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隆风与大力神分手作别重踏征途,路经神刀叶五的小村落,却也看见叶五的小店,只是素昧平生没肯拜望。到了西门经过了守城门的官兵一番盘查,倒没什么留难,直接地放行。姬隆风向路人打听府西街,有人指点了道路,姬隆风牵着牲口顺大街往东走,赶到了都统府前远远就望见街西一座大店,正是伙计所说那座万源客店,原来宁安府地方因为是配所,收容着几百名充军的罪人,地方上特别地严紧,客店栈最容易混迹匪人,故此城内不准开店。但是这宁安府是商贾集聚的地方,城外全是荒僻的所在,绝没有大店,所以变着名目开了两家客栈,明面上全是办货的老客聚集之所,其实也跟客店不差什么,好在向来没有出过事,官家也就不禁止了,不过盘查得极紧,客人们少不得多受些官人的啰唆。

姬隆风到了万源客栈,跟伙计一说是贩马的客人,常在十道沟悦来店住,这就是从那里来,伙计果然格外地照应。姬隆风一看店里情形,买卖倒是不小,屋子也收拾得干净,自己因为贪赶路程尚未用午饭,随叫伙计开了饭来,用过饭向店伙问道:“我打算往街上散逛散逛,这里可有热闹的所在?”伙计道:“城内没有什么热闹的地方,只有东关内财神庙前有些个做小生意的跟跑江湖卖艺的,可是比内地可差得多了。”姬隆风道:“对面这个衙门可是都统府?”伙计道:“正是都统府,这个地方不大官可多,尚有知府衙门、统领衙门、宁安厅。”姬隆风遂问了问这些衙门全在什么地方,店伙一一告诉了姬隆风。姬隆风又问道:“你们店中可有一位姓云的客人?”店伙道:“没有,跟你是同伙吧,没住在我们这里,一定是住在东关内福星栈了,你可以往那里看看去。”姬隆风见天色尚早,叫店伙锁了门出了店房,先把宁安府衙道路看好,才折回来奔财神庙。东门内这条大街颇为繁盛,一条长街一多半是商家铺户,福星栈就在离财神庙不远。姬隆风一打听店家,云飞并没落在这里。由店中出来,心中未免纳闷,不知云飞是到这里没有,就怕是中途遇上意外的事。信步来到这财神庙前,见这庙宇非常壮丽,山门前做买卖的跟江湖上扮演杂技的全有。姬隆风哪有心闲逛,不过为是探明宁安府内的道路,走到庙门前不再往里走,立时折回。见道左一堆人围得挺严,人虽多却没有喧哗杂乱之声,站在后边的跷着脚侧耳静听似的,姬隆风看着各别,脚步也未免停顿。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人,有两三个人赶着向刚挤出这人问:“怎么样?他说得全对吗?”那人很得意地点头道:“这位先生是真有能耐,过去的事说得一点不差,最叫我心服的是,说我才脱牢狱之灾,竟得万金之喜,真能把这档子事看出来实在有点来历,连今天才三天的事。我官事完了家败人亡,出来一点着落没有,本族的伯父愣找了我来,把我过继在他的名下,他老人家的一片牧场完全归我管业,连我自己做梦想不到,这位韩半仙真有点半仙之体。”姬隆风听这人说的一定是星相之流,居然能晓过去未来,这不定闹的什么把戏,一阵好奇心动,遂也凑到近前从人丛中往里一望,只见里面一张小木桌,上面铺着一张白纸,纸上面写着“韩半仙”三个大字,下面是“指渡迷津”,两边写着“两眼善观生死路,一言能救难中人”。姬隆风暗笑好大的口气,再看桌后站着一人,谅来是相士韩半仙,只见年纪总有六十开外,窄脑门、秃头顶、眉毛细长,全要把眼皮盖上,两腮无肉,太阳穴却凸起来,很短的胡须已经有些花白,不撩眼皮跟桌前看相的说话。偶然睁眼,眸子如两颗巨星,穿着件土茧绸长衫,满身灰尘,手里拿着一根铜杆烟袋,只那大铜烟袋锅就有酒杯大,这根烟袋足有四尺长。那相士不时把烟袋嘴送到口中吸两口,喷出来的浓烟把人丛中散了一层云雾似的。

