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建都十年以后的一个春天,天气依然像年年三月那样阴黯,虽然人口的增加和政治机关的添设成了个正比例,然而市政的建设也依然不曾达到顶端。一部分的旧式街道还保存着。在阴雨之后,那坎坷不平的石板身上,随处都是一洼一片的泥糊。旧式的街巷里,自然也就是旧式的房屋。这江南的旧式房子,都是四围黑暗的瓦屋,中间挖一个长宽不及一丈的天井,接受着光线与流通空气。在阴雨的时间,屋子里的居人,便感到异样的烦闷。到了晚上,工作回来,而又疲倦了的人,除了在屋子里看书而外,是无可排闷。因为出了自己的屋子,便是别人的屋子。天井下的屋檐,又是让那檐溜水洒得一片潮湿,立脚不得。这样受环境苦闷的人,当然是不少。而康百川先生便是其中一个。他闭了半作书房、又半作卧室的朝外窗户,在一盏不甚明亮的电灯光下,摊书在桌上看。他无精带采地揭开了一页书,却在书页里摔出一张二寸相片来。相片上有个二十附近的少女半身相,鹅蛋脸儿,斜梳着那歪桃式的分发,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眼珠,牙齿半露地微笑着。这是康百川在部里同事的一个女职员。她到部里去服务是康百川荐引的。康百川和她有婚约,而且都贫寒,所以一同服务,预备奋斗着挣些钱来结婚。可是她奋斗的结果,却是把爱情淡下来,把婚期延误下来。康百川也只增加了一些疑虑和悲愤。这天,他曾约了她散值以后一同去看电影,然而她却派人送了一封信来,那信上说:
百川先生:你今天晚上电影院的约会我本当去。但是我今天多办了一件公文,身体疲倦极了,似乎有些烧热,实在不能在阴雨天出门了。明天会。
妹李士贞上
在百川看了那相片之后,不觉地在抽屉里又把那封信拿出来再看了一遍,就对了那相片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你对于我总是这样冷淡的了。”就毕,扔下了相片和信,自己站起身来,就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这样地走了若干遍,他想起了,她不来,那就算了,我一样地可以去看电影。于是把一件七成旧的雨衣穿将起来,两手插在雨衣的假口袋里,就这样走到电影院去。
这电影院门口的道路,照实说起来,差不多和他家门口的道路要相隔到一世纪。这里电光灿烂,柏油路光滑干净,一对对的男女,彼此都手臂相挽着,笑嘻嘻地走了进去。百川的这两只手无人可挽,也无人挽他,依然插在雨衣的袋里,就这样地走了向前。当他走到票房窗户外来买票的时候,偶然回头,却看到一辆油漆光亮的汽车停在门口,这是认着熟透了的,乃是部里的公用汽车,常是被项司长坐着的,一定是项司长也来看电影。自己是极不愿和上司见面,去守那规矩的。现在见了面,是毕恭毕敬地行礼,还是不理会呢?他正在这样踌躇时,见汽车门开了,果然是项司长下来了,而跟着下来的,却是一个摩登少女。这个日子,夹衣还不足以御寒,那少女所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单长旗衫,不过外面罩了一件丝绒大衣,这是在大衣下摆露出来的一截。她正伸了一只纤纤玉手,扶着项司长下来,那只手上戴了一只钻石戒指,在电光下,那钻石耀着人的眼睛,射出一道光芒来。“呵,项司长又娶了这样漂亮的一位姨太太!”他正如此想着,那个少女却向司长身后藏了起来。这一来,他看清楚了,那正是未婚妻李士贞女士。好,她和司长一路坐汽车来看电影,怪不得这样子阔绰漂亮。那司长似乎也看到了康百川,然而他却板了面孔,掉头望着别处,将这位少女紧紧地引着,就走进去了。他身后有个听差,已经买了票,在入座的门口等着,代为递过票去了。康百川站在票房门口,只望了那门发呆,心想:“她说疲倦得要害病,不能陪我,原来却是这样一段缘故。