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兰儿含着痛泪来到了那瘦老人面前,叫了声师叔你有什么事,那瘦老人扶着兰儿的肩头附耳低声说了两句,兰儿点点头回身进去。瘦老人却向赵元龙道:“老弟,紧走两步,龙江落日也就是一刹那间。”赵元龙随着上了屋后小峰头,果然这里已达到极巅,一轮红日正坠到水平线,好像一只火镜照得那水面上如万道金蛇,再往山下一看,那喀兰寨隐在了烟雾之中。瘦老人道:“老弟,这里的景色不错吧?”赵元龙道:“置身这里如入方丈蓬莱,真是仙境了!”

瘦老人道:“可惜好景不长,你看转眼间万象皆空都成泡影。”赵元龙虽没读过多少书,可是已饱经世故的人,也颇领悟瘦老人言外深意,不禁为之默然。不期然地一低头,看见木屋前,见那兰儿倚在那白发老人的怀中仰着脸给老人抚银髯说个不休。老人不似先前那么凄惨的神色,这时天已渐暝,瘦老人道:“咱们下去吧,再黑了就不好走了。”赵元龙跟随来到了木屋前。兰儿迎着那瘦老人道:“师父,吃饭吧。”白发老人向赵元龙道:“老弟,这峰头的奇景颇可赏玩。”赵元龙忙答道:“这里实如仙境,我竟得一开眼界快慰极了。”白发老人道:“山居没有美肴,不足款客聊以果腹罢了。”赵元龙道:“这就足感盛情了。”老人拣了一方大石当作桌案,兰儿把饭摆上来,见是老米饭跟鹿肉,用荆条作箸。赵元龙对这种饭倒吃惯了,转眼天已昏黑了,兰儿却在屋旁石壁上燃起松脂灯,立时火光熊熊,只是被风吹得火光摇摇不定,阴森森的似有鬼气,这种地方胆小的人一时一刻也住不了。饭罢,兰儿收拾下去,又烧了些松子茶,不一时东方月上,渐渐地,峰上又亮了,老人叫兰儿把松脂灯熄去。赵元龙跟老人谈了会子关外风土人情,二位老人倒很赞扬赵元龙是个有志之人。

赵元龙见两位老人说话很是恳挚,遂乘这机会说道:“二位老人家住在这种地方未免太不方便了,赵某也是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山下这喀兰寨为我一手经营,所有猎户也全是如兄如弟,不受官方的辖治,并没有什么很束缚的地方。在下历年也积蓄了些余资,老人家如不以俚鄙见弃,请到喀兰寨中暂住几时徐图将来,不知肯赏脸否?”白发老人把头微摇了摇道:“老弟这番慷慨之意我们领情,就是现在我们还有些事尚未结束,将来定要叨扰。”

