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犹龙离了大理县的罗家集,一路上暗暗思忖,赵药枫这王八真不是个人,恩将仇报,如此禽兽之行为,真是杀不可赦。他到柳家村里去谎报凶信,害得小萍为吾要出家为尼,皈依佛门,在她心中以为我是真的死了,谁知道这消息完全是不准确的呢!可怜小萍真不愧是我的爱妻,用情之专一,于此可见一斑的了。她这次突然失踪,若果然被异人搭救上山,这自然是件天大欢喜的事。万一她已被恶徒所害而已不在人世的话,那我将终身不娶,以报答萍妹相爱之情的了。犹龙想到这里,心头颇为感触,初春之风扑面,亦觉凄凉殊甚。一会儿又想,姑爹虽经小蛟兄妹俩的说明,知道我尚在人世,不过我没有和他亲见一面,在他心头亦不免将信将疑。所以这次我在未到北京之前,理应先上柳家村去一次,和姑爹说明我父母已死的话,他老人家得知此事,必能同情于我,也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犹龙打定这个主意,他便急急地往四川长寿县的月儿溪而去。昼行夜宿,栉风沐雨,光阴匆匆,在路上不觉月余。这日到了长寿县虎头湾的江家庄地方,时已黄昏相近。犹龙因为一路上叹自己命途多舛,没有一桩不是失意的事情,所以十分悲苦。不料此刻经过一家妓院,于是他便不知不觉地走进里面来了。在犹龙当然不是存心前来嫖妓的,因为心绪恶劣,而且天色已晚,所以无非来找个刺激罢了。

当下鸨母一见,生得一表人才,且衣服华贵,知是阔少。遂扭着屁股,笑脸相迎,问道:“大爷贵姓?是一个人到来吗?”

犹龙道:“敝姓白,原是路过这儿,不知贵院可有美丽的姑娘吗?”

鸨母连忙接入一间卧室,笑道:“美丽的姑娘怎么没有?不知白大爷带有多少银两?”

犹龙望了她一眼,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我也知道你爱的是银两,但是你要多少银两,才可以把美丽的姑娘伴我喝酒呢?”

鸨母道:“这是要以姑娘的身份而说的,白大爷要好的,那代价当然也是最贵的了。”犹龙道:“最好的姑娘要多少银两?你只管说出来是了。”

鸨母笑道:“我给你喊一位清水货来。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第一夜要一百两银子,以后每夜只要十两银子好了,不知白大爷嫌贵吗?”

犹龙点了点头,说道:“只要是个美人儿,一百两算不了什么,不过请你先去伴来给我瞧一瞧,不知是否是真的美丽?”

鸨儿听他好大的口气,心里十分欢喜,遂连说可以,她便狗颠屁股般地走出外面房间里去了。

犹龙解下缠袋,放在镜台上面。在灯光之下,打量室中的陈设,尚称考究。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一阵轻微的步履之声响入耳朵。犹龙回眸去瞧,只见鸨儿领了一个姑娘,已姗姗地步入房中。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姿容秀娟,态度大方,确实颇为动人。

这时鸨儿早已向她说道:“琴心,这位是大爷,你快上前拜见了吧!”

琴心听了,盈盈上前,向犹龙福了一个万福,口喊“白爷在上,奴家琴心叩见了”。

说也有趣,犹龙对于嫖院的事情,可说自落娘胎,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如今被琴心这么一说,他倒反而羞答答地感到难为情起来。不过自己是个爷们,若在姑娘前面害羞,那究竟说不过去。所以镇静了态度,也还了一个礼,叫她坐下了。

鸨母向犹龙飞过来一个媚眼,笑道:“白爷,你瞧怎么样?不知可中爷的意吗?假使欢喜的话,那么请爷先付我一百两银子,我好立刻办酒菜去。”

犹龙听她银子催讨得这样要紧,心里这是又好气又好笑,遂瞪她一眼,说道:“你这王八真是个势利的东西,难道大爷会短少你一两银子不成?这儿是一百两纹银,你快拿了去,把酒菜快去办来,回头还有重赏哩!”说着,在缠袋取出一百两银子,放在桌子上。

鸨母见了这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眉花眼笑,全身的骨头都没有几两的重了。一面收了银子,一面千恩万谢地叩了头,方才笑嘻嘻地走出房外去了。

这里琴心亲自倒了一杯香茗,双手捧到犹龙面前,笑盈盈地叫声白爷用茶,她把俏眼儿又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

犹龙一面把茶杯接过,一面拉过她的玉手,叫她在身旁坐下,问道:“你叫琴心吗?不知你是姓什么的?”

琴心道:“我原姓陈的,本来名字玉琴,是鸨母给我改了琴心。白爷不知是哪儿人?你的大名咱也不曾请教哩!”

犹龙见她说到这里,两颊透现了一圆圈娇艳的红晕,显出娇羞万状的样子,令人会感到十分可爱,遂也微笑道:“我的名儿叫犹龙,原籍云南,这次到四川是来探望亲戚的。陈小姐今年青春多少?你长得这一副好模样儿,如何会被人拐卖到妓院里来的?那么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琴心听问,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眶子里含了晶莹莹的眼泪,问他盈盈地瞟了一眼,说道:“白大爷,说起来咱真是命苦,我自小儿没有爹娘,原跟着叔父过活的,但叔父偏是个好赌成性的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竟把我卖给人家做丫头,不料主人看我长有几分姿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便欲收我做小星。谁知太太吃了醋,暗地里又把我卖到妓院里来。白爷,你想,我这人的身世,不是孤伶得太可怜了吗?”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眼泪便扑簌簌地直抛下来了。

犹龙听了,暗想:这孩子确实太可怜了。假使她有父母的话,我倒可以设法使他们父女团圆,现在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那叫我把她赎出后又怎么样安摆好呢?想到这里,自不免沉吟了一回。

就在这时,鸨母着人已把酒菜送上。琴心遂收束泪痕,又向犹龙含笑叫道:“白爷,请用酒菜吧!”

犹龙见她妩媚得可爱,遂携了她纤手,和她在桌边一同坐了下来。

琴心握了酒壶,在他杯中满满地筛一杯,微笑道:“白爷,你请喝酒吧!”

