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扬来到关东道上也曾闻得杨龙云弟兄盛名,今因神刀叶五妻媳被劫,他与姬隆风、穆春霆两老英雄以及秦智敏、秦智聪小弟兄俩,来到白狼堡拜山辩理。今见杨龙云手下匪徒很是精明干练,非比一般上线开耙小寇,心里不由暗暗想道,“我在阴风绝岭时候与蒋振芳谈论关东道上英杰,他说白狼堡开山立柜的匪首姓杨名叫龙云,外号人称刽子手,别听他的绰号既凶且恶,好像是条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其实那杨龙云对于一般忠臣孝子、义夫节妇都是非常尊敬得很。俺今随同五爷来到此地,总要善观机缘,不可过于鲁莽,万一杨龙云落草为雄势非行已,或被奸人威胁利诱方才铤险走入这条拙路,那么俺云子扬得凭着机智摆下佛航,令他如同蒋振芳师弟,即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独从兹做了好人,另外去图功名事业,且对俺们担惊受险远来关东搭救王总督、姜统兵这番壮举,未尝不能作为一双臂助。”

云飞暗中想罢,即与姬隆风等低低说知,铁胆穆四爷听了亦忙点头称是道:“兄弟在九环湾忍耻负辱开这买卖,前后也曾四五年了,平日听那过往客商谈论关东道上绿林人物,说起白狼堡刽子手杨龙云,虽然手下带着数百弟兄,在这条线上拉大帮,干着没本钱的开耙营生,但他平日所劫所掠俱是一般贪官污吏富而不仁或做黑心买卖的肥商巨贾,从不对那行商走贩、单身客人为难过一次半遭。这回他的眼既不瞎耳又不聋怎肯冒着江湖同原讥诮,拦劫叶五爷的眷属?这必是受大刀杜老和那火鸽子冯大兴的唆使,官事情面驳不开,方才踏着刀尖上的危险,便干这一下子。咱们少时进入堡中,最好先和他高桌矮凳折辩道理,假若杨龙云天良未昧公道在心,能够观机识时卖给咱们老哥的一个面子,好好送出叶家婆媳,交代几句入情入理体面言语,你我不但满天乌云风吹四散,还要如同云师兄适才所说,结纳结纳他这个朋友,以便将来做个膀臂。万一他和杜冯二人同出共死,有着过命交情,将那宁安府叶家店两篇账目一齐拉在自己身上,非要替朋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与咱们势不两立地比较高下,那么,俺穆老四武功虽欠火候,难比姬、云二位师兄出群拔萃、卓越湛精,但为朋友卖性命这点勇气,一直到了今日,还能自庆自信尚有把握。”

姬隆风听穆四爷后段的话,仍在表白他是斩钉截铁汉子,并非畏首畏尾之辈,心中不由暗暗叹道:我在开写拜山名帖时候叫他不用列署,并非说他贪生怕死畏惧强梁,皆因恐其遭受牵连在九环湾安身不得,岂非将个良好根据地方平白白地抛却?孰知他竟错会意思,此刻犹然芥蒂于心,并要拼着自己一条性命,表白非同怯懦之徒。似此任侠好义的人在江湖上固系难得,泛泛朋友中更如凤毛麟角,但可惜对于涵养两个字上,尚欠一番功夫,未能达成虚怀若空谷境地。唉!他假如似是这种暴躁,不纳下性气地再求深造,那鹰游山上一对铁胆只怕今生今世没有取回的希望了。

姬隆风暗思方毕,即见远远一匹快骑在芦草径中往北飞驰,霎时奔过一丛林木,又接连抹了两个弯曲,人马越来越显长大,方才看出是那个回报的匪徒。姬爷见他马到临近,勒住嚼环飞身跳了下来向那匪人嘀咕几句,即行往前跨了两步,对叶五爷施一礼道:“叶老师傅,敝当家的闻知您和几位贵友拨冗光临,心内好不高兴万分,现在齐集手下弟兄,排行列伍出至堡子城外迎候,您与诸位若是不犯疑心,不嫌简慢即请随在俺们哥俩后面进入堡子厮会。”