赵元龙道:“老人家是豪爽人何必客气,在下自到关东即以至诚交友,不敢以虚伪向人,老人家念在下一点愚诚,在喀兰寨盘桓几时,也好叫在下多承教益。”白发老人见赵元龙情意惇惇不禁喟然叹道:“一生游荡踏遍江湖,尽遇些骄狂俗子、无耻匹夫,不意在这荒山绝顶竟遇知音,岂肯失之交臂?不过老朽有难言之痛,老弟你要知道了我这番遭际就知我们不是故悖人情了。老朽姓姬,名际可,字隆风,原籍是山西蒲州人。”又指着瘦老人道:“他姓云名飞,字子扬,是我的师弟。现在我们可是各创一家的拳术,这兰儿却是老朽的义女,她本姓姜名叫慕兰。老朽原祖居蒲东翠柳村,敢说是诗画继世、诗礼家门,我从十三岁的时候家业渐渐地凋零,遭强暴的侵凌,先父才一心地教我习武,遂请了位老师练习拳棒。我学了三年,我这师弟才随父经商到蒲州,遂也拜在我恩师门下。又过了两年,我父母相继去世,既无伯叔终鲜兄弟,我又不善经营家业,幸而有我那恩师从旁指教我,还多支持几年。学艺八载,我那恩师本是湖南人,彼时已年近古稀,不愿再在异乡留恋,遂决意回他老人家的故乡。临行之时单对我两人说,一生挟技走遍中原,授徒二十余人,最得意的就是我们两人。他老人家说八年来把数十年的辛勤所得已尽授我等,可是我们虽有过人的聪明智慧,尚应访名师力求深造,说我师弟宜重内功以调亢阳暴躁之气。说到老朽是天赋奇质无须丹回九转,已得水火既济之妙,如浮云遮月只待微风,我那恩师这样赞美我实令我汗颜。恩师去后徒众星散,我这位云师弟亦返钱塘。这时我的家业日渐萧条,又有一群光棍地痞以及无赖族人见我可欺,日夜地变着方法计算我。说起来我既然学得一身武术,难道还怕他们吗?只是我近年来昼夜用功研究武术,为的是力图上进光大门庭,若是跟这群无耻的小人拼命未免太把自己看轻了。想起了我那恩师临行时嘱咐我要再访名师求武术精奥的话,遂决意离开我的故乡。把余下的田产变卖了,这才离开蒲州先往南走,到处遍访技击名家。我说句狂妄的话,尽是些徒负虚声、盗名欺世,于是顺便去访我这师弟,他也奔了湘江另访名师去了。我遂在西子湖边流连了一载,饱览那湖上胜色,又到峨眉亦无所遇,漂流了十年只落得意懒心灰。赶到离家十二年的时候,那时到了陕西汉中道逾秦岭,遂入终南山。彼时因落魄江湖毫无寸进,既不能遂平生之志又不能重返故园生趣毫无,遂起遁世之心逃禅之念。于是在终南山越层峦探古洞,在玉柱峰下寻得一座坍塌残破的古刹,遂决意在终南山做我归宿之地。老朽那时所受的苦处有过于现在的百倍,只身住在那古刹中,四壁萧然只草草地把配殿修葺。在第三日的夜后被庙外的野兽咆哮的声音惊醒,忙掣防身的宝剑起来。可是庙外的野兽并没有进来,但我已不能再睡了。忽然听得承尘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铮铮地响了一阵,仔细地往承尘上细看时,隐隐地似有微光。彼时也是现在这种时候月华皎洁,老朽住的东配殿,疑惑是月光由破窗透进来,细一辨别又觉得不对。那时也就是三更将过月在中央,哪能照到承尘上呢?好奇心动把灯点着,见上面蛛丝密结土蔽尘封,任什么也见不出来。那时轻身术(又名提纵法)虽没什么功夫,可是丈来高的地方尚可自由上下。立即一纵而上,单臂跨住横柁,哪料承尘上竟放着一柄古剑和一只木匣。老朽把它取了下来,就灯下一看这柄剑,剑鞘形势非常古雅,把剑掣出鞘来,寒光耀目、锋利异常,上面却嵌着汤阴岳氏四字,并没有剑的名称。老朽不宝其剑,但实宝其人,武穆王精忠报国万世尊崇,老朽何福得获先贤遗物。再启木匣却是一部手抄的册子,题名是《阐译达摩内经,图解形意拳术》。老朽此时不啻从九幽十八层地狱中被拯到洞天福地,因为久知岳武穆精研达摩祖师内经,化五行十二形之原理,著为形意拳。为明心见性还原之大道,揽阴阳之造化,转乾坤之枢机,万法归源武术之精华,胥集于此篇中。老朽敬谢神灵默佑得使如愿以偿,我自得内经每日虔心励志地研究其中的精义,忽忽的十二年工夫才把这五行十二形的精华撷取。此时老朽忽然动了一点痴心,想我受尽了千辛万苦才把这拳术探讨入微,可是我负有一身本领,若是秘不示人,自己珍惜视为不传之秘,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白头,不过把十二载辛勤所得带到泉壤,使此寿世益酒人的养生保命之秘术湮没不传,岂不违背岳武穆著书之意?遂决意把这拳术精华传于后世,此念一动遂离了终南山,以所学所得遍访国术名家。也不是老朽功夫未到,也不是曲高和寡,到处皆以狂妄目我,也是怨老朽忠厚过分,每到与人比较时绝不肯以术伤人,只抱定不为人所制。这一来叫无识之辈有所借口,目我为标奇立异。后来逼得老朽挟技反无立锥之地,只得把忠厚暂时收起以形意之精华与各派名家相较,这才把那些无识的拳师制服,稍稍见重于世。后来老朽在金陵戳竿立场子,为广传徒众好昌大我形意之门,哪知这一来更令老朽灰心了。形意拳术不仅是防身御侮,实为性命双修之术,哪知为徒众释术名、解术理则充耳不闻。殊不知形意拳包罗万象以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在内为意在外为形,有形者生于无形,无形则天地安是生。先天真一之祖杰氤氲无形,其中有一点生机含藏,名为先天之本性命之源,生死之道天地之始,万物之祖阴阳之母,四象之根八卦之蒂。揽阴阳、夺造化、转乾坤、扭气机于后天之中,返先天之真阳,退后天之纯阴,复本来之真面目,归自己之真性命。发著于六合之远无物不有,所谓形心以静,其气缩至于心中,退藏于密故谓意。只此形意命名之义全不能了然,如何能使武功渐进。习形意须先收敛心神,去其浮躁之气,站桩立势须有半载的功夫。下盘的功夫名叫筑基,根基不固绝练不出来。只是这一众庸俗子弟早为邪说所误,全是好高骛远,只三个月的工夫,三十多徒弟只剩三四个了,也是平凡的骨骼只于肯用心而已。我这才知要打算铺场子必须先把惊人的功夫炫露一下子,把当地的人全震动了才可以站得住。我灰心之余把场子散了,不料到了苏常一带访友巧遇王辅臣父子,承他们父子另眼相看。耀龙虽是宦门子弟,倒能刻苦用功。一晃五年光景,我这云师弟分别多年,他也竟得奇遇,竟拜在镇三江神拿陆稼农门下得少林真传。这位陆老侠客不仅有一身绝技,为人刚正不阿,不要说老人家的武功,单说那品端学萃、除暴安良、见义勇为、保卫乡里已足令人敬服,别说还练一身惊人的绝技。云师弟五年的功夫受他恩师的教授,日夜刻苦研求,不啻十年。陆老前辈却有一件古怪脾气,最怕人热心利禄、求进仕途,嘱咐我这师弟不遇知音不要以武功问世,锋芒不可太露,不要以武功炫人。我师弟才回转故乡隐居田园,暗中却做了不少的仗大义、雪不平的事。后来知道老朽尚在寄人篱下,遂致书相招。我这师弟家道小康,不叫老朽再奔走风尘,布衣蔬食安享田园之乐。老朽那时也十分灰心,虽则胸无点墨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隆风说到这里,坐在对面的老人云飞说道:“师兄,难道忘了唯口兴戎,多言招祸吗?”赵元龙听姬隆风自述身世,正在听得出神,被这位云飞用话一拦,自己猛然间还没领悟,细一琢磨可不是老人说话很招忌讳,忙向云飞说:“老前辈不要多疑,我赵元龙虽不敢比什么忧国的志士,也不至于给那贪官污吏做走狗卖友求荣。”姬隆风手捻着银髯点点头向云飞道:“师弟这倒不必顾虑,这位赵老弟也是有气节的人,岂肯做那卑鄙龌龊的事,若是利欲熏心视我弟兄为俎上肉,他不过先落个血溅黄沙,于我弟兄何损呢!”说到这里又扭头向赵元龙道:“赵老弟是与不是?”赵元龙只是连答:“是、是。”姬隆风却哈哈狂笑了一阵,又向屋中招呼了声:“兰儿,你烧些茶来。”屋中并没答声,姬隆风却向师弟说道:“这孩子许是睡着了。”只听屋中这时答道:“爹爹,我没睡啊。”

