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犹龙、小蛟等五人从衙门里飞身跳出,经过一条小街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狂风,天空顿时星月无光,地上飞沙走石,把五人的眼睛都吹得迷离起来。犹龙遂走到一个墙角去避风,只见那堵矮围墙里是个茅坑,坑上有两个人在撒粪。而且听得他们说着话道:“老李,说起来也作孽,吃这碗衙门饭的人,把良心是只好藏到胁窝去了。否则,如何能忍心呢?”一个道:“老关,你这话一些也不错,但是我这人就下不了这样毒手。有一次,王家大爷来和我商量,情愿给我五百两银子,把一个杀人犯在狱中害死了。我听五百两的银子,心里真是非常的欢喜。但叫我害死一个人,我就鼓不起这个勇气。结果,终于拒绝了他。后来那杀人犯咬出来,原来他杀人就是王家大爷指使的呢!你想,他叫他去杀了人,还要把他害死,以免连累自己,从这些看起来,人心是多么险恶呢!”

老关听了,笑着道:“那你真是个傻子,吃我们这碗饭的人,其实杀几个人是算不了怎么一回事的。你瞧老邵吧,他就是个心硬若铁的狠客,我记得他受了张大爷一千两银子,把个姓白的活活打死哩!”

犹龙起初倒不甚注意,及至听到这里,他心中倒是一动,遂拉了拉小蛟的手,向他丢了一个服色,是叫他细听的意思。

小蛟早已听到了,他点了点头,和小鹃、小燕等把身子更挨近了墙角,只听老李说道:“哦!你说的是开设聚英馆酒店的白云生大爷吗?这人倒是个很慷慨好义的朋友,可是这次实在死得太冤枉了。我想起被老邵惨打的情景,我还觉得有些害怕哩!”

老关道:“那么这件人命案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张大爷和白大爷无怨无仇,何以苦苦地要害死他呢!”

老李道:“你还不知道吗?白大爷有个妻子,虽然是徐娘半老,但风韵楚楚,十分美丽。张大爷见了,就失魂落魄似的动了心,因此和县大人商量,和大盗王四串通,诬白爷是个盗首,预备把白爷定了死罪,他便可以强占人家的妻子了。你想,这是多么恶毒啊!”

犹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地奔进矮围墙里去,向两人大声喝道:“你们说的这个老邵叫什么名字呀?”

老李和老关正在蹬坑闲谈,冷不防被犹龙这么一来,倒是大吃了一惊,几乎把身子跌进茅坑里去了。犹龙见他们吓呆了,遂又温和地说道:“你们不要害怕,只要把姓邵的告诉了我,我绝不会来加害你们的,否则小爷就和你不客气了。”说到这里,把宝剑向他们扬了一扬,做个要杀的神气。老李见了那亮闪闪的剑儿,不免急得脸无人色,急道:“好汉爷!你且不要动手,咱们告诉你就是了。”

犹龙把剑放下,说道:“姓邵的叫什么名儿?他家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快快从实说出,小爷便和他去算账,你们是都不相干的了。”

老李忙道:“姓邵的单名叫虎,家住东街倒墙缺的屋子里。这些全是实在的话,请小爷饶命。”

犹龙听了,回头向小蛟道:“真是天可怜的,无意之中竟给我得到这个消息,这不是爸爸在冥冥中暗给咱们知道吗?”

小蛟道:“可不是?咱们找到了邵虎,就可知姑爹的灵柩埋在什么地方了?”

犹龙道:“你们全都守在这儿,我一个人前去也就是了。万一他们骗了我,那可不客气了。”

老李道:“小爷放心,咱若骗了你,就给你一刀两段,死而无怨的。”

小鹃道:“我们何必守在这里,叫两人伴我们到邵虎的家里去,岂非是好?”

犹龙听了这话,心中暗想,那也很好,于是向老李、老关说道:“请两位伴我们一块儿去吧!若找到了邵虎这个王八羔子,我们一定重重地谢你们。”

两人听了,不敢怠慢,立刻擦了屁股,站起身子,说道:“咱们也不敢受小爷的相谢,只要小爷不要奈何我们也就是了。”

犹龙跟着两人一路走,一面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与你们绝不相干,你们只管安心是了。”

老李听了,顺便探问道:“小爷贵姓?不知和邵虎有什么冤仇吗?”

