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曙光冲破了这漫漫的长夜,东方的天空中已经透露了鱼肚白的颜色。院子里的雄鸡,伸长了脖子,喔喔地似乎高喊着人们可以起身工作了。

沈露娜端过一盘子早餐,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把碗筷等物放在院子里的小圆桌上,给他们盛好了稀饭,然后向屋子里高喊了一声玛利,说:“叫你爸爸和哥哥可以吃早餐了。”随了她这一声叫喊,只见玛利拉了许士明的手,先从屋子里很快地走出来,后面跟了振辉,他手里却牵一条高大的猎犬茄利,也很快地走到桌子旁边。他们父母子女坐在桌旁吃早餐,茄利却蹲坐在振辉的身边。振辉不时地把桌上的牛肉片,一块一块地丢到茄利的口里去,并不时用手拍着茄利的背脊,显出那份儿心爱的样子。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儿,士明瞧望了一下手表,怀疑地说道:

“赵二和怎么还没有到来?不知道他会失约吗?”

“有些靠不住,这人的胆子太小了。”

振辉皱了眉尖,也有些不大信赵二和的样子,低低地回答。接着他又说道:

“我有些疑心赵大男是被赵二和害了,所以他故意说山上出了妖怪,无非是避免外界疑心他是凶手的意思。”

“我想这是不会的,他们兄弟二人素来很要好,我知道得很详细。况且二和这孩子心地很忠厚,性情倒还是大男暴躁一些,我料想二和绝不敢干这害人的事情,再说大男是他的哥哥呢。”

“那么他干吗没有到来?昨夜我们不是约好了六点钟要出发上山的吗?”

他们父子两人正在猜疑之间,只见赵二和携带了一支快枪,急匆匆地走来了。士明向振辉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招呼道:

“二和,吃了早点心没有?”

“早吃过了,今天五点钟就起身的呢。”

赵二和点点头,在桌子旁站住了回答。振辉父子两人遂匆匆吃毕早饭,匆匆走进屋子,把一排枪弹系在腰肢上,然后拿了快枪,走出院子外来。振辉把茄利牵在手里,和露娜、玛利说声再见,便先步出门去了。露娜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跟着振辉走到门外,向士明低低地叮嘱道:

“你们到了山上,千万小心一些,切不要深入山谷,迷了归路,那叫我在家里可等得急死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

许士明点头回答,他向露娜挥挥手,便和振辉、二和匆匆地走向那条板桥上去了。只听远远地传来玛利的叫声,道:

“爸爸,哥哥,你们早些回来吧。”

“知道了,妹妹,回头我给你捉一只野兔子来玩儿。”

振辉在板桥上一面走,一面向老远处的玛利招招手,也高声地笑着回答。

三个人慢慢地步入荒林之中,这时已经八点左右,太阳早已高悬在天空中,从树冠里透露到下面,还可以照临在他们的身上。这不过是荒林的开始,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不过这儿沿路都有标记,原是猎户们常到的地方,所以倒也并不算稀奇。后来渐渐地走到了没有标记的地方了,这儿的山林,高可参天,而且长得密密层层,人入其中,难辨方向。树干粗大,几个人把手牵起来还不能抱在一起。天空中的阳光已被浓密的树叶遮蔽住了,所以连一些太阳光都透露不到下面来。整个荒林里,呈现着一种阴森森、暗沉沉的气息,只有高大的松树上爬行着行动迅速的松鼠,还有草堆里闪动着灵活的野兔子,一会儿窜东一会儿窜西。那只茄利却在草地上一路乱嗅乱叫,把荒林中那些小动物都惊得四散奔逃。赵二和走到这里,却停步不走了。振辉问道:

“怎么?二和你干吗不走了?发现了什么怪东西吗?”

“不能再走下去了,我记得昨天……我的哥哥也是在这儿被妖怪抓去的。”

赵二和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脸色显得分外紧张,显然是非常恐怖的样子。许士明和振辉两人不免为之心头乱跳,遂镇静了一下态度,用他们锐利的目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时他们目光所接触的,都是一株一株大树,重重叠叠的,有时候因为神经衰弱而起了变化,那些树株仿佛会变成妖怪的样子。赵二和忍不住竭声地叫喊起来,振辉连忙把他拖到自己身后来,笑道:

“你又发现了什么?别这样大惊小怪地乱叫乱喊呀。”

“我……我……好像看见妖怪在树林里奔跑,说不定他……又会奔出来把我们害了,你听,你听,这是什么声音?我们快些回去吧。”

赵二和一面说,一面身子有些发抖,额角上的冷汗,像雨点一般冒出来。振辉见他脸色死灰的样子,知道他确实害怕到了极点,并非是故意装出这个样子来的。于是连忙拉住他的身子,说道:

“这是什么声音?你听得仔细一些吧。是风在吹动树叶摩擦的声响呀。你千万不要疑神疑鬼的,自己吓自己呀。”

“二和,你心里真害怕,你就走在我们父子两人的中间好了。有我们父子两人给你做保镖,你还有什么可怕呢?”