兰儿慢吞吞地从木屋中出来。这时月已偏西,正照在兰儿的面上,见那鼻洼眼角尚带着泪痕,云飞向兰儿道:“你又哭了。”兰儿忙一扭头俯身向门旁地上拿火石打火,答了声:“我没哭。”赵元龙也听出兰儿答应这话时声音发颤,心中十分疼惜这孩子。姬隆风咳了声向赵元龙道:“这孩子命也太苦了!”赵元龙也不好答言,也不再追问,遂说道:“老前辈可否把后来的事叫弟子一听究竟?”姬隆风道:“后来的事正是老朽们来此的缘由,焉能不奉告呢!自从在我这师弟家一住就是三载,后来听说北方出了几位技击名家,决意到北方访访高人。我这师弟也是静极思动,遂同老朽一同离了钱塘往北走来,把北方的几位有名的拳术家全领教过。到北京城住了一年,偶阅邸抄,见那王总镇又荣任了陕西总督。老朽倒不是为他又做了官,只因我那徒儿是我得意弟子,王总镇又于我有恩,数年未通音讯,老朽时时把他父子挂绕心头。此时既知道他的下落,决意去到陕西找他。于是和师弟一同奔了陕西,既抵长安始知因为江宁提督管世忠获罪伏诛,凡是被他所参劾的全被起用,王辅臣以起用后屡立功勋,才升到陕西总督。