姬隆风听那匪徒说完,即见叶五爷面色沉毅毫不迟疑地连道两声“辛苦”,便又牵着那匹牲口别转身来,向自己及云飞和穆春霆:“三位兄长,杨老当家既然肯赏面子,整队接迎咱们入堡,俗语说,文以文待武有武挡,你我昂然进到垛子窑中,看他究竟是讲江湖道规还是认真要替别人买债。”

穆四爷性情素来火炽,听见神刀叶五话说到这,便没等待姬、云二人开口,即行冷笑一声说道:“五哥你半生来闯江湖,什么阵仗没有闯过,今日因为这点小事,干吗如此啰里啰唆,叫人看着背后笑话。咱们眼前既来到这,任他杨氏弟兄密布刀山、安排剑岭、烧着赤焰腾腾的汤锅油镬,咱们要是皱皱眉头蹙一蹙目,害怕往那上面闯去,那么,四海闻名的关东道上,谁敢胁下插着刀子,凭人骨头耍这多年?老哥们,走,你我还要瞻仰瞻仰杨老当家项上生着几头,肩上长着几臂,不信这一位顶天立地好汉,竟肯这么担待成重结交友人,向咱弟兄如此硬砍硬拿。”

穆四爷这一遍话不但叶锦堂心中佩服,口内连连称谢不已,就是姬、云二老英雄亦俱点头咂嘴,手掀长髯啧啧加以赞扬。叶五爷在此时候,浑身热血沸腾,勇气也陡增了数倍,急忙中掉回身子,向二匪徒将手一拱道:“朋友,我叶老五是个直人直性,不知怎样叫作客气,现在就烦你两哥们大驾,在前做个向导得了。”

二匪徒骑的马匹早已预备停妥,散圈在附近芦草丛里,听见神刀叶五这样地说,凭什么也不言语,只将四只凶焰突突眼睛,盯在铁胆穆春霆身上,自顶至踵连瞧数下,便即蹿入芦苇窠子,匆匆牵出牲口,一个“旱地拔葱”姿势,双双跨了上去,向叶五爷等抱拳含笑说声“得罪”,两脚往后略蹬,丝缰往前微抖,手内鞭子再向马股连抽两下,那二骑发动八只铁蹄,不疾不徐顺着苇塘向南蹚去。

姬隆风等因二匪徒形态傲岸,心俱愤怒,此刻见他夸扬骑术纵马前行,哪里肯再怠慢,一齐由那树林子下牵出马匹,飞身跃上鞍鞯,沿着曲折小径向前进赶。尤其云飞那匹三光火龙宝驹,性情异常猛烈,不比一般凡马,它每放开脚程的时候,只要发现前面跑有牲口,无论还隔一里二里,也必须奋开四蹄猛追过去,绝不肯甘于落后,就是秦智敏、秦智聪两小弟兄骑的两只马匹,亦是牧场里面精挑干选,虽难比火龙驹那样鹜鹫劣性,却也远胜一般普通良马。

云飞等人跨上马后纵辔前赶,行过一段羊肠窄径,瞬息驰到一片原野,距离白狼堡的垛子窑还有五七里地。云飞骑在那匹火龙驹上瞧见荒漠漠这片广原,满长青芜蔓草,高处足足没过人身,除开几棵残瘦白杨,很难发现一株杂树。云飞控制着坐下宝马,免得发开蹄子泼喇喇前冲,和叶五爷等脱离行列距离过远,错非他的手上胯下有这内功神力,谁能降伏得住这匹马?

