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当时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的刺激,他的两眼有些昏黑,几乎要跌倒地去。但他竭力镇静了态度,把神志定了一定,伸手接过那封信儿,连忙抽出信笺,急急地念道:

逸民先生大鉴:

人事沧桑,变幻莫测。天下的事情,理想与事实往往相反。我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长,更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你固然把我认作心灵上的爱人,就是我亦把你认为生命中唯一的知音。在当初我俩的心里是竭力希望能够成功一对美满的姻缘,预备来创造一个快乐的家庭。但是太不幸了,我曾被人击伤了。虽然生命是没有危险,不过腿部终竟成跛足了。这当然是一件使人感到痛恨的事。我知道先生是个极爱美观的人,若与一个跛足的姑娘结婚,岂不是太失了你的颜面了吗?所以,我觉得今后是再没有资格来爱你了。唉!我恨!我痛!我福薄!我命苦!幸而跛足的姑娘,到底还有人来相爱的,所以母亲目前已给我配了人。我想,你反正有着一个美丽活泼的姑娘做爱人了,对于我这个跛足的姑娘,也不足在你心头的热恋吧!好了,我和你的友谊就在这儿告一个段落。我含了满眶子悲痛的热泪,希望你和你的新夫人同踏上了光明的大道,把我俩生命过程中的往事,只当是目前春的季节里的一个梦吧!祝你快乐!

被人遗忘了的云上 即日

丽云心中以为杨爱娜的那封信是事实,所以她不愿再和逸民碰面,愤愤地写了这封信给逸民。在她的意思,逸民是遗忘了她,逸民是另爱了别人。不过,她所以一定要告诉自己已有夫家了的话,就是你不爱我,我照样也有人来爱我的意思。这一点就是丽云好胜的地方,因了她的好胜,就此起了极大的误会。因为逸民是并没有杨爱娜的一回事,丽云信中既没有说明白,在逸民当然不晓得丽云是为了杨爱娜这封信而所以写现在的一封信。他以为丽云是爱上了别人,信中所说的全是反话。所以,逸民瞧完了这封信的时候,他心中并不感到一些儿伤心,他只觉无限的愤怒,把脸儿涨得血红,在红色中又泛起了铁青。他的两眼是发出了绿的光芒,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咬紧牙齿,恨恨地叫声“好个三心两意的姑娘”,把那信纸捏成一团,掷到地上,便头也不回地发狂一般地奔出去了。

杏儿见他把信笺掷掉,一时也更气愤,连忙蹲身拾起,追出来骂道:“你听着吧!从此以后不许再到我们家里来。”骂着,也急急奔到小姐房中,把信笺交给丽云,并把逸民的神情告诉了小姐。丽云见他把信笺也不带去,显然负心无疑,因此愈加伤心,伏在枕儿上呜呜咽咽地又哭一回。

逸民发狂似的奔出了何公馆,他的心头是只觉得有些儿空洞洞的,神志也有些儿模糊了。他在人行道上急急地奔了一阵,不免和路人撞了一下。路人是个身体很魁梧的,幸而没有撞倒,只倒退了两步,大声地喝道:“你这人有些儿神经病吗?这是人行道呀,可不是跑马厅!你这样乱撞人家做什么?”

逸民经此一喝,才把他模糊的神志又清醒过来,连忙向那人弯着腰儿说了两声“对不住”,方才转身跳上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酒店里去。逸民觉得在这样一重刺激之下,实在非喝一些儿酒不可。所以,他到酒店里就喊了两斤酒,点了几只菜,独个儿自斟自喝起来。

他一面喝着酒,一面心里是暗暗地想:世界上的女人,到底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像丽云这样意志坚强的女子,现在也居然变心,另爱他人,那么还更何论其他的呢!我知道她的变心,还是在杭州住了两个多月住坏了,也许她在杭州结识别个少年吧!自从她受伤后,我几次三番地安慰她,向她表白着——只要我们两人活在世上的话,我总不会转变爱的方针,除非我死了。难道我这样赤裸裸的话,还不能得到她的信仰吗?显然,她这信中的话,全是遮蔽她要另嫁他人的烟幕。她要摆脱她负心的罪恶,所以她还反咬我一口,说我有了美丽活泼的姑娘。这真是可恶!这真是混蛋!丽云!丽云!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啊!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唉!你太作弄我了!逸民愈想愈气,愈气愈恨。起初还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到后来他竟把酒壶的嘴对准了自己的口,咕嘟咕嘟地直喝了下去。

