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旭东见到了中午,月英还不曾起床,便到楼上来看她,只见她两目深陷,脸子瘦了许多,不由得哎呀一声。月英被他这一声惊醒,就坐了起来。李旭东道:“这一些时候,我看见你总是这样心神不安,好像有一身的病。这电影可以不必演了,既挣不到钱又受累。你照一照镜子看,今天你越发瘦得不像个样子了。”月英觉得从前和杨倚云有那一番感情,如今说是冷淡了,很难为情,这实话是不能说的,随便就答应不过是受了凉,并没有什么病。李旭东虽然知道她和杨倚云的感情淡了许多,但是这也是少年人惯性如此,不足为怪,当时也没有问到此层。只是叫她不要到公司里去,请一天假而已。月英实在也是懒上公司,当真的写信去请了假,信到了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不完全是病,和杨倚云大有关系。有人就劝他不要让小阿妹太失望,应当去看她一看。杨倚云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人的地方,似乎要去安慰她一番才好。工作完了,打算就走。刚要出门,春萍打了电话来了,说是在玉天春吃东西,请他赶快去。说完,又叮嘱了一句快点。杨倚云知道等人的事,最是烦腻不过的,况且又是女子等男子,因此且不问别的事,一直就坐了汽车来会春萍。谁知一问玉天春茶房,她并没有来,不过打了一个电话来,定好了房间。杨倚云怕人家等,结果反要来等人,一直等到一个钟头,春萍才姗姗而来。杨倚云一见,伸了一个懒腰,便笑着站起来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自己没有到,老早地就催人家来。”春萍笑着用手向他点了几点道:“你这人应该要怎样罚你才对?”杨倚云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罚我?”春萍道:“你同飞艳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请你吃了,请你玩了,又送了你的东西。”杨倚云先听她说,知道了这件事,料到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据现在春萍所谈,那就知道得很少,这倒无关紧要,就笑道:“我原不认得她,也是你介绍的,她也就只送了我一点儿东西,还有别的什么没有。”春萍道:“慢慢来呀。日子久了,自然就会有问题了。”杨倚云笑道:“决不,决不,我不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人,你放心吧。”春萍将嘴一撇道:“我有什么不放心。”她嘴里虽是这样说,心上可真是怕把他失了。当时请杨倚云吃了饭,走上前,将他的西服牵着看了一看,问道:“这套衣服,是多少钱做的?”杨倚云道:“很便宜,只花了四十五块钱。”春萍道:“一个电影大明星,穿这样蹩脚的衣服,多难为情,你同我一道去,我替你做两件衣服,你看好不好?”杨倚云听她这话,知道她是要送礼,心想你哪是送我的礼,你是要和飞艳赌赛。管她呢,我是乐得受用,便笑道:“我还没有送你什么东西,你老送我的礼……”春萍不等他说完,就道:“你这人真是小气不过,这还值得说吗?”杨倚云听说,也就一笑,当时便跟随她到公司里去做了两套西服,共是一百二十多块,都是春萍代定。杨倚云觉得人家盛情可感,不能花了人家许多钱,还是抛了人家走开。因此陪着春萍在一处,又周旋了好几个钟头,次日在大东旅馆出来,却恰好和飞艳碰着了。飞艳一看手上的手表,还只有十点三刻,因笑道:“阿杨,怎么这样早,你就在旅馆里。”她原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杨倚云倒是满怀的鬼胎,一时的脸上先不安定起来,微微一笑道:“我找一个北方来的知己。你也不晚啦。”飞艳笑道:“我是来找你的。”杨倚云道:“你怎样知道我在这里?”飞艳越听他的话音,越有些可疑,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我吗?我有报耳神。”杨倚云道:“你不要听外面的闲话,晚上会吧。”说毕,抢步就走了。飞艳倒是真到这里来探听一个人,碰见了杨倚云,她倒把正事离开来调查他的事。后来碰见春萍,心里就恍然了。她想到杨倚云晚上会的那句话,到了下午,她就几次打电话到银汉公司里去,请杨倚云晚上吃饭。他有人陪着,自然是来的了。