“我们师兄弟本不愿在长安留恋,只因我徒儿耀龙苦苦相留,又体着我这师弟的心意,特在洪阵寺租了两间精舍,为我师兄弟二人养静之所,在长安住了二年的光景。那时四川巨匪杨二虎勾结土酋入寇,拥众十余万,声势浩大,连陷四川十一县,王总督身先士卒与匪众鏖战过数阵,恢复了牧马河、虎头关一带。朝廷又派了安西将军多尔客领大军平贼,哪知道安西将军却是酒色之徒,倚仗着是皇家亲贵横征暴敛、擅作威福,他却按兵不动,只责令王总督速行收复失地。王辅臣受他的威胁,只有拼命地跟贼人血战,算是把杨二虎所部攻溃收复了虎头关、牧马河,贼众退入川中。可是王总督所部五万众已损失得不及半数,哪知安西将军把平贼的功劳满归到自己名下,却令王总督屯兵在巴山以西,名目上是防川匪卷土重来。所有关中的钱粮地丁、藩臬的库银,满被安西将军提取殆尽,王辅臣这两万兵的粮饷克扣不发。临近巴山金牛城,地方还富庶,本可就地筹饷,哪知安西将军居心险毒,却早派了重兵镇守,简直是置总督于死地。王总督实被迫无法,遂修了一道密折,把安西将军跋扈情形及自己的部属饷尽粮绝、军心涣散,再不救济恐将酿成巨变。哪知道密折走到武关,竟被安西将军的亲信总兵吴达截获,秘密解往长安。安西将军一见王总督这道密折,却给暗暗扣下,又派武卫军把王总督府包围,查抄满门家口,连家丁仆妇一名不留,满拿到安西将军行营。

“彼时老朽在洪觉寺尚不知已出这种祸事,忽然有一个苍头带着一个女孩子来到洪觉寺见老朽说:‘总督府已遭祸事,这女孩子乃是王总督的甥女,带她在街上游玩,方要回去,见府中的老太太少主人及男女仆人等,全被将军的武卫军押解走了。’他不敢回府,来到洪觉寺向老朽哭述,老朽当时惊闻噩耗也是束手无策。那时我师兄弟二人一商量,洪觉寺已不能存身,遂悄悄到城外把老仆打发走了。这孩子就是老朽这义女兰儿,到了城外安顿住了,一细问这孩子才知道父亲就是王总督的妹丈,父亲名姜壤,就在他舅父军中做总兵,原先他们住在大散关,因为反乱才到她舅父这里来的,母亲和哥哥不知死活,只是啼哭。云师弟夜入长安城探明,才知聚祸的缘由。老朽那二徒儿耀龙于查抄家口时竟逃了出来,大约已赶到巴山的军前报告王总督去了。老朽那时就知道事既已到了这步田地,王总督恐怕也脱不了杀身大祸吧!安西将军不是不知总督拥有重兵,既敢查抄他的家口,哪能没有一点防备,遂令我这云师弟星夜赴巴山军前与王总督送信,叫他早作打算。云师弟去了十日回来,敢情那安西将军已早有准备,把各路关卡全派重兵把守,把武关、潼关、大散关、金牛城、五当山、巴山以东的劲旅满调遣好了,整个地把王总督这两万饥军包围。各关隘又张挂榜文,硬诬王总督父子谋反,可怜王总督尚在梦中,哪知祸从天降,竟被这安西将军部下提督裕朗擒获,解回长安。云师弟赶到时早已瓦解冰消,云师弟孤掌难鸣,也不能搭救,在归途中巧遇老朽,徒儿王耀龙痛全家遭祸愤不欲生,求他云师叔把他送出镇平州,入湖北、奔江西、走福建到台湾求台湾王郑经发兵为合家报仇。

“缘那已故延平王郑成功幼时与王总督同窗共砚、情意相投,赶到大清国定鼎中原,郑成功之父原保亡明的唐王,因兵败降清,成功愤其父不能死节,乃只身走温台,后起兵为明主复仇,陷金陵时致书王总督,令王总督弃暗投明匡复大明基业。王总督因家小俱在内地并且势力单薄,又在管提督之下,恐怕事未成先取杀身之祸,遂婉言谢绝另作后图。这种传递消息极其严密,虽是王总督不能当机立断,可是郑成功对王总督并没有什么仇视之心,这事只郑成功一人知道,别的将官哪又知道他二人有旧,所以王总督在苏常一带与郑成功的部下对敌,那正是各为其主。我云师弟把耀龙徒送到,登了海船,随又赶回来与我共议营救之策。我们遂偕同这苦命孩子赶到长安,只是那安西将军手下收容许多江湖道中人,我们一动手就得掀起非常大祸!王总督誓死不愿污名,定要昭雪了冤屈才求活命。幸而把他弟兄解进京师,交刑部审问。刑部右侍郎刘文显受安西将军情托严刑取供,终落了个克扣军饷按兵不动之罪。两人除籍没家产,还落个充军宁古塔军台效力。可怜姜夫人自缢而亡,王夫人也病死,我们把他姐妹葬埋在西直门外。兰儿年岁虽小,终日啼哭,要我弟兄把她送到配所跟他父亲、舅父见面,这才变名易服来到关东,只是宁安府岂是我们这样易为人注意的人所能去的,只得先在这绝无人迹的地方落住脚,打算探明了配所的情形再行下手。我们在外漂流到如今,已经一年光景,我这云师弟家中尚有田园,只为念同堂之义却甘心与我受这苦恼,老朽到这昂古喀兰山已两月余了。”说到这里兰儿已烹好了茶送了过来。赵元龙看着兰儿这点年岁遭这种流离之苦,自己起十二分爱怜之意,又见两位老人也是时刻眼望着兰儿,显露出一行一动都很关心。这时月影平西,约有四更天的光景,赵元龙道:“老前辈为王总督历尽风霜之苦,大义可钦。在下最重的是义侠之士,如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处,请自管吩咐。银钱跟人力上只要力所能及,我绝不能含糊。老前辈可以叫在下做一些快心的事吗?”姬隆风说道:“老弟你这份好意老朽承情,不过我们所办的事,你老弟帮助不了,将来用着老弟之处必要相求。”