犹龙冷笑道:“你们不是说邵虎把白大爷活活地打死了吗?小爷与他冤仇不共戴天,今日请你伴我们去和他算一算总账,瞧瞧他的心肝,究竟有没有的。”老李听了,和老关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已知道这位好汉定是白大爷的儿子无疑了。

且说一行七个人默默地走了一程路,已到了东街倒墙缺的旁边。老李道:“这家屋子里就是的了。”

犹龙道:“那么就请你给我们代为敲一下吧!”

老李道:“白小爷,你有所不知,邵虎也有些本领的,他若见我领了你们前去,不是要记恨我了吗?万一他明天和我作起对来,我如何对付他好?所以这个还得请小爷原谅,你们自己敲门进去吧!”

犹龙冷笑道:“你这奴才如何这么胆小,邵虎这人是已经没有明天的了,假使他有天大的本领,今夜也绝不放过他的,你怕什么?快敲门是了。”

老李听他说邵虎这人已没有明天的了这一句话,心头倒是吃了一惊,遂只好伸手敲了两下门。不多一会儿,就听里面有人问道:“是哪个?”

老李道:“邵老哥,是李三呀!”

邵虎在里面答道:“半夜三更,你到我家里干什么来呀?”

李三听他这样问,不免愕住了一回,遂忙答道:“因为有个朋友要找你,说有件事情跟你商量商量,也许有请教你帮忙的地方呢。”

邵虎在里面一听这个话,心里荡漾了一下,暗想:一定又有银子送上门来了。遂很欢喜地跳下床来,口里还回答着“来了来了”。他的妻子却把他拉住了,瞅了他一眼,说道:“你就少赚这些丧良心的钱吧!我瞧还是回绝了人家,什么事情都不干,公事公办,否则,你结冤太多,这些冤魂还能饶得了你吗?”

邵虎却不以为然向妻瞪了一眼,喝道:“你别给我信着嘴儿胡说了,死了要有鬼的吗?他们早已都来寻着我了。一个人在世界上为了什么?不是为来为去为了金钱吗?送上门的钱不拿,那你岂不是成个天下的大傻瓜了吗?”

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哈哈大笑,便拿了油灯,很高兴地走到外面一间去开门了。这在邵虎心中当然是件想不到的事情,一走进来就是七个人。尤其瞧到小黑那副比自己更可怕的脸儿,他也不免暗吃了一惊。正欲问李三他们这些是什么人,却听犹龙说道:“你就是邵虎吗?”

邵虎把油灯放在方桌子上,点了点头,说道:“在下正是,你贵姓?不知找咱有什么事情相商吗?”

犹龙静穆了态度,正经地说道:“我们特地来请问一声,你把白云生大爷既打死了,现在把他的灵柩埋葬在什么地方呀?”

邵虎见犹龙脸上暗露一股杀气,却向自己问出这个话来,一时心惊肉跳,脸也不免转变了颜色,支吾了半晌,方才说道:“你弄错了,咱和白云生无怨无仇,如何会把他打死了呢?你不要听信别人的胡言,来冤枉好人吧!”

说到这里向李三和关大瞪了一眼,喝道:“你们这两个王八东西,背地里在说我些什么话呀?”说罢,赶上两步,就向李三打了过来。犹龙把他肩胛一拍,说声“且慢动手”。不料邵虎经此一拍,身子滚跌在地上,哦哟一声,他只觉肩胛好似有块大石掷下来一样的疼痛,却是爬不起来了。

犹龙于是把他身子又提起来,说道:“我道邵虎有多大本领,原来比一只耗子都不如呢!邵虎,你不要逞凶,也不要害怕,快领小爷们到白大爷的埋葬处去瞧瞧,咱绝不会来奈何你的。”

邵虎到此,方知这人的厉害,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暗想:这小子有这么厉害的功夫,恐怕今夜我的性命是难以保全的了。遂又说道:“小爷,白大爷尸身埋葬何处,我是知道的,不过他老人家的死,并非是我相害的,这些请你明白了才是。”

犹龙将计就计地说道:“我什么全都明白,你放心了吧,我绝不会加害你的,请你快告诉我,白大爷的尸体埋在什么地方。我瞧事不宜迟,你老哥就此伴咱们一块儿去了,那就使咱们感激不尽的了。”

邵虎听他这样说,遂也乐得做一个好人,便点头道:“如此甚好,待小的伴你们一块走吧!”