照逸民平日的酒量,是只能喝三杯,三杯酒下肚子去,那脸儿就会通红起来的。现在他竟把酒当作茶喝,一口气地喝了两斤,真可说过量之外还要过量。逸民顿时头晕目眩,“哇”的一声,这就把早晨吃的牛奶饼干也都呕了出来。同时,他的身子也从椅上跌倒地板上了。这一下子,倒把店中的侍者吓了一大跳,连忙奔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扶起。只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众人以为他患了瘟症,要把他送到医院里去。还是账房先生走过来说道:“这不是瘟症。他大概受了什么刺激,有意到这里来买醉的。你们给他扶到里面房间去躺会儿,慢慢地会醒转来的。唉!年纪轻轻,何苦要这个样子!瞧他身上衣服,也不是什么失意人的样儿。现在这个年头儿,男女社交公开,闹着自由恋爱,一会儿好,一会儿吵,恐怕这人还不是为了这一些原因吗?”账房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戴了一顶西瓜皮的帽子,同时还戴了一副黑眼镜,手里捧着水烟筒,瞧着侍者把逸民扶进里面去,他摇了摇头,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上午十时半睡起,直到下午四时敲过,逸民才悠悠醉醒。睁眼一见却是个酒店里的单个房间。原来是人家吃圆抬面请客用的,不料自己却睡在两三把椅子并在一起的上面。意欲坐起来,只觉四肢无力,勉强撑住了手,把两脚跳下地去。正在这时候,那账房走进来,见逸民已经醒转,便笑着说道:“不会喝酒,何苦喝得这个样儿?”说着,回头又喊侍者拧手巾来。

逸民听他这样说,又见自己衣服上全是染着呕出的污物,一时好生羞惭,只得微微地一笑,说道:“很对不起!还叫你们扶我在这里睡。”说时,侍者递上手巾,而且又望着他憨憨地傻笑。逸民愈加不好意思,因为口渴,遂点头说道:“劳驾你,给我拿杯茶来喝吧!”

侍者于是斟了一杯,给他喝了。逸民觉得还是头重脚轻的,暗想:我快到家里去睡吧!便叫他们把账单结出,计洋八元五角。逸民付了十元钱,说余多做了小账。侍者道了谢,逸民又叫他代喊一辆汽车,方才歪歪斜斜地走下楼去,坐车回家了。

逸民到了家里,经过厨房的门口,齐巧红玉匆匆地出来。一见少爷脸色苍白,心里倒是吃了一惊,急问:“怎么了?”逸民见了红玉,心中又想起了丽云,这就扶着红玉肩胛,说道:“你给我扶到房中去吧!”红玉遂把他扶到卧房。因为少爷走路歪歪斜斜,便给他床边坐下,伸手摸了他一下额角,柔声地又问道:“你怎么啦?何小姐碰见了没有?你莫非有些儿病了吗?”

逸民抬头见红玉颦蹙了柳眉,柔情蜜意的神情,不免呆瞧了她一会儿,暗想:到底还是我的红玉可爱,她是真挚的,她是痴心的。想着,又淌下泪来,叹了一声,说道:“红玉,我没有病,我心头只觉得空洞洞的,难受得厉害……”红玉见少爷淌泪,心里也很难受,遂忙道:“那么你是不是饿了呢?我可以烧一些儿点心给你吃。”

逸民摇了两摇头,说道:“不!我不饿!红玉,我想睡了!”红玉从来也没有见过少爷这样的神情,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少爷病了。遂给他脱了大衣和西服褂子,低低地说道:“那么我就服侍你睡吧!”说着,又给他脱去了皮鞋,把他身子轻轻推到床上,又给他盖上了被儿。只见逸民闭了眼睛,却是沉沉地熟睡了。

红玉见少爷的病态似乎很厉害,心里倒也着慌了。于是匆匆奔到上房里,只见老爷也在房中。红玉遂悄声儿地说道:“老爷!太太!少爷刚才回来,我瞧他的神色很不好。现在他睡在床上,似乎有些儿生病的模样。”

