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党孙二混子出口伤人,云飞哪能受这种侮辱,站在房上岿然不动,自己暗自盘算,我若与这种无赖相较太不值得,只是若是明明听见作为不理,岂不令他笑我无能。自己一转念间,忽听得仓啷啷一棒锣声响过,立时听见庄院的前后人声呐喊大起杀声。细一听异口同音的是有奸细喽!别让他走了哇!在夜静更深时愈显得这声音如同鼎沸,外边这种杀声一起再看房下孙二混子,因伸手一捋武教师,被武教师一刁腕子给扔在地上,摔得孙二混子直哎哟,嘴里还是直骂。武教师一跺脚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此处没有我立足之地,我不走等什么。”抬头见那老人没走,武教师遂往后退了几步,垫步拧腰蹿上房来,向云飞道:“这位老前辈,既是与这里蒋庄主不相识,请你不必在此留恋,趁早脱离是非地。你不听串锣已响,他们要拿你当作匪人,何必吃他们亏呢!我蒙你相救愿你示我姓名,我从此改邪归正离开这窝金山阴风绝岭,做些正当事业,稍有长进定要报老人家救命之恩。”

云飞道:“你既然幡然觉悟已往之非,足见你良心未泯,此地不便多谈,你请便吧,咱们后会有期。”武教师见这老人既未示自己姓名又不肯走,回头看了看孙二混子已不见了,又见花园跟垂花门外一片灯笼火把全扑奔这里来。武教师道:“老人家还是走吧,这里主人蒋振芳,在这阴风绝岭威名远震,有一身绝技,老人家不走岂不要遭他毒手。”云飞道:“我为他而来焉能就这么罢手,你赶紧出这庄院不要耽延了。”武教师道:“我受他的恩惠,实不能跟他翻脸,就此告辞,愿老人家平安离开此地。”遂向云飞深深一拜,涌身蹿上外面院墙径自去了。

云飞见由垂花门撞进来一簇人,前面是两支火把,后面一对气死风灯。进了门往两旁一分,后有二十多名壮汉,一半是双手带的砍刀,一半是钩链枪,向门两旁雁翅排开,最后进来正是方才在西院看见的那匪首蒋庄主。后面跟随着三人,恍惚就是方才陪着那匪首说话的匪党。云飞站在房上左手叉着腰,右手捻着长髯稳若泰山纹丝不动。忽见孙二混子从花园角门带着一群壮汉拥进院来,把花园门守住,他却跑到那蒋庄主面前用手向房上指着说:“庄主爷你看,房上那老头子就是奸细。四条猎狗全死在他手内,这时还敢耀武扬威。”那蒋庄主抬头看了看刚要向云飞发话,这时他手下一个教师却向前抢了一步,用手向房上一指,喝了声:“歹!大胆的老儿,敢到这里搅扰,打死猎犬勾引走了武教师,你是居心要与我们庄主为难。想是你活腻味了,还不趁早滚下来与我们庄主爷叩头领罪,把你来意说明。若是‘道上同源’,你可道个‘万字’,我们庄主是历来讲究结纳朋友,倘或意气相投不再追究于你也未可知。你要是不知机不识趣,莫说是我们庄主不容,就是我花刀李永明也不能就此罢手。”云飞一听冷笑道:“老夫寄迹江湖走遍天下,却还没有听过你这个小辈,我只问这拘禁乡农贩卖人口是哪个主谋,可知还有国法在吗?”李教师听得老头奚落自己不由恼羞成怒,一指云飞厉声喝道:“老匹夫你敢藐视我教师爷,待教师爷取你的性命。”说话间掣单刀就要上房,那蒋庄主拦住李教师道:“李教师退后,我有话问他。”

云飞见那蒋庄主往前凑了两步,忽向自己一点手道:“老头,你既敢进阴风崖三绝岭搅乱我家宅,定有出类拔萃的功夫,蒋某不才,倒还明白点武功的路数,我要领教领教你的手法,倘能赢得蒋某,我这犯法的勾当官了私休任凭于你。倘要老头你胜不了蒋某,我念你年老无能定然放你逃生。”云飞没等他说完,右足往瓦垄上一蹬飘身落在院内,冷笑一声道:“朋友,我看你堂堂一表,也是关东道上的英雄,绿林道硬摘硬拿到处有人捧的强梁汉子,落个好结果的有几个?你不会不知。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早晚定遭恶报,屠刀放下此是活佛,即时悔改还不为迟,你想想侠义中人能容你们吗?不听良言相劝恐怕你有噬脐之悔。”蒋振芳道:“我不懂什么报应循环,我蒋振芳自到关东道上只凭这对肉拳两支怀杖当头。姓云的,你想叫我罢手,咱索性过过招,功夫上分了高下,那时任凭你怎样全行。”云飞一听这情形,不是善罢甘休的事,遂答道:“蒋庄主你既是想要较量武功,云某也愿奉陪。”那蒋振芳道:“这里地势窄小,花园中倒还宽阔。”云飞道:“任凭你吧!”早有庄丁在头里打着灯笼火把直奔花园,蒋振芳跟众庄丁及教师们全在云爷后面紧紧跟随。