许士明用了温和的语气,向他低低地安慰。二和这就没有话说,只好跟在振辉的身后,看他两腿真仿佛有些弹琵琶的神气。振辉一手牵了茄利,一手握了快枪,当然还是向前走了过去。越走越深,越走越曲折,这时更可以听到一阵一阵猿啼的声音,十分凄厉,令人听了感到毛骨悚然。许士明看看手表,已经快近十二点钟了,于是说道:

“振辉,时已近午,我肚子有些饿了,且坐下来歇歇,我们吃一些干粮再向前找寻吧。”

“不错,我的肚子也有些饿了。”

赵二和巴不得士明有这两句话,遂连忙附和着说。

振辉当下点头说好,三个人在草堆里坐下,大家把身上背着的布袋放下,取出自制的大馒头,放在口里嚼着吃。振辉把一包牛肉拿出来,喂给茄利吃。正在这时,赵二和忽然见到一条五六尺长的青皮黄肚蛇向草堆里游来了,这就跳起身子,一面大喊有蛇,一面握枪开放。振辉连忙把茄利放了出去,茄利眼尖,早已似飞一般地奔跑过去,咬住了蛇的头颈,不肯放松,那条蛇也很厉害,它把尾巴甩上来,缠住了茄利的身子,意欲狠斗的样子,振辉早已握枪奔上,用枪头上的刺刀向那条蛇狠命地戮去,只见那条蛇的尾巴早已松了开来,躺卧在草堆里,死了。茄利把蛇咬在口里衔到许士明的身旁放下,还汪汪地吠了两声。士明含笑伸手拍拍茄利的头颈,茄利摇着尾巴,又去吃牛肉了。士明说道:

“二和,这条蛇你收起来,回头给你带回去吧。”

“我不要,这是茄利把它咬死的。”

“只要你不害怕,回头好的野兽可多着呢,一条小蛇有什么稀奇。二和你只管拿着好了。”

大家一面说话,一面吃着干粮。十分钟后振辉站起身子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说:

“我们前进吧。”

于是三个人拿了枪杆子又向前匆匆地走了,不知不觉前面到了一个大泽,拦住了去路,看这大泽足有四五丈阔,靠东的半山上有瀑布倒泻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是万马奔腾的样子。赵二和不免又急起来说道:

“我们还是回家去吧!看来哥哥的性命,终是凶多吉少的了。”

“已经到了这里,我们终要侦查一个究竟才是,这水恐怕并不十分深吧。我先来试一试。”

振辉脚上原是长筒皮靴子,他一面说,一面把右脚伸入大泽里去。茄利见主人下水,便也蹿入水中,向对岸游过去了。振辉见茄利尚且这么的勇敢,于是把左脚也跳下水去,见泽水还只淹没到膝间,遂回头向士明说道:

“爸爸,这水并不多深,我们只管下水,走到对岸去吧!”

士明也是个富于冒险性的猎户,当下点头说好,遂也举步下水。赵二和又不敢一个人留在这,所以硬着头皮也只好跟着下水,不料走到泽心的时候,忽然见泽水起了波澜,浪花飞溅地翻涌起来。二和见远远的有个黑蠢蠢的东西,很快地向自己这儿游过来,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水妖,忍不住吓得竭叫救命。这时,振辉和茄利已到了对面岸上,一听二和大叫救命,心里倒也大吃一惊,连忙回身望去,只见一条穿山甲在水面上游得非常快,直向二和身上追来,而且那穿山甲还把血盆般的阔口张开,显然大有把二和吞吃的意思。这时二和可说已经唬得魂不附体,如何还有勇气走路,两腿一软,身子便在泽水里漂浮起来。振辉觉得在这千钧一发之间,二和的生命真是危险到了极点,自己若不救他,他当然要葬身在穿山甲的腹中了,于是奋不顾身两手举起,做个青蛙入水之式,只听砰的一声,浪花四溅。振辉发挥游泳的技能,早已拼命游到泽心中来,把二和身子一挟住,用足力气向岸上游来,但穿山甲紧紧追随其后,血盆似的大口差不多已经要咬着振辉的两脚。这时许士明也跳上对岸了,他见这个情形心中万分焦急,连忙举起枪来,对准穿山甲张开的血口,“砰砰”两枪开射过去,只见那条穿山甲血口合上,游行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大概中了枪伤,振辉方才平平安安地把二和救到了对岸。可是二和已吓得昏厥了过去,振辉连忙把他两手举起,施用人工呼吸法把他救醒过来。赵二和睁眼向四面望了一眼,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说道:

