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黑漆漆的,但也飘浮着一朵一朵的灰白的云儿,像海洋中的浪花,受了海风的鼓动,在微微地翻涌。明月像怕羞的少女,掩掩遮遮地在白云堆里淡淡地发光。这光芒虽然是那么的薄弱,但她究竟还能够照映出这四周的景物来。

这里是个小小的村庄,但说小也不算十分小,统计起来倒也有六七百户人家。所以村中也开设了大大小小的商店和酒店,在白昼里是相当的热闹。因为这村庄是靠近山林的缘故,故而村中有一部分居民是以打猎为生的。但这个山林的周围据说有两百余里的广阔,其中且多沼泽荒林,毒蛇猛兽,出没无常。所以猎户们打猎也不敢深入山谷,因为容易迷路其中找不到归途。不过喜欢冒险的,当亦不乏其人。故每年丧身于此的猎户,多至不可数计。

快近五月里的风了,暖和和的包含了温情的成分,像被一个恋人在亲吻似的,使人觉着一种软绵绵的快感和舒服。尤其是在这桂林,热得居民们都在院子里纳着凉。这个院子里布置着假山树木,还有一个挺大的葡萄棚,棚上绿叶成荫,已经结了一球一球碧绿圆圆的葡萄了,在月光笼映之下,泥地上筛着葡萄的影子,令人感到不少的情趣。这时那个葡萄棚下的藤椅子上坐了四个人,一个年约四十六七岁的男子,身穿白短裤、香港衫,人中上还留了一小撮短须,他此刻很安闲地仰卧在一张藤交椅上,嘴里微微地吸着雪茄;他旁边坐了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人,虽然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月光照映着她白皙的粉脸,也透露了一层妩媚的风姿;她身旁偎坐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个圆圆像苹果般的脸,两只滴溜溜乌圆的眼珠,显得十分讨人欢喜;在另一株大杨树下,站立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他长了一个挺结实的身子,一头菲律宾的“乌云”终是那么蓬蓬松松的,不过他的脸蛋儿相当英俊,尤其是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充分地表现出他是个富有冒险性的青年。这四个人有些像父母子女,但奇怪的是母子间的年龄似乎有些不相称。其实说明白了,就不觉得奇怪了。原来那妇人是他的后母,只有那个小姑娘玛利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四周是静悄悄的,可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玛利似乎不惯寂寞,她见哥哥振辉倚在树干旁,抬头望着天空呆呆地出神,于是开口搭讪着笑着问道:

“哥哥,你抬了头在想什么心事呀?”

“不想什么,我在看天上的浮云和月亮。”

许振辉依然抬了头望着天空,不过口里含笑着回答。

玛利站起身子,奇怪地走上去,倚着振辉身旁,不明白地问道:

“浮云和月亮又有什么好看呢?”

“你静静地多看些时候,就会看出滋味来了。我问你,这是月亮在行动,还是白云在行动?”

玛利听他这么问,她到底是个小孩子,遂抬头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分明是月亮在云里徐徐地行动,这就不假思索地笑道:

“那不用说,当然月亮在行动呀。”

玛利说了这两句话,不料她的父亲许士明和母亲沈露娜不约而同地都扑哧笑出声音来了。玛利当然有些莫名其妙,遂怔怔地问道:

“爸爸和妈你们为什么笑啦?难道这不是月亮在行动吗?”

“傻孩子,你再仔细地看看清楚吧。”

沈露娜停止了笑,低低地回答。

振辉伸手指指天空,向玛利笑道:

“妹妹,月亮是不会行动的,那是风吹着浮云,所以浮云在微微地飘荡,不仔细看,还以为月亮在慢慢地行动哩。但是你仔细看吧,月亮不是始终还逗留在这个地方吗?”

