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民从丽云那儿回到家里,时候还只有九点半。心里想着刚才这一副万子清一色的牌来,真是十分的有趣,因此独个儿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当他还未跨进上房的时候,却见红玉匆匆地奔出来,险些儿又要撞个满怀。逸民连忙停步不前,笑道:“慢些儿走,当心再让我踏痛了你的脚。”

红玉一见少爷,便抿嘴哧哧地一笑,也不招呼,也不答话。溜溜乌圆的眸珠,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一骨碌转身,便奔到厨下去了。逸民暗自叫声“这孩子有趣”,便移步到上房里去。

“逸民,你在何家吃夜饭吗?听说是何小姐来电话请的,不知有什么事情吗?”李太太倚在床上,还在吸烟卷,听了脚步声,连忙回眸来瞧,见是逸民,便微笑着问他。

“何小姐的表姐夫妇两个今天才从北平到来,所以叫我大家去热闹热闹。爸爸还没有回来吗?”逸民走到床边坐下,很亲热地拉着母亲的手,低头儿回答。李太太点头道:“听说是意利斯洋行的大班请客,一定又在玩那扑克了。”说着,望着逸民的脸儿,又很慈祥地笑了笑,说道,“何小姐和你的感情怎么样?”逸民听母亲这样问,两颊微微地一红,笑道:“母亲问她做什么?”

“假使很好的话,我可以给你讨来做媳妇啦!难道你不喜欢吗?”李太太瞅他一眼,忍不住抿嘴笑了。逸民憨憨地傻笑了一会儿,却是默不作声。李太太奇怪道:“为什么不表示意思?”

“何小姐还没有毕业,恐怕她还不肯谈这个问题吧!我想……往后……且待她毕业了再说……”逸民虽然很喜悦,但到底很羞涩,所以话声有些儿支吾,说到后来,却是低下头去。李太太见他这种情态,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平日怪老练的,此刻怎么就羞人答答起来?终究脱不了孩子气。”逸民没说什么,望了母亲一眼,却又微微地笑了。忽然他又站起身子,向母亲道声晚安,便匆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逸民到了房中,把大衣脱了,呢帽向桌上一丢,对镜不免出了一会儿神,暗想:母亲今夜忽然给我提起婚姻问题来,照理我可以答应她遣人去做媒,不过我事先没有和丽云商议过,她不是要笑我太猴急了吗?反正她的一颗芳心完全已倾向于我,迟早终是我的爱妻了,我又何必着急呢?想着,一面又坐到沙发上去,脱去了皮鞋,换了一双青绒的睡鞋。正在这个当儿,忽见红玉端了一碗不知什么东西姗姗地进来。她把碗儿放在桌上,又把桌上的呢帽给他挂到衣钩上去。

“红玉,这碗是什么东西呀?”逸民见那碗东西里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因含笑问她。红玉回过身子来,一撩眼皮,笑道:“是一碗桂圆汤,老太太叫我拿来的,趁热着少爷快吃吧!”

逸民见她做事很仔细,心里也很喜欢她。遂站起身子来,望她一眼,笑道:“你的脚尖可还痛吗?”红玉听少爷这样问,仿佛还有余羞,摇了摇头,两颊笼罩了一层红晕,便回身要走出房去。逸民叫住了道:“红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哩!”

“少爷,你有什么话啦?”红玉听他把自己喊住了,这就不得不回过头来,凝眸含颦地问他。逸民这可呆住了,但他立刻有了一个主意,便拿起桌上的碗儿,笑道:“我吃一些儿,你就给我把碗儿带了去。”红玉听了,只好又走进房中来,静静地等着少爷吃桂圆。不过,这样站着呆瞧少爷吃桂圆,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走到窗前去,给他把白纱的窗幔拉拢了。