犹龙生恐他有诈,遂拉了他的手儿,一同走外面去了。邵虎虽然是和犹龙搀手走路,可是他的心里不免怀了鬼胎,那颗心的跳跃真仿佛是小鹿般地乱撞不止。大家出了城门,走到一个村子里,那边有个荒僻的空地,乱草丛生,怪石兀突。邵虎在一个水潭的旁边站住,说道:“白大爷的尸体就埋在这个地方!”

犹龙道:“难道没有给他盛棺材吗?”

邵虎点头说道:“没有,因为他是个犯罪的人。”

犹龙忍住了心中的怒火,却不作声,只向三人吩咐道:“你们速把泥土掘开,给我瞧一瞧。”

邵虎、李三、关大三人不敢违拗,但是没有掘的家伙,所以只好用手去挖。小黑在旁早已骂道:“入你的娘!咱瞧你们掘到什么时候才能掘开哩!待老子来吧!”说罢,把脚向他们三人一扫,三人忍不往仰天跌倒,翻了一个跟斗。小黑一面拿宝剑掘土,一面笑道:“真是三个老饭桶。”

这时犹龙、小蛟也帮着掘土,不多一会儿,早已掘了一个洞,见白云生的尸体赫然呈现眼前。虽然时隔半载,而面目宛然生前。犹龙、小鹃一见之下,忍不住跪倒在地,呜咽哭泣起来。小蛟、小燕、小黑一阵悲酸,眼泪也滚滚地掉了下来。

小蛟向犹龙劝道:“龙哥,你且不要痛哭了,我们先给他老人家用棺木盛起来是正经。”

犹龙这才收束泪痕,向李三道:“你给咱想个办法,把上好的棺木去买一具来,回头我重重相谢你是了。”

李三欲想脱身逃走,所以暗暗欢喜,便连声答应。

小蛟道:“小黑,你带了银两,跟他一块儿去吧!速去速回,不要耽误时间才好。”小黑答应一声,遂和李三匆匆前去。李三暗说“糟糕”,也只好恨恨地去了。

这里犹龙和小蛟又道:“蛟弟,请你在这儿把他们看守着,咱和妹妹再到张家去一次,把母亲的灵柩也搬运来和父亲合葬在一处吧!”

小蛟、小燕道:“你们只管前去,不过千万要小心些的。”犹龙和小鹃说声知道,便也急急地去了。

邵虎见去了三个,他心中暗想,今天事情看来有些不大妙,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大丈夫不吃前亏,难道等着受死吗?于是他就向前走了几步,小蛟喝道:“邵虎!你不许走,咱们回头还要把你派用处哩!你怎么就可以走了呢?”

邵虎不理睬他,一面只管向前走,一面回答道:“时候不早,半夜三更,明天咱还得办公事哩!现在我已完成了任务,还站着干什么?”

小蛟道:“好大胆的奴才!小爷叫你站住,你敢违拗吗?那你简直吃了豹子胆,可不是活不耐烦了吗?”

邵虎见小蛟兄妹年纪甚轻,以为好欺,便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毛血未干的小子,有多大的本领,敢口出妄言,邵爷也不是好惹的人,你若不识趣,定叫你知道邵爷的厉害。关大,来吧,咱们把他们结果了是正经。”

关大到底有见识,他见两人手执寒光逼人的宝剑,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今见邵虎闯撞了两人,倒是急得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小蛟一个箭步,追上去把邵虎抓了回来,飞起一脚,在他屁股上踢去,大骂道:“你这杀不可赦的狗头,死在眼前,尚敢放肆,真不知少爷的厉害耳!”

邵虎被他这一脚踢去,在地上竟直翻了三个跟斗,身子竟跌出了两丈多远,只觉头晕目眩,再也爬不起来。

小蛟追上去,伸手又把他从地上提起。在月光依稀之下,只见邵虎的脸部已经擦得皮开血流,十分怕人。

小蛟忍不住笑道:“汝敢小觑小爷吗?这一些教训,给你明白小爷的手段,快来这儿坐着,若再强一强,你就没有狗命的了。”