犹龙道:“那么你也陪我喝几杯。”

琴心秋波瞟了他一眼,温和地说道:“我并不十分会喝酒,请白爷原谅我可好?”

犹龙道:“既然并不十分会喝,那么就少喝一些怎样?假使我一个人独斟独酌,这似乎是太没有意思了。倘若你真的一些不喝的话,你陪着我吃些菜也好。”

琴心听他说得这样委婉,一颗芳心自然非常感动。同时明眸瞧到犹龙怪俊美的脸蛋儿,也知道他是个多情的少年,于是把酒壶在自己杯中也筛满了,举起来微笑道:“白大爷这样有兴致,就是我一滴都不会饮的吧,也得陪着爷喝几杯呢!白爷,那么我们喝个干杯好吗?”

犹龙一会儿听她又这么说了,倒不禁为之愕住了一回,笑道:“你不是说不大会喝酒的吗?如何能够喝干杯呢?回头醉倒了,那可怎么办?”

琴心嫣然地笑道:“即使我醉倒,为了白爷我心中也乐意的。”说到这里,不免又赧赧然起来了。

犹龙听她这样说,一颗心也不禁为之怦然欲动矣!望着她粉脸儿,笑道:“那么我们就喝干吧!”说着,就凑在嘴边,一饮而干了。

琴心见了,也把那杯酒直喝了下去。一面给他重筛一杯,一面柔声儿地问道:“白爷府上不知有什么人吗?”

犹龙长叹了一声,说道:“除了妹妹一个人外,是没有什么人的了。”

琴心哦了一声,说道:“那么白爷的妹子今青春多少了?”

犹龙道:“她年已二八,去年冬的季节已和人家结婚了。”

琴心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低声儿笑问道:“那么白爷不知可结过婚了吗?”

犹龙瞧她意态,若有爱上自己的意思,遂从实地相告道:“我虽然还没有结过婚,但是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了。”

琴心听了这话,心头非常难受,却是叹了一口气,垂首不答。

不料正在这时,鸨母很慌地走进来,向犹龙扑地跪倒,说道:“白大爷,请你发个慈悲,救一救我可好?那真叫小的感激不尽了。”

犹龙冷不防被她这么的一来,倒是吃了一惊,遂把她从地上拉起,说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你且快快地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鸨母道:“这儿当地有位江大爷,他是这儿的老主顾,今晚又来游玩,一定要叫琴心出去陪他喝酒,小的回说琴心已有了客人,不料他大发雷霆,说不叫琴心出来相伴,连那个客人的性命都没有了。小的知他力大如虎,是个有本领的人,想来白爷绝非是他的对手,故而即来与白爷相商,还是把琴心暂时去陪他喝酒吧,免得多生是非,不知白爷心里也以为然否?”

犹龙听了道话,真所谓气得一佛转世,二佛升天了,便大声骂道:“咱白爷素来不肯让人,不知此贼有多大的能力,敢口出妄言,咱倒要出去瞧一瞧他了。”

琴心害怕,拉了犹龙的手儿不放,连说“白爷去不得”。

犹龙笑道:“你放心,任他是个三六臂的恶鬼,咱也不会害怕,何况是个小小的土棍呢!”

说着话,身子已向外奔了。这里鸨母和琴心也急急地跟出,只见厅上一个醉汉,年二十五六,兀是泼口大骂,说大爷有钱来嫖院,胆敢不叫好的姑娘出来陪伴,若再不走出,莫怪江大爷无情,就此打进来了。犹龙听到这里,便抢步上前,向他行个礼,说道:“姓江的,你也是个读书识字的人,如何这么地蛮不讲理,要知道你出钱嫖院,难道咱就不出钱的吗?假使你识趣的,便另喊他人,否则,我们就不妨见个高低。假使你有能力把我打倒的话,我立刻把琴心让给你,要不然,你也别怨小爷无情,把你打个半死,也好叫你下次不敢再如此地放肆了。”

诸位!你道姓江的是谁?原来就是江剑峰呢!当下剑峰一见犹龙说出这个话来,便也气得怪叫如雷,说道:“你这小子就是喊琴心的客人吗?也好,咱们就到院子里去见个高低。”

说罢,两人飞身到院子中心,在月光之下站定了门户。犹龙抱拳说声“请”,剑峰也说声“放肆”了。于是两人各展平生本领,便拳来脚去地交战起来。犹龙见他拳法不弱,知道他也并非等闲之辈,遂施展一路太极拳,一步一步地向他逼去。江剑峰虽然厉害,但到底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拳法便慢慢地错乱起来。犹龙瞧得准确,飞起一腿,就把他踢倒在地,抢步上前,握了拳头,就把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百多拳。剑峰原有些喝醉了酒,起初还不肯哼一声,后来就杀猪似的大叫起来。犹龙生恐把他打死,遂也停了打,放他起来,笑道:“好不中用的奴才,这样轻轻地打了几下,就经不住了吗?这是小爷给你一些教训,以后请你千万不要目中无人,若遇见了别人,只怕你的性命也不保了呢!”

犹龙说罢,见他站起身子,嘴角旁已有丝丝的血丝,他恶狠狠地望了犹龙一眼,说道:“好汉姓甚名谁?也好叫咱心里记得。”

犹龙见他愤怒的神情,知道他尚不甘心,遂笑道:“小爷坐不改姓,行不更名,白犹龙是也。”

剑峰糊里糊涂地念了一声“白犹龙”三个字,他连说好好,身子便跄跄踉踉地直奔大门外去了。

这里鸨母和琴心又喜又惊,暗想,料不到白爷小小的年纪,有这样超群的武艺,遂连忙重新请他进房吃酒,说:“真对不起白爷,这姓江的实在太可杀了。”鸨儿说罢,又叫琴心好生侍候白爷,她便悄悄地退出房去。

琴心和犹龙依旧在桌旁坐下,给他筛了酒,笑道:“白大爷,你不要生气,还是快喝酒吧!”

犹龙笑道:“谁跟这种小子生气,今晚被咱这一顿打,也够他受的了。”说毕,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握起了杯子,一饮而干。

琴心见他高兴,遂也陪饮了几杯,向他低声儿问道:“白爷,你的未婚夫人一定非常美丽吧?”

