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民在离开上海之前,他共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父母,一封给红玉,一封却是寄给何丽云。当杏儿拿了信封匆匆交到丽云的手中时候,丽云见具名是个“民”字,她便想不瞧就撕毁了。后来仔细一想:逸民既然有信来,他信中到底说些什么,我终要瞧他一瞧,看他用什么措辞来自圆其说。于是,便坐到那张单人写字台旁,轻轻把信封拆开,抽出信笺,低低念道:

丽云女士青及:

这也许是梦想不到的惨变吧!我在这里感到很奇怪,同时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论光阴,只不过两个月的隔开,何以你会转变得这样快?可知人生的变幻,太不可捉摸了。说什么情深如海,谊薄如云,山盟海誓也只不过像天空的浮云过眼一样的缥缈罢了。

回忆起女士的品貌是优美的,女士的才学是卓绝的,女士的人格是高尚的,女士的思想是伟大的。不过,在今日的结果看来,一切种种也只博得“负心”两字而已!视天茫茫,那我尚有何说?

爱情原基在两心相映,勉强的结合,也不是我所赞同。当然,在今日女士的另嫁他人,这是你的自由,我绝不怨你恨你。但是,你太捉弄我了,害得我太苦了。所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虽然,良禽择木而栖,以仆碌碌庸才,固非女士终身之伴。既然已弃之,而复以仆另有所欢诬之?此等衔血喷人,觉女士手段之辣,直犹利刃杀人于无形耳!

情场失意,原为年轻人之无可奈何。假使女士易地而处,将更何以为情乎?虽然得女士信后,我也曾为你大醉,为你卧病,但我到底还是一个有理智的青年,若为失恋而堕入幻灭的途径,此不但被世人所笑骂,且自己亦对不住良心。所以,我心头之悲愤,虽曾一度如波涛之汹涌,然而此刻究竟复又平静下来。在我离别这万恶上海之前一小时,最后费你一些宝贵的光阴,来读我那一封你所不愿读的信,殊觉深为抱歉和感谢!祝你今后步入另一新的阶级,度你甜蜜优游的生活!

被你玩弄的人逸民临别寄语 即日

丽云读完了那一封信,顿时目瞪口呆,不禁为之愕然,连连叫了两声“奇怪”,暗自想道:明明是你遗忘了我,怎么反说我负心呢?这话打哪儿说起?正在这时,梨影在她肩上一拍,含笑问道:“是谁来的信呀?”

“姐姐,你快瞧这一封信,奇怪不奇怪?”丽云回眸见是梨影,便忙站起身子,把信拿给梨影瞧。梨影听她这样说,一时且不说话,先把那封信急急念了一遍。既把信念完,梨影心中也是奇怪得了不得,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事情其中必有蹊跷。当初我原劝妹妹不要太鲁莽,应该先向他问一个清楚,到底是否是事实。我心里想着,如逸民那一种青年,也绝不会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如今他走了,那可怎么办?”

丽云听表姐这样埋怨着自己,虽然心里也有些懊悔,但究竟尚有疑问,遂说道:“姐姐,也不能这样埋怨我。那么杨爱娜这一封信可是事实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难道会假的吗?”

“不过,逸民假使真有这一回事,他又何必写这一封信给你?他说曾为你大醉,曾为你卧病,现在他毅然出走,这总不能编谎的。我想,你还是快到李公馆去一次,便知道真相了。”梨影听丽云兀是将信将疑,自己心中当然也不能确定,所以便叫她到李公馆去一次。

丽云也觉得这话很不错,遂披上了一件薄呢大衣,匆匆地到李公馆里来了。丽云到了李公馆,在未踏进上房的门儿,就听里面有李太太呜呜咽咽的哭声。听了这哭声,先是吃了一惊。刚踏进房中,就是红玉满颊是泪地迎出,向丽云生气似的说道:“何小姐!唉!我家少爷为你……我家少爷出走了呢!”红玉说到“为你”两个字的时候,仔细一想,这是千万说不得,于是立刻又缩住了,顿了一顿,方才又换说了一句。