她是我的未婚妻,怎么可以瞒着我来陪司长看电影?我若喊叫起来,让大家都没有脸。不过真这样地做起来,恐怕冒昧一点儿,也许她是不得已而敷衍司长的,我暂且不能发怒,应当问个青红皂白。”他想定了之后,也不买票了,就到公事房里,让账房去打一块玻璃板,上写:“请李女士外面谈话,百川。”他这样办了,便在入场门外,静静地站着等候,心里自是这样地想:她一定是装着麻糊,不肯出来的。当然,一个贫寒出身的姑娘,哪里禁得住上司的势迫利诱。得了一个机会,我慢慢地劝导她也就是了。一个人这样了捉摸着,约有五分钟之久,李女士果然出来了。她一见百川,板住了脸。首先瞪了眼问他:“你为什么打玻璃板,找我出来问话?是不是因为我和项司长一路来看电影,你心里有些不服?”百川不料她竟先取了质问的态度,这也就有气了,便道:“这是公众娱乐场合,我不愿和你吵闹,可是你自己也得想想,你这种行为是对的吗?”士贞道:“有什么不对?交朋友是我个人的自由,我愿意和什么人交朋友,就和什么人交朋友,你没有权能干涉我!”说毕,她扭转身躯又进场看电影去了。百川受了这一个重大的刺激,真恨无地缝可钻,呆站了一会子,冷笑了一声,就走开了这电影院。走路的时候,心里也就想着:这是我自取其辱,我一个穿破旧雨衣的人,如何可以和坐汽车送钻石戒指的人打比,这只有让开他与她得了。恋爱不是可以强迫的,强迫来了,也没有什么趣味。他自己自宽自解地走着路,好像是十分解脱,然而他走不了几步路,就要把脚顿上一顿,而且捏了拳头,也只是捶了另一只手的手心,自己莫知所之地走了一阵,心里便又想着:我就这样很无聊地回去吗?我若是回去,雨夜凄凉,更会感到无聊,有了,不如到俱乐部去坐坐吧,虽然那里不过是打台球、下棋两件事去可以消遣,但是找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天,便可以混去几个钟头的时间。谈天谈得疲乏了,再回去睡觉,当然是一倒上床去就睡着了。他觉得这个办法是非常妥当,于是直向清心俱乐部。
这个清心俱乐部,是南京一部分知识阶级分子组织的,其间自不免也有一些政界的人物在内。康百川他虽是个小官吏,可是他离开学校不久,依然喜欢和知识分子来往,所以他也就时常到清心俱乐部来消遣。这天晚上,他到俱乐部来时,因为天雨之夜,里面的人也非常少。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些声响。走过两进屋子,还看不到什么人,只两旁的屋子偶然有一两盏残余未灭的电灯,发出那欲亮不亮的灯光,隔了玻璃,映射到窗子外面来。他看这样子,都不像有人。转过一个长院,却才有一阵哈哈之声,由一带走廊子下传布了出来。那里是个平常的休息室,并没有什么娱乐品,平常只几个大学教授喜欢在那里掉书袋。这除了那些气味相投的先生们,是不肯光降的。百川自顾是个后学,虽是认得这几位先生们,却谈得不大入调,所以也不大加入这个组织。然而今天晚上,既然来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排闷,姑且走进屋子去看看这些老先生说些什么。于是顺了走廊,拉开了那房门,伸头进去探望。只见靠墙的三张安乐椅上坐着三位先生,其中倒有两个衔着烟斗。第一个是余侃然博士,他是个生物学家,他穿了博大的学生服,衣袋都盛了东西而下垂,那蓬松而枯燥的头发中间略带了几根白色的在内,这其间表示着余博士渐入老境了。然而他的精神依然很好,在一张国字脸上配上了一部虬髯,这很像是旧小说上所描写的一位山寨大王。第二个是欧阳朴博士,他是一位地质学家。他穿了一套深青色的西服,领子是半歪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和领子只是虚夺着,犹如一条带穗子的项圈,将前面黄光灿然的领扣都露了出来。