赵元龙听老人说话的意思分明还有什么异谋,总有些不相信自己似的。遂站了起来正色说道:“两位老人家不用见疑,我赵元龙实在钦仰二位老人家的侠心义胆与超群的武功,情愿舍弃身外一切追随左右,纵令赴汤蹈火亦所不辞,我若有丝毫假意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姬隆风与云飞两位老人全站了起来道:“老弟你过分抬爱了,君子相交以诚,何必设此重誓,令老朽深抱不安。”赵元龙道:“在下一点愚诚恐不能见信,故敢以寸衷昭告神明。”姬隆风与云飞却恭恭敬敬地向赵元龙一揖。赵元龙还礼不及忙说道:“老前辈不要客气,只要有用得着赵元龙之处,万死不辞。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望求老前辈答应了,莫使在下失望。”云飞说道:“赵老弟,我们萍水相逢已成知己,从此日此时祸福与共、患难相扶,各自掬诚相见,不许再有虚伪客气,有什么事自管说,怎么还提到求字呢?”赵元龙道:“我虚度五十二岁,嗜好武功,只为未遇名师毫无成就,二位老前辈如不嫌弃,愿拜在老前辈门下,俾使武功稍有寸进,不枉爱好武术一场,纵死亦瞑目了。”

姬隆风哈哈一笑道:“老弟也过于抬爱我们兄弟了。你想我们就是再狂妄些,也不能收你这大年岁的徒弟了,我们推诚相与,从此结为生死之交、患难相共,我们就以师兄弟相称,对于武功互相切磋,是这样我们就一言为定,如再谦辞我们只好离开此地了。”赵元龙大喜过望,忙以师兄之礼拜过两位师兄,姬隆风把兰儿叫到面前道:“兰儿,这也是你的师叔,你要重新拜见,搭救你父亲跟你舅父还须借重你这师叔之力。”兰儿随即招呼了声“师叔,侄女给你叩头,侄女若能父女甥舅团圆,定给你供长生禄位”,说到这句已哽咽得不能成声,跪在赵元龙面前叩了三个头,赵元龙不忍看下去,站起来向旁一闪,兰儿叩罢头起来,赵元龙遂安慰道:“姑娘不用难过,我已对你义父说过,我必能尽我的全力帮你们搭救你父亲。”兰儿忙又拜了一拜道:“侄女先谢谢师叔吧。”

赵元龙暗赞兰儿十三四岁的孩子,就这么知礼实在可爱。忽然想起了自己刚被这老人救上穿云峰时,说了句练过几年庄透把式却被兰儿笑个不住,自己又没露什么武功,实不明白笑的缘由,想起来异常纳闷,这时遂含笑向姬隆风道:“师兄,我有一点小事不甚明白,我未说之先,先要讲明,我可不是怪罪兰儿,我疼爱她还疼爱不过来啦。”姬隆风一听暗一凝神,哼了一声也笑了,遂向赵元龙道:“师弟,你大约是为刚上穿云峰时兰儿笑你吧?”赵元龙含笑答道:“师兄竟能未卜先知,我正是为她笑我至今心中纳闷。”云飞从旁问道:“师兄是什么事?”姬隆风笑吟吟道:“赵师弟说了句把式,惹得兰儿发笑,这孩子一阵阵总是不知轻重。”云飞向赵元龙道:“师弟我告诉你吧,把式两个字实在是以讹传讹。练武的人再加不求甚解,又不明本究源,若有熟练武之人问以何为把式,则含混答曰:‘把式即武术也。’再问以何以武术就叫把式,则瞠目不知所对矣。按把式二字,原为八式二字,被后人传讹遂致把本义尽失,凡属武功不论派别皆离不开八式八形。八式分上四式、下四式,上四式属于手拨、打、腾、封,下四式属于足踢、弹、扫、挂。自八式翻为八形,即猫蹿、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金雕献爪,八式二字之意义实如此。一般习武多年不明此说者比比皆是,兰儿这孩子心灵性巧,暇时每教她武功,她是反复质疑这些事,全记在心中,故此才笑师弟你不明八式之义。”