就在这时,逸民忙把碗儿放下,轻步走到红玉的身后,猛地把她手儿拉住了,笑道:“红玉,你这妮子奇怪,为什么你这样的怕我呀?”红玉冷不防被少爷拉住了,一时也不能挣脱,回眸斜乜了他一眼,笑道:“少爷又不曾吃人的,我怕你干吗?”逸民笑道:“这话就对了,所以你不该见了我就逃跑呀!”红玉扑哧地一笑,却是低下头儿来。逸民虽然没听到她的笑声,但见了她身子是不停地颤抖,从这一点猜想,显然她是笑得那份儿有劲的了。

逸民把她拉到沙发旁,一同坐下了。望着她粉颊儿,笑了一笑,说道:“红玉,你在我家有几年了?”红玉停住乌圆眸珠,怔怔地说道:“有七个年头了。少爷,你问它做什么啦?”逸民笑道:“在这七年中,少爷可曾骂过你一句吗?”红玉摇了摇头,但心里却益发奇怪了,笑道:“我不懂,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逸民道:“没有什么意思。我问你,少爷在这七年中既然没有骂过你一句,那么你觉得少爷这个人好不好呢?”红玉想了一会儿,粉颊儿愈红晕了,抿嘴笑道:“那不是少爷好,原是红玉人儿好,所以不曾惹人骂的……”她说了这两句话,却是弯了腰肢咯咯地笑了。

逸民听她这样说,觉得她不但生得可爱,而且也聪明得可爱。心里这就更加欢喜,抚着她纤手儿,笑道:“照你说,少爷这个人是不好的了,是不是?”红玉微昂了粉脸,露齿嫣然地一笑,说道:“我也没有说过少爷不好呀!”逸民心里荡漾了一下,笑道:“既然没有不好,那么当然是好的了?”红玉并不作答,只是憨憨地娇笑。

“红玉,我瞧你这么地高起来,直到现在,也就是长得更美丽了。我猜想着,你倒不像是一个低三下四的样子,也许将来还有些福气吧!”逸民瞧她这样娇媚的神情,便笑嘻嘻地说了这两句话。红玉听少爷这样说,反而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把笑容收起了,噘了噘嘴儿,啐了一声,说道:“少爷!你不要挖苦我好吗?左不过是个丫头的命吧,哪儿来什么福气呢?”

“一个人福气来了,那是料不到的。譬如明儿给你配了一个如意郎君,那不是你的福气吗?”红玉不等他说完,又啐了他一口,站起身子来,向外要逃。不料却被逸民拉住了,笑道:“你逃到哪儿去?”红玉眸珠一转,回头笑道:“我不逃,瞧那碗桂圆汤要冷了,我去拿给你喝呀!”逸民于是站起来,把她拉着同到桌旁,一手拿了桂圆汤。红玉噗地笑道:“我说不逃,就不逃,你一只手可怎么样吃呢?”逸民遂放了她手,把羹匙舀了两个桂圆,凑到红玉的嘴边去,说道:“我吃不了这许多,你给我吃两只。”

红玉见少爷近来对待自己特别的好,一颗小心灵儿,不免有些受宠若惊,望着逸民倒是呆呆地愣住了一会子。逸民笑道:“为什么不吃?可是嫌脏吗?”红玉听了,立刻靠近一些身子来,低声儿笑道:“我怕少爷嫌脏,怎么少爷倒反而怕我嫌脏呢?”逸民把羹匙已碰到她的唇边,望着她红晕的脸儿,笑道:“我不嫌你脏,你只管吃吧!”红玉小心灵里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逸民,她那张小嘴儿就不得不微微地开了。但是,为了羞涩的缘故,所以她只把嘴儿衔下了一个桂圆。逸民噗地一笑,说道:“这个可不是你剩给我喝?”说着,把羹匙很快地缩回,便凑到自己的口边去了。红玉瞧少爷这个神情,真是羞涩得连耳根子都红起来,但在羞涩的成分中,还渗和了无限的喜悦。她别转身子去,早又哧哧地笑了。