一进了花园子,见地势颇为轩敞,只是昏夜间看不出园中景色,走到一座草亭前,蒋振芳背亭而立。庄丁们全是分列两旁摩拳擦掌气势汹汹,又由两个壮汉搭起了两个兵器架子,上面长短兵器全有,蒋振芳用手一指兵刃架子向云飞道:“姓云的,这里有的是兵器,任凭你随便挑。”云飞道:“我看着刀枪眼晕,还是领教拳脚吧。”这时那李永明教师看出便宜来,抢步向前道:“糟老头子连刀枪全怕,你干什么来了。饭桶,教师爷打发你走吧!”云飞道:“教师爷太客气了,这么办也好,索性也好叫我多长些见识。”李教师把大辫子往脖子上一盘,直盘了三遭,青水丝绦的大辫穗还耷拉在背后一段。丁字步一站抱拳拱手道:“云老头进招吧!”云飞故意地不开门不立式,那李教师暗暗诧异,这老头子轻功这么好,拳术上准稀松。遂走行门迈过步,一看云飞还是站着不动,李教师心说,“这种乏货早早把他打跑就完了。”遂取步欺身到了云飞身旁喝了声:“老头子看拳!”话到拳到,右手倏地食中二指一分,用的是“乌龙探爪”,这种手倒是虚实并用真假难测。云飞不招不架,眼看着指尖已戳到二目上,脚下一换步往后退了半步,李教师左拳由右肘下穿出,奔云飞胸口就打,拳锋已经沾到了云飞短衫,自以为是可以打上了,不料云飞凹腹吸胸只差二寸干打不着。李教师真急了,一塌身往左一旋右足擦地,用“勾挂连环腿”想把云飞老头踹躺下,这李教师倒是真受过名师的指教,一招一式俱有根基。他这脚后跟擦过的地方满是一溜沟,云飞等他的脚将踹到了自己的脚脖子上,却把右脚往上一撒,李教师右足蹬空,跟着迅疾地由左往后一旋,左脚又踹去,云飞双臂往上一抖“一鹤冲天”,拔起丈余,往下一落退出六七尺去,李教师一连三招四式全被云飞躲过。可是这种躲法既不还招,又心存戏耍之意,李教师真有些急了。

云飞刚往下一落,李教师也纵到面前,施展自己最得意的大红拳。这趟拳脚在武术中虽是极平庸,不见得有什么精彩的地方,差不多跑江湖卖艺的全会,可是事在人为,功夫在个人锻炼。李教师在这趟拳里独有心得,一招一式全下过刻苦的功夫,所以施展开来倒显得变化无穷。云飞始终不还招,不封不闭,只把身形随着李教师转。动手时最忌拳打空招,李教师从动手起没一招不空,走了十几招汗已经流下来,气一浮心神也收敛不住,眼神也敌不住了,只觉前后左右全是云老头。正是追逐着,就觉脖子像被人掐住似的喘不出气来,又听得云飞老头哈哈一笑说了声:“你再练十年。”李教师觉着脖子一紧被人勒住,用手一摸敢情是自己的辫子缠的,辫穗被云老头牵着,简直要把自己勒死。云飞一松手,李教师连急带气往前一栽,孙二混子跑过来一把搀住,喇叭嗓子喊道:“老家伙你真损,这是想谋害亲夫哇!”云飞离着他有四五尺远,听孙二混子讨自己的便宜,呸地向孙二混子脸上啐了一口。这口唾沫吐个正着,孙二混子一边给李教师解着脖子上的发辫一边喊道:“老头,我是真服气你,唾沫上全下过功夫。”云飞若是想打孙二混子不过一举手之劳,可是这么大的人物,岂肯跟这种无赖的小人一般见识,遂不去理他。蒋振芳早看出来云飞不是平常之辈,谅自己手下这几位教师绝不是他的敌手,遂往当中一凑,抱拳道:“云老师,你的武功出众,蒋某要领教领教。”云飞道:“老夫很愿奉陪。”壮汉们见庄主要跟人动手,又添了四支火把,四周地站开,照耀得如同白昼。

云飞、蒋振芳各往后退了退,亮开了地势。蒋振芳脚下八字微分,掌心向内指尖下垂。云飞一看这是太极拳第一式“无极图”,云飞见是内家拳,自己不敢再存轻视之心,遂把左拳横置右掌虎口,平拳当胸下盘马步一分,向后退三步又进半步。蒋振芳一看,这才知少林嫡系,怪不得有这么好的武功,今日遇上了劲敌倒要谨慎。这时各道了声请,两人全不敢轻敌,全走的是边锋,谁也不肯踏中宫(欺敌直进)。云飞是由左往右,蒋振芳是从右往左,回旋了一周,这才往起一合。蒋振芳施展太极拳把身一横,左掌轻舒奔云飞打来。云飞见掌锋已到,翻阴掌往上一撩,蒋振芳见云飞已经封了,遂变实为虚,左掌往下一撤,右掌由头上横着往左一推,正是“白鹤亮翅”。云飞也把阴掌一翻化阳掌“金豹露爪”直打蒋振芳左肋,蒋振芳用“手挥琵琶”往下一切,云飞撤步抽身两人这一搭上手,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蒋振芳这趟太极拳的确是名家所传,云飞又是少林门下的高徒,手眼心法步,腕胯肘膝肩,处处见出功夫来。两人行粘即分、忽离忽合,走了二十几招。云飞却用了招“排山运掌”,一连是四招,头招被蒋振芳用“斜飞”式拨开,第二掌却用“云手变”式往下一划,第三掌应当从左往外推,云飞知道蒋振芳准能破这四招,遂变了式“樵夫问路”,剪梅指点蒋振芳的双目,蒋振芳往后一扬头,云飞是正要他这一闪,忙运下盘的功夫,施展四象步法,分耘卧担捞退,也是连环步,任你如何躲也难躲开。蒋振芳步眼一乱被云飞左脚挂了一下,身体一晃,云飞一纵身早蹿出五六尺去,说了声:“领教了。”蒋振芳脚下一用力双臂一猱把身体立稳,脸一红。云飞问道:“敢问蒋庄主此后的事是官了是私休?”

