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云飞出了店房,冷清清的一条街道只有几家院内的犬吠,互相唱和着,冲破了沉寂的空气。云飞转奔了东街口,也就是走过十几户人家就是旷野了,一轮皓月高挂长空,照着寂寂的原野,往南往北全没有道路,不是一丛丛参天的古树就是荒草塞途,只有往东奔宁安府一条宽阔的大道,也是黄沙没径,真是鬼气森森。

云飞振奋起精神来,容光焕发,施展达摩三十六经义行功十二诀,鹿伏鹤行,转眼间已望见宁安府土城。耳中听得城上已交了三鼓,一盏盏的红灯沿着城头蜿蜒着似一条火龙。云飞离城近了,只循着道旁的荒草走,虽有月色,云飞这身衣裳跟地皮差不多,再说离三四丈就不易见,何况再远了呢。赶来到城墙切近,云飞隐身荒草前往城上看上去,见上面一对对的守城官兵梭巡着,若是凭自己这种身手,出其不意硬往城上闯,倒是进得去,不过此来必须暗入暗出,若是惊动了一人,就不能任意地停留了。

云飞相看了会子,拿定主意绕到北面,城头上正是一座帐篷,城上驻守兵丁防备的是充军罪人潜逃,或是有暴动等事,帐篷门满冲着城内,每一座帐篷门口有两名兵丁值岗,梭巡的兵丁每一个更次换一班。云飞看好了刚有一队兵丁过去,遂运一鹤冲天的轻功跃上城头,脚一找稳了箭垛口,赶紧一伏身,第二班梭巡的兵丁又到。见他们刚一过帐篷前,跟值岗的兵丁一换口令,云飞斜刺里往南一纵,出去两丈多远,跟着一飘身已跃下城去。落在地上缓了缓气,抬起头来往城上看,虽则紧贴城墙站着看不见什么,可是看见城上的兵丁没有别的动静,知道他们是毫未觉得。自己辨了辨方向,奔东南走了一箭地,见有往东的一条街,记得神刀叶五又说过,西门大街进街口不远就是那守营的衙门。四门盘查跟城上驻防的兵丁全是一位记名总兵,三营统领马腾镖统带着,听说他是毓都统的干儿子,都统以下的官员没有不巴结他的。还是为护短,倘有他的部下惹了祸,他是愣不讲理。

云飞这时又想起自己那匹三光火龙驹来,不知落在谁手,何不先探探我这匹宝马的下落。往街里走了不远,见迎面一队兵丁巡街,头里一对气死风灯,一律的红缨子大枪。云飞垫步拧腰飞身纵上了道旁的铺房,伏在房坡口等他们过去再走。不一时,这队兵丁已到了所伏的房下。云飞一看后面督着队的武官正是昨日劫自己马的那个,云飞不由气往上撞,心说冤家路窄,我先把你废了吧。伸手从皮袋内摸了两枚青铜钱,要把劫马的狗官双目给他打瞎了,省得他再见财起意。刚一抬腕子要往外打这两枚铜钱,就听啪的一声有人击掌,这一掌击得非常清脆,云飞不觉一惊。那武官也似乎听见了,站住了往身后及两个房上看,啊了一声,似乎很惊异。云飞急忙斜卧在坡上不敢再抬手了。那武官看了看,没有一点动静又听那武官问那八名兵丁道:“你们听见有人拍巴掌没有?”那八名兵丁有说听见的有说没听见的。那武官又往四下看了看,仍然催着兵丁走了。云飞见已把机会错过,遂把两枚铜钱仍放在袋里,自己也觉纳闷。见那队兵丁已走远了,遂站起来往附近一查看,连一点影迹也没有。

云飞知道这里还有高人,猛然自己醒悟,暗叫自己“云飞,云飞,你险些误了大事!”这击掌的分明暗示我不可莽撞,我此时若一伤了这劫马的武官,势必闹得满城风雨,岂不把正事耽误了。自己就是猜不透暗中助我的究是何人。这时听得各街上全有查夜的官兵,遂不敢在街上走,只在民房上蹿房越脊。过了半里路,心说这宁安城的街道竟有这么长。正在房上走着,忽见北边有一座衙门,门口有两架气死风灯,站着四名兵丁。云飞想着,这定是那统领衙门,自己何不进去探听探听。