“对,对,我看出来了,那是云儿在行动哩!瞧,这朵白云不是已飘到那边去了吗?喏,喏,这朵云儿又把月亮遮没了呢。”

玛利看了一会儿之后,方才连连说了两声对,很高兴似的回答。一面拉了振辉的手,央求地说道:

“哥哥,多看也没有意思,你还是讲个故事给我听听吧。”

“我肚子里的故事都讲给你听过了,再要我讲,我可没有了呢。”

“嗯,你骗我,你的故事很多,哪里就会讲完呀,我知道你留着一定预备讲给咪咪听的。”

玛利一面说,一面似乎已经料到哥哥要责骂她般的,遂一骨碌翻身,顽皮地逃到母亲的怀里去了,而且还咯咯地笑着。果然振辉嗔恨地骂了一声淘气精,走上前去,伸手预备要打她的样子。沈露娜怀抱了玛利,一面掩着她,一面笑道:

“真的,咪咪小姐好久不上我家来了,振辉,你可曾去找过她吗?”

“妈,咪咪小姐前天才来过呢。你自己没有在家,所以没有碰见。”

“咪咪小姐人生得挺美丽的,只不过她的性情好像很爱活动,我瞧她在这个村子里的男朋友不少吧?”

许士明听她们母女这样说着,方才也低低地开了口。他还向振辉望了一眼,是在注意他脸上的表情有没有起变化。果然,振辉听了,有些不大受用的样子,遂代咪咪急忙辩白着说道:

“爸爸,你看咪咪外表好像很浪漫,不过她的心地是很诚实的。虽然她认识的男子很多,但这是怪不了她的。因为她爸爸开设的是家咖啡馆,而她又是帮着做买卖的女侍者,所以我们应该原谅她才好。”

“你的话虽然也不错,但是一个女孩儿家,接触的男子太多了,她的心自然常常会起变化。今天觉得这个比那个好,明天又觉得那个比这个好,所以你倒不要太痴心才是。因为情这样的东西,一入了痴的阶段,将来就难免会感到痛苦了。你爸爸是过来之人,经验当然比你充足,所以你是应该注意一些。”

沈露娜听士明这么坦白地说,一时倒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了,含了媚意的俏眼,逗了他那么一瞥,笑道:

“这可是你不打自招,大概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失恋过的吧。”

许士明吸了雪茄,喷去了烟圈子,他没有回答,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振辉这时心中确实起了疑窦,他呆呆地沉吟一会儿,忽然回身匆匆奔出院子去了。玛利高喊着:

“哥哥,你到哪里去呀?”

沈露娜握着女儿的手,微笑着说道:

“你别叫他,他当然是找咪咪小姐去的。”

沈露娜的猜测不错,振辉果然是到村子那个甜蜜咖啡馆里找咪咪去的。当他一脚跨入咖啡馆的门,只见一张桌子上围坐了五六个青年男子,他们似乎喝过了酒,大有醉意的样子,拉住了咪咪。大家正在嘻嘻哈哈地调笑着。振辉瞧见这个情景,当然十分刺眼,尤其想到了爸爸劝告自己的话,所以格外恼怒,遂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下,把手重重地在桌子一拍,喝道:

“拿杯咖啡来!”

这一声大喝方才把正在嬉笑的咪咪惊醒过来,连忙回头去看,一见振辉脸色很不好看地坐在那边,心头也有些吃惊。慌忙到柜子里去斟了一满杯咖啡,很快地送了过去,放在桌子上,笑盈盈地说道:

“振辉,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干吗怒气冲冲的样子呀?”

“哼,用不到你来多问,我吃我的咖啡,你做你的买卖,何必啰啰唆唆地多说什么废话。”

振辉冷笑了一声,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恨恨地说。

白咪咪倒并不因为他用这种态度对自己而感到侮辱,反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低低地说道:

“哎哟,瞧你气得这个样儿,这又何苦呢?难道你不晓得我吃这一碗饭的苦楚吗?”

白咪咪说完了这两句话,大有盈盈欲泪的样子。振辉一时把满腔愤恨倒又忍住了,望着她的粉脸不禁默然了一会儿。谁知这个当儿,那五六个男子却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道:

“咪咪,你为什么单独去陪伴他一个人呀?是不是他生了一张小白脸就值几个钱吗?”