邵虎这时心中,除了痛苦之外,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怨恨,平时自己横行无法,只有欺侮别人,谁知自己也会吃这样的苦,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但自己既不是他的对手,也只好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唯有暗恨而已。关大见了邵虎那种狼狈的神情,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遂向他望了一眼。在他这一瞥中,意思是谁叫你自不量力地说大话,那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邵虎见关大望自己发笑,心里好生羞涩,因此低了头,并不作声。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小黑和李三抬了一具棺木来了。这时小鹃、犹龙也扛着母亲的灵柩到来。

小蛟道:“那么我们快把姑爹入殓了。”

犹龙兄妹遂把云生尸体搬入棺木之内,大家呆望良久,忍不住又啜泣了一回。

小蛟道:“人死不能复生,哭亦无益,天快亮了,咱们干完了正经再说吧!”

犹龙于是忍痛把棺盖合上,将母亲灵柩合葬一处,大家用泥土堆上,前立石碑一块,犹龙拿剑划了两行字,一曰先考白公云生之墓,一曰先妣罗太夫人之墓,然后把指咬破,洒了几点血水,把字染红。

邵虎此刻又站起身子,说道:“现在一切完毕,咱终可以回家去睡了。”

犹龙破涕冷笑了声,说道:“且慢!今日没有这么的容易,邵虎!汝识得小爷否?小爷乃白云生子是也。我父被汝打死在监狱之中,今日小爷意欲向你还一个礼,你当然也乐而接受的吧!”

邵虎听了这话,大喊冤枉,一面翻身就逃。犹龙一把抓住,掷在地上,一脚踏住,喝道:“奴才!在小爷面前,尚敢逃往哪儿去?”

李三、关大急得全身发抖,走到犹龙面前,扑地跪了下来,说道:“白小爷!这个事情咱们两人是不知道的,你发个慈悲心,放我们回去吧!”

犹龙点头道:“我知道的,你且不要害怕,小爷不是糊涂人,喜欢冤杀好人。不过此刻你们且不要走,给我帮个忙,把这奴才的衣服全都剥下来吧!”李三、关大听了,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站起身,答应了一声,便把邵虎身子掀倒,就此动起手来。

邵虎向他们瞪了一眼,说道:“你们这两个出卖朋友的贼种!咱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引他们来与咱作对?既不帮我的忙,还向我自相残杀,你可是发了疯,明天我向县大人前告你一状,瞧你们还想活吗?”

小黑听了这话,真是气得暴跳如雷,走上前来,把他颊上连连掌嘴,打得他满口鲜血直喷,不禁骂道:“贼子死在临头,尚敢胡言乱语地说梦话吗?你们的狗官,早已到阴府去了,你尚想依势欺人,真是作恶之人,到死还要行凶哩!”

邵虎被他打得牙齿也落了下来,一时大喊救命。但此荒僻的郊野之地,又谁听得到这个喊声呢!李三、关大早已把他衣服剥下,精赤了上身。

犹龙吩咐用绳索反缚双手,取出两根软鞭,交给两人,喝声痛打三百下。李三、关大不敢违拗,说声是,便取鞭在手,向邵虎身上抽打下去。小黑见他们打得没有精神,遂把关大一脚踢开,抢过鞭子,一五一十地在他身上直抽了下去,只听鞭子在肉身上嗒嗒地作响,在静夜的气氛中,颇觉清晰可闻。邵虎痛得满地乱滚,大喊饶命。

犹龙向李三问道:“当时白大爷是否也被这贼如此痛打否?”

李三点头道:“是的。”只说了两个字,他全身先发起抖来,手里拿着软鞭子,却是呆了起来。

犹龙、小鹃向云生墓前跪倒,淌泪说道:“爸妈在上,今日孩儿把仇人已杀死两个,老人家在天之灵,当亦十分安慰的吧!”

说着,小鹃忍不住又哭泣不止。犹龙见邵虎已被小黑打晕了两次,遂劝住了小黑,说道:“不用打他了,待咱来手刃之,以雪此仇吧!”说时,拿剑在手,向邵虎胸口圆圆地一转,只听哧的一声,血花四溅,在剑头之上,早已钩出一颗血淋淋的心来。犹龙把心挑在墓前,和大家又一一拜祭完毕。小蛟在身上取出一瓶药粉,向邵虎身上弹了几下,霎时之间,早已化为一堆清水矣!