蒋振芳略一沉吟,微然冷笑了一声向云飞道:“云师傅,可不是蒋某无耻,只领教了云师傅的拳术,还要领教领教兵刃,如若再输给云师傅,官了私休任凭云师傅处治。”云飞抚髯微笑道:“蒋庄主君子一言,如白染皂。”蒋振芳道:“说话反复无常乃匹夫之辈。”蒋振芳指着兵刃架子道:“云师傅这里的兵刃你随便挑吧。”云飞道:“老夫自以武功闻世以来尚未使用过兵刃,蒋庄主你自管取你的兵刃,老夫情愿以空手奉陪。”蒋振芳摇头道:“云师傅你这是以武功骄人,看我蒋某不值得一较。我可是话说在头里,若是空手跟我较量纵然胜了我,我亦不甘心,因为你兵刃上那算没下过功夫,我侥输给你还落个承你相让。赢了你也不足为荣,干脆说胜负我不认账。”云飞道:“蒋庄主既然非令老夫挑兵刃不可,那么我只可勉强从命。”随后着手来到兵刃架前故意拣选。蒋振芳这时已由庄兵手中接过一对镔铁双怀杖。云飞一瞥随即在兵器架上抄起一根行者棒,颠了颠分量太觉不合手,回头向蒋庄主道:“这种玩意儿也叫兵刃吗?别说用它招架庄主的怀杖,就连使用它全未必结实。”说到这,两手拇食二指捏住了棒的两头微微一弯,咔嚓一声从当中断为两截。蒋庄主也是一笑,遂说道:“云师傅有超群绝顶的功夫,焉能用这种平常的武器?请拣一种铁杆的将就使用。”云飞随抄起杆镔铁齐眉棍,拿它当行者棒使用。

云飞今日是故意地找这种兵刃,为好克他的双怀杖。因为蒋振芳明明是太极门下,所走过的太极拳,论功夫上没有十载的工夫还得是名师指导,绝难有那种轻灵迅捷的境地。这时不用他本门的太极枪、八卦刀、太极剑,却用这种外门的武器,他一定有秘传,必有独得之秘。自己倘用别的武器,分量轻了得留他的神,自己十几年没用器械跟人过过招,这时倒不敢轻视他,所以用少林棍法来抵他这双怀杖。蒋振芳见云飞把齐眉棍抄起,不禁暗自嘀咕,这根齐眉棍足有四十多斤重,两臂没有五百斤臂力不敢使用它。自己因为在这双怀杖上下过六七年的刻苦功夫,昼夜揣摩才能够得着怀杖打法精华。故此舍太极门器械来用外门的兵刃,明知云飞少林派若用兵刃不是五行方便铲也就是行者棍或者是铁禅杖,用其他兵刃的也有,不过轻易见不着。自己这里只有方便铲跟行者棒,可是这两种兵刃在自己无非是凑数。方便铲倒还是铁铲、铁月牙,当中是白蜡杆子,那行者棒完全是白蜡杆子两头加铁棍。不用铲就用棒,自己占着一半便宜。哪知云飞却将镔铁齐眉棍抄起,蒋振芳不由凉了半截,就知他是拿着齐眉棍当行者棒使用。

云飞来到空旷地的当中,握棍的中庭,后半截压在肘下向蒋振芳道了声“请”。蒋振芳把双怀杖哗啷一抖,把前两截往后一撒,仍然回下一带合在掌中。这种钢环的响声在夜间异常清脆,在未动手前必须抖一抖,为是防备钢环怕有脱落的地方。当时蒋振芳说了声“请云师傅进招吧”。二人往起一凑,云飞依然静以观变,蒋振芳说了句“功夫浅,有收招不住的地方云师傅原谅”,遂说着随把双怀杖往外一抖,从后边翻起,喝了声“打”,带着风声向云飞顶梁砸来。云飞打算跟他这怀杖较较力,右手握着棍横着往上一架,哪知蒋振芳果然这对怀杖与众不同,见云飞一架凭腕力硬把已落下来的怀杖坐回,倏地左右一分,猛然一合嘿地喊了一声。这一招名叫“金剪斩蛟”,正鞭两肋,云飞往下缩顶藏头,双怀杖从头上擦过,带着一股凉风。云飞不容他双怀杖翻回,微把身一起,齐眉棍往前一递用“金针探海”式直点蒋振芳的丹田穴。蒋振芳见云飞棍到遂把怀杖的后把往回一划,云飞又往回下一撤,一上步,后把反为前把,棍点咽喉。蒋振芳见云飞已欺近身来,遂把怀杖前支往起一合,从下往上一翻,照着棍梢往下就砸。云飞焉能叫他砸上,抽招换式施开八八六十四招行者棍,真是少林棍法,毕竟与众不同。拍、砸、撩、压、点、打、拨、划,变化无穷鬼神莫测。蒋振芳这对双怀杖崩、砸、拦、架、刁、截、缠、拿,手法异常敏妙,杖沉力大恰似两条乌龙。这怀杖是每支两截,每截长二尺二寸,这两截伸开足有五尺,人的两臂伸开左掌到右掌足有五尺,再加两支怀杖施展开,一丈五尺以内,别打算近身。今夜竟遇上劲敌,一招一式哪肯放松,只听得一片铜环互锉、怀杖铁相碰之声,把两人的身形全裹在棍杖翻飞之内。走了四十余招,蒋振芳暗自着急,因为云飞这条棍分量既重招数又变幻莫测,见招打招见式打式,不但凡毫破绽没有并且人家把门路封住,自己几乎无法进招。蒋振芳实在急了,遂施展双怀杖的绝招,只拣云飞致命处下手。云飞也因工夫已大,不便再耽延,自己若稍失神吃亏可就不小,遂故意地卖了个破绽,在两人一错身的当儿,斜身侧步拆了蒋振芳“倒打金钟”一招。云飞原用的是“拨草寻蛇”,这一错步全身的后面露了空。蒋振芳把双怀杖往上一抖,哗啷钢环一响,这两支怀杖似笔直奔云飞的左右气门点去。这怀杖虽是两截,当中有钢环联络着,可是能用功力的可以直扎直点。在使三截棍的有一手名叫“乌龙穿塔”,把三截棍运用如一条白蜡杆子,直立起来绝不能有丝毫弯曲,这全在腕力的运用跟功夫的深浅。