“咪咪,快到我们那边坐去,你不是说唱歌给我们听吗?”

“他妈的,你这小子无非生得俊美一些而已,就神气活现扎我们的面子吗?那你就太不识相了。”

白咪咪听他们满嘴里醉话连篇,而且有两个动手动脚地来拉自己的身子。于是她柳眉一竖,满面娇嗔的表情,恨恨叱道:

“去,去,去。别拉拉扯扯的,我爱坐在这儿就坐在这儿,这是我的自由,你们可管不了我。你们再胡说八道,我不与你们客气了。”

“你们说话可留些神,我惹着你们什么了?你们竟犯到我的头上来。告诉你们,我姓许的不是让人随随便便可以欺侮的,谁要不相信,试试我的老拳。”

振辉气得早已跳起身子,皱了两道眉尖,怒冲冲地喝骂着说。这时五六个少年仗着人多,哪里把振辉放在心上!大家凶巴巴地拥了上来,一面骂,一面动手预备打人的样子。白咪咪恐怕振辉寡不敌众,难免就要吃亏,遂用身子拦住了众人,气呼呼地说道:

“你们喝醉了酒,预备闯祸吗?爸爸,你快来呀,他们要相打哩。”

“你这个小贱人见一个爱一个,把我们就丢了,他妈的,滚开吧!今夜我们非要把这个小杂种揍一顿不可。”

其中一个少年姓贾名连平,他的酒喝得最多,两眼已发出了绿色的光芒,脸红得像猪肝般的颜色。他一面骂,一面伸手把咪咪恶狠狠地拖过旁边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振辉觉得先落手为强,于是眼快手快,握了拳头,对准贾连平的下颚,砰的一拳,贾连平挨了这一拳头,真有些七荤八素,一时哪里站得住脚,身子早已仰天跌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其余四个少年早已一拥上前,振辉不慌不忙舞动拳头,左一拳右一拳,他原来从小练过拳术,而且臂力又大,所以四五个人东倒西跌,被振辉一个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家知道不是对手,便都抱头鼠窜了。这时咪咪的父亲白德尚和咪咪两人站在旁边,倒是瞧得呆了起来,振辉却又笑哈哈地说道:

“他妈的,这一班不中用的奴才,竟也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振辉,你……可曾被他们打痛了什么地方没有?”

白咪咪这才很快地奔到振辉身旁,显出亲热的样子,向他很开心地问。振辉摇摇头,方欲回答没有什么,忽听咪咪又呀的一声叫道:

“你……你……手上不是流着血吗?”

“不要紧,是一些皮外伤,那没有关系。”

振辉低头向手上一看,原来自己挥拳的时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擦破了一些皮,所以有一些血水流出来,他表现出毫无痛苦的样子,低低地回答。

这时白德尚方才急出一句话来道: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把他们都打跑了,他们如何肯罢休?回头他们拿了家伙来报仇,我这爿咖啡馆不是被他们要打毁了吗?”

“白老伯,你不要着急,我马上离开这儿,你快快打烊吧。他们若来报仇,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振辉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遂微微一笑,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很快地走出大门去了。咪咪从后面追赶出来,拉住了振辉,说道:

“你慢些走,我拿方手帕给你的伤处包扎了吧。”

“我不痛,用不了包扎的。”

“嗯,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难道你还要生我的气?”

咪咪的迷汤功夫是很不错的,她撒痴撒娇地嗯了一声,秋波水盈盈地逗了他一个媚眼,把振辉的手硬拉过来,用了一方雪白的绢帕,给他轻轻地包扎起来。一个刚强的振辉,在她柔媚的手腕抚弄之下,竟也会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一般柔顺起来,两眼望着她桃花那般的娇面,再没有勇气向她拒绝说不要包扎的话了。咪咪用了轻快的手法,把他伤口包扎好,又温情地问道:

“你觉得痛不痛?”

“我不是早就回答你说没有痛吗?”