他只是在鼻子下留了一小撮胡子,他那个有皱纹的瓜子脸也配上一头乱发。余博士常是这样地讥笑他,说他是魔术班的小丑。第三位是徐彬如先生,他是个诗家。他总是穿了长袍马褂,垂着到后脑下的长发。在他的椭圆形脸上架着一副玳瑁大框眼镜,这更增加了他的幽默。两位博士都架了腿,斜衔了烟斗,望着徐先生的面孔,徐彬如笑道:“大王,假使你能卖老命的话,我是愿意奉陪的。”余博士在接到大王尊称之后,他照例是回他一句外号的,便笑道:“Beautiful,假使你舍得离开了你的太太时,我就舍得我这条老命。”欧阳博士笑道:“山贼的话,也很幽默。”余博士道:“小丑,你以后少叫我山贼,不然,我就说你是扒手。”徐先生笑道:“其实大王也只是名义好听。”他三人正这样开玩笑时,百川站在门口完全听到,觉得老先生谈话也不一定就是速度加时间等于距离的那样枯燥,便走近了一步,一一地叫着先生。因为余博士和徐诗家都是他的老师,尤其是徐老师,他们是很接近的。彬如道:“你怎么有工夫到俱乐部来?”百川在他下手一张椅子上坐了,身子向后靠着,似乎是表示那样舒适的样子,便道:“我是个闲人,怎么没有工夫?”彬如道:“在南京自然有不少的地方可以让你去度夜生活,自然是闲人更没有工夫的了。”百川道:“这样解释,那我就无可说了。刚才徐先生说什么舍命卖命,我倒不懂,徐先生还不曾加以答复。”余博士手握了烟斗,却将烟斗的嘴子向他指点着道:“你也能拼命舍命吗?”欧阳朴道:“如果康百川兄愿意加入,我们倒是二十四分的欢迎。他是安微人,或者可给我们做一种向导。”百川听了这话,却是茫然。彬如微笑道:“百川,贵省不是有个天柱山吗?据人说,这天柱山的极高峰之下,有个神秘区域,和这个世界是隔绝的。但是那里面有生物,也许有人类,只是经过千百年之久没有人进去过,就越来越神秘了。有人说,那山的一方有个千百丈的削壁,削壁之下,是条大河,这河里曾发现过人的衣服和帽子,这是那山上落下来的。乡下人便以为是仙物。又有人说那山上有人骨头落下来,说是山里有妖魔,把山下的人捉去吃了,吐出骨头来。这都是些不经之谈,我不能相信。据欧阳博士的揣想,那也不过是个较险的山谷,被草木把路塞了,所以没有人去。可是去年有飞机由那里经过,发现下面有人类,那些人穿了古代的衣冠。今年上一个月,又有飞机经过,更看到里面庐舍田园,与外边无二。这却引起了我们的疑问,他们为什么不和外间交通?若是野蛮人,这个里边不会有生番的,因为在过去的地志或历史上,绝没有人提到这一件事。由疑问便又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我们打算亲自去看上一看,倒底是些什么人物。”百川笑着一拍手,站了起来道:“问别的什么话我不知道,若问到这个话,那就谈到我家门去了。天柱山在潜山境内,我就是潜山人。”这一说,三位先生们一齐高兴起来。余侃然首先问道:“你当然知道那山上有没有生物的了。据我揣想,哺乳动物是不多的,爬虫类或者蔓延。”欧阳朴道:“那是很显然的,它是大别山脉,它是一个断块山,在地质学上……”彬如笑道:“我们现在还不必做学理上的讨论,与其说是在地质学上,不如说是在烟斗上。卓别林先生,你那斗烟没有火气在三十分钟以上了,不该换了吗?”欧阳朴笑着换了那斗烟,吸着烟向百川道:“康君,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们一些。”百川笑道:“若是要像欧阳先生那样说着,先要在什么学上去找,我可没法子去找。”余侃然道:“当然只要你报告事实。”百川笑道:“据我们乡人传说,那是块仙地,在周围几十里的树林子里,有一个四面削壁的高峰,这削壁上,差不多连草也不长一根……”欧阳朴道:“由地质学上推测,这当然是长石,其面极平滑而……”彬如皱了眉道:“卓别林先生,我们现在并不上地质学这一堂课,可不可以等康君报告完了,你再做学理上的检讨。”