“哎呀,我的天啊,我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呀?”

“差一些你就死了,快站起来,定定神再走路。”

振辉望着他那哭笑不得的脸,忍不住感到有趣,遂把他扶起身子,笑嘻嘻地回答。赵二和两手拧着湿淋淋的衣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忽听见茄利的叫声不绝于耳,接着呼呼的声音似乎遇到了什么怪兽在拼命搏斗的样子。赵二和大惊失色地啊呀了一声,叫道:

“不好了,那茄利一定遇到妖怪了,我们的性命完了。”

“别急,别急,你快把枪握住了准备。”

许士明被他一吓,也有些害怕起来,一面向他叮嘱,一面举了枪,向四面乱照。这时振辉握着枪,大着胆子循声而往,口里还叫着茄利的名字,慢慢地给振辉发现一株大树下面茄利和一只猛兽正在咬住了搏斗。细看那猛兽并不是什么虎豹,而是一只凶狠的豺狼,这才放心下来,暗想茄利是只厉害的猎犬,豺狼恐怕不是茄利的对手,那没有关系。但这只豺狼,倒也不弱,始终还有抵御的能力,振辉想开枪射狼,但投鼠忌器,恐怕枪弹误中茄利的身上。这时士明和二和也从后面跟上,见振辉站在那儿出神,忙问道:

“茄利怎么了,和什么怪物在搏斗呀?”

“是一只狼,他妈的,这该死的畜生也很厉害呢!”

“你干吗不放枪?”

“我怕伤着茄利。”

振辉一面说,一面急急地奔了上去,只见那只狼已慢慢地倒下地去,茄利的嘴还紧紧咬住狼的咽喉不放,于是用刺刀在狼的腹部上连连捅了三四刀,狼的腹部都浸满了鲜血,茄利才松了嘴巴向振辉连连地叫了两声,然后坐在他身旁,不住地喘气。振辉知道它用了不少力气,大概有些疲倦了,因为怕它也被狼咬伤了,所以连忙把它抱在怀里,细细地察看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伤痕,这才安下心来,拍拍它的身子,表示慰问它的意思。茄利似乎懂得的样子,摇了摇尾巴。忽然它在地上又嗅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离开振辉的身旁,很快地又蹿向树林中去了。振辉瞧这情形,回头向士明说道:

“爸爸,茄利一定又有新的发现了。”

“好,那么我们跟着过去吧。”

士明点点头,三个人于是急急地追踪过去。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茄利忽然衔了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奔了回来,还汪汪地叫个不停。赵二和见那条手臂上还套着蓝色条子衬衫的衣袖,这分明是哥哥的手臂,一时痛到心头,猛可走上去抱住了那条手臂,放声大哭起来,说道:

“哥哥,你死得好苦,你死得好惨啊!”

赵二和哭叫了一会儿,忽然又神色惨白地急急说道:

“不好了,不好了,这儿一定有妖怪,许老伯,我们快回去,快回去吧!”

“不要怕,不要怕,妖怪来了不是死你一个人,难道你的性命这么值钱,我们就不怕死吗?”

振辉被他这么一吓,也有些心惊肉跳,不过他还竭力壮了胆量,将二和一把抓住了,恶狠狠地喝着他。二和知道振辉是个有拳术的人,恐怕挨他的打,所以被振辉抓住了,却又吓得不敢说话了。士明在袋里取出烟斗,划了火柴,吸着烟斗沉吟着说道:

“我不相信有什么妖怪会在这个山上,所以我很想研究这个赵大男的惨死。”

“爸爸这话说得很对,二和,昨天除了你们兄弟二人一同上山来之外,还有什么旁的人一同来吗?”