逸民见她这样娇羞万状的神情颇是可人,遂把碗儿又放在桌上,伸手去扳转她的肩胛,两人的脸儿就成个相对形。红玉偷瞟了他一眼,却始终没有勇气抬起头儿,只把她螓首垂在他的胸前。夜是静悄悄的,四周的空气是万分的沉寂。红玉此刻只听到自己的一颗芳心,别别地跳跃,似乎清晰可闻。她在奇怪少爷的举动,他是否是爱上了自己?不过少爷怎么会爱上我一个低微的丫鬟?何况他原有一个心爱的何小姐在呢。红玉正在沉思之际,不料逸民的手儿却把红玉的粉颊儿抬了起来,柔声儿问道:“红玉,我很喜欢你,不知你喜欢我吗?”红玉听他问出这样话来,她立刻好像喝了一杯酒,全身顿时怪热燥起来,暗想:少爷莫非心存恶意吗?但是少爷从来很诚实的,他怎么会起歹心肠呢?因此绷住了粉颊儿,却是呆住了一会儿。但忽然又鼓起了娇腮,噘着小嘴儿,说道:“我是一个苦命的人,怕够不到资格给少爷喜欢的吧!”逸民冷不防被她碰了一个钉子,一时把两颊也涨得绯红,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道:“既这么说,也就罢了。”说着,放下了手儿,回身自到沙发上坐下了。红玉听少爷这样说,同时又见他这样失望的神气,芳心中不免也有了一个感觉——莫非少爷真心地爱我吗?也许我错理会他的意思了。这样想着,又懊悔不该冲撞了少爷,因此又出了一会子神。逸民见她木然的样子,倒又笑起来了,说道:“为什么出神?你以为我有什么歹意吗?”

红玉听了这话,她再也忍不住姗姗地走了上去,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微笑道:“少爷,你说的话,我全不懂。最好你能够明白地对我说一句。”逸民笑道:“反正你不要我喜欢,还说什么呢?不过我这意思也不好,未免是委屈了你一些。”

逸民这两句话听到红玉的耳中,愈加猜疑不定,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笑道:“怎样会委屈我?你倒说给我听。”逸民把长沙发的一端,用手拍了拍,说道:“你且坐下来,我就告诉你。”红玉因为不懂少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便走上去,和逸民真的并肩坐下来。逸民于是凑过头去,附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道:“红玉,假使你喜欢我的话,将来我和何小姐结了婚后,就给你收房。只怕委屈了你,所以你不肯答应吧?”红玉再也想不到逸民有这个意思,她把秋波盈盈的明眸瞟他一眼,娇靥立刻又垂了下来。心中暗想:像我这种低微的人儿,将来就是配个人,也不会有高尚的对象。少爷若真有这个心,那么虽然是个小星的地位,到底较之嫁个村夫俗子好得多。不过,少爷虽然有这个心,又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所以她不免又愕住了一会儿。

“红玉,我瞧你是愈长愈美丽了,假使老太太给你配了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好的人才。所以我很怜惜你,心里就有这一个主意。不过,你的心当然不是我的心,也许你不情愿做小星,那我自然也不能勉强你呀!你想我这话是不是?”逸民见她做考虑的神气,便又悄悄地问她。

红玉听少爷如此多情,一时也管不得许多,便微抬粉脸,明眸中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凝望着逸民,很羞涩地说道:“承蒙少爷如此抬爱,婢子还有个不答应的吗?不过,在这里还有两个问题。第一,老太太是否喜欢?第二,新少奶奶肯不肯答应?”逸民听她这样说,点了点头,抚着她纤手儿,说道:“你顾虑得不错。老太太她平日多么喜欢你,假使我有这个意思,她老人家是不会不喜欢的。至于何小姐,她也是个明达的人,当然也不会不赞成的。所以,这两个问题,你是不用顾虑到的。”

红玉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欢喜,把她的心花儿都乐开了。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滴地一转,哧地笑道:“既然少爷可以做担保,那我是只有表示深深的感激,还有个不……”说到这里,她又难为情起来,因此别转脸儿再也说不下去。逸民心中当然也是同样地感到欢喜,见她如此娇媚的意态,也就情不自禁地挽住了她脖子,两人含情脉脉地凝望了一会儿。良久,终于把嘴唇紧紧地吻住了。