鸿儒和李太太一听这个话,心中都大吃了一惊,两老夫妇便急急走到逸民的房中。李太太坐到床边,手儿摸着他的颊儿,低低喊了一声“民儿”,但却不听他的答应。眉毛这就皱了起来,回头望了鸿儒一眼,很忧愁地道:“你来试试他的热度。这孩子怎么会病了?”鸿儒忙走近床边也摸了一摸他额角,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热度倒还不高,但瞧他神色仿佛有些昏迷的状态。我想去请周春元西医来给他瞧一瞧,你以为怎样?”李太太忙点头道:“那是再好没有了。你快坐车去吧!唉!好好儿怎么会病了?但愿上帝保佑他好起来吧!”李太太爱儿心切,她望着窗外的天空,很是虔心地祷告。鸿儒于是回身退出,便坐汽车去请周春元了。

约莫半个钟点后,鸿儒把周春元请来了。李太太于是离了床边,请他给逸民诊过脉息。周春元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密司脱李,你这位少爷喝醉了酒呀!可不是什么病症。你放心,我给他吃些醒酒药水就好了。”鸿儒夫妇和红玉听了这话,方才放下一块大石。但心里奇怪得了不得——他在什么地方喝了酒呢?红玉道:“少爷一定是在何小姐家里喝了酒吧!”这里,周春元给逸民喝了一杯药水,便即作别。鸿儒送他出来,待他跳上汽车,方才回到里面,说道:“那么,就给他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李太太遂向红玉道:“你在房中侍候着少爷,要茶要水格外小心些。”红玉点头答应,鸿儒夫妇便回到上房里去了。

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逸民还是昏沉地睡着。李太太因为疼爱儿子,所以叫红玉今夜移榻到逸民房中来睡。红玉当然是十分的欢喜。此刻,她坐在沙发上却是呆呆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少爷今天的态度,既不是病,但也并非纯粹的酒醉,假使是何小姐那儿喝醉了的话,他不是可以在何小姐家里睡会儿吗?他醒来了,我倒要详细地问问。

红玉正在暗暗地思忖,忽然床上的逸民呜呜咽咽哭起来。红玉吃了一惊,慌忙走到床边,俯身拍着他的腰儿,低低地喊道:“少爷,你醒醒,你梦魇了!”

谁知红玉一语未了,逸民猛可从床上坐起,两手紧紧地抱住了红玉的身子,两眼定住了似的呆望她脸儿,怔怔地出神。逸民这种失常的态度,使红玉一颗芳心有些儿害怕,但她竭力镇静着,向他婉和地问道:“你……要什么?你……要茶喝吗?”

“我要……你可怜我!你是我生命的安慰者……你不能嫁人,你始终是我的,你就是两腿都折断了,我还是爱着你!唉!丽云,你太狠心了!我为你喝醉了酒,跌倒在酒楼……现在我为你又病了,你假使不可怜我,我的生命将为你而幻灭了……唉!丽云!我没有错待你啊……”逸民怔怔地说到这里,眼泪像雨点一般地落下来。

红玉听了少爷起初这两句话,还是弄得莫名其妙。及至听到喊出丽云名字来,方知何小姐是要嫁人了,少爷得这消息,曾经大喝过酒。此刻这病态,显然也是为了何小姐而起。不过,这消息很奇怪,何小姐昨天还到这儿来找少爷,假使她要嫁别人的话,何必又同少爷这样亲热呢?红玉经过了一阵子思忖,逸民望着她又哭道:“丽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啊?我和你的心儿是早已合在一块儿了,这是你自己说的,怎么一忽儿又负心了呢?”

红玉听少爷口口声声把自己当作丽云,意欲向他说明我不是何小姐。但仔细一想,少爷他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现在他是成了心病的现象,我若向他否认,他一定大失所望,神经不但要更错乱,而且又怕不中用了。我何不将错就错地当作何小姐,柔和地安慰他几句,也许他神志会恢复过来吧!红玉想定主意,便很亲热地偎着他,柔声儿地说道:“我没有负心你呀!我也没有嫁人呀!亲爱的逸民,我们的心原是合在一块儿的。你放心吧!我始终爱你的呀!”

“真的吗?丽云,那么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一封信呢?难道你是和我闹着玩笑吗?唉!丽云,你太恶作剧了!这种紧要的事情,也能够闹着玩笑吗?亲爱的!假使你再不向我来表白,我真要心痛死了。”逸民听红玉这样说,方才憨憨地笑了。他把红玉身子抱得紧紧的,脸儿偎着红玉颊边。红玉见他这笑的样子是太可怕了,她一颗芳心是别别地乱跳,偎在逸民的怀里,柔顺得像头羔羊似的,轻轻地说道:“民,你原谅我的错处吧!我是爱你的,你放心吧!既你有着病,那么你就躺下来养一会儿神吧!”