振辉点点头,一面又向二和望了一眼,认真地问他。赵二和吓得全身有些发抖,脸色有些死灰的样子,摇着脑袋却说不出来。这时振辉心中非常怀疑,遂伸手一把抓住二和的衣襟,喝道:

“二和,你不要装腔作势了,我来问你,你得从实告诉,你的哥哥是不是被你害死了?”

“这……这……这……”

“快说,快说,你若抵赖,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叫你回不得家去。”

赵二和支支吾吾的神情,更使振辉万分怀疑,遂声色俱厉地向他连连追问,一面用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若有扼死他的意思。赵二和这一吃惊,真是汗流浃背,两脚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他口里也不会辩白什么别的话了,只是连叫着冤枉冤枉。这时许士明说道:

“你放了他,这不与他相干的。”

振辉听父亲这么说,遂把二和放下,回头向父亲望去,只见父亲手里拿着那条血淋淋的手臂,似乎细细地在推测的样子。这就连忙问道:

“爸爸,你得到一些什么线索了吗?”

“许老伯,我,我,我怎么会害死哥哥呢?我不是没了心肝的人,我如何会残害自己的同胞手足呢?我只有伤心,哥哥死得太可怜了!”

赵二和这才急急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他眼泪鼻涕地忍不住哭泣起来了。士明并不理他,只向振辉招招手,振辉挨近士明的身旁。士明用手指着那条血淋淋的手臂,低低地说道:

“你瞧,这儿有几个牙齿印子非常粗大,想来大男一定是被虎豹咬死无疑了。”

“不是被虎豹咬死的,我亲眼目睹哥哥是被一个怪人拖去的啊,这怪人长得可怕极了,我……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儿吧。”

赵二和竭力否认着回答,他似乎又想到了昨天遇着妖怪的一幕,所以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大有疯狂的样子。士明父子见他一味地说着妖怪抓去了他的哥哥,一时真有些将信将疑。不料这时忽然一阵狂风吹来,那树叶沙沙响个不停,接着一阵长啸,有些震天动地的样子,这分明是猛虎出洞的叫声。士明和振辉也不免害怕起来。赵二和更加吓得脸如死灰,神情惨然,急急说道:

“恐怕妖怪出来了,我们还是回去吧,要如让妖怪发现了,我们今天就得死在这儿了。”

“振辉,这恐怕是虎豹来了,我们就回去吧。”

许士明到底也有些胆怯了,遂把地上那只死狼抓起,负在肩头上,预备向后而退。振辉不敢违拗,方欲回身而走,忽然不见了茄利,这就连声叫道:

“茄利,茄利。”

振辉叫了一会儿,却不见茄利奔回来。因为茄利是他父亲最心爱的一条猎犬,此时突然失踪,自然着急万分。士明也在高叫着茄利,只听远远的似乎传来茄利的叫吠之声。这时狂风更紧,天色也慢慢黑暗下来。振辉凝神细聆,因为风声甚大,而且虎啸之声越响越近,远近一般小动物那类如兔子、小鹿、野猪等走兽好像如临大敌一般慌慌张张地东奔西窜,显然也在逃命了,因此茄利的吠声,也就混合得听不大清楚了。赵二和急急地说道:

“一定是妖怪出来了,瞧那些飞禽走兽也都显出了惊慌的样子呢,许老伯,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振辉,时已不早,回到家内恐怕天色也要夜了。如再延迟着不回去,只怕摸不着归路了,万一遇了猛兽,那可怎么办呢?”

许士明见飞沙走石,狂风大作,一时也暗暗吃惊,遂向振辉急急地劝告。振辉却依依不舍皱了眉毛,说道:

“茄利不见了,叫我怎么忍心丢了它回家去呢?我非把它找到不可。茄利,茄利。哦,爸爸,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到山林里去寻找茄利去。”

振辉高叫着,茄利却不见答应,一时非常心痛,遂回身向父亲这么关照了一声,便飞步奔入林子里去。但士明怎么肯放他走入森林中去,早已一把拉住他的手,恼怒地说道:

“你这孩子莫非疯了吗?为了一只狗,难道你不要性命了吗?”

“爸爸,我不能让茄利死在这里的,它若死了叫我怎么办呢?”