归鸦阵阵掠过高空,一轮磨盘大的太阳衔在层峦叠嶂的西山上面,云飞等人追上二匪徒后,大家一齐勒紧缰绳缓辔前进,他们从这霭霭斜辉里面,望见草原尽南所在,岗陵起伏形同戟刺蜿蜒南垂,不下百十余个峰头。云飞看那巉岩层叠地方,不独山势极为陡峻,树木异常丛杂,且更屯聚着迷蒙紫雾,缥缈白云将那凶峰恶岭严密封住。

云飞看了这等险恶山形,心中不由暗暗想道:俺的足迹踏遍南北,尤其酣游过了湖广各省,像那湘黔接壤地域,自古即称五溪蛮貊,天赋绝险,不但山外套着高山,岭外耸起峻岭,漫说人迹罕能到达,就是猿猱飞鸟亦愁攀渡,真有李白诗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种气概。讵料此次来到关东,复又得睹此等危峰绝岭奇谲岗峦,并且气派还是这么雄厚,比喀兰、窝金两座名山特别显着壮丽伟大,这真如同俗话说的“蠡测管窥,所见甚小,吾人限于年岁精神,人力物力只能穷识宇宙千百万分之一二啊”!云子扬暗叹不已,只见穆四爷用着丝鞭南指道:“三位兄长,你们看那草原尽处,乱峰环抱山坳子里,即是杨氏双雄创的万安窑白狼堡啊。”

姬隆风自在终南山内古刹得到岳武穆王手抄达摩内经,每日苦心孤诣,精研十二寒暑,不但形意拳、太极剑独步海内自成一家,就是由内功的呼吸吐纳、调精摄元而得到的筋骨坚强、肌肉凝固以及视听智慧等等方面,俱远胜过一般技击武师和常人。这时顺着穆四爷的鞭梢向那白狼堡凝神运目纵辔细看,只见黑巍巍那丛树林里面,随着山势起伏陡险,叠有一道乱石垒的墙垣,蜿蜒曲折、势甚雄壮,至少占了两个半山头。再看墙外东南西三角,掩映在那菁枝密叶、万绿林中,高高耸着三座刁斗,并有人影在内晃荡。姬隆风瞧见这种设备,便知那墙即是堡子城,刁斗更可称作瞭望阁,刽子手杨龙云兄弟二人威震白狼堡,也就因为两人的武功全经名师的传授,更得这天生来险峻荒旷的地利,才成今日这种声势。

四老两小一行六骑,马到平原驰骋愈疾,在这三五里地的行程,丝鞭略略摇动,瞬息即将到达。神刀叶锦堂跨在骏马上方,看见距离白狼堡的山口至多不过半里远近,他当将马往前一带,抢在姬、云众人之先和那引路二匪马尾衔接,继续行进。少顷抹过一只山嘴,瞧见一丛树林子内溜溜蹿出四个匪人,头上满裹一字青巾,脚下全蹬多耳麻鞋天蓝裤褂,扎缚利落。两个怀捧鬼头刀,两个斜拖夺魂钩子,和那辔导匪徒换了口令,说了几句线上的术语,一齐瞪着骨碌暴睛,向着来人连扫数眼,便往两旁树林一分,让出中间那条大道,连句江湖客套也没吐出。

叶五爷因为心头有事,哪肯计较此等细小过节,姬、云和铁胆穆四爷生平不知见过若干场面,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怎把这些小丑搁在胸际。唯有秦智敏、秦智聪两小弟兄,年岁既未成立,性情又极憨直,平日即闻牧场内的客人述说白狼堡如何威风、如何兴旺,杨龙云麾下一般匪众个个俱是怎样猿臂熊腰、英雄了得,然而眼前所看见的,不独眉目口鼻一如常人,衣履穿着更和乡间哥们无甚差异。尤其他们那种狰狞面孔,大喇喇的不理人态度,漫说难及书中的豪杰戏中扮的绿林好汉,直连牧场里面打扫马粪粗役,比起他们也多懂得一点礼貌。