云飞原本是在街道两面民房上,飘身落在街心,一塌腰纵身蹿上北面的民房。见这衙门前边也像各地的县衙门相似,不过在大堂的两旁,一边是两层的房子,满是营房式,靠东边大墙一带是两溜马棚,后面再有多少房子就看不清了。自己先奔了马棚,见马棚里有二十多匹马,在马棚檐子下挂几个纸灯笼,半明半亮,细一看里面并没有那匹火龙驹。云飞一想,定是已把这匹马弄走了,又到后面各处看了看,也探不出一些声响。自己一想,尽自在此耽误有什么用处,还是赶紧奔都统衙门探听王总督的下落要紧。

拿定主意离开这个衙门,仍由民房奔东走,赶到把这条街走尽了是一条十字路,稍辨了辨方向,径奔了东边一条长街。在路北有一处巍峨壮丽的辕门,辕门内两边竖有五丈多高的刁斗,一边是八名守衙兵丁,辕门前一边戳着一对纱灯。云飞绕着到了围墙,翻上了墙头往下看了看,迎面仪门闭着,只在一边开着一扇,影影绰绰似乎也有值岗的兵丁。看这情形定是都统府无疑。云飞遂从两边的仪门旁绕着进去,见仪门内是一座大堂,东西有八间厢房,并没有一点灯光,云飞站在大堂上往前后一望,见靠大堂的后面,偏西边一带的矮房窗上灯光隐隐。云飞跃过了大堂来到了近前,听得屋中笑语喧哗,看了看院中寂静无人,遂到了这所矮房前,用指尖把窗户点破了一点,往屋中一看,见屋中陈设颇为富丽。

屋中一共是五个人,两个是武职官打扮,那三个全是差人,围在一张桌上赌牌九,正在兴高采烈。内中一个武职官一边摸着牌一边说道:“小张,你也不到签押房看看去,都统还许没到内宅去,倘若一步闯出来,咱们就乐大发了。”这时一个穿着灰布四开禊褂子的少年正摸起两张牌,精神贯注地满在牌上,目不旁视地顺口答道:“李副爷怎么总这么叽咕,都统别说这会不往前边来,就是来了看见也不至于说什么,碰巧还许给我添本啦!”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差人把嘴一撇道:“小张,你总这么卖狂,你跟都统是有一腿吧?”那差人把牌往桌上一扔道:“又他妈的闹个大闭十,吴得明你别说便宜话,咱两人站一块让大伙说谁像货?”

这时那做庄家的一边搂着赢的注一边说道:“别起哄,这是来输赢的。”那叫小张的正言厉色地说道:“我说正经话,他们成心捣乱,你们又不是跟都统一天半天啦,他的脾气还不知道吗?只要他心里痛快,咱们就是闹塌了天他也装看不见,若是赶上别扭的时候,你怎么小心他也找寻你。今天都统是双喜临门,还会跟咱们别扭吗?”那武职官却说道:“小张,有你的,没怪你越混越红啦。看风使舵、马前三刀、小老婆殷勤,那真得属你。”那姓张的差人正捞起一张牌,右手的食指暗摸牌点,听那武官拿话引他,笑嘻嘻似怒非怒地说道:“我今天输钱就输在你身上啦,又闹个虎头钻油、大闭一对。李副爷,你怎么这么会挖苦人?等着我的,你不是说我会小老婆殷勤吗,我就实任啦,赶你机会要不叫你闹四十军棍,对不起你。”那武职官忙笑着道:“小张真挂火啦,我是嘴给屁股惹祸。得啦张爷,我再说这个受罚。”那姓张的也笑了。

那武职官道:“说真的,据我看咱们都统简直是找病,今天差点没叫那匹马摔死,统领为高兴来的,闹了个大逼气,幸亏都统是真爱这匹马,虽把他摔下来,直还说是千里驹没有不劣性的,这不是贱骨头吗?最令人生气的是周知府弄了两个窑姐来,愣说是他闺女,送给咱们都统当姨太太,真正叫山高皇帝远,由着自己性子反,这要在关里头早被人参啦!”