且说蒋振芳自以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可把云飞点伤,双怀杖距云飞的后背也就是二寸多就点上了,虽则不能洞腹穿胸可也得带上伤走。云飞却猛地左一翻身,镔铁齐眉棍由右面翻过来,左手单手抡棍往蒋振芳的双怀杖上一砸,蒋振芳想撤可来不及了,忙把双怀杖的后截往地上一塌,只听啪的一声土沙溅成烟雾。蒋振芳若不是心灵,怀杖要不往下塌,虎口非裂不可。急往后一撤步,把怀杖两截往一处一合,见还没折,只把怀杖的铁截砸扁。云飞何以用这么大的力量呢?实因斜身侧步,这种走法全在步眼上分功夫,后面忽有人暗算,若是一长身非被人点上不可,所以仍然塌着身子往左翻,非用全身之力不可,棍势也不由得不猛。这时那蒋振芳见怀杖没折,自己料定今夜绝难取胜,不过要这么就认败服输未免心中不甘服,遂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遂翻双怀杖仍扑奔云飞。这回是视死如归把性命置之度外,崩、砸、扫、打满用的是阴招,有时云飞的棍到他却不招不架,硬往里进招,这叫拼命赌,谁也别活着。云飞哪把他放在心上,把棍的招数一变,施展花桩八打、庄家大六棍,一招分四式,又是六十四手,跟蒋振芳这双怀杖走的严丝合缝,彼此毫无半点破绽,云飞故意要蒋振芳的力量用尽了再制服他。这六十四手庄家棍一施展完了,却又换了青由棍法,蒋振芳是力尽筋疲,鼻洼鬓角全见汗了。云飞见时机已到,故意把棍法散乱,蒋振芳本想扔杖认罪服输,这时忽然见云飞棍法散乱,自己精神一振想要趁这时用几手绝招转败为胜。见云飞处处是破绽,云飞刚用了招“樵夫问路”,蒋振芳双怀杖一合,用了招“倦鸟归巢”往下一切,云飞又用右手握棍梢“举火烧天”式喝了声“看打”,往下猛砸。蒋振芳双怀杖原是落下去的,遂往后斜错半步,见棍离头顶只有一尺,遂用双怀杖看准了棍往上猛力地一搪,只听当的一声,云飞镔铁齐眉棍竟被搪飞,忽地飞起丈余往下落,正奔了草亭子。壮汉跟打的满在亭子前,怕被砸死呼啦地往两旁一闪。孙二混子也跟众人站在一块,这一挤打火把的没留神,被别人一撞,火把上烧剩下没有火焰的火灰落了孙二混子一脖子,连衣领带辫子全着了,疼得孙二混子扪着辫子怪叫。

他这一转悠一乱跺脚,正跺在李教师脚面上,李教师也没看是谁,一着急猛地把脚往上一挑,他又是练家子腿上真有功夫,把孙二混子挑出几尺远摔了个仰面朝天,正正地墩了孙二混子的屁股,这一下子摔得还真不轻。猛着劲倒是坐起来,可站不起来,一个劲地哎哟。李教师赶紧过来把孙二混子架起,连说这可对不过兄弟你了,我实是不经心。孙二混子虽则站起,腰还直不起来,摸着腰,两手抚着屁股哎哟着说:“姓李的,你可叫恩将仇报。”说到这句,两手又撤回来抚着脖子,接着说:“我怎么把你们爷们得罪苦了,刚烧完了又接着狠地摔我,哎哟!叫我顾哪头哇!”教师几乎乐出来,遂说道:“孙伙计别生气,我要看清了是你,就是再踩重点我也不能摔你,得啦!我架着你遛遛去。”孙二混子两手行上就下抚摸屁股跟脖子。李教师一边架着遛着一边说道:“孙伙计,我若是诚心挖苦你可不是东西,你这回挨烧挨摔就算报应你了,你还记得那回说开话时,有人说你不大孝顺,你急得起誓,说是谁若忤逆不孝叫天打五雷劈了。半月头里我从你门口经过,你大约也喝得多一点,后面跟着你关门的大约是你老娘,不知是怎么惹着你,我看你扭着头跺着脚骂她‘哪会儿死了你就转了运了’,你想你跟妈妈那么样,早晚应了誓非叫雷劈了不可,今晚既是先遭火雷报后遭土雷,这一来你倒把喝劫脱过了。”