赵元龙听罢,不尽地佩服这二位师兄。武功武学毕竟与众不同,只这一点小事就能引出了这么深的讲解来。遂向二位师兄说道:“这一番讲解叫小弟茅塞顿开,只这把式二字我全不解,功夫上更可想而知了,兰儿讪笑我焉能怪罪她呢?闲暇时还望二位师兄多多指教,可是小弟还是盼望师兄们随我到喀兰寨中,总比这荒山绝顶上方便一点。”姬隆风道:“赵师弟,不是我们不愿意去,也并非有什么客气的意思,我们现在不再相瞒,实因为欲救王总督和姜总兵脱离配所,只是这位吉林都统防守甚严,管束配所的罪人丝毫不肯放松,这位都统麾下很有几个能人,我们一年来不能下手。一者因为配所里监督严厉,二来因为就是把他二人救出来也走不出吉林省境去,故此漫游各处把隐身之所找好,才可下手救他。”赵元龙道:“既是这样,小弟倒还能助一臂之力,因为喀兰寨形同化外,官家绝不注意到这里,小弟手下管领着一百余名猎户,倒还全受小弟的管束。师兄到喀兰寨中定能叫猎户们归心,师兄自管放心去做,总然有多大风火小弟也敢担当。”姬隆风说:“那么也好,我们既然推诚相与绝不再做客气,我们到喀兰寨中再相机进行吧。”赵元龙见两位师兄慨然答应随自己回喀兰寨,心中十分地喜欢,随问道:“咱们几时下穿云峰呢?”云飞道:“天光稍亮就走,我们一身以外别无长物,倒不费什么事,就可以移居到山下。”这时月已下沉斗转星移天已快亮了。姬隆风叫兰儿把木房中应带着的东西满归置在一处。云飞道:“这间木屋用木石把门堵上,将来或有重用它之处也未可知。”姬隆风道:“很好,我倒很爱这绝顶的清幽。”这时兰儿从木屋中提出一个包裹、一柄长剑、一柄短剑、一张弹弓,以外的零星物件全不要了。云飞向赵元龙道:“天已快亮了,稍辨路径咱们就走,师弟你对于寨中的猎户面前口头谨慎一点。”赵元龙道:“师兄放心,我绝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说话间抬头看了看天空已作鱼肚色,稍近的地方依稀可辨,往四下里看,这昂古喀兰山罩在轻烟薄雾之中。姬隆风道:“咱该走了。”兰儿把包袱拿好,斜背在身上,云飞把木屋的门倒关上,又向四下里望了望,径奔木屋北一块大条石前。赵元龙看那块长条石有七八百斤重,只见云飞一俯身用右手抠住了那条石的边,见他嘿的一声,竟把那条石竖起,右手将那条石中段一托举过头顶,托到了木屋前,把这块石头倚在门上。赵元龙心中暗忖,天下真是什么奇人全有,云师兄这份枯干的状貌,按常理论就让武功上有功夫,也不过得个轻灵迅捷,绝不会有多大力气,如今亲眼看见竟有这么大的力量,真是出人意料之外。赵元龙正在看着发怔,云飞转过身来向赵元龙道:“赵师弟你一定看着我这么枯瘦,会有这么大力气可疑吧?”赵元龙道:“我看师兄这大年岁还能举这么重的石头,实在莫名其妙。”云飞道:“我派宗少林,于易筋得陆老的秘传,再加从少年善保真元,直到如今还能力举千斤,并没有什么离奇,就是现在你好好地练上三年,也能长五百斤的臂力,最要紧的是得清心寡欲方能收效。”赵元龙此时愈加悔恨自己未遇名师,练了几十年的功夫哪有一点惊人的本领。这时姬隆风道:“赵师弟你还思索什么,天光已亮,赶快下穿云峰吧。”赵元龙点点头道:“我自恨未能早遇二位师兄,使我多少也得一点真实的功夫。”云飞道:“赵师弟何必追悔,一个人际遇是可遇而不可求。比方恩师的一身绝技,所有乡里守着恩师住的人就该全会了,可是事实上只教了三个弟子,可见遇合有数不可强求。”赵元龙点头道:“师兄所说颇有至理,咱们走吧,”于是云飞在头里引路,过了穿云峰的极峰,云飞道:“赵师弟,这一段峭壁巉岩你若走着费事还是我带你一程吧。”赵元龙点头道:“多劳师兄。”云飞用左手拽了赵元龙一下,说道:“赵师弟,你把剑柄往下推推。”赵元龙遂把剑往下按了按,见姬隆风手挽着兰儿的手说了声咱走吧。话声未住带着兰儿已纵下山崖。云飞也带着赵元龙跃下崖头,这两位老师兄弟各自运用绝顶的提纵法,身体轻如落叶,在这个满荆棘的峭壁之上轻蹬急纵、巧踹轻沾,就让是猿猴也没有这么快的身形,转眼之间已到了穿云峰下。四人站住了,稍微地歇息了歇息,出了这个山环。姬隆风道:“若是在山口外遇上了寨中人问起来用什么话答对。”赵元龙道:“不要紧,他们起得晚,我头一个出山口,倘若山下有人我就自己先进喀兰寨,他们一定跟我进去,二位师兄随后进喀兰寨找我。若是没有人,只许走出山口就不怕人看见了。”云飞道:“他们若问你为何进山呢?”赵元龙道:“不妨事,我自有话答对他们。”