从此以后,春萍和飞艳两个人,就轮流地纠缠杨倚云。他神魂颠倒,更是没有工夫去见月英。他们三人合股的汽车,也常常分用不过来。杨倚云为减少麻烦起见,索性将李氏父女的股份也认过来了,从此汽车为他一人所独有。来去更是自由,大家各做各事,也就整个星期不会面。这一天他因为由月英家里经过,顺道到她家里来看看,恰好月英父女二人都在家,却不约而同地笑着叫了一声稀客。杨倚云笑道:“也不算稀客,不过一个礼拜没有来罢了。”说着话一挨身靠着月英所坐的那张软椅坐下。李旭东怕他们二人还有什么私人交涉,衔了一根烟卷就搭讪走了。月英这一两个月以来,面孔长得越是圆圆的了。两片玉腮上,一层薄薄的血晕,犹如抹了一层胭脂一般。她的头发,始终剪的是双钩式,黑黑的,长长的,一直披到下巴颏边来,人显得格外的丰润起来。在往日,杨倚云少不得赞她一声筋肉美,可是现在看到,倒以为她是发了胖,反嫌拙笨,却不甚加以注意,只是默然地侧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说话。月英看他不像往日那样意致缠绵,又认为他是坠欢重拾,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是难得来的人了,你来了,我应该好好地招待你一下子,请你稍微坐一坐,我亲自做一杯咖啡给你喝,好不好?”杨倚云道:“何必自己去忙呢,我们坐着谈一会子就是了。”月英道:“是吧,大概我不如柳姐姐做的好咖啡吧,怎么你还巴巴地到她家里去,让她做咖啡给你喝呢。”杨倚云道:“你不要误会,我不要你做咖啡,是好意,省得你受累……”月英将头一摆道:“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说给那下流的女子去听吧。”杨倚云冷笑着一抬肩膀,鼻子哼了一声,口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心里已经大大地不以她的话为然了。正在这个时候,楼下呜喇呜喇,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只管叫了出来异常刺耳。月英实在忍不住了,就打开楼窗对着楼下喊道:“阿根,你难道是小孩子吗?怎么老弄那个喇叭,弄得非常刺耳。”那车夫笑道:“李小姐,你现在管我不着了,我是杨先生的车夫,不是你的车夫哩。”说时,手里按着喇叭呜喇呜喇,又响上了一阵。他先时按喇叭,月英还认为他是无意,现在这样一来,分明是有意给人为难了。当时气得脸色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过头来见杨倚云坐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就对他道:“这阿根说话,太岂有此理,你非把他辞掉不可。”杨倚云道:“他按几下车喇叭,这也是很小的事。何至于就歇他的工。”月英道:“按喇叭原是不要紧,可是他说的话,实在不中听。”因就绷着脸,把刚才阿根说的话,对杨倚云说了一遍。他笑道:“这种人,本来就没有知识,你和他计较些什么。”月英道:“当真吗?难道我的面子还不如一个汽车夫?”杨倚云笑道:“这实在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事,何必为这一点儿小问题和我一个汽车夫过不去。”月英见他这样保护一个汽车夫,心里非常不平,恰在这个当儿,楼下面那汽车喇叭声,又呜喇呜喇响将起来。杨倚云道:“这个阿根实在是个淘气的东西,他还在那里闹。”月英道:“你看看,他这样闹,简直是和我为难。你若不辞掉他,以后你若到我舍下来,就不必坐汽车,免得我没有面子见他。”杨倚云道:“你这话逼我太甚,为了你我还不能坐汽车吗?慢说我们不过是平等的朋友,就是你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不许我坐汽车来见你。”月英道:“你不要断章取义,把话来压我,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说。”杨倚云道:“你不是说,以后不要我坐汽车来吗?那要什么紧,以后我不到府上来拜访就是了。”说时,戴了帽子马上就要走。月英道:“我们这样寒素的人家,哪里敢望大驾光临,以后不来,我们也不敢去奉请啦。”杨倚云听她说了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横,在空中做一个横割的样子,笑道:“好,我们划地绝交。”说毕,气冲冲地竟自下楼去了。这一下子,把月英的心都气碎了,真不知道杨倚云心肠有这样硬,为了这一点儿小事,两个人就划地绝交。马上就向床上一倒,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久了,人昏昏沉沉的,就这样睡着,不过心里还是明白的。

当杨倚云走的时候,李旭东在楼上亭子间里,就把他两人争吵的话,听了一个清楚。这时见月英哭得这样,心里也是愤愤不平,说道:“你也不必哭,这总算让你我长了一番见识。你也不必再去拍电影了。钱没有赚到,惹了不少的苦。再要去,烦恼更大了。唉,人心难摸啊!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少年人是靠不住的了。”说着这话,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一篇话说得兜动月英一腔心事,伏在床上,更是哭得厉害。她本来就有点儿病,这样一来,愁病交集,更是憔悴不堪了。月英本来是个无愁女儿,都只为要演电影,认识了杨倚云,惹下了这一场烦恼。若是根本上就不拍电影,哪里会认识杨倚云。因这样一想,她灰心已极。

到了次日,就写了一封信到银汉公司的经理处,说是自己的身子不好,时常患病,不能继续工作,只得辞去职务,在家中休养。将来病体好了,再来合作不迟。公司里的人,早就知道她和杨倚云感情弄得很坏,已经没有精神做事,勉强也是无益,就让她辞职。那杨倚云这一向子被两个妓女绊住,一天到晚讲究游玩,已不像从前那样热心艺术,加上公司里给他的薪水,不过一百二十块钱,抵不了春萍、飞艳送他一件小小的东西。他对于银汉公司的职务,更是随便,决定了自己要开的公司,努力开起来。那边银汉公司,对他就很不满意,加上这回李月英受了他的骗,大家也有些不平。杨倚云一想,莫让公司辞我,面子难看,在月英脱离银汉公司的时候,他也就写信辞职。杨倚云和月英,在银汉公司,总算是两颗灿烂的明星,忽然之间,两人同时离去。