姬隆风暗测这相士韩半仙绝非常人,只看他太阳穴跟眼光,定有超群绝俗的武功。姬隆风见站在桌前那人已经相完了,含笑地走出来。这时紧靠桌旁站着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挤到前面,说了声:“先生给我相相。”姬隆风见这要相面的人,形容萎靡,可是一派骄矜之气。韩半仙把眼一睁,往那人脸上看了看,微把头摇了摇向那人问道:“阁下今年多少年岁?”那人答道:“我四十岁。”韩半仙道:“阁下是不靠祖业白手成家,十五到二十岁曾受过流离之苦,这就因为阁下天庭太窄,五岳不匀,二十二走司空运(即眉攒)略有发展,二十三四两年定遭过一步大难,直到三十一方交正运,那正是保寿官当运,得兄弟之助,有步上青云之势,只是眉梢散乱未能正运亨通即遭挫折。三十五至四十走眼运,眼为监察官,日月光明无往不利,只有偏财多正财少,仍然是赤手空拳,今年四十一岁走山根,我有口冷的地方,尊驾可要担待!山根塌陷恐怕有大祸临头,在十日内最好稳坐家中什么不管,直等到立秋之后才能脱这步厄运,并且黄光生口角,暗色绕唇青,全是不吉之兆,不过作善降祥、作恶降殃,这是牢不可破之理。阁下阴惊纹若隐若现,尚未能判明,倘能存心忠厚多积阴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那人冷笑了一声道:“这倒难了,前两天遇见个相面的,他说我诸事进步,日内得偏财,并且说我尚有九年旺运,简直你们全是生意口,谢老爷是有公事,没那么大工夫跟你怄气,明天你趁早离开宁安府,要是再遇上谢老爷非把你交官不可。”

那韩半仙由着他说,只是狂吸那关东烟。那人怒冲冲出来,内中有认识那人的,却向相士韩半仙说道:“先生你这可叫找病,这是府衙门的典狱吏谢老爷,你这么说他,他哪能不恼,趁早收拾走吧。”那相士韩半仙哈哈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关照,他倒想着来,只恐怕由不得他了,此人身在公门正好修行,他却只做伤天害理的事,我见他阴惊纹已现黑气,可是尚含而未吐,若回心向善,未尝不可挽回,故以良言相劝,叫他即时猛醒,他却反倒暴怒起来,这是他厄运当头应遭大难,于我何沾。”

这时又有人转到桌前向韩半仙点点头道:“先生给我看看。”那相士抬头看了看,又叫这人伸出手瞧了瞧,向这人道:“阁下这一相,可得加十倍的给相礼,你相青云直上即在目前。”姬隆风一看相面的这人,年纪也就在三十多岁,满面风尘仆仆,皮肤黑燥就像是久历风霜之色,只有精神饱满,并不见得有什么富贵。只听那韩半仙道:“阁下今年多大岁数?”那人答道:“今年三十三岁。”韩半仙道:“三十一凌云,三十二紫气,三十三紫霞,三十四彩霞,这正是保寿官的一步正运,一官成有十年正运,一府明有十载富丰,五官俱成有终身富贵,阁下两道眉重而不浊、弯而不垂、三山得配,两颊稍嫌微低,这就是五岳不匀,所以到四十五六两年稍遭挫折。现在阁下的印堂之上,月孛紫气两宫红润光明,官星已动,袁忠复相法上说,紫气宫中润又方,拱朝帝主做贤良,兰台廷尉来相应,定主官荣日月昌。阁下的出纳官亦成格局,相书上说,口含关字亿朱红道,两角生稜同上弓,定是千城龙虎将,少年得意老来荣。掌法五行得配,八卦停匀,宝主相齐,乾宫到离宫血若朱红,纹接两宫主掌兵权,阁下的相貌纵不能封侯挂印,也可禄位绵长,只要存心忠厚,体天地好生之德,定无往不胜了。”那人拱手道:“先生实在高明。”随从怀中取出一两多散碎银子,放在桌上道:“先生买一杯水酒吧,实不相瞒,我是新近放的驻防虎林厅的统带,先生真能看出来,实在相术高明。”相士韩半仙拱了拱手道:“恭喜多谢。”那人转身出来。姬隆风见韩半仙相术神奇,确非江湖术士之流。