说话间已到了山口,赵元龙头前到了山口,隐住了身子往外窥探。这时天刚亮,喀兰寨尚在烟笼雾罩中,寨前一个人没有,赵元龙说声:“师兄,紧走到寨前枯树旁就行了。”赵元龙话没落声身旁风动,嗖的一声两师兄已拧身飞纵出山口,眨眼间全到了松林旁。姬师兄把兰儿已放在地了,赵元龙越发敬服,赶紧追赶过来,幸喜没有人看见,一同走进喀兰寨。守寨门的刚走竟没有一人看见,来到自己门首。赵元龙随往院中让两位师兄进去,虎子已听见爹爹说话,从屋里跑了出来。刚到院中见爹爹已进来,还有两个老头一个小姑娘,虎子跑过来握住了赵元龙的手道:“爹爹你回来了,那是谁?”赵元龙抚着虎子的头顶道:“这是你两位伯父。”虎子又指着兰儿道:“她呢?”赵元龙道:“这是你姬伯父的姑娘,你就招呼兰姐姐吧。”虎子道:“我认得她。那天山头上看见的就是她。”赵元龙道:“不要胡说,你两位伯父到咱这里来过。”虎子听见爹爹这么说,遂不敢言语了。

赵元龙遂把两位师兄让到屋中。姬、云两人见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可是收拾得倒是洁净,彼此落座。老费给打脸水泡茶,赵元龙随吩咐老费去做饭。老费刚出去就听见院中有人说话道:“他们告诉我首领回来了。”又听老费回答道:“刚来了不多一会儿,还同着两位师兄一位小小姑娘来的。”赵元龙在屋中忙站起来,到门口推门一看,说话的正是吴老疙瘩。吴老疙瘩已看见了赵元龙,抢步上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首领,多劳你挂念了,你的药是真好,要没有这么好药,今天也未必好得了。”赵元龙道:“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吴老疙瘩答道:“再不敢大意了。”赵元龙道:“老兄弟,你屋里坐吧!”吴老疙瘩随着进来一看,见迎面坐着两位老者,知道这就是老费所说首领的两位师兄。赵元龙向吴老疙瘩说道:“老兄弟,这是二位师兄,这位姓姬那位姓云。”吴老疙瘩向两位老人施礼,赵元龙向姬隆风道:“这就是那日……”刚说到这里云飞以目示意,赵元龙微点了点头说道:“那日在穿云峰打猎,我这个兄弟竟被马猴所伤,若不是山神显灵搭救,恐怕早丧了命了。昨天我跟师兄们说,师兄还不大信。”说着,回头又向吴老疙瘩道:“吴老兄弟,我说的是不是?”吴老疙瘩见人说不出话来,答了声:“首领说得对极了。首领我得给两位老师行个礼吧!”随即不待赵元龙吩咐,遂敬向姬、云二人行礼,二人忙还礼,吴老疙瘩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这时老费把饭已摆好了,赵元龙道:“师兄初到这里,本当备些佳肴美酒稍尽地主之谊,只是这地方距波江县城太远,实在赶办不及太简慢了。”云飞道:“我们又不是什么酒食微逐的朋友,何用客气。”不一时饭罢,老费把碗盏收拾下去,虎子这半天跟这几人似乎熟了,遂搭讪着凑到兰儿面前,用手一扯兰儿的袖子低声说道:“你爱那小猴子吗?”兰儿倒是大了两岁,往旁一撤,似乎不愿意让他扯着袖子,淡淡说了句:“我怕它抓了人。”虎子见人家躲自己倒觉着不好意思,待在那里也没有话可说了。赵元龙说道:“虎子,你看你整天竟是顽皮像野马似的,你看人家兰姐姐多规矩。”虎子既失望又被爹爹申斥了两句,眼圈儿一红几乎要哭。