犹龙见她粉脸白里透红,真像出水芙蓉,十分可爱,遂笑道:“也不见得如何的美丽,我瞧你的脸儿,倒是美丽极了。”

琴心听他这么说,便白了他一眼,但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道:“我是苦命的女子,根本不能和你夫人相提并论的呀!”

犹龙笑道:“只要你存心好,将来说不定就有好日子过。”

琴心秋波斜乜了他一脱,红晕了两颊,说道:“像我这样风尘中的女子,前途是多么暗淡,有谁给我过好日子呢?除非是白爷的了。”她既说了出来,心里又感到非常难为情,不禁赧赧然地垂下了头。

犹龙见了她这种妩媚的意态,倒也为之神往左右,微笑道:“我倒很有爱上你的意思,无奈我已有了未婚妻,所以我当然不能再来爱上你的了。”

琴心听他这样说,便立刻抬起头来,说道:“白爷,你若果有这样的意思,我情愿给你做个偏房的,就是我给你做个丫头,我也情愿的。因为我现在还是个清白的女儿,若再在这儿住下去,恐怕我的生命将在黑海里灭绝了。”

话到这里,琴心便跪在他的面前,要犹龙的垂怜。犹龙到此,方知琴心实在还是一个白璧无瑕的处女,因为她竟这样痴心地爱上自己,由不得也起了爱怜之心。但是父母大仇未报,况且自己原有妻室,而小萍之生死未卜,自己若立刻答应收她为妾,这在种种地方都有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此望着琴心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

琴心见他呆呆地出神,并不说话,一时以为不答应收留自己,芳心在万分悲酸之余,更感到了无限的羞恸,通红了两颊,不禁泪下如雨地泣道:“我知道白爷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当然不会要我们这种风尘中的女子。不过收我做个婢女,终身服侍白爷的起居一切,难道你也不肯见怜吗?”说到这里,以袖掩脸,咽不成声。

犹龙见她悲苦若此,心有未忍,遂伸手把她扶起,叫她坐在身旁,向她柔声儿安慰道:“琴心,你不要伤心,你也不要说这些话,我并非不肯答应你的要求,实在因为我尚有一件未了的血海大仇,还没有报得。万一因报仇而身死的话,那岂不是害了你们女孩儿家的终身了吗?”

琴心不等他再说下去,就趁势倒入他的怀里去,立刻伸手去扪住他的嘴,明眸含了哀怨之情,向他瞅了一眼,说道:“白爷,你怎么说出这个话来了?凭白爷那般超群的武艺,还怕谁呢?况且为正义而报仇,老天也会暗地里助你一臂之力的,所以你只管放心,我虔诚地给白爷祈祷,愿白爷早日报得大仇,我情愿终身长斋,以感谢老天。”

犹龙听她说终身长斋,倒反而失惊道:“琴心,你竟熬得住终身不食荤菜吗?”

琴心淌泪道:“那有什么稀奇,想我此生命运到这个地步,总是前生作恶多端,今白爷若能拯我火坑,我岂不是要谢天谢地了吗?但白爷能否哀怜我呢?请你给我一个回答好吗?”说到这里,把粉脸靠向他的颊边去,显出无限温柔的样子。

犹龙在她这样妩媚的手腕之下,已经把那一颗心软了下来。兼之鼻中闻到一阵一阵的幽香,仿佛出自她的身上,因此把他神魂更加摇荡起来了,遂说道:“琴心,你不要难受,承蒙你这样爱我,我当然不能使你过分地失望……”

琴心不等他说完,便猛可抱住了犹龙的脖子,叫道:“白爷,你果然答应收留我了吗?”

犹龙想不到她会有这样惊喜欲狂的举动,一时不免愕住了一回。

琴心还恐怕他从中变卦,遂立刻离开他的身怀,向他又盈盈跪倒,叩谢道:“白爷,承蒙你答应收留了我,此恩此德,真可说是我的重生父母了。”

犹龙到此,真没有了办法,遂把她扶起,叫她坐下,笑道:“琴心,既然你这样痴心跟上我,那么我也不能再不答应了。不过我在这儿,原也举目无亲,即使把你赎出去,也是没有你的安身之所。所以你暂时只好仍旧留在这儿,我往后再来领你好吗?”

琴心道:“我的意思,就此跟随白爷走了,白爷到东,我也到东,白爷到西,我也到西,绝无半句怨语的。”

犹龙道:“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不过我今后还要上北京去报仇,带了你这么一个女流之辈,诸多不便。只要你有真心,你就等着我是了。”

琴心听了这话,心中无限怨恨,遂淌泪说道:“白爷,你也真不知我的环境恶劣,若不早日脱离火坑,那是多么危险。现在也好,凭着我一条小性命,与这恶劣环境拼一拼吧!他日白爷前来接我,若不见我人,那你终可以明白我是给白爷守贞而死了……”

说到这里,流泪满颊,咽不成声。

犹龙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她是个风尘中的女子呀!她的身体还能自作主意吗?我若不给她此时赎出火坑,他日鸨母强她嫁人,她又有什么能力来拒绝呢?于是沉吟了一回,说道:“你别哭呀,我在临走之前,终会给你安排好的。琴心,我们此刻喝酒吧!”

琴心道:“我已说出终身长斋,我从此不会饮酒了,况且满桌都是荤菜,我愈加不能吃了。”

犹龙笑道:“那么要实行也得从明天起才是呀!今晚已经吃了一半,若不吃完啰,那不是有始无终了吗?”

琴心听了他后面这四个字,心中喑想,这倒不错的,遂收束泪痕,给他又筛了酒,举起杯子,微笑道:“那么我们有始有终地就吃毕了这餐晚饭吧!”