“丽云,我当然原谅你。这是我自己不好,因为你原是和我开玩笑的,我怎么就认真了呢?云!你伴我一块儿躺下吧!我离不了你,你走了,我心儿就会痛起来。你能答应我吗?”逸民抱着红玉的身子,仿佛是得了无上的安慰。

红玉听他要自己一同躺下,一颗处女脆弱的心灵,这就愈加跳跃得厉害,全身一阵热燥,两颊便会热辣辣地发烧。意欲不答应,生恐他神经更模糊;但是答应了,一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又怎么好意思呢?不过仔细一想,我的身子既已许给了少爷,那么我的人也是少爷所有的了,就是少爷有非礼的要求,我为了医救少爷的病,那也管不得“羞涩”两个字了。红玉既然这么想着,于是她脱了鞋子,就把身子钻进被里,和逸民一块躺下,羞涩万状地说道:“我答应你了,安心地睡吧!”逸民的心里是安慰极了,他搂着红玉的身子,果然鼻声微微地熟睡去了。

红玉动也不敢动地躺在他的怀里,她见少爷真的熟睡了,显然少爷是真的患了病,并非有着色欲的念头,一时倒反而暗暗地担忧:心病是非心药不医的。何小姐若真的嫁人了,可怜少爷不是一辈子要成疯子了吗?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地又淌了一回泪。静悄悄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红玉也终于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破晓,逸民一觉醒来,揉擦了一下眼皮,突然发现自己怀中躺着一个人儿,却是红玉!心中这一惊奇,倒是愣住了一会子。因为红玉正熟睡着,也不去惊动她。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似乎昨夜丽云曾到我这里来过了,而且向我表白,她的嫁人,和我闹着玩笑的。后来我叫她一同躺下,她也答应了……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因为此刻躺在身旁的明明是红玉!那么,昨夜向我表白的莫非也是红玉吗?对了,一定是红玉!她因为见我糊涂得可怜,所以,她是只好冒充丽云了。唉!想不到丽云还不如一个红玉呢!逸民是太感动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在红玉的额角上吻了一下。不料,经他一吻,倒把红玉吻惊醒了。她微睁星眸,一见逸民脸上沾有泪痕,还以为他的心病又发,急急地道:“你快不要伤心,丽云仍是爱着你的。你快头脑清一清吧!”逸民听她这样说,便说道:“你不用哄我了,我现在人儿完全好了。红玉,你真是我心爱的妹妹。多谢你把我的神志恢复过清楚来。唉!我觉得除了妹妹是我心爱的人儿外,再也没有一个是我的知音了。”逸民说到这里,低下头去,又在她的头上默默吻了一回。

红玉听他说话果然是很清醒了,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红晕了娇靥,微笑道:“少爷既然想明白了,我也就劝你两句,世界上的美貌女子,难道只有何小姐一个人吗?况且如少爷之才貌卓绝,更不难找一个美而贤的夫人。何小姐既然是如此没情没意、爱不专一的女子,也不值得少爷去爱她呀!若为一女子,而作践自己的身子,这固然对不住父母,而且也对不住国家。少爷,红玉是个知识浅陋的女子,别的也不晓得什么,只听《三国志》鼓儿词上赵云有一句话是:‘大丈夫只怕功名不立,何患无妻?’现在我把这两句话送给少爷。少爷是个有才干有学问的少年,际此国家正需要人才的当儿,何不努力奋斗一下前程?既可为国出力,又可创造光明伟大的事业,这是多么有勇敢有志气的青年啊!少爷,不知道你以为我这个话可对吗?”红玉微仰了粉脸,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篇话,脸上含了妩媚的娇笑。

逸民再想不到这几句话会出在一个没有受过教育女子的口中,他奇怪得呆了起来,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儿惭愧。遂点头笑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人,还会叫你来说这几句话。红玉,世界上什么叫作贫贱,什么叫作富贵,我有着你这么一个贤德的女子,我还要什么夫人呢?红玉,我一定听从你的话,努力一下我的前途。至少替国家尽一些儿责任,那么我才可以安慰你那颗小小的心灵。”

红玉听逸民这话,似乎欲把自己作为正式的妻子,心中这一乐,她的心花儿几乎朵朵地乐开了,这就娇媚地笑道:“少爷,你这话对啦!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做个中华民国的伟人……”

逸民情不自禁地把她小嘴儿吻住了,红玉并不躲避,柔顺得像只驯服的绵羊,默默地让他吮吻了一回。良久,红玉这才掀被起来,不胜娇羞地瞟他一眼,嫣然笑道:“那么你起来吧!昨天老爷太太只当你有病,还请西医给你瞧过哩!”