那姓张的差人道:“李副爷,你胆子真不小,醉雷公乱劈。周知府是知道有人给他在都统前说了坏话,所以才拿自己闺女买都统的心,这是人家的手段。”那武职官哑然一笑道:“小张你这一手可差远啦,宁安府这几个官的出身来历全在咱肚子里装着啦。周知府的太太没开过怀,哪来的闺女。就看今天一下轿那种满不在乎的情形就不是正路货,要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也没有那么不要脸的,所以我说这绝不是好兆。俗语说得好,窑姐进房家败人亡。”

那姓张的差人道:“没怪有人给你起外号,叫臭鸽子李呢,尽力地嘟嘟,你还要不要呀?别净说丧气话,你盼着都统封了大将军,你紧跟着沾点光,他要是家败人亡,你也得另找饭门。”那武职官从鼻孔哼了一声道:“你们全想着升官发财,就是我天天铺盖卷起来,等着开革回家抱孩子去,就冲这四个杂毛就干不长。”那武职官刚说了这句,那四人齐一怔神。那叫小张的把嘴向外一努道:“得啦,叫他们听见。”那武职官冷然说道:“我不怕他们,听见又怎么样?这四个杂毛会个三招两式的,把都统哄对了,由着他们一吹,又是哪个剑侠是他师父啦,什么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啦,可好,咱们这位都统说什么信什么。四个小子就像做了一字并肩王啦。整天拿我们弟兄开心,真比都统难伺候。”这武职官越说越气,那四人竭力劝着他算住了口。

云飞在窗外听得也是好生气闷,心想堂堂都统府就这么乱,足见这个毓都统是个酒色之徒。自己不愿再往下听,知道自己那匹火龙驹确已到了这里,遂仍蹿到房上往后走。在大堂后面是五间大厅,东西各三间配房,除了正面大厅是黑暗暗的,两边配房后有灯光。云飞遂奔了东边配房,先看了看院子出入的道路,见南边是大堂的后房山,两旁全是箭道通着前面,北面厅房的两旁一边是一个月亮门,通着后面。云飞看这情形,若是站在院中往屋里看,倘若前面或是后面来人了不易躲避。想到这移身到檐口,手捋住椽子全身坠了下来。脸朝外下身又往上翻,两脚找着檐口,全身往下一坠倒挂在檐头。

这屋子当中挂着竹帘子,从帘外往屋里看,因为屋里灯光亮,看得清清楚楚。迎面上一座书案,案上文具井然,案头放着一堆公文卷宗,一只三明子蜡台。再斜着往里看,见靠北面是一座楠木铜螺甸的床,床上脸向窗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和衣假寐。云飞鼻中嗅得一股子酒气,似乎那躺在床上的人吃酒吃多了。再往南边看,靠着墙一座木橱,里面满是档案。云飞一想,宁安府所有的罪人虽不在这里收容,可是这里一定有清册子。只是屋中有人,我如何能进去,看情形这人一定是办文案的老夫子,好像吃酒吃醉了,但是揣测着不能断定他醒不了,不如试试他。想到这往上一翻身手,攀檐子头双足往下一撤,跟着一飘身落在檐前,伸手摸了两枚铜钱,把一边的帘子微微撩起一点,见床上一张卷书的炕桌,桌上一只古铜仙鹤烛台,燃着一支红烛,烛台旁放着一只盖碗。云飞左手掀着帘子右手食中二指钳着一枚铜钱,一抖腕子把铜钱打出去。哗啦一声,炕桌上的盖碗击碎,残茶四溅。云飞随把帘子放下,倒着身子往里看,见床上躺着那人身子微微转侧了转侧仍然睡着。

云飞这时才算放了心,知道这人确是睡着,随即掀帘子进了屋。又一抖腕子,第二个铜钱打出去,把炕桌上那红烛火焰打灭,因为屋中光亮太大,把案上的三明子蜡台三支红烛熄灭了一支,这看案上的堆着的公事,见满是宁安府属下呈请的公事,跟新近解来罪人原解衙门的公文。云飞把蜡台端起,往档案架子上看,好在卷宗册籍全有签字标着,是某一种的档案。看左边一行格子内的册子是大清顺治某年顺天府递解流徒清册。云飞伸手取这本册子,刚抽出一半来,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云飞知道有人来了,急忙把手缩回。这时脚步声愈近,云飞忙把蜡台往书案上一放。就听院中先招呼张升,跟着又说了声尹师爷,还没安歇。屋中这一没答声,只听那人啊了一声,云飞噗噗地两口把灯熄灭。