丽云可不是呆笨的人,她是多么的灵敏,一听红玉说“为你”,但又不说下去,急急改了话锋,哪里还有个不明白的道理吗?一颗芳心,这才明白逸民的出走,可并不是虚话。无限悲酸,冲上心头,那眼泪顿时滚滚地落了下来。

红玉忽然见何小姐哭了,自然更觉十分的稀奇。这时,丽云竭力又忍住了悲痛,走到房中,先向鸿儒叫了一声“伯伯”,同时又向李太太喊声“伯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神气,问道:“逸民怎么会出走的呀?”

李太太见了丽云,便停止了哭泣,抬头望了她一眼,见丽云的两颊也是沾着丝丝的泪痕,这就泪水儿更淌下来,说道:“何小姐,我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走呀!唉!这孩子真太古怪了,我又没有什么事情不答应他,他究竟有什么不如意,我们也还莫名其妙。你想,我只有一个儿子,突然远走天涯,这不是太使我难受了吗?何小姐,你倒瞧瞧他留别的一封信……”

鸿儒听李太太这样说,遂把手中的那封信递给丽云。丽云伸手接过瞧了一遍,她的心中是伤痛极了,再也忍不住她那满眶子里的热泪,滴湿了那信笺。李太太见她也这样伤心,遂忙又问道:“何小姐,逸民他在临走之前,他可曾和你谈起要从戎去的一回事吗?”

“没有……呀!假使他和我说起了……我还不劝阻他吗?”丽云听李太太这样问,她的一颗芳心,好像有刀割一般的疼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也不是只好含泪说了两句谎话吗?不料,红玉却逗给了她一个白眼。丽云见红玉这个神情,显然她是明白这一回事的。一时把那两颊涨得血红,几乎抬不起头来了。

这时,鸿儒用衣袖拭了眼泪,叹了一声,说道:“照理,孩子有这一股子勇气,在这外侮日亟之际,肯替国家去出一些力,实在未始不是一件欢喜的事。不过,所难受的也就是为了我只有一个孩子罢了。”说着,不免又凄然泪落。

丽云听了,也就抬头说道:“不过,他既有这样的决心,将来自然有成功的希望。所以,我劝伯伯和伯母也不用过分地伤心,他日得志回家,岂不是给你们老人家增了不少的光荣吗?”

鸿儒听她这样安慰自己,也不免破涕为笑,点头说道:“但愿应了何小姐的话,那真是我的大幸了。”在鸿儒和李太太的心中当然是不会知道丽云心中的痛苦,他们听了她的安慰,心中倒也宽了许多。谁晓得安慰人家的丽云,她此刻心头的难过,真比无论谁还要厉害十分呢!所以,她坐不下去。在她的意思,是最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事实上又哪里可能呢?于是,她站起身子,便匆匆地告别。

红玉的心里始终是感到奇怪:少爷说丽云是另嫁他人了,既然要另嫁他人,那么她今天到底做什么来?而且,听少爷出走了,她又何必这样的伤心呢?红玉既然有这一个疑问,所以她悄悄地跟着丽云走出来。只见丽云一跨出小院子,她把手帕掩住了脸儿,已经失声哭泣了。这情景瞧到红玉的眼里,一颗芳心这就愈加奇怪,便再也忍不住开口说道:“何小姐,我听说你不是已有婆家了吗?我倒还不曾向你道喜哩!”

丽云骤然听了这话,更是刺心,便回头向红玉望了一眼,淌泪说道:“你这话打哪儿说起的呀?”红玉冷笑了一声,噘了噘小嘴儿,说道:“我家少爷为你伤心得好苦啊!你何必又假惺惺作态呢?”

丽云见她含嗔的意态,不但并不生气,而且还走近一步,拉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红玉,你不用怪我!我很想和你细细地谈一谈。”红玉听她这样说,知道其中必有曲折的缘故,所以她便点了点头,拉着丽云偷偷地到少爷的房中去了!

