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刀叶锦堂没等沈勇说完,昏了过去。云飞、姬隆风也过来帮着,架到椅子上。姬隆风叫穆四爷把叶锦堂的头扳住了,遂用右手把叶锦堂胸前“灵虚”“幽府”“石关”三穴推了三掌,把痰气推开,猛然在背后命门穴击了一掌,叶锦堂哎哟了一声,缓醒过来。店伙牛二给倒了杯开水来,云飞接过来送到叶锦堂嘴边,慢慢叫叶锦堂喝下去,稍缓了缓,叶锦堂长叹一声道:“我儿媳倘有差错,我有何面目活在世上。”遂问沈勇道:“沈爷,这白狼堡离此多远?”沈勇这时被叶锦堂一闹,倒木住了。姬隆风道:“叶五爷,你也先沉住气,沈爷你也请坐,事情已到这步田地,竟急会子有什么用,索性叫沈爷把这事的详情细细说了,我们再定办法。”穆四爷道:“还是姬老师说的是,再说你那媳妇,非比平常女流,宁死也落不了别的。”又向沈勇道:“沈爷,你把出事后她婆媳怎么样了,还有你来送信的,还是别的情形?我们也不大明白,请你一一说明,我们也好设法救人。”沈勇道:“我是个粗人,说话不知轻重,叶五爷险些叫我送了命,真有些对不住了,这里有少奶奶一封血书,我还没拿出来,叶五爷看了千万自己保重。”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把纸包打开,里面有一块白绢,上面血迹斑斑。穆四爷接了过来,往叶锦堂手中递,遂说道:“叶五爷,你得留着有用的精神气力,替儿媳报仇,在这里生气当不了一点什么。”叶锦堂点头道:“我明白,你叫姬师傅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姬隆风接过来,见血迹模糊,仔细辨认了辨认才念道:“公翁膝下,白狼堡杨氏弟兄,受火鸽子冯大兴、大刀杜老之唆使,拦路邀劫,儿媳与婆母已陷匪窟。儿媳以有婆母在,忍辱偷生,小阎王杨二虎横加凌辱,媳以死命周旋得保清白,望公翁速约姬、云二位伯父,救我婆媳出匪窟。贼党众多,非一人之力可能为,公翁慎之,沈壮士冒险寄书,望善视之,详情面询沈壮士。媳于氏啮指血书。”

叶锦堂听姬隆风念完,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这两个走狗主使,我先找这两个狗头算账。”说着扑奔炕前,伸手就拉金背砍山刀,云飞横身拦住道:“叶五爷,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祸由我弟兄身上所起,我们自有办法,还是听沈爷把事情说清,我们再走不迟。”叶锦堂怒气冲冲,重又坐下,沈勇这才把前后事说了一遍。

原来这件事的发生实在得说叶锦堂时衰运蹇,满赶寸了。府衙两个护院的,火鸽子冯大兴、大刀杜老杜振邦本非善类,所认识的全是些绿林豪强,云飞在府中把冯大兴的右臂借刀砍断,又用青铜钱伤了大刀杜老右肩头,大刀杜老已有报复之心,所以激着云飞留下姓名住所。大刀杜老已决定约请能人找到喀兰寨,原本大刀杜老就是眦怨必报的恶棍,这次冯大兴已成残废,周知府一死,府衙中眼看着也不能立足,哪能不恨云飞入骨。可是要想请人报仇,当下可不能办,自己左肩略受微伤,倒没有妨碍,冯大兴伤势过重总得等着略好后自己再走。府衙中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大班头张斌实吃不住了,才想起找他师父快手左洪,张斌把左洪哀求出来,倒是老将出马,手段毕竟高得多,立时派了十名捕快,满扮着赶车种地的、买卖商人出去探访。这种探访不是瞎撞,满指定谁奔哪条街,谁奔哪个店,这一来,连西门外叶五的小店也在数。