犹龙见她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十分可爱,遂笑道:“你这话说得真不错,来来!我们喝个和合杯儿吧!琴心听他说得好,也不免赧赧然起来。

吃毕这餐饭,两人都有些醉意。彼此的明眸都有些像水波似的动荡着,颊上也浮了青春的色彩。琴心服侍他躺下,自己羞答答地也在他身边睡下来。犹龙偎着她软绵绵的身子,闻着她香喷喷的粉颈,一颗心儿真仿佛小鹿般地乱撞着。琴心见他闭了双眼,却并没有什么举动,一时甚为猜疑。但犹龙这时忽然钩住她的脖子,向她低低地说道:“琴心,我因有制在身,况且你我既已同心,将来自有月圆的日子,所以我希望你洁身自爱。”

琴心听他这样说,觉得坐怀不乱,他真可谓是柳下惠再世了,芳心愈加敬爱,遂柔声儿道:“白爷,我非贪欢的女子,对白爷的意思,十分赞同。至于洁身自好,我早已向白爷表白过,若万一不幸,我必以一死相报以全清白……”犹龙感动十分,遂对准她的小嘴,接了一个甜蜜的长吻,表示一些小温存。

次日起来,两人形影不离地相聚一处,宛然是一对小夫妻。在犹龙意思,上午就要走的,后来经不住琴心的依恋不舍,直到午后,方才把鸨母叫来,说道:“这儿尚有三百两银子,交给妈妈使用,琴心在半年之内不准叫她接客,他日我到来的时候,定然重重相谢,不然,你的性命难保,知道了没有?”

鸨母一则知道他的本领高强,二则见此三百两纹银,就是半年不接客,也够她一个人的吃穿了,所以连连答应,不敢违拗一句。于是犹龙遂叮嘱琴心几句,两人含泪作别了。

犹龙出了花香院,走了一程路,忽然乌云四合,狂风大作,顿时之间,电光闪闪,落起大雨来了。犹龙急急奔到一个院子的门口,连连敲门,不多一会儿,就有童儿前来开门且问道:“客官找谁?”

犹龙道:“咱乃过路客商,天空突然暴雨如注,故而叩门暂时躲雨,不知哥儿能否行个方便吗?”

童儿遂把他迎入内厅,请他坐下,说道:“家主略有不适,故而不能出陪,请勿见责。不知大爷贵姓大名?是到哪儿去的?”

犹龙忙道:“敝姓白,草字犹龙,原到柳家村探亲去的。吵扰宝庄,实在很不好意思,还请谅鉴是幸。”

童儿笑道:“说哪儿话来?白爷请宽坐片刻,待小的去倒茶吧!”

犹龙欠身道谢,暗想:雨会落得这么的大!早知如此,我不是在琴心家里多坐一会儿好了吗?”

正在想时,那个童儿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放在茶几旁,笑道:“白爷用茶,想不到一会儿就落这么大的雨。那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了。”

犹龙接过茶杯,一面点头答谢,一面说道:“可不是?请问小哥儿,你家主人贵姓?想来他一定是个很慷慨的人吧!”

童儿道:“我家主人姓江,他喜欢结交朋友,可惜今有些不舒服,否则,他必定亲自招待的。”

犹龙听了,暗暗羡慕,遂把杯子凑在嘴边喝了一口茶。接着又道:“那么你家大爷的大名叫……”不料话还没有问完,忽然一阵眼花,那屋子里的什物便天旋地转起来了。犹龙知是中了迷药,待欲挣扎,身子早已向后面倒去。

诸位!你道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原来这童儿的名字叫墨官,他的大爷就是江剑峰呢!想不到犹龙会走到剑峰的家里来避雨,这不是冤家路狭吗?当下墨官见犹龙迷倒,心中大喜,遂立刻喊剑峰走出来细认,说道:“大爷,是这个小子吗?”

剑峰昨夜被犹龙打伤,逃回家里,他的夫人翠玉瞧此情景,心中大吃一惊,立刻去请妹子静波到来。静波知道哥哥又在外面闯祸,心里十分怨恨,但念在手足之情,也只好给他服了伤药。剑峰因为嫖院被打,生恐说出来反被妻子、妹妹责骂,所以哑子吃黄连似的不敢告诉,只好说了几句谎话,自到书房间里休养。童儿墨官是他的心腹,所以细细问他,他也低低地告诉了。谁知他听犹龙告诉的姓名,正和昨夜打大爷的人姓名一样,墨官于是故意殷勤招待,一面进内告诉剑峰,两人设计把他迷倒。

剑峰这时一见犹龙,正是昨夜的那个,心里又恨又喜,遂骂声“好小子!今日也有撞在老子手中的日子了吗”?于是立刻吩咐把他缚起,关到西厢房里去。墨官遂叫来三个仆人,把犹龙双手反缚,捉到西厢房里,绑在一根铁柱之上。剑峰虽然全身还有些作痛,但他此刻胆子甚大,走上前去,伸手啪啪的两下,就这么狠狠地量了他两下耳刮子。犹龙经此一打,却睁眼醒了过来。一见这个情景,心头好不恼怒,遂大喝道:“何方小子,敢用暗计陷害小爷耶?”

剑峰瞪他一眼,说道:“你且睁眼珠仔细瞧瞧我,可还认识你的老子吗?”

犹龙听了这话,遂向他凝眸望了一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竟自投罗网了。遂冷笑了一声,说道:“原来就是你这姓江的,要知道昨夜之事,乃你自己的过错,岂能怨小爷无情也?”

剑峰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向他狠狠地又是一拳,喝道:“你这小子性命尚在吾之手中也,汝尚敢自称小爷作威乎?”

犹龙道:“吾闻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暗计陷害,吾虽被杀,汝亦未见光荣耶?”

剑峰听他这样说,似有羞惭之意,遂说道:“昨夜遭你毒打,今日关你在此,饿汝几日,以雪此恨!”说罢,遂和墨官等退出房来,关门锁,匆匆地走了。

犹龙当然十分痛恨,而且也非常感叹。一时深悔不该上花香院里去,以致惹出这个是非来。万一他真把自己饿死了,父母大仇未报,这叫自己在九泉之下,怎有脸儿去见父母呢?想到这里,不禁失声哭泣起来。

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一阵女子哧哧的嬉笑声响入耳鼓。同时又听她说道:“老大个子了,怎么就哭起来?羞也不羞的?”

犹龙一听这话,不免羞得两颊绯红,慌忙收束了泪痕,向四周望了望,却不见人影,一时倒愕住了一回。只听那女子又笑道:“你叫什么名儿?干什么被大爷关在这儿呀?”

犹龙这时方才听出那声音是在窗外,遂向她央求道:“这位姐姐!请你救一救我,我感激你是了。”

那女子道:“你道人好生不知礼貌的,我问你姓甚名谁,为何被大爷关在这儿,你如何不肯告诉?先要救你呢,你若不详细告诉,怎么叫我救你呢?”