韩半仙忽地一抬头,跟姬隆风眼光一合,向姬隆风点头道:“老先生何不请进来谈谈?”姬隆风也被好奇心所动,遂向围着的人道了声“借光”,众人往旁一闪。姬隆风站到桌子前向韩半仙道:“适才见先生论相,语无不中,实在是学术高深,可是像我这般年岁已经行将就木,毫无一点贪心,故而历来不肯就教于星相之流,先生愿赐教老朽,倒不好过却盛情。”那韩半仙含笑点头道:“这就是尊驾过人之处,所谓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但是人之寿夭穷通各有定数。自古来暮年发迹尽有其人,阁下的骨格清奇,实有将相之格局,只为两道眉毛太重,正似乌云遮月,明珠被土蒙,左右目角为华阳部位,起的两道剑纹,冲散六阳正运(看者按:戏剧说部中,往往有指头部,为绿阳魁首者,实六阳之误,头顶为景阳,天灵为灵阳,左右目角为华阳,此即六阳之谓),鬓髯疏润,色白如霜,就得上寿。”韩半仙又看了看姬隆风手,不禁叹息道:“福德深厚,却占了清福二字,只怕子息艰难,这是极大的恨事,因为天仓塌,手骨圆,这是刑妻克子之相。”

姬隆风哈哈一笑道:“老朽是孤独一身无牵无挂,先生你看闲云野鹤,浪迹萍踪,不较有室家之累的好吗?”韩半仙却也含笑点头,随向姬隆风道:“现在天仓山根有些暗色,恐怕日内要犯血光之灾,但是阁下的阴惊纹深透肤里,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姬隆风道:“实在拜服高明,只是对于星相术有几件怀疑,欲向先生领教,不知肯指示否?”韩半仙道:“阁下有所问,定当尽所知奉答,只是学术浅薄,恐怕未能符雅意。”姬隆风道:“先生不必过谦,常见贵为卿相者,五官不及常人,绝无一处可贵之处,相术上有什么说法?”韩半仙道:“相法不尽在面目掌纹上,自顶至踵有三十六部相,连下阴股道全在相法之数,因相周身太觉繁难,故只可取衣不障蔽者相之。”姬隆风又问道:“达官贵人常有遭刑诛者,此又何故?”韩半仙道:“皆顶上有红丝,耳轮多赤色,犯此者难躲刀斧加身。”姬隆风又问道:“常有眉长寿不长,耳翻为官,冀辽总镇,人皆见其犯五露之相,反倒为封疆大吏,这岂不是太矛盾了吗?”韩半仙道:“相法有可忌有不可忌,不能一概而论,眉长寿不尽是长,因为眉长不如鼻毫长,耳毫不如枕骨高,寿命不尽在眉之长短可以断定。耳翻煽风,家业成空,但是耳虽翻而有珠,名曰明珠出海,跟那睛虽黄有神光,梁虽折而准头丰,身虽瘦不露骨,全是由破败相反为贵相。至于五露之相,像冀辽总镇乃是反相,他那五露却与败相不同,眼露睛不露光,鼻露穷不露鼻梁,唇露齿不露齿肉,耳露廓不失珠,故能贵显,可是五露缺一必死。”姬隆风又问道:“人心善恶相法上可能论断?”韩半仙道:“怎么不能,相法上说,心善三阳有光彩,心恶藏毒泪堂深,阴阳失陪人多毒,心内奸邪口角青,眸于若邪心岂正,鹰腮鼠耳是奸雄,目赤睛黄全恶害,青筋面白莫同居,这全是奸恶显露于外。又说是口正肩齐准又隆,三阳润色印堂红,颜和语软神舒畅,价重名高世所宗,这全是福德之相。”