“那么你若死在这呢?那叫我又怎么办?我不能为了一只狗而牺牲了我儿子的一条性命。振辉,你要听从爸爸的话,快些跟我回家去。听,这风声太可怕了!瞧呀,这荒林中简直连一点儿光线都没有了,你奔进里面去还不是送死吗?快回去,快回去。”

许士明一面说,一面拉着振辉向进来的路上退出去。振辉觉得父亲这话也说得不错,我失掉了一只狗,心中尚且这么难过,那何况爸爸失掉了一个儿子呢?那么我似乎不应该伤他老人家的心。振辉为了一些孝意,也只好忍痛不顾茄利的存亡如何,跟着父亲一路摸索着走出荒林外来。

在归家的途中,忽然又下起暴雨来了,那个大沼泽里的水底下也不知有什么水怪在作祟,波浪涌得很高,澎湃之声,震天撼地,令人心惊肉跳。幸而他们都水性好,很容易地游到了对岸。这时风雨更大,只听树林中的啼猿,吱吱地惨鸣不绝。大家几乎认不出东西南北,雨水沙沙地淋在头上,流到脸上,一时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径。赵二和走一步,跌一跤,一身雪白的短衫裤早已沾满了污泥,振辉一面扶住二和,一面寻路而走,好容易回到了村子里,这时,八点的钟声已经敲过了。

沈露娜和玛利母女两人等在家里,一见天空中落着暴风雨,然而许士明父子尚未归家,心中焦急万分,真是忍不住要哭出声来。玛利还急急说道:

“妈,爸爸和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啊?”

“不……不,不会的,我想上帝一定会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回家的。”

沈露娜口中颤抖地说道,但她的眼角忍不住已涌上了晶莹莹的眼泪。尤其一想到赵大男被妖怪抓去的事,她的心头就像刀在割一般的疼痛。正在这个时候,忽听院子外有人叫玛利的声音,这声音一听到耳朵里,就知道是士明父子回家了。露娜玛利母女两人心中这一欢喜,忍不住破涕为笑,哪里还管得了天上落着大雨,早已飞奔迎了出去。父母子女四个人在院子里碰见了,他们心中自然都有无限的喜悦。士明先笑嘻嘻地说道:

“哎呀,天上落着这么大的雨,你们都奔出来干吗?”

这才把母女两人提醒过来,急急地回身又奔入屋里来。士明把肩头上一只死狼放在屋檐下,和振辉两人一同步入屋里坐下,似乎感到累极了,忍不住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沈露娜见他们父子两人全身湿透,好像落汤鸡似的样子,一时也不及问话,先给他们预备好了洗澡水,叫他们父子两人到里面洗澡去。等他们洗毕身子出来,露娜又把晚饭端出来,盛上四碗白饭。士明说道;

“你们也没吃过晚饭吗?”

“唉!你们直到这时候才回来,我们心中都急死了,哪里还吃得下饭呢?你们如果再不回家,我一定以为你们都发生危险了,恨不得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呢。”

露娜叹了一口气,哀怨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她此刻心头似乎还有余惊的样子。士明父子笑了一笑,于是大家坐下来吃饭。玛利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惊叫着说道:

“哥哥,茄利怎么不见了呀?它……它丢掉了吗?”

“是的,茄利失踪了。”

振辉被妹妹一提起茄利,他心中立刻又难过起来,一面懊悔地回答,一面连饭都不能下咽的样子。玛利和茄利也可说是个好朋友,因为玛利每天放学回家之时,常和茄利玩抛皮球游戏的。所以此刻一听茄利失踪,玛利竟也眼泪汪汪地生气,急急地说道:

“茄利怎么会失踪的呢?哥哥为什么不把它找着了回来呢?”

“爸爸不肯,他推逼着我回家来的。”

玛利听哥哥这样说,心中很是奇怪,遂望着父亲的脸,呆呆地出神。士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以为我不爱茄利吗?其实那也是没有办法,所以我们之后不找寻它了。你想,我们没有找寻茄利,已经直到此刻才回家,假使把茄利找寻了一番的话,那我们今夜就休想回家来了,少不得要留宿山林中了。宿在山林中原也无所谓,不过一到夜里猛兽更多,万一遇到虎豹,那时候我们的性命就十分危险了。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起见,不得不忍痛牺牲了茄利呀!”

“那当然啰,假使今夜你们不回家来的话,我在家里就得一夜不能安睡呢!我还没有问你们赵大男到底找到了没有呀?”