振辉说话始终是显得那么硬性的作风,但咪咪却并不嗔怪他,她心中所以爱他的,也就是因为他有勇敢刚强的个性,于是挽了他手臂,仍然含笑说道:

“不觉得痛,那当然很好。振辉,那么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你送我,我可不是个三岁小孩子,难道还不认识回家的道路吗?咪咪,你还是进店里去休息吧。”

振辉说着话,还把咪咪身子向店门口推了推。咪咪自然不肯自管地回店里去,她怕振辉心中因此会不爱她了,所以还是赖着偎在振辉的身旁,显出柔情蜜意的样子,低低地向他说道: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所以不愿意我陪你回去?”

“我还不预备回家呢,你别向我缠绕了。”

“那你还要上哪儿去啊?”

“我站在这儿等着。”

“等什么呀?”

咪咪弄不懂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凝眸含蹙地急急追问。

振辉冷笑着说道:

“我等他们来报仇,再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才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瞧,你这人别发傻劲了吧。要他们真的来报仇,你也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况且他们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刚才被你一顿打,早已唬得屎尿直流了,如何还敢来报仇呢?你不要听我爸爸的话,我爸爸是个胆小的人,他就是怕闯祸,其实我心中却一些也不怕呢。”

咪咪方才明白他是为了这个缘故,一时忍不住好笑起来,遂拍拍他的肩胛,向他温和地劝告。

振辉却仍旧不肯离开,说道:

“情愿他们没有勇气来报仇,那么我再离开这儿也不迟。否则,倒好像是我怕了他们,才急急躲避他们似的。这我倒有些不愿意输这一口气,所以非等候他们一刻钟不可。”

“振辉,你这么勇敢,我虽然很佩服你,不过我也觉得你 得有些可怜。你的本领虽大,到底只有一个人呀。万一他们约了二三十个人来打你,我问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呢?所以我劝你还是快些走吧。”

“他们约了全村的人来打,我也不怕,何况是二三十个人呢,那就更不放在我的心头了。你害怕你只管回进店里去,反正我们在店门口打架,和你们店里是一点儿没有关系的。”

咪咪见劝他不醒,所以芳心里未免有些怨恨,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陪着他站在店门口,倒没有话可说了。振辉在袋内摸出一包烟卷,取了一支衔在嘴里,划了火柴吸烟,回头见身旁的咪咪没有走进店里去,倒笑起来,问道:

“干吗还陪我站在这儿?是不是怕你们那爿咖啡馆被他们来捣毁了?”

“我倒不是怕咖啡馆被他们捣毁,只怕你被他们用家伙来打伤了身子,叫我心中怎么能安?”

“那么你陪着我,难道他们就不会来打伤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站在你身旁,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要伤一块儿伤,我绝不让你一个人被他们来打伤的。”

振辉听她这么说,一时心头也由不得感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把她的纤手紧紧地握住了,低低地问道:

“你真的这样关心我吗?”

“难道你相信我是假的?”

咪咪紧紧偎到他的怀内,娇媚不胜地反问他。振辉见她微抬了粉脸,吹气如兰,令人有些神魂飘荡地不克自制起来。这就丢了手中的烟卷,猛可搂住她的脖子,正欲在她殷红的嘴唇上接吻的时候,忽然听身后有人说道:

“呀,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咪咪,你可以到屋子里休息去了。”

原来是咪咪的父亲白德尚,他把牌门板都上好了后,探头出来奇怪地问。振辉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慌忙放开了咪咪的脖子,向前走了两步,是避免他的难为情。咪咪也很需要振辉能给她一个甜蜜的热吻,万不料却被爸爸撞散了好事。她芳心中有些怨恨,遂鼓着红红的小腮子,说道:

“你要休息只管休息去好了,我不要休息,你来多烦些什么?”

“咪咪,你这孩子说话太没道理了,你不进屋子来,大门就不能上锁,大门不上锁,叫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去睡觉呀?”