红玉自落娘胎到现在,这十七年来不要说没有给一个人抱过,这接吻的事情,更是无从谈起。今日被少爷这热烈地一吻,那全身顿时会起了异样的感觉,整个的身子会软绵下来。她的一颗芳心是像小鹿般地乱撞,她完全已失却了自主的能力。假使逸民这时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她也没有不答应的了。

“红玉,今夜我们这一吻,算是彼此的订婚礼,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经过了好久的吮吻,逸民方才放开了手,柔情蜜意地说着。红玉羞涩极了,同时也喜悦极了,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睃了他一眼,却又低头笑起来。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红玉忽然想着老太太要疑心,为什么送一碗桂圆汤要这许多时候?遂站起身子,忙柔和地道:“你睡吧!我走了。回头老太太要找人。”逸民也跟着站起来,拉了她手,笑道:“慢着,你服侍我睡吧!”

红玉瞅他一眼,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良久,方笑道:“你又搭少爷架子了。”逸民涎皮嬉脸地笑道:“这不是少爷架子,乃是搭做丈夫的架子呀!”红玉听了,啐他一口,却抿着嘴儿又笑起来,一面便给他脱去了上装,放进玻璃橱里去。逸民早已解散领带,放在梳妆台上,把衬衫、西裤都脱了,掀开被儿,钻身进去。红玉走进床边来,望着他脸儿,说道:“这两天夜里又冷了许多,你要不要添一条小被盖着?”

逸民摇了摇头,说道:“那是早哩!你给我四角被儿塞塞紧吧!”红玉于是俯下身去,把手儿将被角向里塞了塞。当她的粉脸凑近逸民的嘴角旁时,逸民忽然把头抬起,对准她薄薄的嘴唇,“啧”的一声,早又亲了一个嘴去。红玉待要避开,早已来不及了,因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不料逸民却咯咯地笑了。

“你这孩子真是个淘气精……”红玉见他这样高兴,便啐他一口,说了这句话,身子已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逸民笑道:“你怎么叫我孩子了?红玉,明天我可不依你。”逸民说着,不听她回答,知道她去远了,便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就真叫人喜欢……”谁知一语未了,忽然噗的一声,红玉又笑着进来,说道:“你该叫人家孩子的?”

逸民想不到她还躲在门外,便笑道:“你不是孩子,怎么躲在门外吓人呢?”红玉哧地一笑,方才把房门掩上。这回真的匆匆到上房去了。

“红玉,你在做什么?怎的这许多时候啦?”李太太见红玉一跳一跳地进来,脸上是含了得意的笑容,心里有些奇怪,便怔怔地问着。

红玉被太太这么一问,心里猛然理会自己不该这样喜形于色,遂极力镇静了态度。乌圆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便笑道:“少爷的西服纽扣脱落了两个,所以他叫我缝上了。”这谎话说得很好,李太太当然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说道:“时候真的不早,你也该去安置了。”红玉答应一声,方才自回到房中去了。

这夜,红玉躺在床上哪里合得上眼,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想起刚才被少爷热吻的情形,一颗芳心,又好生羞涩,两颊立刻又会热辣辣起来。因为兴奋过了度,不免又起了一层忧虑:少爷虽然是这样的爱怜我,万一何小姐是个惯会喝醋的女子,那么她一定要不答应。假使何小姐不答应,少爷当然也没有办法。因为照民国法律,一个男子是不能娶两个女子的。普通的娶姨太太,还不都是私下的吗?红玉既然这样思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竟又伤心地哭了起来。泣了一会儿,自己又责怪道:欢欢喜喜的事情,少爷既然能够做担保,你又何苦自寻烦恼呢?因此她又破涕自个儿笑起来。心里有了牵挂,就是睡梦中也会欢喜着,又会伤心着,所以,红玉几次从梦中笑醒哭醒。谁说恋爱的滋味是甜蜜的?至少甜蜜中也带了些酸苦的。沉醉在爱河中的青年男女,当然也明白这两句是不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