姬隆风见天色不早,不便多谈,遂多给了五钱银子的相钱,与韩半仙作别,循原路回转万源栈。店伙迎着说:“老掌柜逛够了,这里比内地差得多吧?”姬隆风道:“边远的地方,像这么兴盛的街市就算很少了。”店伙把屋门开了。姬隆风进得屋来向店伙道:“我身体很劳乏,开了饭我还要早早安歇。”饭后,候店伙收拾了碗盏,泡上壶茶来,姬隆风吩咐道:“你忙活别的屋去吧,我这任什么不用了,我身体太乏了,早早歇息,你关照槽上一声,我那匹牲口的料给上足了。”店伙道:“老掌柜你望安吧,我们只靠财神爷赏饭吃,不能欺负哑巴牲口。”店伙随即出去,姬隆风略坐了坐,喝了一碗茶,把灯焰拨小了,和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候外边交了二更天,这才把长衫脱去,把高靿袜子紧紧,宝剑斜背背后,用绒绳勒好,把灯熄灭,把屋门微微推开一线,往院中望了望,静悄悄的,客人们均已安歇,这才推门出来,反带好屋门,飞身蹿上房来,辨了辨方向,直奔都统府而来。

万源栈离都统府不到一箭地,姬隆风到都统府时云飞尚没来。姬隆风把都统府转了一周,把前后的房子看明白了,先到后面一所宽大院落内,见北上房灯火辉煌,从后窗窥探,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僚,拥着一个美女,正在饮酒作乐,测度情形定是毓都统无疑。姬隆风见是都统的内宅,不欲多惹是非,急忙往前翻,自己也早拿定了主意,一半是找师弟云飞,一半就为便探王总督的下落。知道都统府一定有军流犯的册籍,可是一个偌大的都统府,正如大海捞针,哪容易就找到。无意中绕到外签押房,正是那幕府的尹师爷,酒醉将睡着的时候,伺候人知道师爷一时醒不了,脱空到前面跟他们玩钱去。姬隆风隔竹帘见靠墙有档案架子,自己猜测军流犯册籍就许在这。先把竹帘掀起,吧嗒地一放,一看睡着的人连动也没动,这才进了屋。先相看了屋内,见档案架子旁有两扇纱窗,窗户并不甚高,姬隆风先把纱窗活开了,作为出路地方,足见姬隆风比云飞高一筹,入室先求出路,因为院内四通八达,一时有人来了可以不动声色地出去。姬隆风把蜡台端起,不费什么事就找到京兆发配来的犯人名册,接着年月一找,把总督王辅臣、总兵姜壤的名字找着,一看下面注明:“王辅臣,因时怀怨谤,拨赴白蟒山管束”“姜壤,自到配所尚知感激朝廷贷其一死之恩,勤奋从公,拨至府衙军流宿所效力”。姬隆风看罢不敢耽搁,仍然把册籍放在原处,放下蜡台回身刚要掀帘子出来,瞥见对面房上人影一晃,自己忙一撤步,仍进屋来,返身奔到纱窗下,回手把剑往下按了按,手攀窗台把纱窗掀起,轻飘飘落在窗外。

姬隆风看见的人影正是云飞。姬隆风并未走开,翻上后房坡,隐着身子往四下看,并没有夜行的足迹,正在一怔神的当儿,听得当的一声,其声清脆,像是摔碎了瓷器之声,遂又到后窗往屋中一看,心里好生欢喜,见师弟云飞也来了,也是想去看那架子上的册籍。从这时姬隆风暗中跟着云飞,不离左右,云飞伤了毓都统的卫士,逃出都统府,姬隆风本待招呼,自己又一转想,我们虽是师兄弟,可是现在各守一家门户,他的功夫到怎么地步,与临事镇定力如何我还没见过,今夜身临险地,倒是看看他身手如何,存身在哪里。打定主意远远随着云飞,姬隆风白天已探好了道,这时见云飞奔了府衙的后街,心想这倒不谋而合,其实云飞是误打误撞,及至越墙入狱,姬隆风因这里地势太小,不便太跟近了,遂先去查看后面的情形。姬隆风到了那西房后窗,正是那忤作李五刚料理完军流犯祝兰台之时,云飞跟着也到了,师兄弟一前一后满看得清清白白。

