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倚云接了月英的信,马上修饰一番就出门而去。他的意思是要到哪里去,自己也并不踌躇去想,可是一出大门,自己一省悟,忽然大笑起来。原来这个时候,已经十点钟,马路上电灯灿亮,只照着稀稀的几个过路的人影。这时要到李家去,是个什么客人呢?自己笑了一阵,又推门回家去了。他这晚在床上,一想我无缘无故,常跑到李家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就是人家不说奇怪,自己也觉得无聊。最好把她弄到公司里去,她也成一个演员,我们成了同事,那就可以很随便地往来了。这样想着,次日到公司里去,就打算和导演王清泉商量这件事。这个时候,银汉制片公司,名誉一天高似一天,自然也是赚钱的时代。就是一层,演员人才异常感到不够用。他经李月英拍过一张短片子以后,觉得她确有艺术天才,生成是个银幕上的人物,也曾托人去和李旭东商量过好几回,希望李小姐加入银汉公司,也来当一个演员。李旭东对于艺术这一件事,本来很热心,也极愿意月英成个艺术家。但是这个时候,上海的一班演电影的角色,名誉实在不大高明,尤其是女演员。社会上拿着她当一件有趣的事儿闲谈,很不愿月英这天真未凿的姑娘,加入这一班交际明星里面去。因此首先对于这事,很是踌躇,答应不下来。无如月英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买彩票中头彩一般,马上就要答应,她见父亲持着犹豫的态度,噘着一张小嘴,老是不高兴。在她父亲面前走路的时候,脚步也放得重重的,踏着地板咚咚地响。李先生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未免好笑。且不理她,看她怎样?月英越想越气,一味地发闷气。到了吃饭的时候,家里的女仆人高妈,来请吃饭,月英噘着嘴道:“不吃饭。”高妈见她在房里坐着不动,就去告诉李旭东。李旭东笑道:“这越发胡闹。这个事,慢慢地和我说就是了,值得发气不吃饭。”于是自己走到李小姐屋子里来。李小姐坐在一张软椅上,两手捧了一本小说,挡住了脸,靠着椅子背在那里看。李先生进来,她把书向上举了一举,却不露面。李旭东笑道:“你不吃饭吗?”月英依然看书,并不理会。李旭东笑道:“没有出息,只这一点儿小事,自己就罚自己挨饿。”月英只当没有听见,动也不一动。李旭东趁她不提防,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气到什么样子。”月英见父亲把书抢去了,便伸开两只手的巴掌,遮着两边脸,噘着嘴,只把身子扭着转到一边去。李旭东笑道:“哈哈!这小东西真发了气了。”说时,就来拉月英的手。月英忍不住笑,扭转身子便伏在椅子上,口里说道:“越拉我越不吃饭。再要拉我,我就会哭起来的。”说时,两脚乱顿。李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坐起来吧,我答应你去拍电影,这还不成吗。”月英将身子一扭道:“真的吗?”李先生道:“当然是真的,我怎能冤你,我若冤你,你不会和我再闹别扭吗?”李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月英就只好抽出手绢,掩着面,跟李先生去吃饭。经过这一度小风潮,李先生对于李小姐之电影趋向,实在没法干涉。

到了次日,恰好银汉公司的王清泉、李介梅二人,同到李家来,敦请月英女士,加入他们公司里。李氏父女就请在客厅里当面谈判,先说了一些客气话,后来谈得入题,王清泉就笑道:“我们看到李小姐有艺术天才,所以来请她。既然是专程来敦请的,当然要特别待遇,所以第一张片子,不但是请李小姐充当主角,而且演的角色正和李小姐的性情相近,可以让李小姐充量去发挥天才。至于薪水一层,我们也可以代表公司里说一句,总求好看一点儿。不过公司里既然是买卖,当然有一定的手续,到了将来主演过几张片子后,自然是要加的。”李介梅也笑着说:“电影事业,前途未可限量,目前还不算大发展。”他两人说了一阵,始终还没有提到是多少钱。后来王清泉又说:“中国电影,不过是些热心艺术的人,出来试办试办,现在还谈不到资本,所以演员的薪水非常低。