秦智聪暗想未毕,听见四个匪徒一阵嘀咕,并有一人冷笑言道:“他在关内保得镖成,创的万儿能够呱呱地叫辔,放着现成金银不去掏换,还要千山万水奔俺关东?老哥们你少时听听信吧,保准这几个老少秧子齐栽在俺们瓢把子手里,我说的话要是闹了悬虚不能应点,今夜没有别的,请你三位五斤牛肉、四斤烧刀子喝。”

智聪年刚十六,血气方盛,俗话说:“初生之犊不畏猛虎。”他听匪徒所说之话,不独藐视四老英雄,更把自己弟兄连损在内,他心头一阵火气蓬勃,正待圈回马来叫骂几句,却被穆四爷低声呵住道:“小孩子家,哪有这样火暴性子,半点沉不住气,叫人看着哪像受过武功锻炼?再说,他们背后胡扯胡聊,等于狗屁一般腥臭,值得你去向其较真,就拿姬、云二老师傅和俺这个急三腔的人来说,耳内俱没堵上棉花,听得比你怕不清晰,为甚满没动气和找碴儿啊。”

姬隆风听了穆四爷这话,亦忙含笑劝智聪道:“好小子,你师父适才说的句句俱是金石良言,应当牢牢记在心里,一世不要忘才好。我再往深说一句吧,咱们此次开具名帖前来拜山,是访他这白狼堡的首领人物,不但有话找寻当家去讲,有账找寻当家清算,即使他们部下张开臭口任意侮辱,甚至比刚才还说得厉害还叫人听着刺耳起急,咱们亦须按住火头,向他瓢把子一齐找补。”秦智聪火性虽炽,但对二位老人言说怎敢稍示别扭,他当用牙咬住嘴唇,将马圈了回来,依旧跟随众人前进,口内却不由发恨言道:“好几条傻大个子,亏他一离开母亲奶头,吃的都是白面大米、人茶人饭,假如再像牧场里的牲口,仅靠黑豆谷草养活长大,一旦说出话来,还不知怎样没辙口呢。”

云飞一面纵辔前行,一面默察白狼堡的形势,听见智聪如此地说,心内便暗暗夸奖道:这孩子年纪虽轻,说话倒很老成,尤其眉峰眼角里面,充分含着一股侠气,迥异平凡之流,即在千百儿童中间,也难挑拣这么一个,由此可见天生真材实在稀如麟趾罕比凤翎。云子扬再想到穆四爷的人品、道德以及交朋友的侠骨热肠,样样俱是名列前茅,不输古代义烈之士,即以外在武功来说亦是别创一家门户,远胜江湖皮相之流。不过他的武术仅具外技缺乏内功,若要再说明白一点,像穆春霆这种技击,只可长拳短腿较量刀枪,为国家充当一员武将立功边陲,即或不然也能做个镖师奔走江湖为富商巨贾的保障。假若逢到江湖奇士,内功外技俱臻上乘能人,像鹰游山龙头左思明那类风尘侠隐,只好被人收去铁胆,跑来关外隐姓埋名了。秦家这小哥儿俩,若不即早别投师门另图深造,跟着穆四爷如此积年累月学习下去,即使将来青出于蓝,雏凤清于老凤,顶多练得拳精刀熟,清真教内绝技弹腿,充当一位著名镖师,每日过着仆仆风尘,刀尖子上危险生活,非唯前途不能发达,且更糟蹋两个天赋绝好资质。适才离开店房途中碰见秦家这两个孩子,穆四爷对于个人技艺也好像有些自知之明,听他说话当时的口气,竟欲将这两小兄弟让度给俺隆风师哥,假若能够成为事实,不独智聪、智敏庆获良师,日后自然鹏飞万里前程光大,就是俺们此次含辛茹苦奔波关东搭救王总督、姜总兵这番壮举,得到智聪父亲出面襄赞,又何赏不是一大臂助呢?