逸民听了,方才知道,遂披衣起床,洗脸漱口,到上房去请安。鸿儒和李太太见逸民已能起床,心里就放下一块大石,还埋怨他不该多喝酒,倒叫人吓了一跳。逸民唯唯答应,说下次小心是了。这天下午,李太太因为烧了一些银耳茶,叫红玉拿碗给逸民吃。红玉答应,便端着到逸民房中来,心里想着:少爷自从听了我的劝说,这三天来,他果然谈笑如常。想起那夜他和我偎在一起接吻的情形,真令人好生羞涩啊。

红玉一路想,身子已走进少爷的房中。不料,他却没有在房。于是,把那碗银耳茶先放下桌上,到窗口去望了望,看他有没有在园子里散步,却也不见他的人影子。当她回身过来的时候,忽然瞥见写字台上放着两封信。红玉急奔了过去,拿起一瞧,倒还认识信封上这几个字,一封写着“面呈爸爸妈妈”,一封写着“红玉收拆”。红玉瞧了,芳心别别乱跳,慌忙把给自己的一封拆开,抽出信笺,只见有几行字道:

红玉我的妹妹:

多谢你的劝告,使我完全明白了,真是非常的感激。现在我已听从你的话,决意到汉口××军部下去干些儿工作。假使你心里果然有着我这个人的话,那么请你静静地等待着,将来我若能够有成功的一天,终不会忘记你的情意!希望你尽心服侍着我的母亲,同时也希望珍视你自己娇弱的身子。不多说了,我们再见!祝你活泼可爱!

爱你的逸民留字 即日

红玉瞧完了这封信,方知少爷是投入军部效劳去了。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心头只觉有无限的悲酸,那两行热泪早已滴湿了衣襟。心中暗想:那是我不应该。我不是劝他要努力前程吗?现在他竟真的为国出力去了。虽然明白这是一件欢喜的事,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红玉捧着那封信,倒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

红玉哭了一会儿,把信封信笺好好藏入袋中,一面收束泪痕,一面把那封给老爷太太的信,匆匆拿到上房里来,向鸿儒夫妇俩说道:“老爷,太太,少爷不在房中,却留了一封信呢!”

“什么?留了信做什么?快拿来我瞧!”鸿儒听了红玉的话,大吃一惊,立刻把她手中信儿接来拆开,把信笺抽出,急急念道:

爸爸、妈妈:

繁华都市的上海,空气实在太秽浊了,这不是一个青年发展的地方。假使意志薄弱的话,而且还是个堕落青年的所在。我觉得把宝贵的光阴,就这样一年一年安闲地度过去,这不但是太没有意思,而且也太可惜了。所以,我现在毅然献身国家,努力奋发,图民族生存,求自由平等,同时,来创造我伟大的事业。我明白做父母的人是没有一个不疼爱他的儿子,希望他的儿子能够永远随在他们的身边,但这疼爱的目的是错了。你们应该了解我这次的出走,是勇敢的,是光荣的。那么,请爸妈替我欢喜,替我高兴。也许,他年儿子回来的时候,可以给予你俩老人家相当的安慰。行色匆匆,不及面辞,还希爸妈原宥是幸,敬祝福体康强!

男逸民百拜 即日

鸿儒瞧毕这信,心里又难受又喜悦,脸上显着微微的苦笑,说道:“这孩子竟投军从戎去了。”李太太早已急得淌下泪来,连连说道:“你瞧了这信,怎么一些儿没有回话啦?民儿他……他……到什么地方去当兵了?他信中究竟说些什么呢?”鸿儒口里虽这样说,眼皮儿也渐渐红了。要想把信中的句子重新读一遍给李太太听,可是喉间仿佛有东西哽住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儿来。

李太太见丈夫这个神气,心里愈加焦急,便呜呜咽咽哭起来。鸿儒和红玉被李太太一哭,两人心中也觉十二分酸楚,因此泪水也像雨一般地落下来。正在这时,忽听张妈来告诉道:“何小姐来了。”红玉一听何小姐还会到我家里来,一时倒呆呆地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