若把好莱坞的薪水来比那是不可的,其实我们公司里的薪水,不过是个名义,只好算是夫马费而已。现在我们这里的两个女明星章锦霞和柳暗香,总算是有点儿名声的了,可是她们二人的薪水,都是三百元。此外还有几位和她们资格差不多的,我们就不敢再定包银。不过是论片子算,拍一张片子,也不过一二百块钱。费事一点儿,一张片子,要两三个月,那是常事。现在李小姐初上银幕,我们也决不薄待,将来自然是和明星一般给薪水。目前呢……”王清泉说到这里,将手取下嘴里衔的吕宋烟,只是向痰盂子里弹烟灰。李介梅也是坐在那里脸上显出笑容,像要说什么,一时又不好说出来。李旭东倒是很谅解,笑道:“她本来是去试试,成功失败,还在未定之天,怎能就计较薪水多少。”月英也笑道:“我倒不在乎钱,不过试试看罢了。”王清泉见条件并不苛刻,就许了送二百块钱,而且请月英主演的片子名字也有了,就是《两小无猜》。商议了一阵,就约定下个星期,开始摄影。王清泉、李介梅商议好了,就起身告辞。李先生送到大门口,又说了几句话,转身进来。走进屋,只见月英坐在沙发上,左手捧着一册小日记本子,右手拿了一支小铅笔,伸到左手手背底下,反过来敲着日记本子的书面,噗噗噗地响。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却偏了头在那里出神。李先生笑道:“你又想什么?”月英将日记本子交给他,笑道:“我在这里列预算表,您瞧瞧,我还该买些什么呢?”李先生接过她的日记本子看,只见上面写道:“下月份预算表。计收入二百元,付请客二十元,付制衣六十元,付皮鞋八元,付跳舞丝袜五元,付自来水笔十二元。”李先生还没有看完,先笑起来,说道:“我没有给你办的东西,你全写在上面了,还有一桩要紧的用费,你没开在上面。做明星是要坐汽车的,你怎么不列上汽车费呢?”月英道:“那怎样能开,二百块钱还不够坐汽车的呢?”李旭东道:“当然不够,一个月也该雇一两回的车点缀点缀。”月英道:“那么,我和你借十块钱。第一天我上公司,坐了汽车去,装一个面子。发了薪水,我就奉还。”李旭东笑道:“你现在也不过挣二百块钱一个月,动不动就是薪水,真是得意呀。”月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是她这个要求,却是多余的。在条件议好的次日,公司里就派代表正式订合同,而允许了第一天派汽车来欢迎她。杨倚云得了这个消息,欢喜得了不得,也来对月英说第一天自己开汽车来送上公司。

到了那日,公司里和杨倚云开了汽车来。月英以为两人坐一辆车可以谈话,就坐了杨倚云的车。到了公司里,也由杨倚云引着她到总理室去。公司里的人,倒是意想不到,怎样他二人的交情,就深到这样。杨倚云对于这事,以为是正当的行动,倒不怕人注意。月英又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人,绝不留心这些,因此他们第一日到公司里,就成了一种韵事。那个导演家王清泉,倒认为月英是个可造人才,因此先请月英到休息室里去。对她把这种影片的情节说了一说,又告诉她所应注意的几点。他说:“密斯李虽然拍过一个片了,那是现成的舞蹈,是机械的动作,无所谓表演。今天还算是初次上镜头,先试试看。这就请你去化装了。这演电影化装和舞蹈的化装是不同的。我请章锦霞女士帮你一点儿忙吧。”于是走了出去把那位章锦霞明星请了来。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印度绸电印花旗衫,周身滚着绽水钻的绿丝辫,走起路来,衣光一闪一闪。她一进门早是圆颊生春,对月英一笑。王清泉一介绍之后,章锦霞便握着月英的手道:“不要紧的,小妹妹,你有什么事,都来问我得了。”月英和她站在一处,只觉得她身上那一种香气,芬芳馥郁,浓厚异常。而且她一口广东音,说着上海话,就不大上轨道。现在改为普通话,更是佶屈聱牙。月英握着她的手,却只和她傻笑。章锦霞便带她到化装室里去了。