云子扬恰思至此,即早来到白狼堡的切近,他们爷儿六骑,随在两个匪徒后面迤逦穿过一道丛林,便是进入山口所在,当见两只壁立峭石巍然矗立路侧,俨似一座天生关隘,中间有道倾斜土径,铺着长条麻石,约有百数十级,直由隘口通上山去。云飞等人驰抵山麓,瞥见两座峭石背后嗖地转出二人,口中吹起一声呼哨,当闻身前身后树林里面焦雷似的喊声“预备”,接着听得刀枪摩擦、人语马嘶,一阵磕碰喧腾之后,即见东西南北四角落里闪出一队队的步骑匪贼。个个臂长项圆、头大腰粗,满是彪形饶勇汉子瞪眼突睛暴徒,不但行动极为敏捷且把自己一行团团围在中央。

姬、云二人奔闯一生久经大敌,见匪徒这种示威行径,内心不由暗暗哂笑,叶、穆两位老镖师虽没姬、云经历得多,却也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因天生两副侠骨一双不惧豪强雄心,故对白狼堡的此等炫耀非独毫无恐惧,且益增加几分敌忾之心。只有秦智聪、秦智敏两小兄弟,尚在求知习艺时期,哪里见过江湖阵式以及一切诡计险诈行径。此时蓦地见白狼堡的匪徒只在一声呼哨里面便于菁森丛密林中,萦回错杂径内,不到半盏热茶时候,即将自己爷儿六人暗地包围,似此有条不紊迅速敏捷的行动,立刻心头腾腾跳个不住,暗中惊诧,对白狼堡不敢再为轻视。

且说神刀叶五爷紧随引路二匪,一马当先行至山麓道口所在,瞥见两个匪徒轧镫离鞍跳落牲口,自己遂亦满面春风下了坐骑,更把怀内揣的拜山名帖掏摸出来,看那把守山口栅门二贼,头上一律裹着熟丝青巾,左盘右绕直径约有一尺开外,浑身宁绸夹袄、宁绸马裤,扣上俱都盘着卧云结子,挤密密的不下十八九颗。再看他二人下部,一齐蹬着土布褥套、沧州洒鞋,鱼鳞似的裹腿里面各插两支锋芒手叉,红绸条子轧在裹腿外,被风吹得摇摆不已。

叶锦堂瞧这两名匪人,料想不是部下一般兄弟,好像负有职责小小头目,当即向前跨进半步,手捧柬帖含笑言道:“朋友,在下姓叶名唤锦堂,在宁安城西开着一个小店,因与几位要好朋友深慕你们这里杨老当家大名,在关东道上开山立会戳竿拉帮,不但大仁大义名闻遐迩,就是关内江湖道上亦都钦佩得无以复加,老拙弟兄四人和两个毛孺子,一半为着景仰杨老当家,特地前来拜山求见。另外,尚有一件细小事情要向贵当家的当面请教,敢烦朋友您俩大驾,给老拙传进名帖,就说江南叶五到山拜会。”

这两匪徒一名花猫郑清,一名地里蛇王二怯子,两人俱是杨氏弟兄心腹,历经患难过命朋友。这次杨龙云因受大刀杜老嘱托,中途劫了叶锦堂的眷属锁在堡内空房里面,派定沈勇、赵彪二人看守,不料上天默佑贞妇,不使遭受淫徒杨二虎蹂躏,当那于氏悲惨惨挽着婆母进入黑暗囚室时候,竟将云飞给蒋振芳一封书信遗落户外,更恰巧被沈勇单独拾得,沈勇因为天赋热情又感念旧主蒋振芳的好处,见他如此急流勇退,听从云老师傅铄石良言,竟行斩断旧日生理,勉做好人,另图下半世的出路,自己益觉天良发现义胆包身,用酒灌倒赵彪之后,担着血海似的干系,冒着身首异处的危险,编了一套虚假言辞,侥幸混出白狼堡,飞骑扑奔九环湾中穆四爷店里,给神刀叶锦堂报告凶讯,令其迅速搭救她两婆媳。沈勇虽然激于义烈侥幸脱险,而协同看守的醉鬼赵彪以及布岗把卡几个匪徒,却因贪杯失察等等罪款险些掉下吃饭家伙。所幸杨龙云艺既高明心更忠恕,想到沈勇此次偷出堡子,必定是奔叶家店里给神刀叶锦堂送此音信,顶多不过他凭技艺我凭武功,比画一个强弱输赢罢了。