别看快手左洪已经不干了,素日对地面上仍极留意,对于西门外的小店早就疑心。也是冤家路窄,云飞的火龙驹一回店,那简直是真贼实犯,踩探的捕快留人卧底,回到城内一报告,快手左洪道:“我早有耳闻,西门外的小店不是什么安分商人,听说是江南神刀叶五,在这匿迹潜踪。我因为地面上平安无事,疑惑他是躲避仇家跑到这开店影身,哪知他竟勾结江洋大盗无恶不为,这可要对他不起了。”大刀杜老也在座,向快手左洪道:“左老师,你哪知道,这姓叶的已单独来了两次了,还有一个女的,他们来意到此时才明白,完全为我们大人来的,但是因为两次没得手,又约请了能人,才有昨夜这场事。大人在世时,口风里露过,有人惦记着他,只是不肯说出实情,我们暗中摸清了大人底细,在江南做知县时,跟这姓叶的结过梁子(江湖术语谓有仇),不过想着事隔多年,又离着好几千里地,哪会就找了来,这也是我弟兄大意之过,左老师咱们动手收拾他们吧。”左洪道:“这几个人非比寻常,还是候到晚上,出其不意地动手好。好在已有卧底的,四外也插上旗(谓四外安上人),不怕他们跑了。”这才由张斌到都统府请求派兵协助,赶到午时左右,卧底的如飞地来报告,说是叶五从城内雇了车,打发他老婆跟儿媳奔老林洼躲避,快手左洪听了倒不怎么样,只说:“正线走不了就行,他的家眷要走,就不必阻拦了。”大刀杜老却暗打了主意,撤身出来,叫他亲信的伙计陆二,骑快马到白狼堡找刽子手杨龙云、小阎王杨二虎,把叶家婆媳劫了。大刀杜老是恨极了,为是叫叶五、云飞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白狼堡的刽子手杨龙云跟大刀杜老是磕头的弟兄。白狼堡离宁安府七十里,紧靠盘秋岭,有土围子,明着是经营牧场,其实是开山立柜,上线开耙,手下有弟兄三百余人,他们不翦小票的买卖,遇上大票的买卖才肯下手。刽子手杨龙云、小阎王杨二虎全是心狠手辣,客商们遇见他们哥俩,要赶上心里痛快,还许逃了活命,若是官宦们遇上他,就别想活了,也不知做官的跟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怨。客商行旅提起刽子手、小阎王真是丧胆亡魂,大刀杜老叫他两个盟弟办这种事,哪能不办呢。

当时大刀杜老打发伙计陆二赶奔白狼堡,陆二是骑牲口走,比叶氏婆媳的轿车子快得多。太阳没落下去,陆二已到白狼堡,一进堡子城,就有放哨的盘问,陆二说明来意,由白狼堡的贼党带领来到大厅。陆二见了杨龙云把来意说明,杨龙云慨然应允,陆二并说“杜老爷嘱告诉大当家的(按所谓当家的,并不是当和尚那种称呼,因为东三省的马贼、拉大帮的、竿子头为首的名叫当家的,亦有称首领。若是山东一带则称老大,著者这部武侠小说是写实的,寨主喽啰这种名称不敢引用),把这票买卖翦下来,千万把两个女人看守好了。杜老爷一半天把这两个女的交官处治,当家的这边一点嫌疑担不了”。刽子手杨龙云立时派弟兄迎头放哨,等候叶氏婆媳离白狼堡近了再出去劫她。