姬隆风怒眦欲裂,本待立时进去把这群虎狼差役全杀了解解恨,又恐投鼠忌器,这一动手军流犯暴动起来,阖城兵马过多,白叫这群犯人送掉性命。遂竭力忍着怒气,心中已决定,这总怨贪官知府一人,杀了他也足可为死者报仇,及至云飞暗中惩治这群恶役,姬隆风忽地想起十道沟遇着,那姓傅姓王的两个纳贿的差人定在这里,趁这时我何不问个明白,将来也好为这惨死异地的冤魂雪不白之冤。一见云飞正捉弄那忤作李五,姬隆风遂奔了前边,忖度那差人定是在班房内。姬隆飞刚越过公堂,见前面已乱成一片,正是云飞把典狱吏谢世昌的脚踢折,差人们往前边搭。姬隆风在暗中一看,这受伤的人正是白天在韩半仙那里相过面的那人,姬隆风愈服韩半仙相术神奇。这时这四个差人把受伤的搭起往前边走,姬隆风在房上也暗自跟到前边,见把受伤人抬进大堂东面屋中。西面第四间的风门开开,出来一人,直着眼往对面看,姬隆风伏在房坡上仔细一看,正是十道沟店中所遇见两个差人的内中一个,见他也奔东边来。

这时大堂前寂静无人,姬隆风真是艺高人胆大,回手亮剑一长身脚上一点房坡,疾如飞鸟落在那差人面前,倏地一把,把这差人的衣领抓住。那差人刚一啊,姬隆风宝剑在他面门上一晃,用沉着的声音低声说了声:“你嚷,要你的命!”那差人见寒光闪闪的剑锋紧迫面门,只吓得浑身乱抖,哪还敢出声。姬隆风把这人往左胁下一挟,提丹田之气脚下使劲跃上西面房,跟着纵到后房坡,落在夹道内。这里是挨近大墙的更道,地方是极其幽僻,除非更夫从这里走,连白天全没人走这里。姬隆风把这人放在地上,这差人已经吓得死过去,姬隆风用剑尖照着他的腿上点了一下。那差人疼痛,倒立时缓醒过来,借着星月之光抬头一看姬隆风,银髯飘洒,仗着电光闪闪的宝剑,这份威严,不知是仙是人,吓得只有磕头求饶。姬隆风斥道:“狗奴,要打算活命赶紧把你奉何人所差来到这里,那姓祝的与你们主人有什么仇恨,必欲置之死地?从实说了,饶你这条狗命,若有半个虚字,先杀了你这狗头。”

那差人怕死,忙不迭地答道:“我说我说,我们主人是九门提督纳保纳大人,只因被御史祝兰台参了一本,幸亏我们主人手眼大,没被祝兰台参动,这才结下了不解之仇。我们提督用钱买通了祝兰台家中的清客,秘密搜查他的劣迹,也是祝兰台倒霉,酒醉赋诗,听说那首诗中有诽谤皇上的话,被那清客拿出来,我们提督烦御史萧昌参了祝兰台一本,这才把他定了个充军宁古塔的罪名。我们提督非把他置之死地不可,这才派小人来到这里,买通了府台大人,把祝兰台害死,这全是实话,小人是奉上命不敢不来,你饶我一条狗命吧!”姬隆风听他说完,遂说道:“老夫倒不想要你这条狗命,只是现在不能放你。”遂把差人的长衫下边割下一块来,回手把宝剑装入剑鞘,伸手把这差人的辫子抓住,随手把这差人的长衫解下来,用这件长衫把这差人拦腰一系,像提婴儿一样,把这差人提起,走近大墙下,抬头望了望墙头,一纵身右手抓住墙头上的铁叉子,把这差人给挂在铁叉子上,说了声:“你在这凉快凉快吧。”这差人吓昏了过去,哪还听见姬隆风说的话。