刽子手杨龙云因为艺高胆大,毫不将这件事搁在心上,故对赵彪等人贪酒失察、贻误时机仅将他们数人叫来厅上,狠狠斥责几句,申诫以后务必小心,不要再蹈前辙。

小阎王杨二虎的性情比起兄长却是判若晴雨、隔比霄壤。他是关东道上有名活人屠户,不但手黑鬼谲万分,更生就一副嗜欲贪色骨头,见了妇女有几分姿容,长得略够一点秀媚,他即变尽所有方法,总要撮弄到手方才罢休。此次劫掳叶家婆媳,发现于氏貌既端丽,武功又是那样了得,杨二虎在当时那个快乐,直比耙着十车金银还更高兴,不期他在囚室里面刚要拴缚于氏出去,以便达到自己兽欲,却被兄长一步闯来呵斥退出,心内已然又羞又愤,又舍不得这只煮熟鸭子吃在口边给打落了。故当时虽不能达到目的,但是心中尚存着一种希望,即是叶家婆媳拘禁堡内,一旦不放出去,便好比肉置砧上现成得很,只要兄长略为点头,或者乘他离开堡内时候,自己即可拿着刀子横剁竖割一任己意,等到生米煮成熟饭,白布掉在染缸变了颜色,兄长虽然不加赞成,有一千个深恶痛绝,却也不能再说什么。还有一点,凭俺杨二虎这身武功、这副相貌,对那娘们输个甜嘴卖些温柔,想她乃一年轻寡妇,虽说性子较比贞烈远胜一般普通妇女,但是时机一成熟了,俗话说“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怕她还不移船就岸,做俺杨二虎的押寨奶奶,服服帖帖跟着过一世吗?到那时候,只要于氏根盘藤绕和俺一心一德愿意过活,别说大哥瞪着眼睛无话可说,即使她公爹叶五赶来,亦没什么茬儿能答,并且他在那种进退维谷之际,还许捐弃一切嫌怨,将俺招赘他的门里,做个跳槽儿子,不但满天乌云风吹四散,白狼堡内且又添个有力膀臂,岂非喜上更加一重喜。

杨二虎正自通宿盘算暗暗喜悦,不料天光刚才微亮,心腹弟兄即来报告,说是沈勇拿酒灌醉赵彪,偷了一匹上等牲口,夤夜混出前山防卡,现在不知投奔何处。杨二虎心计异常精密,听见手下这种谍报,兜头不啻泼桶冰水,他当时飞身跃下床来,匆匆穿上衣服奔至正中议事厅上,瞧见兄长业已升座,正在申斥赵彪等人。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素日处理公事桌前,坐也没坐下去,一把抓出三支红签,正待扔往地上喝令将赵彪和那两个把卡头目一齐推出山前斩了,却被杨龙云用手按住道:“兄弟,这虽是赵彪他们贪杯误事、荒疏失察,然而,俺们这座白狼堡里,池塘固很窄小,容纳不下恁般大鱼,难比关东道上开大窑、拉大帮的那么旺盛,那么有声有色能使手下弟兄光彩,但像沈勇这个朋友,无论技艺或讲‘万儿’,也仅属于中等以上,并没什么特殊长处,对于咱白狼堡内一无损失,你何必生这大气?”