孙二混子原来被烧得红头涨脸,被李教师这一给宣布罪状,脸上立刻成了紫茄子一样,孙二混子咬牙忍痛一甩手,离开了李教师,身子晃了两晃强自站住,向李教师道:“教师爷,你和着是诚心地教训我,饶挨完了摔,我还落个忤逆不孝,求你嘴上多积德吧,别给我脸上贴金啦。”李教师也不着急,一笑说道:“孙伙计,对不对你自己知道。嘿,你看那老头真有功夫,空手递家伙。”孙二混子往草亭前瞥了一眼,果然云飞跟庄主爷空手递招,只是自己疼得哪还顾得了看,步履踉跄奔了花园子门,先去养伤不提。

只为孙二混子一捣乱,却把云飞那边动手的事拦起来了。其实那边的事全在一刹那间,云飞的镔铁棍出手正砸在草亭子上,把草亭子砸塌一角,蒋振芳想着往外一纵身打算一交代后面话就此算完。哪知云飞早防备到他这手,自己棍一抛不往后退,猛地向蒋振芳怀中一撞,伸手就夺怀杖道:“庄主你也扔吧。”蒋振芳往后一退道:“云师傅你不认输,想夺我的兵器那是妄想。”云飞道:“那么蒋庄主的怀杖不撒手,我怎么离你这庄院。”蒋振芳见云飞颇有狡赖的情形,遂说道:“你棍已出手就得认输,念你年老无能任你离开此地,我绝不赶尽杀绝。”云飞道:“我这么走,心不甘服。”蒋振芳不由大怒道:“你不甘服,何妨再较量较量。”云飞道:“这一来我死而无怨。”蒋振芳气恨恨地指着兵刃架子道:“你去再挑兵刃。”云飞道:“不用费事了,我就空手奉陪吧。”蒋振芳道:“镔铁棍你已然出手,这时就该认输,叫你再挑兵刃又不挑,还想空手递招,太不知自量,蒋某若再相让大约你也未必知情,可是倘若收招不住,你可不要怨蒋某手黑心狠。”云飞笑道:“那还保不定谁行谁不行呢?”

蒋振芳气得眼全红了,立时把双怀杖一合,哗啷往外一抖往上一抡喝了声“看打”,搂头盖顶奔云飞打来,云飞稍转身形,身似旋风落叶轻飘飘,如花絮游丝倏地转到蒋振芳的身后,蒋振芳双怀杖打空,由左往后一旋身左腿往后一伸,双怀杖横着往后一抡,奔云飞的左肋打来,这一招名叫“金剪斩蛟”,云飞提丹田之气一提腰往上跃起丈余,一个“云里翻身”,头朝下脚朝上由蒋振芳之背后落来,离地只有四尺,身子一垒折成一团,明明是非摔在地上不可,哪知转眼之间已巍然站在地上。蒋振芳一连两招全砸空了,心里一急非想把云飞伤了不可,撤招换式,双怀杖截合在一处,一反身双风贯耳奔云飞的左右耳轮砸来,云飞缩头藏顶三招让过,云飞施展开少林擒拿法,进步欺身、挨帮挤靠、闪展腾挪。擒拿法分三十六路,云飞自皈依少林门下,对此术即认定为护身不二法门,不论是哪一种器械全要躲避这种拿法,这路擒拿是四肢三盘并用,没有一处不是招不是式的,这趟拿法并不是由开山祖师所创,乃是少林派顶门大弟子圆觉禅师费了十年的心血所创,化合十八罗汉手跟神拳拆解出来,云飞浸于斯术寒暑不辍者七年,尽得其秘。今日却用上他两只肥长的袖管甩搭着拨、拦、隔、架,见招拆招见式拆式,身体轻灵迅捷,真是轻如鸿毛重如磐石。

擒拿法中论手势分三十六法,上手十八字是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括、挑、打、盘、驳、压。脚下十八字分立八字卧十字,立八字是双拉牵虎势、暗藏金龙形(按势形两字为虚字),卧十字是蒙护滚涟承、耘卧担捞褐。这三十六法各有各的巧妙之处,两人走到了二十多招把蒋振芳赶碌得有些应接不暇,略微手底下一慢,双怀杖被云飞接住了前两截。云飞把拿住的两截怀杖合在掌中,蒋振芳拿住了后两截,虽没松手可是不住地气喘吁吁。云飞是气不涌出面不改色,微然含笑向蒋振芳道:“蒋庄主还不撒手吗?”蒋振芳道:“头可断,双怀杖不叫它出手。”云飞冷笑道:“较力量我可不行,有一点小巧之技,只怕把蒋庄主的虎口伤了那倒不对。”蒋振芳道:“我不愿撒手你又该当如何?少说这种便宜话。”云飞一边跟蒋振芳说着一边把双怀杖往外拧,两截怀杖衔接处是每支头上一个铁鼻子三个钢环。云飞这一转,这怀杖杆钢环搅在一处,嘎巴嘎巴直响。这时那草亭子前站着的壮丁跟教师已看呆了。云飞左手一动,蒋振芳用了猛力握着怀杖,恐怕云飞夺了过去。云飞忽地把右掌一扬,微一偏身子把右腿往上一摔,自己左掌中怀杖往右腿上一担,喝了声:“蒋庄主休得松手。”话声未住,右掌猛然往怀杖连环处一切,嘎巴的一响,声音很大,两支怀杖变作四截。