“何小姐,你实在害得我们少爷太可怜了!他自从得知了你已有婆家的消息,他便到酒店大喝酒,醉得跌倒在酒店里。后来回到家中,人就病了。老爷给他请西医诊治,太太叫我服侍着他。在夜里他忽然从梦中哭醒来,我劝他不要害怕,谁知他猛可抱住了我,当作何小姐,嘴里口口声声地说着‘丽云,你太狠心了。你竟变得这样快啊!你不能嫁人,你把我捉弄得太可怜了’。我见他神志模糊得厉害,完全已成疯狂的状态,一时也只好将错就错地当作何小姐,以何小姐的口吻去安慰少爷。少爷方始安静下来,又沉沉地睡去了,仿佛得了无上的安慰模样。何小姐,你想,少爷和你既然自小一块儿长大,亲爱异常,不料何小姐一旦负心,怎不要叫少爷痛苦得发疯了呢!幸喜次早醒来,他的神志回复原状,照常起身办事。我以为他是想明白了,又谁知在三天后的现在,他却是悄悄地出走了。这不是你何小姐害的他吗?不过,我又奇怪,何小姐既然另有所爱,今天又做什么来?”两人到房中坐下,红玉便望着丽云的脸儿,絮絮地说出了这许多话。说到后来,显然还有些愤怒的神气。

丽云当然也有些奇怪,她且不表示什么,先问红玉可认识字。红玉道:“稍许认识几个。”丽云于是在袋内摸出杨爱娜的一封信,交给红玉瞧,说道:“你可以先看看这封信,就明白是谁负心的了。”

红玉听了,好生不解,于是急急瞧了一遍。虽然有好多个字儿不认识,但大半意思是明白的。一时也奇怪得目瞪口呆,急问道:“你这信从何处得来的?”丽云于是把那天来望逸民不遇,后来回家的时候在门口瞧见一个孩子送信的事,向她细细告诉了一遍。然后又微红了两颊,很羞涩又很怨恨地说道:“你想,我瞧了这一封信,那明明晓得逸民是另爱他人了,同时我明白逸民所以遗忘我的原因,实在为了怕我成跛子不美观。你想,我心中痛恨不痛恨?所以,那天他来望我,我也没接见他,只给他一封信。信中所说我已配人的话,原是假的。我的意思,就是你不爱我,我可并不是没有人爱了。这也原是好胜的心理,其实我那时候感到失恋的痛苦,又何尝不是愤不欲生呢!”丽云这两句话听到红玉的耳里,一时也明白事情是出于误会的。不过,少爷平日的行动,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十之八九,他心目中除了何小姐和我两个人外,恐怕再也没有第三个女子了吧!遂毅然说道:“少爷他在我那儿也时常提起何小姐,说除了何小姐外,再没有第二个女朋友。这的确是真实的话,我完全可以做担保。你想,少爷假使真有这个杨爱娜女朋友的话,他何必要痛不欲生?他又何必要留书出走呢?所以,这事情还是何小姐的过失……”

“不过,这封信是事实。既然没有这个女朋友,那么这封信又打哪儿来的呢?”丽云听红玉这样说,便又皱起了眉间问。红玉倒是愕住了一会儿。想了良久,忽然说道:“何小姐,照我的猜想,那一封信和去年何小姐的忽然被人狙击,恐怕有连带关系吧!我觉得少爷和你的中间,必定还有第三者在妒忌。所以,处处地方都在破坏你和少爷的爱情。不知道何小姐也感觉一些儿吗?”

丽云听红玉这样说,灵机一动,觉得这一点倒的确大有研究的价值。不过,自己在学校里读书,根本没有一个男朋友,即使有男同学,也都很生疏。那么,只有表哥丁济诚一个人了,因为他平日也很爱我呀!莫非这枪击和那封信都是他使的诡计吗?想到这里,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红玉这就又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去年少爷骑马回来的时候,说起何小姐的受伤,真是万分的不幸。当时,我曾说枪击的人一定和何小姐有怨恨,不过所奇怪的,就是如何晓得你们会到江湾去骑马呢?这里便是一个问题。少爷听了我的话,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骑马原是丁少爷发起的。’当时,何小姐骑错了少爷的马,丁少爷不是急得什么似的吗?从这一点猜测,显然开枪的人是以马做目标。那么何小姐是冤枉的,因为这一匹马本是少爷骑的呀!既然事情是这样的,那么我们已可以明白谁是凶犯的了。何小姐,你的意思以为如何?”