姬隆风笑着说道:“小孩子家越活泼越好,不要太管紧了。”又推着兰儿道:“你去跟他玩会儿去,咱们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你比他大两岁照管着他。”兰儿听爹爹这么说,才不是先前那么羞涩,遂拉着虎子的手道:“你领我到外边看看。”虎子这才欢欢喜喜地领着兰儿奔了外面。云飞也随着站起道:“师弟,我一生最爱控御良驹,方才听见骏马长嘶,至现在耳中尤有余音,咱们可否去看看?”赵元龙道:“就在对面,师兄们请那边看去吧。”姬隆风、云飞随着出来,赵元龙用手一指道:“就在对面那场院中。”姬、云两位老人一看,在斜对过是一带的木栅,门口极其宽大,能够出入车辆。三人进了这个场院见里边地势极其广阔,地上晒着许多兽皮、兽骨。有两个壮汉在那里收拾,一见赵元龙进来站在一旁很恭敬地说道:“首领你回来了。”

赵元龙点点头向一个身量较高的说:“大李,马棚的门锁上没有?”那大汉答道:“没锁着,刚加完了料,首领喂牲口吗?”赵元龙摇头道:“不,我们进去看看。”那叫大李的忙头里走奔西北角把单扇的木门推开。三人进了这角门,靠西边是一溜儿马棚,马头冲着外边,有五十多匹马,全是白色,并没有一匹杂色。在北边单有一间小马棚内里单有一匹枣红色小马,不时地蹴踏怒吼,云飞一见就知准是这匹不受羁勒的烈马,遂向那马夫大李问道:“大约是这匹枣红马吧?”大李道:“就是它,我为给它收拾这里被它踢过两次,老爷子可要留神,千万别进这里叫它伤了。”姬、云两人先从这座大马棚看起,云飞一边往北走着一边向赵元龙说道:“这几十骑白马拣选得很好,内中很有几匹良骥,只是杂在马群中哪显得出所长。”

赵元龙虽则是干过牧场,这时听云师兄这一讲究,自己听着有一半不知道的。走到了北边这匹枣红色马的前面,云飞细一看,这匹马敢情还有出色的地方。一身枣红色的马毛,马鬃长有一尺五六,披拂在项下,在脊尾骨上雪白的三个白球。云飞道:“这一匹马实是难得,我不明白马贩子哪能连这种宝马全不懂,竟会轻易地卖掉。”赵元龙道:“说来也奇怪,初买来时这三个白光子没有这么齐整,不过似普通的马只有三块白斑,哪知道这些日子竟长成圆形,这真是异事。”云飞道:“这就是了,此马名叫三光火龙驹,能登崇山峻岭,有七百里的脚程,只是不善控御的,它绝不受你的羁勒,往往天生这种烈性的良驹因为无法训驯,索性把它驾车载重,竟把它磨折糟蹋死,就应了‘监车困良骥,草野隐奇人’。”说到这里云飞竟把马棚的半截栅栏拉开,大李忙过来说道:“老爷子你别进去。”云飞道:“不要紧,不要紧。”随向这匹三光火龙驹旁边凑。这匹马立时嘘律律一声长鸣,两个后蹄子竟向自己踢来。云飞往旁一闪,纵在马腹的一旁,左手把马鬃捋住右手向马背上吧的一掌,这马也怪,立时四蹄立住俯首帖耳连动也不动了。赵元龙一看也知道这烈马降伏了,因为马身上已见了汗,云飞又把笼头给摆好,把缰绳搭在左背上,手仍抓着马鬃右掌附在马背上不离开,随即领着三光火龙驹离开马棚。大李看着疑惑,这位老爷子有什么邪术,云飞向姬隆风道:“师兄,我要试它一程。”姬隆风道:“师弟你要加小心。”赵元龙道:“师兄,可以把鞍鞯备上。”云飞摇头道:“我倒骑惯了这种没有鞍鞯的坐骑。”这般风尘豪客得了这匹宝马,要仗它远赴宁古塔做那惊天动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