这里月英虽然来过一次,现在情形有些不同。那里面接连两张大餐桌,上面放了些化装品,几面小镜子。桌子两头,有架穿衣镜,几个女杂角,靠了桌子坐下,正在一面说笑,一面化装。桌子那头,另外有个小屏风,向里折着,将屋子隔开了一段。章锦霞把她引到屏风里来,又有一张大餐桌、几张转椅和两面大镜子,东西比较都精致一点儿。章锦霞让她坐下,就给她开了桌上的化装盒,教她擦粉、画嘴唇、点胭脂。正在这个当儿,只见旁边一扇房门一开,那柳暗香穿了一件白色洋式睡衣,披着头发,走了出来。见了人,缩着脖子一笑。章锦霞拍着月英的背道:“你看,她已化装好了,要去拍片子了。赶快弄好,我们可以去看她演一段很好的表情。”柳暗香道:“别听她的,没有什么意思。”说时,她把一只手撩起睡衣的后身。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背,踏了一双拖鞋,梯踏梯踏,就笑着走了。章锦霞告诉月英:“她今天所主演的片子,名叫《诱惑》。男角就是杨倚云,他们两人合演起来,正是旗鼓相当,回头你去看看,一定看得入神。这是真做真事,比在电影上看,更是有趣味了。”月英听了,很是高兴,马上赶着化装,就和她一路到摄影场来。

这摄影场正面,布着一片卧室的内景,靠了假墙,横陈一张沙发睡榻,睡榻前开着一个小卧室门,门紧闭着。对着这内景,一列排了两架摄影机,摄影机边,放了一把小转椅。王清泉就坐在那里。脚边倒竖着一个传话筒。再后一点儿有几张半新半旧的沙发椅,坐了许多人,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化了装的,也有没化装的,大家随便说笑,那柳暗香、杨倚云也都在这里坐着。王清泉见月英来了,便用手拍着一张空椅道:“密斯李,你在这儿坐着,请你先看一幕。”月英笑着,眼睛只望着大家。杨倚云穿了一套漂亮的西装,一只手拿了一束鲜花,一只手拿了一根司的克,对她微笑点了几点头,意思让她坐下。月英坐下去。王清泉笑道:“你看看,这就开始了。”于是和杨倚云、柳暗香各打了一个招呼,他们就陆续登场。内景两斜角上,竖着两只铜脚灯架,上面顶着两盏镁光灯发出刺人眼光的白光,交叉光线,射到那内景的集中点。诸事预备好了,王清泉便嚷道:“倚云,你睡在那睡榻上,要设想到两性的行动上去。”那杨倚云将手上的花和司的克,都放在沙发榻边的一张小几上,帽子也搁在那里。他支着一只脚,躺在沙发上抽烟卷,这就开始摄影了。杨倚云对着那扇小卧室门,不住抬着两肩微笑,依着王清泉的指导先坐起来,坐起之后,又走几步。王清泉嚷道:“敲那门,但是不要敲着,极力地踌躇着。”杨倚云果然一露笑容,就伸手向前要做敲门之势,手一到门上,又缩了回来,将上面几个门牙咬住下嘴唇,痴立了一会儿。王清泉道:“决定敲门吧。”杨倚云于是侧伸身子,反着手,数着次数,慢慢敲那门。王清泉举起话筒,喊道:“密斯柳出来,尽管媚一点儿,不妨带点儿难为情。”于是那门开了,柳暗香将披散的头发,一齐由左肩上垂到面前来,探出半边身子对杨倚云就是一笑,右手一把捏住一绺散发,左手举起睡衣的大袖,送到嘴边,将牙齿咬住一点儿袖角。月英看到这种样子,不由得耳根上发出一阵热气。那王清泉一举右手,喊了一声:“克弟!”摄影机就停止了。月英起初不知为什么他叫克弟,后来两边的摄影机停止了,这才知道是发停止的命令。正要问话只见王清泉对杨倚云、柳暗香说出两个字,乃是特写。他们于是站在那里,静等王清泉的后命。镁光灯和摄影机,却都抢着移向前来,将他们两人围住。王清泉也跟着摄影机,站到前面来,因对柳暗香道:“密斯柳,你让倚云调笑,不要放出怒色。倚云就可以趁这个机会,尽管放浪起来。”因把动作的大概略略说了一遍。这时,那镁光灯的光线,罩住他俩身上,光耀夺目,真个是须眉毕显,纤毫不隐。柳暗香还是那样笑着,杨倚云却走上前一步,对柳暗香微笑,跟着微微一鞠躬。柳暗香笑着,把眼珠向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他却伸出手来,给柳暗香理那肩膀上披的头发,一面又另伸一只手扯住柳暗香的衣袖。二人所站的地方,就越近了,几乎要挤到一处。月英看了电影不少,却没有想到扮演起来,要这样旁若无人的。看他们二人表演,不但不知道有许多参观人,连两架摄影机正对着面孔摄影,也不知道,觉得这事有些难办。不过自己一团高兴投到电影界来,又受人家一番盛情抬举,无论如何总是力避艰险,向前做去。自己这样想着,就镇定了许多。一直把杨倚云、柳暗香这一幕摄影看完,不觉长了许多见识。