李三、关大瞧此情景,吓得两脚发软,上下排牙齿,都格格地互相打起来了,急忙跪下道:“白小爷,现在你总可以放小的们回家了。”

犹龙点头道:“当然,咱要放你们回去。不过咱要向你们忠告几句,大凡一个人终要做得正当,尤其你们吃公事饭的人,更应该以仁义为前提,千万不能倚势欺人,而作恶多端。狗官夏千通,他名义上为地方上的父母宫,然而他的行为,简直比强盗贼子还可恶,故而咱们已把他杀死了。即是邵虎,助纣为虐,杀害良民,虽然逍遥法外,但终有一日会得到报应的,试瞧今日的情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所以咱好意劝告,希望你们要忠实才是。”

关大、李三听了这一番话,不禁拜倒在地,叩头道:“听了白小爷这一番金玉良言,使小的们顿开茅塞矣!诚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耳!”

犹龙扶他们起身,又向他们勉励几句,两人遂谢也匆匆地奔回家去了。

这时东方已发鱼肚皮的颜色,天色已明,朝阳从雾气堆里也透露出一浅光芒来。犹龙跪在墓前,又淌泪泣道:“父母英灵不远,保佑儿子把张廷标能够杀死,以消心头之恨!”

小蛟道:“天色己明,恐有路人经过,诸多不便,咱们还是回家吧!”

犹龙、小鹃虽有依恋之情,也只好洒泪离开墓地回家。毛哥儿站在门口,昂首而瞧,一见五人回来,心中大喜,立刻接入大门,一面把门悄悄关上,急急地问道:“大事办得如何了?你们怎么一夜未回,急得咱坐立不安,几乎要上吊哩!”

犹龙听他这样说,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办得非常顺利,不但把仇人一一杀死,而且把我爸妈也合葬一处了,地址是城外野马溪的旁边。毛哥儿,累你一夜不曾合眼,真对不起得很,我心里十分感激呢!”

毛哥儿听了这话,欢喜得直跳了起来,笑道:“但愿老天保佑,真是谢天谢地的了。龙大哥!想你们一夜未睡,此刻也甚倦吧!众位快休息一会儿,待咱去烧些酒菜来给你们充饥吧!”

小黑道:“说起来咱抽打狗蛋的气力都用尽了,肚子真有些在吵闹,毛哥儿去烧酒菜,那真叫咱感谢不尽哩!”

毛哥儿嘻嘻地一笑,他便走到厨下去了。

这里五人在椅上坐下,小黑给大家倒上茶来。小蛟喝了一口:“我想这儿既杀了狗官和张家的媳妇,当然不能久留,还是到罗家集去住几天再做道理。”

犹龙说:“你这话也不错,从今以后,咱们是没有家的了。不久,当然我还要到北京报仇去,若不把张廷标碎尸万段,怎消我心头之恨呢?”

小蛟道:“龙哥,我们已报了一半的仇,这一半的仇自然不久也能报得,只不过凡事且莫太以性急,古人有句话,欲速则不达,这是一定的道理。张廷标现在既然和老子在一块儿,他们在北京当然是住得非常秘密,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总要等待机会才是。”

犹龙道:“话虽如此说,不过廷标是案中主犯,今给他逍遥法外,叫我如何能甘心,不过我所忧愁的是妹妹一个女孩儿家,弄得无家可归,难道也随哥哥流浪一生吗?”说罢,摇了摇头,望着小鹃出神。

小鹃听了这话,顿觉痛心,不禁泪下如雨,泣道:“父母之仇未报,哥哥上哪儿,妹妹自然跟哪儿,岂有怕流浪之苦吗?”

小燕却向犹龙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红了两颊,嫣然地一笑,说道:“龙哥,这个你且放心,我回家自当和爸妈陈说就是。”

犹龙听了大喜,心中放下了一头心事,遂说道:“如此甚好,我一个人更是无牵无挂的了。”

小蛟、小鹃虽然明白他们说的事情,可是都红晕了两颊,垂了头儿,默不作声。

这时小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向犹龙说道:“龙哥,你的一块如意石,不是被赵药枫贼子偷盗去了吗?”

犹龙一听这话,遂急急地追问道:“是呀,燕妹怎么知道的呀?”

小燕道:“为了这块如意石,可怜还险些丧了小萍性命哩!”

犹龙就更加焦急地道:“燕妹!那是为什么缘故,你快告诉我吧!”