“我不是站在大门口吗?难道谁还敢在我的面前进屋子里来偷东西吗?爸爸,你假使不放心,就把大门关上了,反正后门钥匙我有带在身边,回头我从后门进来吧。”

“好,好,好。随你的便,你这个小姑娘真是着了魔。”

白德尚心中似乎也有些生气,一面说,一面砰的一声就把两扇大门关上了。咪咪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也娇嗔地说道:

“你这老糊涂才着了魔。”

“咪咪,你就进屋子里去吧。我瞧你爸爸心中有些不快乐了。”

振辉回过身子,向她低低地劝告。但咪咪却又挨近振辉的身旁来,很亲热地挽了他的臂膀,一面向前走,一面毫不介意地说道:

“怕什么?这是我的自由,他管不了我。”

“他是你的爸爸,他怎么管不了你?”

振辉听她这么说,遂奇怪地问她。因为咪咪很亲热地挽了他走路,所以他也有些忘记了似的,竟糊里糊涂离开咖啡馆店门口了。咪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笑道:

“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姑娘了,还用得到爸爸来管?我的行动当然应该可以自由的了,你说对不对?”

“可是,没有出阁的女儿,做爸爸的也应该有管教的权利,我想你以后不可以用这种态度去对他老人家。否则,你爸爸一定会伤心的。”

“没有关系,我爸爸这个人有些蜡烛脾气,若不是这么对他,我以后休想有一些自由行动。”

咪咪这些话听在振辉耳朵里不免有些反感,只不过自己并非是她家里什么人,所以也不便多说话。忽然他又想着了什么似的,呀了一声,说道:

“不对,不对,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儿来了?我不是还要等着他们来报仇吗?”

“好啦,好啦,算了吧。瞧你还是念念不忘这些没要紧的事呢,你瞧,这么好的静夜里,我们还是谈谈旁的吧。”

咪咪竭力打岔地说道,她拉了振辉的臂膀,还是向一条小河边走。振辉似乎怕会被人笑自己胆小的样子,说道:

“他们来报仇,若不见我的人,恐怕会笑我没有胆量。”

“你就是把他们打死了,也算不得是个大英雄,何况他们也未必会来找你报仇,我们别谈这些吧。”

两人说着话,已到了一条小河的旁边,小河旁有着飞舞着绿波的柳树,好像一个少女在情郎面前卖弄风情的样子。咪咪倚在柳树旁,纤手攀弄着一条一条的柳丝,望着朦胧月色下的河面,这河面上仿佛倒翻了水银,闪闪烁烁地发射着晶莹的亮光。徐徐的水流,被小石子所阻激,因此又发出了淙淙的声音,这音韵包含了一些音乐的成分,在静悄悄的空气中,倒觉得分外动听。振辉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后,他挨近咪咪的身旁,很爽快地问道:

“咪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爱上我?”

“你这话问得太奇怪了,你打哪儿瞧出来我没有真心爱上你呀?”

咪咪含了无限哀怨的秋波,向他水盈盈地逗了一个媚眼,有些生气的样子反问他。

振辉倒是愕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你假使真心爱我,那么你不要和这些无赖小子嘻嘻哈哈地太亲近,瞧人家会说你太浪漫。”

“谁说我太浪漫呀?我得跟他拼命。为什么无冤无仇的要破坏我的名誉呢?唉,难道你也承认我是个浪漫的女子?”

咪咪怒气冲冲地说,她说到后面,又叹了一口气,几乎要流下泪的样子。

振辉当然不能告诉是自己爸爸说她的,所以握住了她的玉臂,低低地说道:

“我当然不相信一个心爱的姑娘会是一个浪漫的女子,所以我听到了这些话,也只把它当作耳边风而已。”

“就是你不相信我,那我也没有办法。”

咪咪挣脱了他的手,别转身子去,显出娇嗔的神情。振辉慌忙走上一步,扳转她的肩头笑嘻嘻地说道:

“我相信你是个爱情专一的女子,难道你还恨我吗?”

“嗯,我心中当然恨你。”

“你心中恨我,我却越加地爱你。”

振辉见她逗了自己一个白眼,但这个白眼却分外妩媚。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搂住她的粉颈,要去吻她的嘴。咪咪却把手伸上来,扪住他的嘴,撒痴撒娇地说道:

“你是个好人,你就不该吻我。”

“为什么?”