那些壮汉不由得喊了一声“好”,只是这好字刚出声,又想喊得不对,自己的主人兵刃被人切断,怎么自己倒喊起好来,这算什么?所以这个好喊得非常难听,云飞跟蒋振芳各持两根短棒往两下一分。云飞道:“我们这叫平分春色,蒋庄主的手没伤吗?”蒋振芳见云飞有这种功夫,自己实在是一心的折服,把两根短棒往地上一扔,抱拳躬身地向云飞道:“云师傅乃是少林名家,有这种惊人绝技,我是甘拜下风。这里的事听凭师傅处置,就是把我送到官府,也死而无怨!”

云飞哈哈一笑道:“蒋庄主你这么认罪服输我倒不能过于追究了。只要蒋庄主肯回心向善,不再做这种灭绝天理的事,没有不可商量的。”蒋振芳恭恭敬敬地答道:“云师傅可到宅内细谈,我虽是下流之徒,也不肯学那些小人的行径。”云飞坦然不疑地向蒋振芳道:“我若不看着蒋庄主是个外场的朋友,也不能这么商量,请引路吧。”蒋振芳向那些壮汉们一挥手道:“退下去。”这些壮汉撤枪刀纷纷从草亭旁退了下去。只有两个挑着灯笼的在前头引路,那李教师一声不响在后面跟随。穿过了垂花门径奔了东院,来到倒座的客屋,蒋振芳往里相让,云飞毫不迟疑径自进了倒座。见倒座中陈设极富丽堂皇,彼此落座后蒋振芳道:“蒋某自知做这事是犯法纪,只是业已失足,就是现在再说愧悔的话也晚了!云师傅我现在说句不知耻的话,若是单凭武力我还是未必肯这么折服,只因一见云师傅时就被你一团正气把我历来的凶焰消灭。云师傅所说的话又满是天理人情,我虽是流为匪党,当年也受过名师的教诲,总怨我自己没定见,没遇上好人!”云飞道:“只要肯幡然觉悟痛改已往之非,既往不咎,一心向善,屠刀放下立地成佛。蒋庄主你既然已知往日之非,就是你的良知未泯,只不知尊师何人?为何操这种万人唾弃的事业呢?”

蒋振芳不觉脸上一红,长叹一声说道:“提起了我那恩师真令我愧死!怎奈我走上这条路,我不敢推脱到事势所迫,可是我的初心也未想堕落到这般地步。我是原籍关内直隶湾河蒋王坨人,家中颇有田园。在十几岁时白天书房里念书,夜晚就到把式场子跟着练练武,彼时父母俱在,不过既无兄弟又无姊妹一脉单传,未免就有点过于溺爱。我十七八岁的时候知识渐开,就有坏人引诱做种种赌博,他们从中好哄骗我的钱财。我们那村子本是一个很富足的地方,我家中又是村中首户,很有不少的人觊觎我家之财产,一见我入了他们圈套,遂一齐地上身。我是个富生富长的公子哥,哪懂得他们存心害我,渐渐地输得没钱还人家只好去偷。像我那时绝不会偷盗别人的,只有把我母亲的积蓄通通运到赌局里,像那种毁人炉,就是金山也容易送到里头。赶到无物可输的时候,他们又逼着我把田地的文书红契偷出来押借了钱去赌,后来闹得实在不像话了,我那老父把嗜赌如命的情形打听明白,把我饱打一顿,关在家中不叫我出来。

“虽然是这么受骗,我彼时并不回心,稍过了一两月,监视得不甚严了,我故态复萌,仍然跑到赌局上呼卢喝雉,把钱财视同粪土。也是活该出事,因为一点小事,跟我们近邻王二瘤子争打起来,我年轻力壮,一交手我把他摔在地上,不料他跟我是前世的冤家,竟致气绝身亡。我当时虽则害怕,可是想着并没把他打出伤来,就是归了官,花几百银子买好了苦主也不致给他抵了命。哪知一群吃我的无赖们暗怀歹意,一路的危言恫吓,说是我若不赶紧逃走,被地方保甲锁拿到官,轻则久远监禁,重则绞监候死,还是暂时躲避,王二瘤子家中也未必就认定了非是你不行,候风声稍息再回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当时遂信了他们的话,急忙离了蒋王坨。我从小没离过家,那时候我由苗疆奔了关东,腰中只有未输净的十几两散碎银子,我自幼富里生富里长,哪里知道没钱的难处,赶到了半月光景把钱用尽。那时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又是天热的时候,身上没有多少衣服可以变卖,每日只好找那码头上做些苦工将就活着。转瞬到了冬天,受了饥寒之苦,辗转到了蒙边客吉汉地方,遇到了一位同乡殷在田,他在那里开一牧场,开垦了数百顷田地,见我漂流异地无投无奔,把我收留下给他照料着牧场的小工子,我那时才算脱离死境。这位殷在田很好的一身武功,有闲工夫时就教给他两个儿子练武,我在家乡原来也练了二三年的光景,只为嗜赌如命把功夫搁下。此时见这位主人一教练功夫,我是万分地高兴,只为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哪敢再生妄想。可是性之所近,在他们一练功夫的时候,但有一线的工夫也要瞧瞧他们练得怎样。日子一长,这位殷在田把我叫在面前,问我练过没有,我遂把自己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并说出自己十分好练的心情,现在瞧着主人教两位少主人心中十分羡慕。可是蒙主人念同乡之义收留,理应努力做事报答深恩,不敢再存妄想,只是主人练的时候舍不得不看,请主人多多原谅。这位殷在田真是忠厚的长者,竟令我随着两位少主人练习武功。