小鹃在病中的时候,早已听小蛟、小燕告诉过,于是她抬起粉脸儿,遂向犹龙略为告诉了一遍。犹龙听了,心中又喜欢又悲哀,又痛快又愤怒,真是说不出的滋味,遂说道:“药枫这王八如此可恶,真是死有余辜,但小萍随师上山,不知这话可准确的吗?我想不知会不会给这个姓江的害死吗?”

小燕道:“那大概是不会的,因小萍和姓江的妹子还结拜了姊妹!这天他妹子亲自来告诉我们,瞧他妹子的人儿,倒是很热诚可爱的呢!”

犹龙道:“姓江的叫什么名儿?他妹子又叫什么名儿呢?”

小燕被他这一问,不免微蹙了眉尖,凝眸沉吟了一回,向小蛟笑道:“我忘记了,哥哥还记得吗?”

小蛟以手按额,哦了一声,似乎欲说又说不出的样子,笑道:“好像就在喉咙口,但一时里却想不起来了。”

大家正说时,毛哥儿已从厨下端了一盘酒菜上来。小黑一见,涎水欲滴地连喊请坐请坐。犹龙叫毛哥儿一同坐下吃喝,于是六个人就在桌边围坐下来吃酒了。

吃毕这一餐饭,大家休息了一回,到了第二天,犹龙等预备回罗家集而去。临走,他向毛哥儿说道:“这次我们报了一半的仇,老弟帮了我许多的忙,我心里非常感激,没有什么可以谢你,所以把那爿酒店相赠,你可以找几个店小二开设起来,他日我若有路过这儿的话,也好来玩几天。”

毛哥儿听了这话,却连连地摇头,说道:“那……那……怎么可以呢?大哥若叫小弟代为看顾家里,或者代为开设营业,小弟自当遵命,如果要把酒店相赠的话,小弟实在不敢领受。”

犹龙听到这里,心中十分敬佩,遂握了他一阵手,笑道:“贤弟既然如此说,那么就算愚兄请你代为照管吧!”

毛哥儿见他要走,似有依恋之情,遂问道:“大哥此去,何日得行回乡?”

犹龙听了这话,心头万分感触和凄凉,说道:“若报不得父母大仇,恐怕亦无回乡的日子了。我走之后,尚有父母墓前,给我常常去瞧瞧,如此愿感激不尽的了。”

毛哥儿听了这话,心头也很难受,一面连声地答应,一面也只好洒泪而别矣!

且说犹龙、小蛟等一路平安抵家,向秋岚、海蛟等告诉这次报仇经过。秋岚说道:“上次师父对我们说,对于云生大哥的冤仇,自有人会去报复的,此话果然应验,现在只有廷标一人,往后自然也可以把他结果,所以龙儿和鹃儿可不必忧愁。”

犹龙道:“舅父的话甚是,不过廷标是害死父母的主凶,给他逍遥法外,甥儿心头实有未甘,故而不敢久留,我意明后天当动身前赴北京去了。”

春燕道:“何必这样性急,现在时正隆冬,北地苦寒,且待明春再去报仇,也未为迟哩!”

犹龙听二舅母这样说,一时也只好住了下来。

当晚,小燕在上房里见只有父母两人在着,遂含笑低低地把小蛟和小鹃的事情预备告诉,不过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又觉得不好意思说这些话,且欲语还停地支吾了一回。春燕见女儿似乎有什么话儿向自己要说般的,遂拉了她手,低低地问道:“孩子,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小燕偎在娘的怀里,哧地一笑,说道:“不是我的事情,是哥哥的事情。”

春燕见她妩媚得可爱,遂抚摸着她的脸儿,笑道:“你哥哥有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吧!”

小燕道:“这次我和哥哥到四川去,在白雀寺中哥哥被妖尼所迷,险些丧了性命,后来全亏犹龙、小鹃两人前来相救。同时在范人龙老伯家中,小鹃表姊衣不解带地服侍哥哥,哥哥的病才算慢慢地痊愈起来。”

春燕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前次在大塔寺中,小蛟不是亦曾救过鹃儿的性命吗?这倒好了,真可以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了。那么他们两人心中是否相爱着呢?我前次见了小鹃这孩子,我心里就存了这个意思,现在可怜她父母又没有了,孤单单的一个女孩子,难道跟着哥哥到处去奔波吗?这也不是一个道理,所以我欲认她做了媳妇,不知你和我说的事情,也是这个意思吗?”