姬隆风刚要飘身下来,就见在五六丈外一条黑影蹿上墙头,跟着翻到墙外。姬隆风疑是云飞,只是这人的身形较云飞笨重得多,把墙头的灰片带着嗖嗖往下落。姬隆风先一低头,候这条黑影下去,才略一长身往外看,只听有微微击掌的声音,这声音似在墙外胡同内,渐渐听有脚步音,已到了近前,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招呼了声:“爹爹,怎么?”一个男子的声音答道:“云师傅已在这里,云师傅大约另有所图,我们倒不便下手了,只是云师傅那匹宝马我已探明,并没在这里,暗中听这马夫谈论,是由统领马腾标送与了毓都统。看情形云师傅人地生疏不易寻找,他既住在咱们店中,咱就得按江湖的义气照管他,若是叫他栽到这,将来叫他师父陆老头知道了,我叶五算哪道的朋友,咱们爷俩到都统府走一趟。”又听那女的说道:“可是听说那匹牲口性太烈不易下手。”又听那男的答道:“我昨天亲眼见他那匹宝马,怎会不知,我这已经带来制它的东西,咱赶紧走吧。”下边是极窄的一条胡同,极其黑暗,往下看不清楚,这两人话一住就见两条影子已上民房。姬隆风这才看清,一个身量高大连鬓胡子的老者,后面是一个一身银灰衣服,头罩青包头的少妇,大约就是说话的那女子,蹿房越脊地奔后街去了。

姬隆风知道云飞住在神刀叶五的店内,只不知那女子是叶五的什么人,听他说话的意思,云师弟的三光火龙驹已被人夺去,难道已遭了什么意外事了吗?自己心中好生狐疑。一边思索着,飘身落在墙下,猛听得后面一片杀声,赶紧翻到群房,听声音是在后面,绕到内花厅院内西房上,隐住身子一看,见云飞师弟正跟那班头护院的动手,东屋正是签押房,姬隆风见云飞已伤了一人,自己一思,这宁安府知府贿赂公行,视人命如草芥,这种贼官留着他得死多少无辜。想到这杀机徒起,回手亮剑,施展蜻蜓三抄水、燕子飞云纵的功夫,这才把知府杀死。引着云飞出了府衙,直到城外这才搭话。

师兄弟一边走着,姬隆风把自己由喀兰寨到这里的情形满告诉了云飞。云飞听到叶五给自己盗马,很是吃惊,向姬隆风道:“叶五爷虽是热心交友,只怕未必能如愿,宁安府四门紧闭,并且咱弟兄已闹了这么大乱子,官兵盘查很紧,怕他翁媳未必出得了城。”姬隆风道:“跟着叶五那女的是他儿媳吗?很难得的一身功夫。”云飞道:“是铁枪手于志勇的女儿,哪会弱得了,只可惜少年守寡,倒实在可怜呢!”姬隆风道:“师弟,你自己回叶五的店,我还得进城。”云飞道:“师兄,眼看着天就亮了,不要冒危险了。”姬隆风道:“不妨事,我的包裹马匹尚在府西万源栈,哪能不回去。”云飞道:“那么就赶紧走吧,我在叶五爷店内等候师兄。”姬隆风道:“王总督之事已对叶五爷说了没有?”云飞道:“我尚没有敢全告诉他。”姬隆风道:“他也是肝胆照人的朋友,告诉他无妨。”云飞答应着。姬隆风道:“我到万源栈取了马匹就到这里来,师弟你回去吧。”