露娜听了也觉得当然是父子两人的性命要紧,所以忙用同情的口吻说道,同时她又想到了赵大男,遂急急地问。

士明悲哀地说道:

“不幸得很,我们只发现大男一条血淋淋的手臂,想来他是已被猛兽咬死了。”

“哎呀,大男真的死了吗?可怜赵大嫂,这会儿恐怕真要哭得死去活来了。那么二和呢?他可曾回家了呀?”

露娜心肠很软,听到这个消息,只觉一阵悲酸,眼皮儿一红,忍不住滚下眼泪来。振辉在旁边插嘴说道:

“二和要没有我们救他,他今天早就给穿山甲吞到肚子里去了。”

“啊,哥哥你们碰到了穿山甲吗?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呀!我……我想茄利一定凶多吉少了。”

玛利却为了担忧茄利的性命而暗暗地流下泪来,因此振辉心中也甚痛苦,剩下的半碗饭再也吃不下去了。露娜很惊骇地说道:

“这地方以后千万少去为妙,不是太危险了吗?况且二和说,山里出了妖怪,不知道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妖怪是不会有的,但毒蛇猛兽却是免不了的。我认为一两个人上山去打猎,危险性比较多些,以后要打猎去最好约齐十个人以上,那么就有许多照应了。”

士明似乎想着了一个办法般的低低地回答。他吃完饭坐到沙发椅上去吸烟斗,划了火柴,连连地吸着。这时天空中大雨仍旧倾盆地倾泻着,振辉心中烦闷,遂也匆匆回房去安息了。

这晚振辉睡在床上一合眼就做起梦来,梦中好像也在森林里打猎,他看见茄利被一个妖怪抓住了,妖怪要拿着利刃去剥茄利的皮,茄利乱撞乱叫,拼命挣扎着。振辉在梦中急得满头大汗,手握着枪刺,奋不顾身地直奔妖怪,预备去救茄利,不料那妖怪伸出巨爪,竟把自己的腰肢捏住,高高地举起直抛到大泽里去了。振辉这一急,不禁竭声大喊,但经他这么一叫喊,倒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了,睁眼一瞧,自己还好好的睡在床上,想起梦境则历历如绘,尚有余惊,而且全身汗湿衣裤,心头正在忐忑乱跳不止。抬头向窗外望去,东方已渐渐发白。振辉悄悄起身,步至窗口一望,天气已晴,而且朝阳将由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心中这就暗想:今天气候晴朗,我不妨到山林中去找寻茄利下落。不过爸爸知道,必定阻拦我不让上山,那么我何不偷偷地出门,趁他们此刻还在睡梦中,我就前去,岂不是好?打定主意,穿上衣服,带了枪弹刺刀干粮等物,偷开院门,竟独个儿向荒林之中直奔了。

振辉的胆子真大,一个人飞奔荒林,而且一路上高喊茄利的名字。他游过大泽,再向前一路进去,这时已到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影西斜,黄昏又降临大地,荒林之中又笼上了一层阴沉沉的轨迹,狂风大作,虎啸豹吼之声不绝于耳。振辉东奔西撞,只觉无路可走,一时大为恐怖,想要寻路回家,却是不知归途,因此急得满头大汗。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呼呼的一阵怪叫,树叶都纷纷下坠,振辉以为果然有什么鬼怪出现,忍不住吓得心胆俱裂。这时见前面山林中蹿出一只斑额猛虎,疾奔而来。振辉虽然胆大,到此也心惊肉跳,料想自己纵有拳术也敌不过大虫的蛮力,一时情急生智,连忙纵身一跃,攀上大树,只见那只猛虎从树下蹿奔过去。原来老虎的眼睛只向前望去,并未顾及上下左右的情形,所以振辉跳上大树,这猛虎就没有注意了。振辉心中正在暗暗庆幸,忽听呼呼的声音,震撼着山谷,好像天崩地裂的样子,急忙回眸四望,不知打哪儿游来一条大蟒,竟和那只猛虎正在恶狠狠地搏斗着,看那条大蟒足有两丈多长,身粗如面盆,头大若巴斗,眼如铜铃,口若血盆。蛇身盘绕住虎腰,气势汹汹,倒也不肯示弱;猛虎虽然力大凶猛,但也不能十分取胜,振辉心中思道:我今冒险来此,给我看到了这一幕龙虎争斗的情形,真可说难能可贵的了。一面又想,这儿竟然有如此凶猛的野兽,那么弱小的茄利恐怕性命休矣。心里这么思忖,不免又觉十分痛苦,这时回头向虎蛇身上看去,只见那条大蟒终于不敌而逃,向对面一株大树上疾游上去。振辉见对面那株大树的顶尖和自己爬在上面那株大树的顶尖连在一起,那么大蟒就很有可能会游到自己那株大树上来,心中一急就握了快枪,对准大蟒砰砰开了两枪。大蟒中弹,砰的一声,便掉到地上,但立刻又向草丛里疾游而去,霎时不见了。那只猛虎听到了枪声,也早已一个纵跳,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振辉在大树上坐了良久,仍旧不敢跳下树来,但此刻天色越发黑暗下来,振辉偶尔听到山林的飞禽走兽的鸣声,奇异古怪,听了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觉得跳下大树来固然危险,但坐在大树之上也并非十分安全。正在左右为难之间,忽然由夜风中送过来一阵汪汪的犬吠之声,这一听就知道是茄利的叫声。振辉知道茄利没有死去,心中大喜,立刻勇气百倍,忘记了危险,很快跳下大树,一面在袋里摸出手电筒,一面高叫着茄利,便向深林中照射着电筒大胆走了进去。