社会上不明真相,却猜一个正反,说是他两人要离开上海,去北京结婚。有些造得更厉害的,更把他们的行为,造得进了一步,说他们为了事实的逼迫,不得不提前结婚,虽然他有了神圣的职业,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这话传到月英耳朵里去了,更蒙着一种重大的侮辱,心里非常难过。正好是上两个星期,又在话片公司新灌了两段歌曲,得了三千块钱,和父亲一商量,好好找一所屋子,读一点儿书,不要杂居在闹市了。李旭东也同意,就在徐家汇路极端找了一所小楼,楼外临着一条树树相接的绿街,进来是铁栅门的短墙,也有个上三丈见方的敞地,栽着花草,一片石路通到走廊上,这在上海,已经是中等阶级住户,不易找得的所在了。楼下三间房,李旭东作为会客看书吃饭之所,楼上三间,李旭东占了一间,余二间就让给小姐了。月英把一间来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寝室,书房是临街的一间,好在这里是大街的支路,街上车辆很少,并没有什么声音来吵闹。月英买了新旧许多小说,堆在屋子里消遣。父亲是个音乐家,家里有的是乐器,看小说看烦了,就拿着乐器来解闷,窗户的墙上爬满了绿绿的爬山虎,把墙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绿藤之中,挖着两个窟窿,那就是窗户了。窗户玻璃里,垂着两边分垂下来的白色窗纱。人要在墙外走,看见绿的白的相衬,知道这里面大有人在了。有时候,一种悠扬的歌声,从里传出来,尤其令人得着无限的美感。月英住在这楼上,戏也不听了,电影也不看了,跳舞场也不去了。除了吃饭,并不下楼。有时候,李旭东的客要见月英时,月英也推托着不肯相见,把一个活泼泼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深居绣楼的千金小姐,每天只有那几份日报,是她和社会接近所在罢了。上海社会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狂热。这个时候,上海正在闹电影明星狂。像李月英这样鼎鼎大名的人儿,自然是全社会所注意的,现在忽然隐姓埋名,不知所在,谁也当作一件新奇事儿来揣度。大小报上,不时有一种离奇的新闻登出来,和事实相去很远。李旭东看了很是生气,月英理也不理,只是一笑置之。每日无事,自按着琴,就在楼窗下曼声低唱,越闷得慌,也越唱得悠扬婉转。在楼下经过的人听到楼上这一种歌声,也都不免为之悠然神往。一天是夕阳将下的时候,月英见那淡黄的日光,照在对面布满了长藤的墙上,藤上的叶,大不是从前那样一片绿油油了,其间也有一两片焦黄的,远远地看去,就含有一种很浓厚的秋意。俯首一看楼下,草地枯娄了许多,几棵草本的花,也落去不少的叶子,看到这里,觉得今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观念。于是卷起窗纱,开了窗子,唱了一个秋风歌。她唱到得意忘情之际,忽听得楼下马路上,有一阵汽车呜喇呜喇呜喇之声,她忽然有一个感觉,楼上听到楼下的声音,楼下岂听不到楼上的声音吗。马上将窗子一关,依然放下窗纱来,她关窗子的时候,眼睛望着远处,却不料紧靠楼底下的一条路上正停着一辆汽车,汽车的主人翁,不是别个,就是杨倚云。他还带着一位得意的女友春萍秘书,这天因为下午没事,自己开了汽车,和春萍出来兜圈子,走到这里附近,汽车偏偏出了毛病,因慢慢开着汽车,沿路找修理汽车的地方,恰好月英这楼隔壁就是一家汽车行。杨倚云将车开到楼下墙的旁边,春萍坐在车上没有下来,他却叫了车行里的人来修车,自己在一旁监督着。正在这个时候,楼上的歌声,慢慢唱了起来。起先几句,没有听得清楚,只经两三分钟的时间,那声调很是耳熟,就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懂了。那歌音是:

月晕知道风要生,云开知道天要晴。天地间的事儿都料得定,只有一寸人心无凭准。说它比天地还深,比风儿月儿还不定。他说暗又明,说死又生。哎呀这可爱又可怕的一颗心。

从今不要谈什么恩,从今不要谈什么情。那恩情都能变做冤和恨,只有自己相信。自己是……

杨倚云不必再向下听,知道唱歌的人,正是月英,这歌的词儿,本来就十分哀怨,她又唱得极其凄切。靠了汽车,人都听呆了。春萍伸了一只手,摇着他的手臂笑道:“阿杨,你听听,这歌唱得多么好听啦,这是什么歌?”杨倚云无精打采地笑了一笑,车子修好,给了行里的钱,坐上车去,刚要开车,抬头一看,窗子里伸出两只红袖,露出雪白的手,将窗户啪的一声关了。杨倚云心里十分难过,真不可以用言语来形容,开了车便跑,春萍却说歌好听,埋怨他没有听一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