犹龙道:“我姓白名叫犹龙,昨天晚上和你家大爷吵闹了一场,不料今日避雨来此,被你家大爷茶中放药迷倒,故而被捉的。”

那女子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昨晚大爷就是被你所打的,你也太狠心了,为什么把我大爷打得如此的厉害呢?”

犹龙道:“不过这事错在你家大爷,并不在我呀!”

那女子道:“那么究竟为了何事?你倒说出来给我听听。”

犹龙支吾了一回,只好向她从实告诉了一遍。那女子听了,便向他啐了一口,说道:“瞧你小小的年纪,怎么闯去窑子里玩妓女了?真是不怕难为情的东西。”

犹龙忙道:“我并非存心去玩女人,因为心绪恶劣,所以无非去找个刺激罢了。”

那女子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和我家大爷争风吃醋的打起来呢?”

犹龙被她问得无言可答,不免愕住了一回。良久,方说道:“这位姐姐,你有所不知,一个少年人总有一股子气的,三言两语不合,就此动手交战,这是一定的道理。现在事既过去,冤仇宜解不宜结,请你求恳大爷让我姓白的赔他一个罪,那么就此放了我吧。因为我还有一件血海大仇未报,今日虽然死于此地,亦无所恨,只是此仇叫我今生不是报不了吗?”

那女子道:“我听你说得可怜,就和我小姐去商量商量,要想大爷放你,那你除非给他做干儿子吧!”说罢,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诸位,你道这个是谁?原来就是静波房中的丫头樱桃。当时她匆匆地奔回小姐的房中,笑盈盈地说道:“小姐,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昨夜打大爷的人,今日自投罗网,因避雨来此,被大爷用药迷倒,如今关在西厢房里呢?”

静波道:“是怎样一个人?你怎么知道的?”

樱桃俏眼儿向她斜乜了一眼,抿嘴笑道:“小姐,说起那少年,年约十七,生得唇红齿白,脸若冠玉,眉清目秀,真是一个绝世的美男子哩!”

静波两颊微微一红,啐了他一口,笑骂道:“这妮子发狂了,又不是女孩儿家,哪里来如此美貌的?”

樱桃笑道:“小姐若不相信,回头你见了他,就知道我这话不虚了。说起来也好笑,他被大爷关在房中,一个人竟会哭起来呢!我问他哭什么,他说因为尚有一件血海大仇未报,故而伤心哩!”

静波听了这话,不禁微蹙了眉尖,说道:“他还有一件血海大仇未报?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小小年纪,哪来血海大仇呢了?”

樱桃道:“他叫白犹龙,不知是什么大仇,这个倒不曾问他。”

静波一听白犹龙三字,这就咦了一声,暗想:柳小萍告诉我,他的未婚夫不是名叫白犹龙吗?但是照小萍说,犹龙已经不在人世了呀!如何又来一个白犹龙呢?这个我倒要向他问一问详细了。

樱桃见小姐惊异的神气,遂也急急问道:“小姐怎么啦?你认识这个姓白的吗?”静波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知道他是柳小姐的未婚夫呀!如何他还在人世间呢?”

樱桃怔怔地道:“真的吗?柳小姐不是为了未婚姑爷死了,她才出家为尼的吗?这倒真的奇怪了,小姐,我们把他带到房中来,审问一番好吗?”

静波沉吟了一回,并不作答,良久方道:“一个姑娘的卧房,如何可以叫他到来,那可不好意思吧?”

樱桃道:“你和柳小姐不是已结为姊妹了吗?那么白少爷也就是小姐的姊夫了,那有什么关系呢?”

静波被她这么一说,芳心也就活动起来,于是含笑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等在房中,我去把他带了来吧!”说着,运用隐身之术,她的人已不见了。

且说静波到了西厢房里,果然见铁柱上绑着一个男子,俊美非凡。一颗芳心,自不免暗暗羡慕。遂走到他的身旁,低低地问道:“你可是白犹龙吗?”

龙正在长吁短叹,暗自伤神。突然听得耳边有女子声音问他,一时倒吃了一惊,但回顾左右,却不见人影,知是有人用隐身之术,站在身旁。假使自己双手没有被绑,也好用隐身术和她相见,现在却是不能够的了。于是低声答道:“在下正是白犹龙,小姐何人?不知能否救我吗?”

静波道:“我且问你,你可认识柳小萍小姐吗?”

犹龙一听这话,惊喜交集,忙说道:“小萍乃吾之未婚妻也,小姐何以知之?不知小萍现在何处?望小姐告我是幸。”

静波一听果然不错,遂把他松了绑。犹龙这就立刻也隐了身子,只见静波站在身旁,艳若西子,娇媚动人,这就跪倒在地,叩谢救命之恩。静波含羞,即把身子闪过一旁,连喊“白爷请起,小萍乃余之结义姐姐,请不要多礼。这儿不是说话之所,白爷请到里面一叙如何”?犹龙点头说好,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静波的闺房。只见樱桃坐在椅上,兀是出神。静波和犹龙现身而出,说道:“贵客来临,妮子呆坐做什么?还不倒茶敬客吗?”

樱桃定睛一瞧,呀了一声,忍不住笑道:“真是神鬼不觉的,你们从何而入的呀!”

静波道:“妮子休得胡说吧!”

樱桃遂倒上两杯香茗,放在桌上,见犹龙毕恭毕敬坐着的样子,忍不住嫣然一笑,她便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静波这才说道:“家兄在外每喜闯祸,今日得罪白爷还希海涵才好。”

犹龙听她这样说,一时以为嫖院之事她也知道的了,这就两颊绯红,很羞涩地道:“年轻的人,脾气最坏,故而我和令兄的吵闹,其实各有错处。我听说小萍全亏江小姐相救,才得保全贞操,后来你们结为姊妹,她又随师上山,这些事情,不知全都真的吗?”

静波惊讶道:“如何知道这样的详细?”

犹龙道:“我在云南罗家集地方,表弟罗小蛟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四川柳家村来过,而且也瞧见过江小姐亲自向柳文卿求情,才得保全了令兄的性命。”

静波凝眸沉吟了一回,哦了一声,说道:“这就是了,对于抢劫小萍之事,其实完全是赵药枫的怂恿,我哥哥平日太以糊涂,因此跟着胡闹。说起来自然十分惭愧,而且也很对你不住,好在柳小姐平安无事,又遇了异人,这也真可说逢凶化吉、因祸得福的了。”

犹龙道:“江小姐,你别客气!小萍不知随了哪位师尊上山,你可知道吗?”