外面大声问:“什么人?”云飞把帘子轻托,从左边一纵身蹿了出来,见院中说话的那人已离着门口很近,云飞一跃出来,恍惚见那人身量高大。云飞的身形快,跟着一整步,纵身蹿上大堂的屋顶,院中那人说了声:“大胆强徒,敢到府中搅扰?”一边说着也蹿上房来。云飞刚一上了房脊往前坡走,猛然从前坡闪出一人,嘴里说了声:“毛贼!你往哪里走?”伸手就抓云飞的胸口。云飞伸右掌用“拨云见日”往外一推,这人的手也很快,翻掌用斜单鞭往云飞左臂击来。云飞听得身后这人已到,腹背受敌,乃用戳手法往下一切,那人一换式,云飞右脚往前欺了一步,用排山运掌双手齐出,横着往外一推,嘿的一声,那人被击去老远,噗地摔在房上。追云飞的那人从身后奋全力“黑虎掏心”奔云飞背后打来。云飞的排山运掌已用上了,趁势上身往房上一塌,后边那人一拳捣空,身体不由己地往前一栽。云飞左脚兜着这人的右胯踹去,这一脚踢个正着,噗地一声,从房上滚了下去,扑通哎哟,已摔得骨断筋折,云飞忙站起跃到前坡。这时房上的瓦被右边摔出去那人砸碎了一大片,大堂左右全有守衙的兵丁住宿,这时被这片声音惊醒。东边屋里耍钱的也听见了,齐往外闯。云飞不敢耽延纵身跃上大堂西边的群房,翻到大墙上。回头望了望,见兵士们全都进了箭道。自己飘身下了大墙,耳中听得都统衙内一片喧哗的声音,云飞紧走了几步纵身蹿上南面的民房。刚到了十字路口,就见一队巡查街道的兵士们把一对号灯戳在了街心,这十几名兵丁就在街中站着不走。云飞一看想奔西街这里不能下去,遂绕着往南走,越过几十户民房,见街西面有两道横街,云飞跃到街心,往头一条横街上一望,见远远有两名更夫敲着梆锣奔这边走来。云飞遂奔偏南的街上往西走,走了一箭多地,耳中忽听得有哀号婉转之声,只是声音极其微细,云飞不由得脚下慢了。细一听这声音似乎从右边来的,抬头细往北面一看,见路北有一道大街,由东自西足有二十丈,墙高有一丈五六,上面有倒须钩的铁叉子,细一听果然是从墙内发出来的声音。云飞看这种情形,知道一定是衙门的后墙,似乎听神刀叶五说过宁安府衙在南横街,这里一定是南横街了。既已来到这里何不进去看看,又听得各街上马蹄杂沓的声音,遂先蹿到大墙旁小胡同的民房上。

这一带民房虽则跟大墙隔开,但是胡同极窄,也就是五尺宽,由民房再往大墙上翻就省事了。论云飞的轻功,上高两丈的墙并不费事,但是大墙上有倒须钩的铁叉子,脚得找准了,一个失神被铁钩挂上就容易受伤。云飞刚跃上民房,就见方才看见那两名更夫也转进街来,云飞急在房坡上一伏身,候他们过去再上大墙,就听那两个更夫一边敲着梆锣一边说着话。一个说,什么事别静听传,眼见是实耳听是虚,要是听他们起哄都统府四位护卫能耐大啦,不是会十三太保的横练就是会剑术,赶到一遇上真正的能人,就分出真假来啦。听说四个人打一个全不行,愣叫飞贼给摔死两个。贼走关门,说是都统传下令来叫守营各处搜查,天亮了不准开城门,城内挨家地搜查,这不叫白费事吗?人家既有那么大本事,这么座土城就拦得住人家啦?这两人说着已走过去。再听底下的话就听不清啦,云飞暗暗好笑。

这时交过了四更,云飞看准了墙上的铁叉子,脚下一点民房,腾身而起。一手捋住了墙头铁叉子的下节,左臂往铁叉子下空当子里一穿,跨住了墙头,右手用力一扳,把一支铁叉子起下来,随手往旁边的叉子上一搭,这已有二尺五宽的空子。云飞右手也一按墙头全身翻过墙来,仍用右臂跨住墙头往里看,见离着墙一丈远,一排的矮房子。云飞从东边上来的,这一排房是北房,所看见的是后房檐跟东边房山,大概是每间房有一个后窗,微微地发出一线的灯光,似有似无。呻吟的声音就从这一排房子里发出来。云飞把墙头灰片拾起一片来,往地上一搁细看了看下面全是土地,这才飘身落了下来,脚下站稳奔了这片矮房。云飞先要看看这里倒是衙门不是。顺着这所房子的东边往南走,看见前面有一道小门业已关闭。纵上墙头往前坡一瞧,是一条箭道,云飞轻轻落在箭道内,往前走了不远路西有个木栅栏门,再往前走又是一个角门,往角门里一瞧,见是衙门里大堂的情形,知道准是府衙无疑了。