说着复对两旁侍立匪众环视一遍,然后冷笑言道:“沈勇既然别具雄心,甩下俺们杨氏弟兄投奔他处另图发迹,或者要自立竿儿开创一个局面,不过,大丈夫做事,应该光明磊落好离好散,不要这么偷偷摸摸叫人看着笑话,俺杨龙云虽是不学无术、愚鲁万分,但对这般往上巴结朋友,从来不敢自私自利坚决挽回,免得耽误他的黄金前程。”

杨龙云话犹未毕,却把小阎王杨二虎气得哇哇叫道:“大哥,你一生是个忠厚人,就吃了这‘忠厚’二字的亏,你道沈勇这次偷出堡子,投奔他处,别图发迹,这不是活活撞见客(即鬼)吗?兄弟我年纪虽轻,论心眼可比你要多一点,我料沈勇这次暗设机谋,用酒灌醉赵彪,飞骑混出白狼堡,绝对是和昨天那笔买卖,叶家婆媳有关。”

杨龙云闻听此语,仰首想了一忽,不觉掀须微笑道:“俺久闻宁安城外,开设小店那个叶五乃是江南有名镖师,绰号人称神刀手的叶锦堂,昨据大刀杜振邦信上所说,主知叶锦堂镖头和知府周俭斋结有一桩血海冤仇,跟着他升任宁安府尹也来到了关外,借开一座店房隐藏身子,前夜同着两个老儿蹿入府尹衙门,不但刺杀对头周俭斋,更连伤了几条人命,现在宁安都统府已遍行了紧急公文,务要逮捕叶五等人到案。咱们弟兄既受大刀杜老之托,替他劫住叶家眷属,只候宁安回信如何办理,沈勇假如认识叶五和他有点什么特殊渊源,今天冒着重大干系向他报告此种凶信,咱们既与大刀杜振邦、火鸽子冯大兴二人有旧,今已出头做出为朋友圆成他的案子,也不怕神刀叶五亲自到来比画一切,你我难道伏小做低,乘之献出她两婆媳,栽下这个偌大跟头不成?”

杨二虎并非惧怕叶锦堂,实系倾慕于氏美色,诚恐自己目的未达,她的公爹即行赶到,将这一盘肥美珍馐吃在口边给打掉了岂不可惜。今听兄长这样的说,便亦冷笑两声道:“像沈勇此等人才,白狼堡内真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很用不着怎的可惜,就是神刀叶五要凭武功来索他的老婆儿媳,亦非兄弟妄夸海口,只要有俺那根齐眉棍在,包管叫他有脸进来没脸出去。但是,俺们白狼堡局面虽小,规矩法令却不能不严明,假若人人好酒贪杯、朦胧失察,贻误堡内一切机密公事丝毫都不加以惩罚,此种风气一兴开了,不但以后纪律废弛、号令难行,只怕效尤的人越发多了。”

小阎王杨二虎如此说罢复又抓起一把黑签,哗啦啦掷落地下,命令两旁掌刑匪徒,揪翻赵彪三人,重重责打一百板子。正在这个时候,派往宁安探事弟兄飞骑奔回报告说:“神刀叶五几个匪人竟敢亮出兵器拒捕,并将大班头张斌当场砍死,一行闯出重围向南落荒逃窜。”

弟兄二人听着不由一惊,因知快手左洪乃是宁安有名捕快,心狠手毒机智无比,一生不知收拾多少绿林豪雄、剽悍匪贼,就是大刀杜老、冯大兴辈,手脚俱甚明白利落,非比平凡皂隶之流,今次集合恁多能手,还有弓弩步骑协同办案,即使叶五本领再高手段多辣,要是臂下没生翅膀怎会任他们脱出重围。

杨龙云暗想到这,深悔昨日过于冒失,不该接到杜冯二人的信,对那神刀叶五眷属不问青红皂白便即硬劫上山。天幸二虎兄弟瞥见于氏色美,要把她缚住手脚任意消遣,若非自己一脚踏入,喝退他的高兴,再做出那等风流勾当甚或将烈妇于氏当场逼死,万一叶镖头接到凶讯如飞赶来,俺两弟兄再在技艺方面比画别人不过,到那时候这个跟头不但要栽到家,且连性命都恐要饶上了。