小燕想不到母亲也早有了这个意思,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欢喜。遂微红了脸儿,俏眼向她一瞟,说道:“妈,你的意思,真一些也不错,那么你明天就和龙哥说一说,现在姑爹姑妈都没有了,这主意还不是都在龙哥身上吗?不过龙哥也非常赞成,因为他和我也说过了。”

小燕因为母亲已有这个意思,所以把哥哥因要救小鹃性命彼此已发生肉体关系的话也就不说下去了。春燕听小燕和犹龙也已说过,心里很欢喜,便和海蛟商量。

海蛟笑道:“只要孩子们自己喜欢,我们做父母的岂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吗?”

小燕听了爸爸的话,同时想到了自己和天仇的婚姻,她心里这一快乐,颊上的笑窝儿,顿时深深地印了出来,便一骨碌翻身,走到哥哥房中去告诉了。

这时小蛟坐在灯下,正在翻阅兵书,他见妹妹笑盈盈地走进房来,遂问道:“妹妹,你干吗这样高兴?莫非天仇表哥着人来作伐了吗?”

小燕呀了一声,走上前来,扬了扬手儿,向小蛟做个要打的姿势,忽然又偎到哥哥的身上,红了脸儿,不依道:“哥哥,别人家为了你的婚姻问题,是多么操心呢!你还要取笑妹妹,那我可不依你的。”

小蛟拉了妹妹的手儿,心里非常欢喜,连忙说道:“妹妹,正经的,你和爸妈怎么说的呢?可千万别把我们先有了……的事情告诉呢。”

小燕听了这话,粉颊儿愈加一圈一圈地红晕起来,望着他只哧哧地笑。一会儿方才说道:“即使告诉了那也没有关系的,因为你是要救她的性命,而且又是师父的命令,这岂可以怨你的胡闹吗?”

小蛟听了即使两个字,知道妹妹并没有把这事情告诉,遂把她手儿连摇撼了一阵,说道:“妹妹,我很感激你的。那么爸爸妈妈心中的意思怎么样呢?”

小燕道:“爸妈当然非常赞成,说只要哥哥和小鹃表姊心里相爱,做父母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吗?这样瞧来,这一头婚姻,是稳稳地可以成功的了。”

小蛟笑道:“这话可是真的吗?”

小燕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抿嘴嫣然地笑道:“这事情如何可以和你开玩笑呢?当然是真的啦!不过哥哥也该拿什么东西来谢谢妹子才是。”

小蛟道:“妹子要我谢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好不好?”

小燕芳心怦然地一动,嘻嘻地笑道:”你猜一猜,知道我要你谢什么东西呢?”

小蛟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回,忽然哦了一声,说道:“我倒猜着了,妹妹也不是二三岁的小孩子,说谢喜果吧,那你也不要吃的。说谢衣料吧,反正爸妈自会给妹妹做的。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于妹妹的终身问题,也出一份儿力,这样子妹妹的心中一定是非常欢喜的?”

小蛟这几句话是正说到小燕的心眼儿上去,她乐得心花儿也朵朵地开起来了。不过她表而上还假装正经般的,伸手在他肩胛上恨恨地打了一下,便逃到自己房中去了。

第二天,春燕把犹龙喊进房来,对他说道:“如今你的父母是全过世了,剩下你兄妹两个孩子,当然是非常的可怜。尤其像你妹妹一个小女孩家,若跟着你去流浪,也不是一个久计。况且男大当娶,女大当嫁,那也是个人生的归根结底。前儿小蛟告诉我说,你的姑爹不是已把小萍许配给你了吗?我想你妹子的终身问题,也应该早一日定妥了才是。小蛟这次到四川,在半途被妖尼所迷,全亏小鹃悉心服侍,小燕告诉了我后,我终感到十分敬爱,所以我的意思,欲把你妹妹留下做个媳妇,不知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犹龙听了,心中大喜,连忙说道:“二舅母既然这样见爱,那真是我妹妹的造化来了,我做哥哥的岂有不喜欢的道理。现在我们是个孤儿了,舅母原是我爸妈一样,一切的事情,都任凭你老人家做主是了。”

春燕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十分欢喜,遂点头说道:“那么你也该和妹妹去说一说,不知小鹃心中还有什么意思吗?”