“一晃三年的光景,我是刻苦用功,长拳短打、轻功提纵术已稍筑根基。这位殷老师以一对镔铁双怀杖打遍关东无敌手,在辽东一带颇有威名,很会过许多名手。我对于这种兵刃也是爱用它,殷老恩师倾心把双怀杖的招数全教给了我。不料拿着这样的好人,竟致天不假年!在我到那里的第四年染病死去。我因为自己漂流异地险做饿殍,蒙殷老恩师衣食养育传授武功,未容我稍报深恩竟撒手人寰,彼时我本着良心要在两位少主人身上稍报深恩。所以在殷老师丧葬之后,我尽心竭力帮着少主人经营牧场田地,可是两位少主人自殷老恩师死后,渐渐地放纵骄恣,把我当作奴隶看待,我抱定了用十分忍性来对待这两位未经世故的少主人。哪知我们的人缘饭缘已尽,无论我如何地容忍,怎奈两位少主人时时以盛气凌人,在殷老恩师死后的半年中,我把世上炎凉冷暖尝尽,直到转年的三月光景,两位主人竟下逐客令,把我赶了出来。

“我到了殷老恩师的坟上痛哭了一场,这才离了蒙边客吉汉,此时我是无投无奔,茫茫大地何处是我栖身之所?又想起离家数年不知父母在否,此念一动竟起了思乡之心,恨不得立时回转家乡看看我那双亲,遂不顾那人命案子消减未消减,真是归心似箭,昼夜地兼程回到故乡。到了离着村子四五里远近,我忽然想起,倘若贸然回去,要是打死王二瘤子那案还未完,岂不是自投罗网,还是先到亲戚家中先打听打听为妙,乃投奔了我那母舅家中。

“我母舅就住在离着我住的蒋王坨三里之遥,那村子名叫桃花堡。赶到了我母舅家中,我母舅见我回来,吓得变颜变色,把我藏在内院里,才痛哭着告诉我,已落得家败人亡。一群土棍竟乘我逃走后,勾结苦主和地保百般讹诈,把斗殴诬作谋杀,逼我父母立了字据,发丧养殓尽情敲诈,只是一年的工夫,把田园地土全变卖才料理了这场命案。并且待我回家时,他们仍要拿我父母给立的那张字,送官究办。我父母第二年就相继死去,死后非常可怜,连丧葬之资全没有,全是母舅料理的……我当时一听立时晕了过去,缓醒后向舅父说明,自己要立志到外边闯去。这时在舅父家也不能待住,自己报仇之后远走高飞,成名露脸再回来,也就不怕什么了。那时于心稍安,也可给死去的父母争口气,再说父母为自己不务正死的,已是抱恨终天,这时要是再带累了舅父,那更无面立于人世间。我舅父也不便阻拦,遂趁着夜间打点了随身的衣物,拜别了母舅离了桃花堡,我找到了谋夺家产最恶的两个土棍家中把他二人杀死,这才离了故土复返来到关东。

“我哪有什么朋友,把带来的川资耗净一连饿了两日,我想着一个堂堂男子,难道真个沿门去乞讨吗?遂在一个山坡的枯树自缢寻死,自以为从此与世长辞,哪知又被一位道士把我救了下来。这位道士把我带到庙中,真是一片佛心,殷勤照顾我的饮食,因为我虽是没死,已如染一场大病,直养三天才把精神缓过来。我想哪能那么招扰人家,遂叩谢了道士活命之恩,要告辞出庙,那道士看我这份穷途落魄的情形,起了恻隐之心,恐怕我出去仍寻短见,留我在庙中吃一碗粗茶淡饭。这位道士法号逸尘,敢情是一位风尘奇士,隐迹那庙中要练得丹回九转、尸能飞昇,才弃却了功名富贵,甘受这种清苦。那时我也看破了一切,再说也无力跟命运挣扎,遂一心想皈依三清教下,了却未来的苦恼。”