“规规矩矩的青年,如何可以随随便便吻一个年轻姑娘的嘴呢?”

“我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吻你的,在我可说是经过郑重的考虑之后才吻你的。”

“你怎么考虑呢?”

“我存心爱上你,我以后不再爱上别的姑娘,所以自然能够吻你了。但问题倒是在你的身上,你是不是愿意接受我的爱呢?”

“好,那么你就痛痛快快地吻吧。”

咪咪听了他这些话,芳心里只觉得无限甜蜜,她把按在振辉嘴上的纤手又缩了回来,方才笑盈盈说。她把小嘴儿撮起来,表示承受他来热吻的意思。振辉是多么兴奋啊,他就老实不客气地低下头去,把她紧紧地吻住了。

两人这一吻相当热烈,大家全身的血液像火样地燃烧起来。振辉因为把她抱得非常紧,所以胸口上还觉得有两堆高耸耸的东西搁着,更使他那颗心像小鹿般地乱撞。咪咪似乎也需要有异性来这样慰藉她,她用双手紧紧地捧住振辉的脸颊。这时候他们的心中,是最好把两人的身子融化在一起。经过良久之后,咪咪才又轻轻地推开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说道:

“难道你还没有满足?”

“这哪里会有满足的时候,就是给我吻上三日三夜,我也还觉得不够我的瘾头哩。”

振辉扬眉得意地说,他这些话近乎顽皮的成分。咪咪秋波恨恨地逗了他一个娇嗔,抿了小嘴,也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振辉也笑道:

“咪咪,从今以后,我们便算是一对夫妻了。”

“那么快?我们还没有结过婚哩。”

咪咪听了他乐而忘形的话,一时倒也赧然起来,遂笑盈盈地回答。

振辉望着她粉脸,也红了两颊,说道:

“我的意思,从今以后,你不能再爱别个男人,我也不能再爱别个女子,我们应该达到结婚的目的,你说对吗?”

“你这话当然很对,只要你不抛掉我,我如何会去爱别的男人呢?再说这村子里的青年,谁及得来你的英俊呀?”

振辉听了她这两句话,真是满心欢喜,他乐得疯狂的样子,伸手把咪咪抱住了,在她小嘴上再度亲吻了一个够。两人柔情蜜意地温存了一会儿,方才握手分别,各自回家去了。

振辉到了家里,只见院子里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女的还在呜呜咽咽地哭泣。只听爸爸在劝慰她说道:

“赵大嫂,事到如今,你哭也没有用呀。我明天准定给你到山林中去寻找寻找就是,你还是好好回家去吧。”

“爸爸,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振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急急地奔上来问着他们说。

许士明见儿子回来,便忙说道:

“赵大男到荒山去打猎,却失踪了没有回来,赵二和还说山上出了一个妖怪,这事情不是太稀奇吗?”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这是什么世界,哪里来的妖怪?”

这消息在振辉听来,认为是无稽之谈,所以完全不相信的样子,连连摇头回答。旁边那个男子就是赵大男的弟弟赵二和,他见振辉不相信,便急得连连抓了抓头皮,红了脸说道: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哪里会是假的呢?真的,这山上不但有毒蛇猛兽,而且还出了妖怪,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上山打猎了。”

“哦,是你亲眼看见妖怪的?”

“是的,那妖怪长得可怕极了,头发像一堆乱草,满脸孔的血肉模糊,眼睛一只高一只低,鼻子没有了,嘴唇皮看不出,只露了一排牙齿,完全像个鬼,像个鬼。”

赵二和滔滔地说到这里,冷不防一个极尖锐的叫声,突然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胆子挺大的振辉也忍不住吃了一惊,顿时毛骨悚然起来。但接着又听哇的一阵哭声,大家这才放下了心,原来十岁的玛利,被赵二和说得十分害怕,所以是她在竭叫地哭喊起来了。沈露娜连忙把她抱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胛,笑道:

“傻孩子,你做什么呀?大惊小怪的,我们倒被你吓了一跳呢。”

“妈,你快抱着我吧。妖怪来了,我怕死了。”

玛利把小脸埋在母亲怀内乱躲乱藏,全身还瑟瑟地抖着。振辉望着天上的明月,又摇头,表示始终不相信的神气,说道:

“我就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什么妖怪,赵二和,你不要用这些谣言来扰乱人心。”

“我……我……怎么会造谣言?我假使说一句谎话,我没有好死的。实实在在的,这山上出了妖怪,我……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许少爷,我二叔是不会说谎的,再说他们兄弟俩从早晨就上山去,直到此刻,只有二叔一个人回家来。他说赵大男被妖怪抓住了,害死了。哦,哦,叫我……以后生活怎么过下去才好?”

赵大嫂一面代为赵二和辩白着说,一面又伤心地哭泣起来。振辉父子两人被他们说得将信将疑,不由得面面相觑地愕住了一会儿。许士明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二和,你亲眼见你哥哥被妖怪抓去的吗?那么你又如何能够逃下山来呢?难道妖怪没有抓住你?”

“我……我……心里一害怕,就拼命地奔逃,不料一失足,便跌入山涧里去了。你瞧,我腿上、手臂上都受了伤哩。”

振辉听他这样说,遂在他身上望了一眼,果然见他腿上和手臂上都沾了丝丝的血痕。这时听二和又说下去道:

“我当时掉落在山涧里,几乎痛得昏厥过去,后来我又迷了路,东走西走再也找不到归家的山路了。足足摸了一整天,才给我逃出来了。唉,可怜我哥哥的性命一定是完了。”

被赵二和这么一说,那个赵大嫂自然抽抽噎噎地哭得格外伤心起来。振辉是很有心机的人,当时把赵大嫂拉过一旁去,低低地问道:

“赵大嫂,你且不要哭泣,我要问你一句话,在平日之间,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怎么样,很不错吗?”

“他们兄弟两人是哥爱弟敬,十分亲热,我倒相信二叔是不会起了黑心害死他哥哥的。再说我家也没有什么家产,二叔凭什么要害他哥哥的性命呢?”

赵大嫂这人倒也相当聪明,她已经明白振辉说这些话的意思了,于是停止了哭泣,悄悄地回答。

振辉听了,自然没有话说了。他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暗暗想道:难道山上果然有什么妖怪吗?这叫我怎么能相信呢?于是又走到二和的面前,说道:

“二和兄,我们明天一同到山上去寻找你的大哥,好吗?”

“我……我……实在不敢再上山去了。”

“你们兄弟不是很亲热吗?要找寻你大哥的下落,你如何能不去呢?你不上山给我们做个向导,叫我们又到哪一块山地去找寻好呢?”

“好,那么我明天就陪你们一同上山去吧。最多我把这条性命也给妖怪害死算了。”

赵二和似乎再也没有推脱的办法了,所以硬着头皮,只好哭里带笑地答应下来。许士明微微一笑,说道:

“你放大了胆子,只管跟我们一同上山去,妖怪是绝对不会害死你的。今夜时候不早,你们回家去吧。明天早晨六点钟你到我家来,一同上山去找寻,好吗?”

赵二和听了,点头答应,遂和赵大嫂一同回家去了。沈露娜等他们走后,有些担忧的样子,说道:

“我劝你们父子两人胆子不要太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说是犯不着冒这个危险的。”

“我们要去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妖怪,倘若是真的妖怪,我倒不怕,就怕是人扮成妖怪的样子,那就是我们村子里的祸患了。振辉,你把两只快枪擦擦亮,我们明儿上山杀妖怪去。”

振辉听爸爸这样说,遂很兴奋地含笑答应了一声,他们一家人方才离开院子,匆匆地走进屋子里去了。

月亮这才慢慢地移动了,由东方转移到西半的天际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假山旁那个荷花池里的青蛙,却不怕吃力地尽管在“呱呱呱呱”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