静波道:“当初我也不知道,还是上月遇见了师叔,他说吾师金光老母近收一徒,面貌酷肖于吾。问姓名,谓柳小萍,至此方知小萍姊被吾师携上山也。”

犹龙听了这话,心中放了一块大石,说道:“这全是江小姐的大德,真叫人心中感激不尽的了。”说到这里,忽然瞥见她项下悬有一物,色如胭脂,好像如意石般的。

这就忙问道:“江小姐,你这块如意石打从哪儿来的呀?”

静波道:“你问它做什么?这是萍姊送给我做个纪念的呀!”

犹龙沉吟了一回,以手拍额,说道:“是了,赵药枫盗了我的如意石,前去谎报凶信,所以萍妹只道我已经死的了。”

静波听了这话,红晕了两颊,忙道:“原来这块如意石是白爷的东西吗?”

犹龙点头笑道:“原是萍妹给我订婚时交换的信物。”

静波听了,这就愈加不好意思了,忙道:“萍姊前也曾和我说过,白爷已经不幸被人害死,原来姓赵的谎报凶信,这真是可杀之至了。现在白爷既然平安尚在人世,这块如意石理应归还。”说罢,便把如意石取下,交了过来。

犹龙觉得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遂说道:“此石现在既然萍妹已给江小姐作为纪念,那么江小姐就悬在身上是了。”

静波听他这样说,遂仍旧悬上。一面问道:“白爷刚才和婢子不是说尚有一件血海大仇未报了吗?不知能否告诉我吗?倘然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一定给白爷助一臂之力的。”

犹龙听了这话,心中甚为感动,遂把父母含冤之事向她诉说一遍。静波柳眉倒竖,杏眼微睁,很生气地说道:“贼子如此可恶,实在杀不可赦矣!”

犹龙见她这样同情自己,一时也不免起爱怜之心,遂说道:“江小姐既救萍妹于前,又救我于后,此恩此德,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静波听了这话,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反而一阵悲酸,泪水滚了下来,叹道:“白爷切莫说还些话,徒增我心头的惭愧耳!哥哥太以无赖,使妹子无颜见天下英雄哩!”

犹龙忙向她劝道:“江小姐,千万别说这些话,令兄虽然性子暴躁一些,不过只要有人相劝他几句,他也不失是个英雄呢!”

静波不答,却只是淌泪。犹龙见她意态,若有难言之隐情似的,忽然灵机一动,他就理会过来了。于是向她探问道:“江小姐,你不要伤心,承蒙救我性命,且又到闺房宽坐,可见你已不把我当作外人,心中感激,实在难以形容。虽有报答之心,无奈与小萍已经有约在先,意欲痴心妄意,又恐小姐不愿,倘若小姐不以为意,我绝不敢有忘你的情分……”说到这里,望着静波出神。

静波是个聪敏的女子,听他这样说,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一时芳心别别乱跳,红晕了两颊,却是默不作答。良久,方低低地道:“白爷若不以吾为丑陋……”说到这里,羞答答地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犹龙知道她亦有此心,这就大喜,遂笑道:“江小姐何必客气,好在萍妹于你,亦有救命之恩,往后她若闻知,一定也非常赞同。只不过令兄和我结怨甚深,他必不肯答应此头婚姻奈何?”

静波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亦甚忧煎。不料这时房门开处,樱桃笑盈盈移步而入,说道:“二位别急,婢子倒有一个妙计,使大爷服服帖帖地答应下来。”

静波突然见樱桃进来这样说,方知她没有走远,却在门口偷听,又喜又羞,白了她一眼,不禁赧赧然起来了。

犹龙红晕了脸,也笑道:“姐姐有什么妙计?请道其详,若果然有效,真叫我感激不尽了。”

樱桃道:“大爷自从在柳家村见了药枫被柳老爷用掌心雷杀死之后,他对于柳老爷的功夫时时赞叹。现在白爷只要请柳老爷前来向大爷给小姐做媒,当初不要明说是白爷,大爷一定立刻答应,待他答应之后,再叫白爷和大爷相见,大爷不是没有话好说了吗?”

犹龙听了,连说妙计妙计,回头见窗外大雨已停,遂向静波道:“我在小姐闺房不敢久留,那么准定如此,回头我烦姑爹前来作伐是了。”

静波见他要走,倒又恋恋不舍,向他垂泪道:“我心已交付了你,希望白爷不要言而无信才是。”

犹龙道:“你请放心,咱绝非薄幸之人也。”说罢,便隐身而去。

静波尚有依依之情,遂也隐身跟出。犹龙握了她手,说道:“静妹,柳家村离此甚近,不多几日,必有好音报到,你请放心是了。”

静波点头道:“不过柳老伯对于你我之婚姻是否也赞同的,这还是一个问题哩!”

犹龙道:“他老人家也是个慈爱的长者,想成人之美,必有同心也。”说着,又安慰她几句,遂匆匆往柳家村而去。到了柳家村,第一个遇见的是陆豹。两人见面,俱各大喜。

陆豹急急问道:“龙哥不是到北京报仇去了吗?如何又到这里来了?”犹龙听了,也好生惊奇,急问道:“我到北京报仇去,你又怎么的知道啊?”

陆豹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且进内细谈吧!”于是两人携手进内,在院子里见到了若飞、天仇,大家握手问好,说已别近年,想不到起了许多风波,妹妹虽然失踪,但确系被异人带上山去,故而不必忧愁。犹龙听若飞这样安慰,心中暗暗好笑。这时文卿得知犹龙到来,便和柳夫人急急从上房走出。

犹龙上前请安,文卿问起云生受冤之事,犹龙一面告诉,一面又淌起泪来。

文卿道:“贤婿也不必过分伤心了,你的一切经过,伍福和飞熊已全都告诉我了,现在你能把父母遗体合葬一处,且又杀了几个仇人,亦可算尽了心了。”

犹龙奇怪道:“伍福和飞熊怎么又来过了吗?现在他们人呢?”