欧阳朴于是躺在安乐椅上,含笑吸着烟,看了百川,且不说话。百川道:“这一片石岩,虽然不长草木,但是在这上面却有一个小平原,有十几亩地大,可以种水田。这种话,当然是没有理由的,在山的顶端,何从得水?没有水,当然是不能有田了。但是在高峰的半山腰,小峰围绕,那里的确有个深谷,乡下人的土话,叫作山崖。那个崖里头,常是冒出烟来,据土人说,那是仙家炼丹的烟。那是不能成立的一句话,但是这烟却是事实,许多人看见过的。假使这些谷里面没有人类,这烟从何而来?”余侃然道:“对了,动物是不会利用火的。”彬如笑道:“这又该搬上生物学了。据我看,这用不着到书本子上去找证据,乃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用平常的情理去推测就行了。”百川道:“若用平常的情理去推测,那是不通的。那里无人,何以现出许多有人的形迹?那里有人,何以愿在深山大谷里藏着,永不和外人往来?”欧阳朴道:“这是很容易解决的一个问题。百闻不如一见,就该我们自己实地考察去了。我们为这事讨论了好几次,今天决定了,我们三个人是基本队员,再找三四个粗人,我们就组织一个探险队。那个地方,我们也取了个名字,叫作秘密谷。我们就算是秘密谷探险队。康君是潜山人,那就好极了,请你写几封信回家乡去,介绍几个人给我们,做我们的向导。”百川微偏着头,想了一想,问道:“三位先生决定了去一趟吗?”余侃然道:“当然的。我们并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岂能自己和自己开玩笑?这里还有一个待决的问题,就是这位大诗家的夫人。”欧阳朴衔了烟斗斜看了徐彬如笑道:“什么待决的问题,却是徐夫人。”侃然道:“小丑,你怎么总忘不了丑角的口吻,我的话不过是这样说,意思是徐先生去是想去的,然而他的夫人带去是不可能的。丢了夫人在南京,又有些舍不得,所以成了问题。”彬如对他二人的嘲笑,只是微笑着,他们二人都不说了,他才道:“二位老先生的夫人都不曾在南京,假使二位老先生觉得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的话,那么我也就可以和二位一同去探险了。”侃然搔着他的虬髯,点了头笑道:“这两句话,你很不失掉你那种幽默。”百川听了,心里真觉得有些着急,刚才把这个问题说得有些接近了,老先生又掉起书袋来,把这问题揭了开去,只得站起来道:“假使三位先生决定了去,又需要一个向导,那么,我就毛遂自荐,愿来干这一件差事。”余侃然也站起来道:“老弟台你这话是真吗?”百川道:“绝对真。”侃然笑道:“你不是也看过爱因斯坦的学说吗?其实应该说相对的真。”这一说,大家全笑了。侃然道:“百川,我猜你一定没有结婚。”百川笑着点了一点头。他又道:“我猜你也没订婚。”百川又点头。侃然道:“不但是没有订婚,而且没有爱人。”彬如笑道:“你不要像江湖卖卦先生一样看风转舵,听了人家的话音,只管追了上前去下那肯定语,你要知道……”百川道:“不管怎样,我是愿去探这一回险的。我在乡居时,我家的大门在五十里之外正对了天柱山尖,我一出大门便想着,眼面前就是一个神秘的所在,我哪一天得了机会,非一探这神秘谷不可。这个心愿我立下了多少年了,今天相遇我岂肯平白地放过。”侃然道:“那么,你衙门里的职务呢?”百川道:“我决定请假,如是请不动假,我就辞职。总而言之,我决定了去。我不但是当个平常的向导,在那上我还有亲戚,可以找了他们来帮我们的忙。”欧阳朴走上前来,握了他的手,紧紧摇撼了一阵,笑道:“我们热烈地欢迎这位新同志加入。”百川受了老先生这样的欢迎,自然也是十分高兴,于是在这一握手之间,他就在他这一生的过程中,把最烂漫的一页开始纪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