刽子手杨龙云瞻前虑后,如此一想,急忙另委两个心腹,看守叶家婆媳,非独要保全她们娘俩生命安全,尤其贞妇于氏一身清白,并叫在饮食起居等方面都要特别舒适、特别丰盛,不能和捉上山的绵羊秧子一律待遇。更又新派花猫郑清、地里蛇王二怯子代替两个受罚头目,把守山头入口栅门,白日非有特殊证件,黑夜非有机密口令,任凭是谁不准放他出堡。

杨氏弟兄处理完了日常公事,回到后面用饭歇晌,但到中午刚过了,又接到飞骑密报说:“神刀叶五一行有六骑,现在已离九环湾,听说是向这白狼堡来的。”

杨龙云闻知此讯心内真是追悔莫及,开言说道:“俺和杜老、冯大兴等原是彼此相互利用,并没什么真正交情,如今代他开罪叶五,真是自找麻烦。胜了是惹江湖道上笑话,说俺杨某外充好汉,内给官府作为爪牙,专一残害武林同道;倘如败在他们手里,不但关东没处立脚,更令杜冯等人瞧看不起,那便如同俗话所说‘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杨龙云在此时候虽然后悔却也无益,只好急急派出一队弟兄,分成四拨秘密布散在白狼堡附近,担当巡瞭谋报重责,并叮嘱他们众人道:“假若叶锦堂等纵骑南下,不向俺这白狼堡闯来,尔等即行随在他后撤回卡子,严禁一切拈风惹草、无事寻衅,他如真个伙同众人来索老婆儿媳,和俺杨氏弟兄势不两立,那么,你们立刻抄由小径,一拨传递一拨,将信加速送回堡子,千万不要耽误才好。”杨龙云等调度完毕复又召集阖堡头目以及外来几个匪徒,在大厅里面严密商量一回,只待神刀叶锦堂到来较量。少顷日色衔山归鸦噪林,白狼堡四围峰岭之上翠森森地笼起一层暮霭,将那萧萧古树、叠叠岗峦点染得金碧交流、空蒙一片,景色奇谲鲜妍、千变万化。

天色已晚,杨龙云见神刀叶五犹未到来,只道他们杀官拒捕案做大了,诚恐宁安府内调动大兵跟踪剿拿,故在九环湾内隐藏一夜,即行快马加鞭往南逃遁。探事弟兄不明就里,瞧着他们六骑联翩向这道上如飞驰来,便疑叶某已得知凶讯,直奔白狼堡索眷属。刽子手杨龙云思犹未毕,那芦塘边的放哨弟兄奔来报道:“叶五率领着三个老头儿两个小孩已离堡子不远。”杨龙云不由一愕,双眉紧蹙面现忧色。

小阎王杨二虎性情高傲,他见兄长闻报之后双目紧蹙、面现忧色便嘿嘿冷笑一声道:“大哥在这关东道上也曾会过几多英雄,见过不少场面,从没怎样稍形怯色露出半点不济和拉稀来。今天即使叶五头生双角浑身满长着鲇鱼刀子,他只要是一个人,并非什么罗汉金刚下凡,兄弟我虽然不才,要碰碰他这江南老镖头。”

杨龙云闻听此话即对二虎斜睨一眼,更把头连摇两摇道:“兄弟,你是二十几岁年轻的人,言语态度少要这么傲慢,俗话说的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你在方才难道没有听明报告,说除神刀叶锦堂个人之外,还有老少一行五众,愚兄发愁的不是叶五,而系那三位老者。”

刽子手刚说到这,那花猫郑清递进拜山名帖,杨龙云将那名帖接过手来从头一看,浑身好似泼上一桶冰水,杨龙云就知道这一来,白狼堡定要落个瓦解冰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