文卿笑道:“秋岚大哥的公子成祖,已中了十六名举人了,听说前次乡试途中,多亏青鸾相救,所以趁他高中举人的时候,特地派伍福父子两人前来求亲的。”

犹龙这才明白,遂说道:“我妹子和小蛟已经结婚了,不知他们可曾告诉吗?”

文卿笑道:“告诉的,现在我派柳笛和伍福父子同回罗家集去,同时向秋岚大哥求小凤的亲去,你的薛姨妈亦代天仇向海蛟贤弟求小燕的婚去,几对小儿女都给他们成其好事,也完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番心事。”

犹龙听了,向若飞、天仇望了一眼,大家不免都微微地笑了。这时文卿又道:“对于赵药枫谎报凶信之事,你大概也都知道的了。”

犹龙点头道:“我全都明白,而且我知道小萍表妹是被金光老母携上山去的。”

文卿奇怪道:“这个你如何知道?”

犹龙于是把自己这次在江家庄上的经过,向文卿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江小姐颇属意于我,似有终身相托之意。小侄念彼乃一女孩儿家,不避嫌疑,救我到闺房,故而已和她私订婚约。好在小萍和她乃生死之交,大家一定互相谅解。这事并非小侄贪心,实在事出万不得已,所以特向姑爹请罪。”说到这里便跪了来。

文卿连忙扶起,说道:“江小姐不但贤淑过人,且武艺超群。她亦是萍儿之恩人,今既愿意和小萍同侍一夫,亦一件美事也。我岂有不喜欢之理?只是你和她哥哥结怨殊深,这便如何是好?”

犹龙听了,遂把自己意思向他陈说。文卿听了,沉吟半晌,笑道:“也好,我就不妨去走一次。”

犹龙道:“今日不早,姑爹就明天前去吧!”文卿说“好”,这儿吩咐仆人设筵,给姑爷洗尘。

且说到了次日,文卿骑了马匹,前往江家庄而去。江剑峰因为犹龙逃走,心中正在懊恼。突然听文卿到来,心中不免大吃一惊。暗想:犹龙逃回柳家村去,莫非叫他丈人前来报仇吗?那叫我怎么是好?意欲谢绝不见,又恐怕他更加恼怒,因此硬着头皮,只好迎接相见,口叫“老伯,久未见面,今日尊驾来临,真使寒舍蓬壁生辉矣”。

文卿连说“客气客气”,于是分宾主坐下,童儿献茶毕。剑峰怀了鬼胎,小心问道:“柳老伯今日玉趾亲临舍间,不知有何见教?”

文卿笑道:“去年偶睹令妹一面,觉姿容秀娟,且武艺超群,真时代之英雌也,每欲执柯,给她选一东床快婿,但不得其人,故一向未曾谈及,今日造府,特来与令妹作伐,不知贤侄亦以吾此媒人为可憎乎?”

剑峰想不到文卿是来给妹子做媒的,这就放下了一块大石,笑道:“老伯说哪儿话来?你老人家肯如此抬爱,小侄焉有不喜欢之理。但未知老伯所说对方的官人姓甚名谁?”

文卿道:“此人姓黄名如虎,年纪十八岁,原籍山西太原,后父亲迁居云南,故而他是生长云南的。生得一表人才,且武艺颇强,说来与老朽略有亲戚关系,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剑峰沉吟一回,说道:“婚姻大事,虽然该由家长做主,但究竟我是兄长地位,故而不敢全权做主。请老伯稍待片刻,待小侄往楼上问过妹子,然后再行回答可好。”

文卿点头道:“此语言之有理,贤侄请便是了。”

剑峰于是匆匆上楼,走进妹子房中。静波见他满脸含笑,遂问道:“哥哥有什么快乐的事情吗?”

剑峰笑道:“恭喜!恭喜!”

静波一听这话,心中就明白了几分,红了两颊,故作不解似的问道:“喜从何来?”

剑峰道:“大侠柳文卿今日前来与妹妹作伐,那不是一件天大喜欢的事吗?”

静波听了,芳心暗自欢喜,但表面上却默不作声,故作羞涩之态。

剑峰笑道:“这人姓黄名如虎,年纪十八岁,武艺高强,容貌俊美,我瞧倒很不错,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静波听黄如虎三个字,那明明就是白犹龙,一时心里真忍不住好笑,但依然垂首不答。

剑峰笑道:“妹妹,你不用害羞,好歹也该给我一个回复呀!”

静波这才低声地道:“任凭哥哥做主是了。”

剑峰听妹妹这样说,那就是答应的表示,遂兴冲冲地走到楼下,向文卿笑道:“妹妹已经答应,那么就此一言为定,有劳老伯操心,容后重谢吧!”

文卿哈哈笑道:“贤侄请别客气,只要多给咱喝杯酒也就是了。今日乃内人小生日,略备菲酌,就此请贤侄前去一叙如何?”

剑峰笑道:“既是伯母大好日,小侄理应前去叩头。”说着,吩咐备马。于是两人匆匆上柳家村而来,陆豹在村前早已迎候,把剑峰接入草堂,和若飞、天仇等一一相见。

这儿已设一酒筵,正在让座入筵之间,忽然里面走出一个少年。文卿介绍道:“我给你们介绍吧!”说着话,一手拉了剑峰,一手拉了犹龙,笑着又道:“这位江剑峰,这位黄如虎是也。”

剑峰一见犹龙,脸儿陡然变色,向文卿说道:“老伯欺吾太甚矣!此人乃吾之仇人白犹龙也,如何说是黄如虎呢?”

文卿呵呵笑道:“贤侄有所不知,黄如虎即白犹龙,白犹龙即黄如虎也。冤仇宜解不宜结,老朽与你们做个和事佬,大家就此见个妹夫郎舅礼吧!”说着,把两人手儿拉到一块儿去。

众人在旁瞧了,忍不住都大笑起来。剑峰这时弄得没了法儿,也只好顺水推舟地和犹龙见礼。

犹龙道:“前晚有所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剑峰红了脸儿,也说道:“昨天为兄无礼殊甚,亦请原谅是幸。”

文卿笑道:“过去的事儿还提它做甚?来来!我们大家坐下喝酒吧!”