刚说完这话,就听得远远蹄声杂沓,影影绰绰,见东北上一骑马如飞而至,姬隆风和云飞不觉一惊。因为这种旷野荒郊绝没有行人,怕是有官人追了下来,老哥俩往道旁一闪,这匹牲口来到切近,云飞啊了一声,近身姬隆风道:“是我那匹火龙驹!”云飞跟着一纵身蹿到路当中,喝叫:“来人慢走。”这匹马转眼间已到了面前。马上人翻身下马,说了声:“云师傅来了。”云飞不觉愕然,细一看正是神刀叶锦堂的儿媳于氏,云飞忙问道:“老镖头呢?”于氏一回身用手一指道:“那不是来了吗?”果然见一条黑影直奔过来,来到近前正是神刀叶锦堂。云飞忙迎上前来,抱拳拱手道:“老镖头辛苦了,你这么舍身交友叫我感激莫名,我倒不便说客气话了。”神刀叶锦堂道:“云师傅不必客气,既来到我这里,若不效微劳,岂不叫朋友们笑话。”说着一眼看见姬隆风遂问道:“这位是谁?”云飞道:“我给五爷引见引见,这是我师兄姓姬名际可,字隆风。”又向姬隆风道:“这是金陵鸿记镖局子老镖头,神刀叶锦堂叶五爷,你们二位多亲多近。”神刀叶五道:“兴一家武术,以形意拳走遍中原无敌手的姬老师就是阁下吗?”姬隆风忙答道:“老镖头过奖,姬某可不敢当!老镖头名震江南,热肠侠骨令人可敬!”神刀叶锦堂道:“姬老师过奖了,请姬老师一同回店畅谈吧!”姬隆风道:“我现在还不能奉陪,必须赶紧回西街万源栈取包裹马匹,回头一定要到贵府招扰!”叶锦堂道:“姬老师既然还得进城就请赶紧走吧,天一亮怕就不好走!我们盗出这匹马来是出的东门,这座宁安城唯有东门最为僻静,城上防守虽严,守城门的只两个上年岁的门军,两人在城门洞里,城里的守营以为城门闭着绝不注意,我已把两个门军捆起,出城后仍把城门带好,姬老师从东门进城吧!”姬隆风一听,这倒给自己省了好多麻烦,遂向叶锦堂拱手道:“老朽就奔东门,叶五爷请吧。”说罢一下腰施展夜行术的功夫,鹿伏鹤行似箭离弦,转眼间已无踪影。

叶锦堂向云飞道:“姬老师这般年纪,功夫这么精纯,真是名不虚传。”云飞道:“我这师兄也真下过刻苦功夫,在终南山得岳王内经一卷,五年的工夫足不出门,昼夜研求才有这般造诣。”一边谈论着,缓缓往回下走着。叶锦堂又向云飞道:“云师傅,这匹马好生性烈,若不是我早有防备,绝难出都统府。”云飞道:“俺这匹龙驹虽不能日行千里,可也有八百里地的脚程,五爷从都统府把它盗出来,实令我拜服,五爷倒是用什么法子叫它这么驯服呢?”叶锦堂道:“我只用了一斤纯净高粱烧酒喷在二斤来的草料给它吃,它既醉且饱之后岂肯再与我为难呢。”云飞不由大笑道:“五爷你这主意真是想入非非了。”

叶锦堂忽地想起一事向云飞道:“云师傅,我看这匹火龙驹若拴在店中很有点不便,店中房子太浅不易隐藏,毓都统必要派人四处查拿盗马之人,倘若到了店里定被搜出,咱们店后那片森林里倒可隐藏,林深处有一片广阔之地,把这火龙驹藏在森林里,倒省得我们悬虚着。”云飞道:“好倒是好,只是倒添了麻烦,还得有人看着吧。”叶锦堂道:“那倒不用,我说的这个地方,莫说是别人进不去,就连我们自己也得凭暗记出入,不然走进去再出来就难了,那树木稀的地方尚能见到日月之光,可辨方向,在树木密的地方不见天日,只要走入林深处就得困在里面。”云飞道:“有这么严密的所在,隐藏这匹火龙驹倒是件小事,我看遇到非常事变之时,倒是个绝好避祸之所呢。”这时已离小村口不远,叶锦堂向儿媳于氏道:“你先回去吧。”于氏答了声“是!”刚要走,忽地回身说道:“爹爹你的刀给我带回去吧,天已亮了,又穿着小衣服,看叫邻居疑心。”叶锦堂一想儿媳说的话也对,到时从森林里再翻回来,村人一定全起来,叫他们看着,一定疑我是匪人。遂把绒绳解开,把刀拿下来递与于氏,于氏接刀急忙忙回转店房,幸喜街邻没起来。