且说叶氏婆媳坐着双套车离开宁安府,娘俩在车中全暗自庆幸,官人这一没拦挡,也算逢凶化吉了,但盼他们老弟兄们也早早离开此地。

这两辆双套车走起来还是真快,但是起身的时候是午时,把大站头错过去,车把式打算到李家集落店。也就是刚黑,这李家集过白狼堡不到十里,这两辆车到太阳西坠,离着白狼堡有二三里光景,猛然由对面来了两骑马,蹄翻砂溅,其快如飞,马上两个彪形大汉全是紫灰布裤褂,打里腿,搬尖大洒鞋,在里腿里掖着手叉子,左手握缰绳,右手每人一根牛皮鞭子,如风驰电掣地从车旁擦过。赶车的大吃一惊,见这两个大汉的马过去了,车把式不期而然地扭头往车后看了一眼,哪知那两个彪形大汉也一回头,吓得车把式赶紧回过头来,啪啪连撩了两鞭子,不止于车把式吃惊,连于氏也看出这两个大汉不是好路道。因为公爹是保镖的,凡是江湖路上一切规矩,全对自己说过,马贼上线翦买卖必先放哨,迎着客人车辆先抄过去,为是看看客人车辆后边有官人没有,怕是剿匪的官兵用商人的车辆货物诱敌,赶到放出一二里,赶紧再圈回来,就要动手了。

于氏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要糟,遂向车把式道:“前边是什么地方?怕不好走吧?”车把式道:“你别疑心,这叫撞运气,我们的车是宁安城内车马店的,多少年下来是规矩做买卖,这条道要是不好走,你就是给一百银子我们也不敢来。其实出了事,赶车的连根汗毛也丢不了,可是我们往长处看,不能做损阴丧德的事,这趟道极干净,前面白狼堡倒是老驳子(匪洼),可是历来没劫过孤行客人、老弱妇女。我们从这走过多少次啦,历来没出过事,今天这两人透着邪行,要是真有个舛错,那可怨命了!”于氏道:“把式,你不用多心,或者不至于是歹人,你赶紧地赶过白狼堡,咱就放心了。”赶车的紧自加鞭,走出没有半里路,后面踏踏踏一片马蹄声音,车把式暗暗叫苦。正是方才那两个彪形大汉已翻回来,转眼间已越过车去,车把式索性把车倒勒慢了,容那个彪形大汉的牲口走远,回头向车内问道:“咱们的车是往前走不走?”于氏道:“只好顶着走吧,遇上什么说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车把式一摇鞭子仍然往前走,于氏在车中把包头勒紧,脚下也收拾紧趁利落,告诉赶车的慢点走。

这时叶五奶奶已经吓得变颜变色,向儿媳道:“倘若遇上劫道的,可别下车,咱豁着衣服银钱全不要了,只要有咱娘俩命就行,好孩子千万别胡闹。”于氏伸手从婆婆身后把一个随身的包裹拉过来,一边解着包裹一边答道:“婆母你不用管,我们娘俩活得了活,活不了死在一块。”包裹打开,里边是一个扁木匣,里边全是簪环首饰,于氏自从穿孝,许多的金银首饰全收着,叶五奶奶问于氏道:“你拿什么?”于氏背着身子,只说:“不拿什么,我包好了。”跟着急忙地裹好,仍旧放在叶五奶奶身后。青铜剑垫在座褥下,离着白狼堡尚有半里地远,已望见堡子城内的刁斗,这一下去,就通着白狼堡。

车刚到岔道前,猛然呼哨嗖嗖地连响了两声,从岔道冲出一队匪人来。一色的紫灰布裤褂、勒包头、打裹腿、搬尖大洒鞋,一半手执鬼头刀,一半是花枪,把大路一横,闪出两个为首的,一声断喝:“歹,绵羊孤雁,趁早把买路钱孝敬上来!免得太爷们动手。”赶车把式见真遇了路劫,两手把鞭子一抱,往道边上一蹲,连大气也不敢喘。于氏在车中见匪人已把路拦住,一看两个为首的贼人,左边的贼人细条身材,细腰扎背,白净面皮,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鼻直方口,穿着一身蓝绸裤褂,薄底快靴,手中倒提一把九耳八环折铁刀。右边那个身高八尺,面如重枣、粗眉大眼、酒糟鼻子、血盆口,穿着铁青色短装,薄底快靴,手提镔铁齐眉棍,年纪全在四十上下。暗中交代,左边就是那刽子手杨龙云,右边持齐眉棍的就是那小阎王杨二虎。