振辉喊茄利的名字,那茄利的狂吠之声也就更加响了起来。振辉有些听得懂茄利的叫声,知道茄利也已听见主人在叫它,所以它也狂吠不止,无非表示答应的意思。照平日情形而说,只要振辉叫一声茄利,茄利会立刻飞奔过来,即使振辉躲在不易找到的地方,茄利也会很机警地找寻而来,振辉因茄利的聪明如人类,故而视若珍宝。此刻只听茄利的吠声,而并不见茄利奔来,振辉这就明白茄利一定失去了自由。一想到茄利失去了自由,他立刻身子抖了两抖,慌忙停止了脚步,暗暗想到:茄利若失了自由,那除非被人捉住了。不过荒林之中,如何还有什么人住着呢?难道这荒林中果然出了妖怪吗?

振辉想到这里,仿佛一阵冷水浇头,全身寒毛不觉根根直竖起来。但立刻又自己安慰自己说道:“世界上绝对没有妖怪两个字,你这样文明的青年如何也会迷信起来?”于是又张了胆量一面大叫茄利,一面故作勇气奋然前进。只听茄利叫声愈来愈近,振辉暗暗欢喜,恍然大悟地想到:对了,茄利一定落在猎户设置的陷阱里了,怪不得只听见它的叫声,而且愈来愈清楚。振辉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前,万不料一脚踏空,只听砰的一声,振辉连人带枪一起掉落陷阱里去了。

振辉跌到下面,起初是吃了一惊,后来觉得软绵绵的,方知道下面设置了一个网,显然那是猎户捕捉猛兽用的。振辉误跌陷阱,于是用力想拉网罩,预备爬上来。不料这时候那网罩反而越收越紧,越抽越小,把振辉真的当作一只猛兽看待,四肢被收得团在了一起,一时暗想,莫非上面果然还有猎户?这就大叫道:

“我不是猛兽,我是个人,我是误落陷阱里的。”

但也没什么人答应,那个网由陷阱里已拉到平地,因为已经黑漆漆的了,所以也看不清有什么人站着。但事实上自己被一个黑蠢蠢的人负在背上,向森林里走去了。经过几分钟之后,那黑影子把振辉死人一般掷到地上,振辉疼痛得忍不住哼起来,但身子被网收缩得既不能站又不能立,因此他像个皮球般地滚落在地上。这时前面忽然透现了一团火光,显然有人在烧着枯枝,在这点光线之下,振辉方才瞧清楚,在一堆燃烧的枯枝旁站了一个人。火光融融地映照着那个人的脸,他这一吃惊,真是急出满身大汗,不由呀的一声叫起来。你道为什么?原来这人虽然是个人的身体,但他的脸实在生得太可怕了,头发长长披散在两肩,而且乱得一塌糊涂。面孔上简直分不出五官来,眼睛生得一只高一只低,鼻子没有了,嘴唇看不见,只露着一排牙齿,实在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振辉想到赵二和说的妖怪以及赵大男的惨死,他方才相信这荒林中果然有了妖怪。这时那怪人手里握了一把亮闪闪的利刃,一步一步逼近过来,仿佛要来杀害振辉的样子。振辉逃又不能逃,抵抗又不能抵抗,觉得自己今夜一定要死在怪人手里了,于是索性大叫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性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