杨倚云演完了,就到月英面前来说道:“密斯李,你看怎么样,我表演得没有什么毛病吗?”月英坐的皮椅上,正空着有一小尺地方,他也毫不客气,一挨身就在那里坐将下来。月英一见这里的人,都是不分男女,随便坐下,随便说笑的,就也不能闪让,因答道:“我觉得特写这件事,倒有点儿难,镜头灯光,都逼在身边,一点儿帮助没有,硬要在脸上身上表演出来,若是勉强一点儿,摄出来就会不成个东西了。”杨倚云笑道:“密斯李究竟不错。能知道有这一分困难,自然就会表演出来了。”王清泉走过来,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倚云,你索性还受一点儿累,陪着密斯李拍几尺片子试试。”杨倚云笑着站立起来,握着王清泉的手掌,摇了几摇,笑道:“王先生很提拔我,让我和密斯李合演,我还有个不努力的吗?”王清泉这一只右手被他握着,左手还是拍着他的肩膀,连说不错不错。于是让杨倚云休息了一刻,另外找了一个摄影场。正面布的是花园一角的小景。一个月亮门下,陈列着一条石椅,石桥四周,放了许多盆景,都是开得整株的花。这在本里已经是中部的情节了,今天就是先摄这一段。王清泉告诉了月英,叫她在月亮门里往外走,却是欢迎人的样子。月英走到景后,候令上镜头,只见摄影机后,来看的人格外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像平常登台跳舞自在,心里尽管扑通扑通,跳将起来。王清泉手上拿着话筒,便说道:“密斯李,请由月亮门里出来。”月英极力将神志镇定着,先在景后静默了两分钟,然后走出月亮门,那前面许多参观人的眼睛,正和那摄影机的镜头一般集合着视线,一直射到本人身上。那都罢了,唯有那导演的王清泉,睁着两眼看人,先是由头看到脚,转身又是由脚看到头,看得人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出了月亮门,依了王清泉的话,作为遥遥瞭望之势,靠住了石椅,手上攀着花,昂头向前看去。王清泉喊着道:“先向极远的地方看,你要觉得有一个极欢迎的人来了!”复又道:“看近些,他快要到你面前,笑,笑着迎上前去!”月英先听着王清泉的指挥,还知道依情节做去。现在突然地要凭空向远看,回头又向近看,而且无缘无故还要笑,一个人心里慌的时候,决计快乐不出来,这一笑从何而起。被王清泉一喊,不由得向他呆望了一望。王清泉道:“向前看,快些笑,笑着像欢迎一个情人的样子。”月英究竟能表演舞蹈的人,立刻掉转身,强制地笑将出来。王清泉道:“是情人上去,握住她的手。”杨倚云早从布景的外面,三脚两步,走入镜头,一和月英靠近,就握着了她的手,嘴里还说了不少的亲爱的话。王清泉道:“密斯李靠住了你的情人吧,可以和他说些亲爱的话。”月英虽然知道在摄影场里,并不是做了哑子表演,但是事先并没有预备,而且和一个男子无端说出亲爱的话,这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又愣住了。王清泉也知道她初上镜头,这事很不容易办,就停止摄影。月英涨红了脸,问道:“王先生,你看我表演得怎么样,很不好吧?”王清泉还没有开口,杨倚云先抢着说道:“不要紧的,初上镜头,有密斯李这个样子,就很难得了。你若经过四五天的训练,一定就表演自由了。今天本来是试一试,就是摄得好,这一卷片子,也不一定要片子拍得好。糟蹋一卷片子,原是不在乎的。”王清泉也觉得月英是个银幕人才,今天本来是先给一段比较难些的让她动手,现在总不算十分坏。听了杨倚云的话,也就点点头。月英见他们这样安慰她,心里才宽解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月英换了原来装束,就由杨倚云送她回家。

到了次日工作的时间,月英还没有出门,杨倚云又来接她。月英虽然初次加入影界,有这样一个切实的指导者,也就很容易上轨道。过了两天,是星期的日子。杨倚云驾了一辆汽车来访她。李旭东有事,先出去了。月英一个人在家里正闷得慌,不知怎样好,杨倚云一见,就说天气很好,要她到半淞园去走走。月英倒也同意,便坐着杨倚云的汽车,一路前去。到了那里,在水池边柳树荫下,拣了一块石头要坐下。杨倚云掏出手绢,蒙在石上,给月英垫坐。一弯腰,杨倚云袋里,掉下一卷相片。月英捡起来一看,第一张就是初上镜头和他合演时,二人握手情话的情形。翻过反面,却是杨倚云亲笔写的情人两个字。杨倚云一见实在不好意思,少不得掩饰几句。要知道他怎样掩饰,下期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