于氏腾身蹿下车来,毫无惧色地说道:“二位当家的辛苦了,我们这两辆车只我婆媳,老妇少寡,车上几只箱子不过随身衣物,我们到老林洼投亲,路经宝地,望当家的念江湖的义气,放我婆媳过去,改日定然叫我公爹前来拜望。”小阎王杨二虎哈哈一笑道:“你敢提江湖人?你道个‘万’字!”于氏道:“神刀叶五是我公爹,二位多关照吧。”刽子手杨龙云冷笑一声道:“不提叶五还许放你婆媳,既然叶五是你公爹,我们倒要会会他这神刀,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本领。来呀,给我绑了。”就有一个年轻力壮的匪徒蹿过来伸手就抓于氏。于氏一塌腰“犀牛望月”式,那匪徒一把抓空,看于氏一脚踢在软肋上,把那匪徒踢了一溜跟头。刽子手杨龙云大怒,喝了声:“你敢伤我的弟兄。”脚下一点,蹿到于氏面前,哗啷啷九耳八环刀缠头裹脑连着就是两刀,于氏缩顶藏头,刀锋从包头上擦过,于氏一弯腰,倏地纵到车旁,伸手把宝剑抽出来。杨二虎大喊:“别叫小娘们逃了!”众匪徒就要往上围,刽子手杨龙云用刀向后一挥,喝了声:“用不着你们。”杨龙云是不肯输这面子,于氏这时执剑在手,柳眉倒竖,杏眼睁圆,蹿过来一递剑是“白蛇吐信”,奔杨龙云的咽喉就刺,杨龙云斜身错步,用刀往外一封,跟着顺剑光往里一划,顺水推舟翦于氏腕子。于氏一个翻身倒转阴阳,斜劈杨龙云的左臂,杨龙云一反把,硬往外磕于氏的剑,于氏见杨龙云的力大刀沉,不敢硬碰,往回下一撤剑,杨龙云往前一进步,是关平献印,刀尖奔于氏胸膛,于氏左手剑诀一领剑锋,抽撤连环,唰唰唰一连三剑,真是轻灵迅捷。杨龙云这把九环折铁刀实受过高人指点,删、砍、劈、剁,进步抽身,走了二十余招。

于氏总是个女流,头一样,气力先敌不住,再说虽则本领不差,只是未经过大敌,未免有些胆怯。这一来先犯了拳家的大忌,用了招“倒洒金钱”,想伤刽子手杨龙云的两腿,被杨龙云往右一撤步,九耳八环折铁刀“白猿献果”式,往剑上一撩,于氏再想撤可就来不及了,当的一声把剑给磕飞,一反腕子凤凰旋窝,于氏一低头,倏地一股寒风从于氏头顶擦过,把包头的蝴蝶扣给扫下一点来。于氏一矮腰往旁一纵,蹿出一丈多远,杨龙云说了声:“你往哪里走?”刚要往前追,忽见于氏从怀中掏了一把,向自己一扬手,厉声说道:“当家的,你是关东好汉,不要赶尽杀绝,我年轻的寡妇,可杀不可辱,你想要我们婆媳的命,用不着你动手,叶老镖头的儿媳妇不是怕死贪生之辈,你想怎么交待我们婆媳,请你说明。”

刽子手杨龙云是个最敬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这时见于氏一个年轻轻的妇女有这么好的武功,现在又说出这种视死如归的话,心中遂起了几分怜惜之意,遂把刀交于左手,一挑大拇指道:“你倒称得起女中魁元,大太爷在白狼堡开山立柜以来,头一次见着你这么个有骨头的妇女,我们这是受朋友所托,才到线上拾你,宁安府你们有案,没别的,好好先跟我们走,绝不难为你婆媳。”于氏又向杨龙云道:“当家的这一说,我们冤有头债有主,现在落在你们手内,怨俺无能,你是堂堂男子汉,说话不能言不应点,我因为有老婆婆在,忍辱偷生,你们若动别的念头,那是妄想,我这里已预备了死的东西。”说到这把手一张,叶三娘守身如玉,以死拒奸,沈勇九环湾送血书,群雄怒闯白狼堡,绝技胜群贼等事迹,全在下文中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