天已不早,不便耽延,返回来奔了那栅栏门。细往里一看,里边南北的房子,一排足有十几间,远远地迎着门还有一段矮墙,黑色木板小门,云飞一瞧这情形一定是大狱。抬头看了看,月色偏西,院里也没有灯,黑暗暗的,遂蹿上了墙头,落在监牢箭道内。紧贴着栅栏门北边两间屋子特别的亮,云飞蹑足潜踪到了这两间屋子的窗前,听得屋中有两人说话,窗户上的纸原就有破洞的地方,从纸孔里一瞧,见这屋子是两间全明着,靠东山墙是一铺木炕,木炕上的被褥凌乱地散放着,似乎刚有人睡起来。迎面一张八仙桌,一边是一张椅子,一边是一张方木凳,木凳旁一只长方黄油坐柜,桌上一只蜡台,燃着半截白蜡。靠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人,年约四十多岁,赤红脸,一脸的糟疙瘩,穿着件蓝绸子长衫,既脏且旧,头上的发辫像乱鸡窝似的。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穿官衣是狱丁的制服,站在桌子前,正提起一把宜兴壶斟茶。

一面把壶放下,把一碗茶往那坐着的面前一放,随手把一根皮鞭子拿起来说道:“吴老爷,你何必跟他生这种闷气,贱骨头贱肉,热堂过了多少次,他还没有一点口供,你想收拾服了他,哪会行?依我说,你还是别管,叫贺三摆治他,早晚准叫他服服帖帖地往外拿钱。别说是他,就拿着海马张,刚收进来是多么有骨头,可是终归把他制服了。”那坐着的恶狠狠地说道:“这小子真把人气死,他就是一个钱不拿也不要紧,只要说两句场面话,我也不致非跟他过不去不可。这小子嘴这个硬,身乱嘴不乱,我豁出十天工夫,把他的屎给折腾出来。可也怪,是有捣蛋鬼全遇到咱手里,人家后边就没有这么敢跟你硬抗的。”那狱丁道:“你是没有看见,谢管狱员他们折腾那群军流的人犯,遇上有来路的,一样的叫差贴,人家算是对啦。择肥的咬上一口,千八百的落银子。真有钱的两主,几千地跟下人来打点,他真敢要,就真有拿钱砍的。”

云飞一听这两人说话情形,一定是管狱员跟管狱丁。正在这时,就听得东边靠北面当中监房里,一阵锁链子响,跟着一个哎哟着说:“你这不是成心吗?这我腿上的创痛得够受的啦,你还硬挤,家里炕头上多舒坦,谁叫打官司来啦?”云飞一听,这准是罪犯们争吵,自己刚要过去看看,就见箭道尽头靠南边监房门前灯光一闪,云飞一看有人出来,往下一矮身,一个旱地拔葱蹿到房上,伏身往里看看,果然从南边监房出来一人,左手提着一个纸灯笼,灯笼上的绵纸已烧去了一半。

借着灯光一看这人,好凶的相貌,身高足有六尺,头上绾了个发纂,面似青砖连鬓络腮胡须,两道浓眉、一双虎目、蒜头鼻子,身体微微有些曲偻。穿着件短衫,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下边的胡子高高提起,蹚着镣子,走一步哗啷地响着。右手提着一根短棒,一边走着一边骂,也是关东的口音,声音半哑声若破锣。云飞想着,这定是牢头,只见他到了北面当中那间监房门前站住,把木棒往左腋下一挟,右手取出钥匙把门上的锁开了,拉开门进去。

