用那根棍子当了老人的拐杖使着,走一步,用棍子拄着地上一步。看看同行的人,除了那五个挑夫而外,不都成了老人了吗?百川走在众人的前面,有时跨上那二尺高的石阶时,还能借着棍子支持的力量跳上一跳,然而其余的人差不多是爬了。这山上都零落地长了一片一片的草皮,疏疏落落的。也有些松树,有那不大高的松秧长在路边,常是借它一把力,把人带上石阶去。大家要挣一口气,非过那山峰不歇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阵阵的汗从背上透出。好容易转过那山缺口,呵呵。何尝是山峰,不过是一个山峰下的起点罢了。欧阳朴博士见余侃然两脸通红,笑道:“你釆集了多少标本了?老实对你说,这山上的人,过一十年后,也许不知道标本箱子是博士的招牌,你挂那幌子做什么?”余侃然喘了气道:“我不和你说。”他放下了标本箱,在石头下的草皮上躺着了。行路的人是不能休歇的,一休歇之后,犹如新婚的男子爱新房一般,总很依恋地舍不得那一片休息之地。好在大家的游历期是没有限制的,多休息一会儿也不算什么。歇了两小时之久方始开步。这样走一小时歇两小时地走着,当天只在山上走了二十多里路。遇到一个较为整齐些的山村,不等太阳落山,大家便安歇了。

这山村的所在,是在两片小峰之下,凹下去一片平地中,盖了七八户人家的屋子,屋子后面还靠着山呢。这里有一家是挑夫的亲戚,托挑夫去说明了,这人家借了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做了他们休息的地方。这主人翁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他间日在山上送一回竹器下山去卖,常和乡镇上的人见面,他在这里已经算是文明分子了。他看到先生们是斯文一流,引到堂屋里坐下,依样地提出一把瓦壶来。这瓦壶口上盖了一个瓦碟子,碟子上盛了不少的稻草灰,那茶碗的质料也进了一步,是瓦质的,不是粗瓷的了。带来的行李物件,主人对之十二分的小心,都让人搬进到卧室里去。他不敢直接地向来宾说话,只是当了来宾的面和挑夫们说话。山上的太阳落得快,纷乱一阵,天色已经昏黑了。主人翁于是搬了一个破瓦缽子,放在堂屋中间,捧了一堆竹子篓破碎了的粗篾片放在缽子边,然后点了火,零碎地向缽子里添着燃烧。挑夫们坐在阶沿石上吸旱烟,抽出那燃烧的竹棍来点火。主人翁又捧了一捆长可五尺长篾来,他抽出两根,在缽子里点着了一端,将另一端插在黄土墙眼里。这黄土墙上正有不少的墙眼,两根长篾插在堂屋的东西两壁,那火焰放出来一二寸长,居然照着堂屋里有些光辉,原来这是当灯亮用的。四个探险队员,各据了一条木凳,围了桌子坐着。桌上是一把瓦壶,两个瓦碗,那壶里的茶,倒到碗里看时,正好似两碗黄黑色的颜料水,满碗飞着茶叶末子,不必喝,只闻到鼻子里就有一股子刺鼻子气味。徐彬如坐在上方皱了眉道:“我看这屋后有一道清泉,那水想是好的,可惜只对付这种茶叶。”百川解得这位诗家的意思,便向主人翁攀谈,他说姓褚,都叫他老三,百川便向前笑道:“三哥,我们走路辛苦的人,别的罢了,只想一口好茶喝,我们自己带有茶叶,请你不要用锅烧水,就把这瓦壶刷干净了,烧一壶开水来,我们自己来泡茶。诸事有劳,明天我们多算火钱。”老三道:“不打紧,水火我们这里是两便的。”于是他提着水壶去了。彬如笑道:“交际的事完了,这该庶务了,可以到网篮子里去,把茶壶、茶杯、茶叶拿出来。”余博士两手伏在桌子上,摇了头微笑道:“假使叫我马上得着科学奖金会的奖金,叫我离开这凳子,我也是要谢绝的,我真觉得这舒服极了。黄得全,李炳南,你们去办一办。”这就是他们南京带来的工友,他们在南京,也到过中山陵,也上过清凉山,以为游山值不得说一个难字的事,所以欣然应命地担任了这一次工作。现在走了一天,都后悔着不该来,这时一人得了一张矮凳,靠了黄土墙坐着,也感到无限的甜蜜,听说叫他起来,真是无限的懊恼。百川笑道:“我自小还走过两年山路,对付着比你们都好些,还是让我来。”说着他在地上捡起两根篾片点了,插在墙上,接住了先烧的篾片,又点了一根篾片,当了烛用,照着行路,去取东西去了。一会儿工夫,褚老三捏了一把篾片引路,百川提了一篮子东西来,计有桌布、筷子、碗、茶具、烛台、茶筒。侃然笑道:“多谢,多谢,你全办了。”百川铺上了桌布,点了一支烛,将烛台放在桌上,立刻这屋子就由原始时代进到了十八世纪。褚老三也就去提了那瓦壶开水来,给他们泡茶。雪白的桌布上,摆着珐瑯瓷的茶具。百川又捧一盒饼干来放着,大家都有了精神了。褚老三退后一步,望了他们,觉得他们城里人太过讲究了,喝一杯茶还要费这些事。徐彬如看他有些诧异的神气,便笑道:“你以为我们太有排场了吧,我们也觉得山上人太会打算盘,怎么连油灯也不要呢?”褚老三道:“我们山上人天一黑就睡,要灯无用。这篾片是家里现成的,不点篾片,倒去买油吗?”彬如道:“难倒你们不吃晚饭吗?”褚老三道:“为了省灯油,不等天黑我们就吃过了。诸位也是要吃饭的了,打多少米,我好去预备。”百川道:“他们挑夫,一个人要一升米;我们这六个人,至多是三升米。你打八升米吧,我们带的有咸菜,你给我们找一两样素菜吃就好,要多少钱,我们照算。”褚老三道:“有芥菜和小青菜,只是没有油。用盐煮两碗来吃,好吗?”百川道:“我们带了腊猪油,你去预备吧。有嫩笋给我们切两只,我们自己来炒。”褚老三道:“诸位也吃这个吗?这是我们辛苦人吃的呀。”这五位南京来的朋友一齐奇怪起来。南京的红烧冬笋,恐怕要卖到一元二角钱一碗,我们不吃,倒是辛苦人吃的,这也真是一件神秘而又反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