蒋振芳说到这里,向云飞道:“云师傅,假若当年如了我的心愿,何至于流落成匪棍做这种恶事。”云飞道:“凡事不能由人算,全由事势所迫。”蒋振芳接着说道:“逸尘道士却劝我不必灰心,好好在庙中存身,遇有机缘仍可力图上进,一个壮年人,志气岂可那样颓废。我见道爷一番诚意,怎好过于牵缠,遂在庙中住下。道爷尚有两个徒弟,全在十五六岁,每天除了清扫之外就是念些经卷,我在那里住了十几天的工夫,才知那位道爷不止于学问渊博,并有一身好武功。每到夜静更深必教两个徒弟拳术,被我无意中撞见,见所打出来的拳风招势颇觉与世俗不同,遂乘机向道爷请教,道爷微笑不答,我求之至再,并把我自己所练的功夫施展两路求道爷指教,道爷不加可否,只说功夫各有不同。我谆谆地请教道爷派宗哪一门,道爷才告诉我所习的乃是太极拳,是一种刚柔相济的功夫,不过世俗见那拳术毫无刚劲实沉之力,练一年半载绝无若何表现于外,授徒数人全是半途而废,故此也灰心不再以这种太极拳授徒。自皈依三清教后,更与世俗隔离,只有眼前这两个徒弟,教他们学学这种拳术,就为是调和身心,去他们浮躁之气。他们自知不安心别无可图,虽有厌烦之意也无可如何了。

“我彼时也是福至心灵,跪在地上求道长收我做弟子,跟他老人家练习武功,道长见我一片至诚倒是答应了,不过是跟我约定,须要下五年苦功,不得中途间断,须在佛祖前立誓。我当时以至诚立了誓愿,就在庙中跟道爷练太极拳。在先练着实不感兴趣,好在我虽是庄稼把式,可听见师父讲过,站桩立式不容稍差毫厘,虽是在家乡听铺场子的说过,然而可没下过苦功夫。因为在家乡时年岁幼小,一块儿的师兄弟们全是娇生惯养的,师父刚一站桩(一名开马步,湖南名提筩子劲,俗名“蹲裆骑马”式),在刚一站的时候,师父给纠正姿势费了许多唇舌,什么挺胸叠肚,沉肩下气咧,简直一概不懂。好容易把姿势给纠正了,任凭师父说破了嘴,因为腰腿上疼得要命,腿肚子酸麻得要命,肩哪会沉,气哪能下。工夫稍微大了一点,立时全不听约束地站了起来,到了第二日,说什么也不肯站桩了。师父见徒弟们不肯受这种苦,若是强逼着非练不可势必把徒弟们全挤跑了,自己的场子非散不可。看在饭碗上只好由他们,爱练不练,故此一般以武功戳竿立场子谋生的,不容易教出好徒弟来。若是只会花拳绣腿,拿生意经骗人钱财的,更不足论了。”

云飞听到这里遂答道:“蒋庄主,你这倒深是阅历之谈,所以有真实功夫的人,第一以不轻露为戒,并不是练得一种绝技就自秘不肯传人,实以师徒的关系至重,历来习武的人保守各派的门户,尤不愿稍受污名。例如‘铁砂掌’‘棉掌’‘铁臂功’‘铁扫帚’‘魔爪力’‘金钟罩铁布衫’‘点穴术’‘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蜻蜓三抄水’‘燕子飞云纵’‘壁虎游墙’,种种绝技全是用十数年的刻苦功夫才能练成。第一,名师难遇;第二,若没有金钱的赔垫跟长久的工夫,也难有成功之望;第三,就让既遇名师,复得家庭的供给和时间的允许,可是自身的骨骼跟聪明全不足,也是不易登峰造极。练武的有几件难处,所以求一全材很是不易,据我看,有子弟的或是为求武科功名,不妨教他们练些刀马的功夫,若是不想取功名,只访名师稍微练个三年五载,锻炼个健全体格也就是了。可是一般少年人全是被稗官野史离奇怪异的邪说所诱惑,一入武功之门,既存了好高骛远的奢望,不是想做剑仙就是想做剑侠。赶到练了一年半载,见所练的功夫离着自己的希望何止千万里,遂立时索然无味没不半途而废,所以提倡小说的人,真是罪大恶极,蒋庄主你看是与不是呢?”

蒋振芳道:“云师傅说的一点不差,稗官野史真是误人匪浅。”云飞道:“蒋庄主你还是把你的来事说说吧。”蒋振芳道:“我因为知道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所以当年道长教我时,只站桩就下了百日之功,彼时我绝不稍嫌厌烦,到如今动起手来,能够气不轻浮皆拜道长之赐。跟道长学了五年,把太极拳稍窥堂奥,镔铁双怀杖虽然不是太极门的武器,可是道长因为我性之所近,并不让我荒疏,时时地用奇门十三剑跟我过招,哪点不对了立时为我矫正解释,这一来我的怀杖上很得道长的教益。可是道长当年那样地苦心教我,绝不料我会堕落到这般地步,我真是负了我那恩师,纵死到九泉之下,亦无面目见我蒋氏先人了。”蒋振芳说到这里潸然泪下。

云飞见蒋振芳此时已天良发现,遂劝道:“蒋庄主不必过于悲伤了,这就叫棋错一步满盘全输,谁也不能保证一生没有失步的地方,不过在已知道错了能赶紧回头,尚可不失为好人,来日方长,一心向善仍可还清白之身。我云子扬深恶痛绝的是不能予人以自新之路的人,往往已失足的人,本有悔过之心,而被这种人所迫只可作恶到底,所以不能容人的人,实较作恶为非的尤恶。”蒋振芳道:“云师傅这才是以佛之心为心了。我随道长学艺五年,道长被师兄所招去嵩山掌紫云观去了。”云飞一听说到嵩山紫云观,忽然想起一事,这蒋振芳庄主与自己另有渊源,实非始料所及!这才是方化顽强归正道,竟是师门旧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