云飞在北房上伏着,见箭道内没有人,长身站起,轻轻跃到对面房上,到了当中的屋顶上,伏身正往对面屋一看,只见那牢头进了监房往墙缝里插那灯笼,往迎面上一看,靠墙一铺土坑,头朝外躺着七八个囚犯,在囚犯的脖子上横着一条木杠子,全是侧着身子紧紧靠着,丝毫不能动转。屋中阴惨惨,也看不清面目,那牢头把灯笼已插好,走到了炕前,抡起短棒啪啪地左右开弓一路乱打,嘴里还是骂着,打得囚犯哎呀鬼号。靠炕头的囚犯一边哎哟着说道:“我没言语也挨打,可冤死了。”那牢头把短棒一举,啪地又是一棒,这囚犯哎呀一声,跟着央告:“老爷你饶我吧,我再不言语了。”那牢头喝问道:“你说,是谁捣蛋?”那囚犯颤着声道:“就是那长疮的跟那个新收进来的。”那牢头举起短棒,照定了当中两个囚犯身上一路乱打,两个囚犯被打得哀号挣扎,就听一个囚犯一叠连声地招呼:“三爷!你饶我吧!你多咱见过我犯过规矩?我是被他挤得才说话,三爷你多修好吧,我一身的疮,活不长了!”那牢头住了手骂道:“你死了也不过臭块地。”

云飞看看恨不得立时下去,把这牢头劈为两段,可是自己又因为大事来的,不便先惹事。越看越气,再多看下去自己就要按不住性子了,遂站起来赶奔里边的那座小门。从房上往里一看,小门里边地势极其宽阔,一道长方的院子,北面是一排十几间房子,南面是一道大墙,小门北边是两间东房,西南是三间西房,北面的十几间屋子每间全是整扇的木板黑门,门旁一个木栅栏,半截窗户,里边全有极微的灯光。西屋窗上灯光极亮,时时有人影射到窗上。

云飞刚要纵身下来,忽听东屋有人说话道:“别睡呀!出去再转一遭,听说前头还没睡,一会儿谢大老爷还许进来,为什么在他们眼前不买好呢?哥几个提起精神来,我这个当头的就是那么回事,只要把上头交代下来,哪个王八蛋跟你们哥几个认真。”又听一个答道:“王头待弟兄们太好啦!我们说真的,干着不高兴也是为替你生气,当这份差顶着徒罪,可是落钱的事全被他们把去。东屋料理这个,听说从京城下来,这位差官净说金条就是五百两,此外还有四色礼物,原来是叫咱们大人走都统的门子,哪知咱们这位大人真有胆子,哑谜悄声就办了。这回据跑上房的小刘说,是大人拿二百银子赏给大伙,你看吧,到咱这准保没有一壶酒钱。”又听那个先说话的答道:“我不是说没能耐的话,这种钱少花点少缺点德,咱们吃一两银子饷,卖一份气力,准保家里出几个好后辈。你看李五不是赚得多吗,他也没落下什么,他这份忤作,比谁全赚得多,比谁报应得全快,三个儿子今年一年的工夫死了一对半,他娘们靠着画眉韩老,把李五赚的钱全倒贴出去啦。你们哥几个少生闷气,东屋里的事别参与。”

这时,门一开,从屋里出来四名穿号衣的兵丁,每人是杆钩镰枪,一直奔了北面的屋子。从东边头一间起,挨着屋子全是木栅栏窗户,往里看了一遍,敢情西北角上尚有一道小门,那巡夜的兵丁从小门出去,云飞想着他们一定巡查完了仍然回来,遂依然伏在房上不动。这时见南边大墙靠西边月亮门开了,从外进来两人,前头是一个差人,打着一只灯笼,后面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进了西屋。跟着那四名巡查的兵丁也从后面转了过来,仍回他们所待的东屋。云飞见没有人来往,遂飘身落在院中,轻着脚步用脚尖点地,来到西屋的门旁,到了近前才看出是连三间一明两暗,当中这间是六扇格扇当中,这两扇虚掩着。云飞一听,三间屋全有人在说话,遂把旁边格扇的纸戳破了一点,往四周一看,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在迎面的桌子前横搭着一个铺,桌子上放着蜡台,那铺上就像有人睡觉,又像是停着灵,只是情形很是可疑。一床旧红棉被蒙着,可是棉被的里周全绑在床板上,看那棉被绑得非常紧。云飞心想,莫非这就是方才巡夜的兵丁所说,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门两旁坐着四个下役打扮的窃窃私语着,云飞听得北里间说话的声音很大,移身到了窗前,从破纸孔中往里一看,临窗一张方桌,左边坐着一人,年纪也就是四十多岁,五官端正,面目间一团正气,只是形容憔悴满面愁容,面前摆着一堆册子,两眼看着一本册子上的字只是怔着。对面靠墙也是一张方桌,靠里边坐着的正是那方才从前面进来的官员,在灯下这才看清,绛帽上是铜顶子,原来是佐杂小官。在桌旁站着两个差人,桌子前头一个戴凉帽儿的正在说着话。