且说叶锦堂领着云飞直奔小村子北边的森林来,那森林在靠着道边上的树木倒是疏落落,叶锦堂指着偏西北一株合抱的大柏树道:“我们奔那棵柏树走。”到了这棵柏树前再往北一看,全是数百年的古树,上面的树枝子互相衔接遮天蔽日,叶锦堂告诉云飞道:“这里没有道路,我在酷暑的时候到这里纳凉,无意中发现里边有一段旷地,我闲时就进来练练功夫,把出入的道路做了暗记,你看在树干上有刀痕的就是去路。”云飞一边牵着火龙驹走着一边细细看,果然是叶锦堂走过的地方树干上有刀砍的十字纹,因为里边见天日的地方太少,地上极其潮湿,荒草没胫,空气阴森,这种地方谁又敢进来呢。盘旋曲折走了有三四箭地,再回头看时,哪还记得哪是来路,这时前面忽然豁然开朗,方圆足有百余丈没有一棵树木,地上也没有多深的草。云飞也深以为异,向叶锦堂道:“这里又不是浮沙硝土,怎么单单这里不生树木?”叶锦堂道:“在我初发现这块地时,虽则没有树木倒也有三四尺深的荒草,我嫌它碍事,放了把火把草全烧了。”云飞不禁哑然而笑道:“我这就明白了,五爷可知道往往有野火燎原,这种地方定是被野火烧过,可不定在什么年代了。”叶锦堂道:“云师傅这个话有理,不然绝不能单单这块地不长树木。”

云飞把缰绳撒开,任着这龙驹在草地上啃青草,自己绕着这块空地边子走了一周。云飞越琢磨这地方越觉可爱,四面全是碧绿绿的翠柏苍松,空地好比一座松城,向着叶锦堂道:“只可惜这里短两间屋子,在这里一清修真是隔绝红尘了。”正说着脚下被石块绊了一下,云飞不由得低头看了看,不禁愕然。叶锦堂见云飞一怔,也随着低头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边说“怪事,怪事”。原来草里掘了一个小小的坑儿,两块石块子架在坑的两旁,里面有烧残了的树枝蔓草的灰烬,坑旁有一堆飞禽的翎毛细骨,并且还有些关东烟叶散在地上,这分明是有人在这里烤野味。云飞知叶锦堂不曾吸烟,所以一见地上散着些烟叶,准知道不是叶锦堂留下的痕迹,见叶锦堂也连称怪事遂说道:“你看什么奇怪事全有,这种地方,竟有人在此潜踪。”说着又把这一带察看了一遍,见并没有别的迹象,决定能在这森林里存身必非平常之辈。

叶锦堂道:“这一来我们倒不能把火龙驹留在这里。”云飞点头道:“这里已有人能进来,我们就不得不小心了,这倒是件难事。”叶锦堂道:“云师傅何必着急,这不过是我们谨慎,把我们挤到无可如何,难道我们还怕什么吗?俗语说杀官如同造反,我叶五此来就为杀贼官周知府,我是家败人亡之仇未报,所以凡事顾虑,云师傅就是惹天大的祸,叶五准敢承当,咱们回店。”云飞听神刀叶锦堂这一番话,心中十分敬服,遂向叶锦堂道:“五爷你的仇有人替你报了。”叶锦堂一听就是一怔,忙问:“云师傅,谁替我报的仇?”云飞当把昨夜府里,姬师兄剑斩周知府的话说了一遍。叶锦堂一跺脚,唉了一声道:“我叶五托生人世,杀子之仇竟叫他人代报,令人愧死。”云飞道:“五爷不必这么看不开,贼官落了个身首异处已是解心头之恨了。”两人循原路已转出了森林,走到离小村口不远,叶锦堂一眼望见儿媳于氏慌慌张张从小村口跑过来,叶五就知店中一定有什么事了,因为素日于氏没自己出来过,叶五紧走了两步,迎出来问道:“你做什么?”于氏先回头往小村口看了看,才把店中事说与了叶镖头,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