于是文卿、陆洪上座,江剑峰坐了客位,若飞、天仇、犹龙、陆豹挨次相陪。酒过三巡,剑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文卿说道:“老伯令爱小萍小姐,不是已配与龙弟为室吗?现在老伯又给舍妹作伐,这是什么意思?小侄委实有些不解。”

文卿笑道:“小女前时与令妹结为姊妹,她们相谓愿同侍一夫,效古之女英娥皇韵事。成人之美,老朽乃最喜欢管闲事的,故而特地前来作伐,并给二位讲和,岂非一件美事耶?”

剑峰道:“小侄兄妹俩人惜父母早亡,今老伯如此见爱,意欲拣日拜老伯为父,不知老伯肯屈纳吗?”

文卿大喜,笑道:“如是则使老朽眉开眼笑矣!”

当下众人欢然畅饮,十分快乐。

过了两天,剑峰领了妹子,带了礼品,前来拜认义父母。当下和若飞、天仇、陆豹等认了兄弟,这天真是非常热闹,直到晚饭吃过,文卿方才着犹龙、若飞送他们回家。

如此又过数天,犹龙向大家告别,欲往北京而去。若飞、天仇都愿同走一次,犹龙因为知道他们即将结婚,不便再叫他们冒这个危险,所以婉言辞谢。文卿没有办法,也只好向他叮嘱一番,彼此分手而别矣!

且说犹龙经过江家庄,便进内向剑峰兄妹辞行。剑峰听他要走,遂留他吃饭。犹龙因他情意真挚,只好应允。郎舅两人,欢然畅饮。餐毕,剑峰道:“龙弟请到舍妹房中一叙,也许舍妹有什么话要跟你说哩!”

犹龙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一时心中大喜,遂匆匆往静波房中而来。樱桃在房门口掀着暖幔,含笑叫声“白爷走好”。犹龙遂跨步进房,只见静波已站在房内相迎,见了犹龙,便福了一个万福,说道:“龙哥何以如此急匆匆地就要往北京去了吗?”

犹龙道:“父母之仇未报,心中仿佛有块大石没有放下,故而日夜不安呢!”静波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此话甚是,妹祝哥此去早日报了大仇,平安而回。”

犹龙含笑说道:“但愿应了妹妹的话,那当然叫人非常喜欢的了。”

樱桃倒上香茗,见两人都站而不坐,遂笑道:“小姐和白爷都站着干什么,时候尚早,你们不是坐下来可以多谈一会儿吗?”说了这句话,忍不住抿嘴哧哧地一笑,她便逃出房外去了。

这儿两人在椅上坐下,互相望了一眼,也微微地笑了。这时两人的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喉咙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着,结果,一句话儿也没有说出来。良久,犹龙站起身子,说道:“妹妹,我走了……”

静波见他要走,倒又依依不舍,跟着站起,一直送到房门口来。在房门口的时候,犹龙又回过头来,和她手儿握住了。

两人明眸脉脉凝望了一回,犹龙忽然想起一事,忙说道:“妹妹,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静波道:“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叫我去干,如何说拜托两个字吗?”

犹龙笑道:“说起来很不好意思,这当然先要请妹妹原谅了我,我才敢告诉的。”

静波听了这话,微蹙了柳眉,不解似的道:“你这话奇怪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好歹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个明白吗?”

犹龙把她纤手抚摸了一回,笑道:“那么妹妹能不能饶我呢?”

静波红晕了脸儿,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偏有这许多啰唆的,我就饶了你吧!那你终可以说的了。”静波既说出了这几句话,倒不禁又哧的一声笑了。

犹龙道:“这儿有个花香院,里面有个妓女名叫琴心,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见了我后,便痴心欲给我做偏房,我原说半年后去领她的,现在把这件事就拜托了你,你就把她领到家里来住吧!这叫我心中当然感激不尽了。”

女孩儿家终是爱吃醋的,果然静波听了这话,便把手指儿在他额角上恨恨戳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谁知你也在玩这种地方吗?”

犹龙忙道:“妹妹,我不敢说半句虚话,玩妓院还只有第一次,原是心头烦闷才进去的,在我目的,倒不是玩女人,无非喝些酒消愁罢了。”

静波笑道:“谁知道你心里的事情,我想这位琴心姑娘准是个好模样儿人才吧!也好,你放心,我终把她去接回来是了。”

犹龙听了大喜,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住,静波噘着小嘴儿,却逗给他一个白眼。犹龙觉得这白眼是太美丽了,他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竟上前抱住静波的身子,和她接了一个甜蜜的长吻。良久,方推开身子,说道:“妹妹,我走了,你保重!”

静波又惊又喜,而且又羞涩十分,绯红了两颊,也只好说声“哥哥一路小心”,两人遂含泪分别矣!

犹龙到了楼下,和剑峰又闲谈一回,遂起身告别。剑峰赠了三百两纹银,作为盘川。犹龙因为文卿也赠他三百两纹银,所以一路上全都布施给了穷人。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觉早已到了京城。这时已初秋天气,但气候的炎热,甚于仲夏。犹龙一路进城,见街市上果然比别处热闹十倍。他先在一家旅邸宿下,吃了点心。见时已黄昏,日薄西山,天气凉快了许多,方才走到街上去闲散,顺便探听奸相的住处。穿过了几条热闹的街市,弯入一个静悄的冷巷。

只见前面走着一僧一尼,面目狞恶,瞧来终非善良之辈。他们喁喁而谈,仿佛有什么秘密大事般的。犹龙知事有蹊跷,遂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不多一会儿,到了一家府门,气象巍峨,门口站着门官,凸了肚子,神气活现。那一僧一尼,便向里面进去。犹龙老远望去,见府门有石狮子两座,上有横匾一幅,写着相国府的字样。心中早已明白,遂暗暗点头,自管回客栈去休息。等晚上三更敲过,犹龙穿上夜行衣,便向相国府而去。运用轻功,飞身蹿上屋顶,越过几间屋顶,只见前有一楼,里面亮着灯火。犹龙倒钩双足,在窗缝中望去。见里而坐着四个人,两个正是白天见的一僧一尼,其余两个大概便是奸相父子了。他们围坐一桌,似乎在商议什么大事,不料正在这时,忽听那和尚说声“不好,有刺客到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早已放出一镖,犹龙不及躲避,竟中在肩胛之上。一阵疼痛,身子几乎滚到屋下去了。

欲知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