只听他说道:“谢老爷自管望安,这种手段做好了别说是验不出来,就让是蒸骨也找不出伤来,据下役看,府台大人特别小心了,何必叫宁安厅验呢,他是属下的衙门,吓死他也不敢过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只听那佐杂小官说道:“李五,你怎么连这点情形全不懂?府台大人并非是怕宁安厅,为是把干系全推到宁安厅身上,叫他验完了就势连领尸掩埋全是他的事,就是日后有个走漏风声或是传到都统耳朵里去,都统也未必肯信。”云飞一听两人说话的情形,这才知道他们这是奉知府的命令害死了一个人,连那巡夜的兵丁们所说的话一对证,知府是受了被害仇家的贿赂,竟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云飞正在思索着,忽见那佐杂官站起来走到了临窗的桌子前,那形容憔悴的人很恭敬地站了起来垂手侍立。那佐杂官往桌上看了看翻开的册子,又向形容憔悴的脸上看了看,冷然说道:“姜壤,怎么今天这么心神不定,你看册子上竟会写错了这么些错字,你心里要放明白,若不是因为你循规蹈矩、安分守命,焉能这么体恤你,你较着他们算到了天堂了。像你们一案的王总督,自到配所都统也是十分怜恤他,只是他忘了他是罪人,还时时要摆总督的架子,气愤起来时有诽谤朝廷的话,被都统知道了,把他拨到白蟒山磨磨他的火性,他再后悔也晚了。”

云飞在窗外听得明明白白,不禁额手暗庆,无意中得到了两人的下落,敢情此人就是姜壤姜总兵。再看姜总兵只是唯唯称是。站在迎面桌旁的差人凑过来说道:“谢老爷多恩典姜壤吧,他倒不是不好好地效力,素日时刻总不忘谢老爷的好处。他大概是胆子小,从天夕一听说在这屋办事他就吃不下饭去。”那佐杂官道:“这倒真是稀奇,一个统兵的武将,身临前敌的时候杀人不亚如割瓜切菜,怎么这点小事看在眼里就至于心神不安起来。实在可笑!”姜总兵微把头抬了抬,招呼了声:“谢老爷,你得格外恩典罪人,罪人权在掌上时要是这么胆小哪能够统率三军,全是遭事后惊吓过度,才变成这种样子。”那佐杂官点点头道:“这话我倒相信,不过你只抱着你自己的这份公事好好干,旁的事与你无干,说不定一年半载就许遇到恩赦,你依然可以回到故乡。”姜总兵很恭敬地答了声:“是。”那佐杂官又问道:“这个祝兰台是何时收的?”只听姜总兵答道:“他是初五到的,在都统府候公事押了一夜,初六才算收进来的。”那佐杂官回头向那叫李五的道:“叫医官给他倒填病单,从初六起就是水土不服、呕吐泻痢、气虚体弱不进饮食之病。最终给他来个危症的报告,就丝毫痕迹没有了。”那忤作李五道:“谢老爷真是没有一样不内行的。”那佐杂官道:“别提能耐有多大,本事当得了什么?顶如今还是芝麻粒大的官。李五够时候了吧?拾掇完了我还得回复大人去啦。”那忤作李五道:“行了,我去收拾去。”说着话撩帘子奔外间房。

云飞不由得暗替姜总兵叹息,拿着一个堂堂总兵,这时却在这群贼役手下低首下心,可是人犯王法身无主,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把这群狗腿子们哄好了,倒是少受多少罪,王总督不能忍辱待时,被拨到白蟒山,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云飞一边叹息着一边移身堂屋门前。往里看时那佐杂官贴门站着,忤作李五手中端着一只蜡台,指挥那四名下役用铁钳子向那铺板的边上起钉子,敢情棉被的边子全钉在铺板上,赶到四个人把钉子起完了,两个人扯着这被头往下掀,掀到二尺多时那蜡烛的光焰被棉被风扇得一明一暗,在这暗淡昏沉的灯影下,往板床上一看只惊得毛发皆紧。

云飞已了然他们这是谋杀人命,被底下一定是一具尸身,赶到仔细一看,只见棉被底下出现一个极小的脸,却是纸人的脸子,五官微具人形,不禁吓得险些叫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