“照此说来,竟是表哥在和我们作对了……哦!哦!恐怕是的吧!他因为得不到我的爱情,所以他就起了妒杀之心,竟出此卑鄙毒辣的手段!唉!那真可恶极了!现在逸民已走了,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又不知道。这事情真是可恨极了……”丽云细细思忖了一会儿,也觉得很有些可疑,情不自禁地咬紧牙齿,愤愤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但说到这里,愤怒抵不住内心无比的伤心,那眼泪终于如断线珍珠一般地掉了下来。

红玉见她哭着,心里也是伤悲,不免陪着淌泪。两人暗暗地哭泣了一会儿,丽云忽然长叹了一声,站起身子,说道:“想不到我俩已合在一块儿的心,终于又被魔鬼拆散了……”说着,忍不住呜咽哭泣,同时,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无限沉痛地踱出房外去了。

红玉没有喊住她,也没有送她出来,眼瞧着丽云颓伤的身子,在门框子里消失了。她想着少爷的不幸,想着何小姐的不幸,同时又想着自己的不幸,再也忍不住伏在沙发的臂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从此以后,红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每在夜阑人静的当儿,独对孤灯,摸出少爷给她的一封信儿,含泪念了一遍。她觉得这一封信,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安慰了。

流光如驶,不知不觉又到学校里放春假的时候了。丽云自从明白破坏自己爱情的魔鬼就是表哥后,她在济诚来公馆的时候,就把他大骂了一顿,叫他今后不用再来见她。济诚亦已明白丽云和逸民是破裂了,所以他是感到很痛快。虽然是损人不利己的,他也情愿断绝了何家这一头亲戚,从此不上何公馆来。便时常到歌榭舞台去游逛,拈花惹草,后来染了一身梅毒,终于堕落在这繁华的都市里了。

丽云本来是个不知忧愁的快乐天使,自从受了这个打击,她心若死灰,再也不情愿谈“恋爱”两个字了。因为心恶都市的秽浊,所以趁着春假期中,便回故乡去玩几天。这是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西子湖畔是充满了热情的春的景象,男男女女携手偕行,促膝谈心,无不喜气洋洋,其乐融融。丽云独步闲散,看桃红柳绿,听莺啼燕语,虽然心胸颇为爽朗,却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低着头儿慢慢地踱着,踱着,忽然走到了断桥的旁边,使她脑海里陡然忆起去冬和逸民游湖的一幕。时虽热情的春,但丽云眼前仿佛已瞧不见一片大好的美景,只觉得天空是暗沉沉的,密布着朵朵的彤云。忽然间一阵眼花缭乱,天空中飘起纷纷白雪,把大地上的一切,已盖成了一座琼楼玉宇。见那断桥的下面,驶行着一叶扁舟……

“白姑娘和许仙本来是非常的恩爱,可恨那法海和尚是硬生生地把他们拆散了……”

“可是现在雷峰塔顶已倒了好几次,也许两人仍有团圆的日子吧!”

这几句话仿佛犹在耳际隐隐地流动,突然间,一阵嬉笑之声把她从幻想中恢复过清醒来。只见西湖里正有许多的船只,对对情侣,笑盈盈地划着兰桨,由断桥下面顺流而过。时已日薄,树木阴翳,鸣声上下。丽云站在断桥的面前,柔肠百转,芳魂欲断,深觉前尘不堪回首。眼瞧着晚风吹动流水,在斜阳光辉的笼罩下,不疾不徐地发出铮铮淙淙的音调。这音调在暮霭的空气中播送着,愈令丽云一颗脆弱的心灵激起了无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