犹龙道:“妹妹当然也很欢喜的,这个二舅母自当放心是了。”一面说着,一面便走到妹子房中去了。只见小鹃歪在床上躺着,犹龙挨近床边悄悄地问道:“妹妹有什么不舒服吗?”

小鹃见了哥哥,遂忙从床上坐起,说道:“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只觉得懒洋洋的,哥哥请坐吧!”

犹龙一点头,身子便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想是为了爸妈伤心过度的缘故吧!不过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死者已矣!即使伤心,也是徒然。只要报得大仇,父母在天之灵,当亦安慰。故而吾劝妹妹,还是身子保重一些吧!”

小鹃听了这话,倒反而眼泪淌了下来,说道:“想不到这次离家,竟会遭此惨变,哥哥!我俩的命亦可谓苦矣!”

犹龙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悲酸,眼泪也夺眶而出了。两人伤心了一回,犹龙先收束了泪痕,微笑道:“我原为报喜讯而来,不料我们又伤心起来了。”

小鹃听了这话,芳心别别地一跳,说道:“哥哥,我们命苦如此,还有什么喜讯?”

犹龙遂把二舅母的意思,向她低低地告诉了一遍。小鹃其实早已明白,但她忆及父母双亡之情,又泪流满颊地说道:“父母大仇尚未报得,做儿女的如何忍心还谈得到这个问题上去呢?”

犹龙道:“父母之仇也已报了一半,廷标这贼之死期当亦不远,妹妹自当放心。舅母之言亦善,她说一个小女儿家若抛头露脸的在外流浪,岂是久计?终要有处归宿之所,才是道理。故而我已代为答应舅母,妹妹千万不要拗执,也好叫我做哥哥的放了一头心事。”

小鹃听了这话,雨颊飞上朵红云,忽然一阵恶心,她便呕吐起来。犹龙倒吃了一惊,急把痰盂移近床边。但小鹃呕吐了一回,除了清水之外,却是一些也没有别的东西。

他心中好生奇怪,呆呆地沉吟了半晌。忽然暗想,前儿小燕曾附耳告诉我,说小蛟因救妹妹性命,不得已和妹妹已实行夫妇的生活。照此瞧来,妹妹莫非已受了孕吗?若果然如此,当然不能延误,早一日结婚好一日的了。于是他便把开水给她漱了口,向她说道:“妹妹,你呕不出什么东西,你就别呕了。”

小鹃拿帕儿抿了一下嘴唇,却绯红了两顿,默不作答。

犹龙呆了一回,意欲直截地问她,又怕她害羞,遂附耳向她低低地说:“妹妹,照我的意思,你们还是早些结婚比较妥当。”

小鹃垂了粉脸,没有作答,她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犹龙道:“妹妹,你别伤心呀!这又不是你们的不是,都是环境逼成如此,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鹃泣了一回,说道:“但是我总觉得太对不住爸妈了……”

犹龙淌泪道:“妹妹,你别这么说,做父母的终是疼爱子女的,他们老人家岂会不原谅你的苦衷吗?”

犹龙说着,又向她劝慰了几句,遂步出房去了。过了几天,罗家门口张灯结彩,立刻热闹起来。秋岚、海蛟因做了几年镖局,所以结交了许多朋友,这次小蛟结婚,真是车马盈门,贺客如云,非常热闹。这晚小蛟、小鹃洞房花烛,偿了平生之愿,一个郎情如水,一个妾意若绵,恩爱之情,当亦不是笔者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如是过了半月,犹龙再也不能住下去了,遂向外祖母等拜别,欲向北京而去。罗鹏飞老夫妇及秋岚、海蛟夫妇再三劝留不住,也只好叮咛了一回。临别,小鹃拉了哥哥的衣袖,只是流泪。犹龙忍泪说道:“妹妹,你不要伤心,哥哥此去,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定可以重返故乡。那时候血仇已报,与妹妹再行相见,恐怕妹子已添下麟儿了呢!”

小鹃听了这话,又喜又羞,又悲又痛,一时芳心里也说不出有什么滋味。只好说道:“妹子愿哥哥此去,早日报了大仇,平安回家,妹子必吃三年长斋,以感谢苍天。”

犹龙心头感动殊甚,紧紧和她握了一阵手,方才洒泪而别矣!

欲知犹龙果能报得大仇否?且待下回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