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太有个弟弟叫丁万通,原是在汉口百货公司里做经理。他有一个儿子,名叫丁济诚,自从武汉大学毕业后,便到上海来向何洽生求职业。洽生是个海上的实业家,只要有才干,找个职业,那是最容易的事情。因为济诚是化学系毕业的,所以就在一家化学厂里给他做个化学技师,月薪二百,假使出品优良的话,济诚还可以得百分之十的酬劳。

济诚从汉口出来,确实是个朴实的少年,所以在化学室中悉心研究,不到一年,这家化学厂就赚了二十多万,济诚因此也得了两万多的酬劳。洽生自然十分欢喜,就是丽云也很瞧得起他。因为她也是读化学系,便时常讨教他,两人的感情原也不错。但上海这繁华的都市,到处是布满了脂粉的气息、肉感的引诱,一不小心,每个少年都有堕落的危险。孔子云: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济诚既非上智,又非下愚,只不过具一些儿小聪明,所以他也慢慢地随俗浮沉,拈花惹草的糊涂起来。不过,济诚的花天酒地大半还是为了多几个钱的缘故。所以金钱要用得正轨,固然是万能;用到邪路里去,却实在是个万恶。

天下的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是不错的。济诚近来在外面胡调了,在丽云终也有些耳闻的,所以对于这位表哥的人格,未免带有些儿轻视。同时,把她一颗芳心里的热情,也完全用到李逸民的身上去了。这在逸民的心中当然感到了万分的得意。不过,在济诚的心中,却是感到了万分的痛苦。

今天似乎格外的凑巧,无意之中竟在大新酒家和济诚遇见了。丽云因为已经瞧见了,这就不得不站起来,含笑招呼道:“表哥,你一个人来的吗?巧得很,就在一块儿坐吧!”

济诚见表妹和一个少年在一块儿吃饭,心里自然有些酸溜溜的气味,但这种醋意,到底不好意思显形于色,遂忙也含笑叫道:“巧是真巧,表妹,我今天原到你家里去拜望过,不料你已出去了。我真扫兴得很,独个儿去瞧了一场电影。正欲来这儿吃晚饭,谁知表妹也在呢!”

“你们两人还是初见吧!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丁济诚先生,他是我的表哥;这位是李逸民先生,他是我自小同学。”丽云见济诚虽然口里说着话,两眼却在偷窥逸民,所以很大方地把手一摆,给两人介绍了一回。

逸民早已很快地站起,伸手和济诚握了一阵,彼此说了一会儿客套,方才坐了下来。丽云又喊侍者泡上一壶龙井,并拿上一副杯筷。这时逸民和济诚便攀谈着道:“李先生府上哪儿?现在什么学校读书?和我表妹一块儿吗?”

“不!我和何小姐小学、中学时同窗,后来我进交通大学,何小姐却进沪江去。去年自毕业后,就一向闲在家里。原籍宁波,现住哈同路三一八号。丁先生也还在求学吗?”

“我自武汉毕业后,就在先生化学厂里担任一些儿事务。”

“那就很不错,丁先生的府上老太爷也都在上海吗?”

“家父在汉口百货公司里做经理,所以在上海我就只有一个人。在平日倒是怪寂寞的,有空闲的话,不妨常来舍间玩玩,因为我这个人就挺喜欢交朋友的。”

“可不是?那就合着我的脾胃……”

丽云坐在旁边,听两人谈得十分投机,这就忍不住噗地笑道:“你们倒是一见如故,真可谓相见恨晚的了。”逸民、济诚听她这样说,大家也都笑了。这时侍者把五只菜拿上,同时又把汽水倒在玻璃杯里。逸民忙道:“丁先生可以喝些儿酒吧?”

济诚望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为了什么不喝些儿酒?”丽云道:“我因为牙齿痛,逸民和表哥可以拿瓶啤酒和一瓶汽水,不是很好吗?”逸民点头笑道:“你想得不错。”遂又吩咐侍者拿上一瓶啤酒来。先向济诚杯中倒满了,然后又在自己杯中斟了一杯。济诚口里说声“劳驾你”,心中就暗自细想:表妹直呼他的名字,可见两人的友谊至少已超出了普通以上。怪不得近来表妹就时常出外,跟我十分的冷淡,原来她是爱上一个小白脸了。

逸民心中自然也在想着:原来丽云还有这么一个年轻的表哥,所谓近水楼台,济诚难道会不爱上他的表妹吗?虽然丽云对我似乎已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而一切举动上,至少也已踏上了情人的阶段,我和济诚是在角逐情场,不过究竟鹿死谁手,当然还是一个问题。不过,为了避免将来失恋时候痛苦起见,我觉得还是不要过分地和丽云亲热的好。逸民心中既然这样想着,一颗火热的心儿,自不免又冷了一些。

丽云拿了玻璃杯凑在殷红的小嘴里慢慢地喝着汽水,她凝眸含颦地也想了一会儿的心事。因为彼此都不说话,显然空气是沉寂得许多。丽云回眸瞟了两人一眼,见他们也在做沉思的样子,觉得两人的心中,至少有些儿不快。于是她极力要避免这尴尬的局面,遂故意装作特别高兴的样子,笑道:“吃了晚饭后,你们预备到哪儿去玩玩?”

逸民和济诚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向丽云望了一眼,然后又微微一笑,相对地自己望了一回,却是没有说话。丽云见两人都不回答,便故作娇嗔似的咦了一声,说道:“怎么啦?难道你们都不高兴吗?也好,回头我就一个人跳舞去。”

两人听她生气了,便慌忙说道:“谁不高兴?因为你问到哪儿去,我们自然要沉思一会儿。现在你既然愿意跳舞去,我们敢不奉陪吗?”丽云这就把绷住了的脸儿又显出一丝笑容来,瞅了两人一眼,却是笑了。

“那么表妹愿意到哪一个舞厅里去?”济诚又很献殷勤地问。

“就在隔壁大新舞厅好不好?”丽云想了一会儿,便说出这句话来。她说这一句话时,却把脸儿向逸民扬着,逸民自然含笑点了点头。不料,瞧在济诚的眼里,那一股子酸溜溜的气味就直冲进鼻管来,伸手握起玻璃杯子,就大口喝了两口。逸民以为他是爱喝酒的人,就把啤酒瓶拿起,又给他满斟一杯,笑道:“丁先生会喝酒的,就不妨多喝上几杯。我们再拿瓶酒怎么样?”

济诚正欲答应,不料丽云却“嗯”了一声,不答应道:“我不许你们再喝了。酒原只可以喝一些儿活活血脉才对,喝多了到底没有益处的。”济诚见逸民被表妹碰了一个钉子,心里当然很快乐,暗想:幸亏我没有早答应。遂向逸民望了一眼,很得意地微微一笑。逸民当然有些儿不好意思,但也只装作没有事儿般地笑道:“酒的确是很不好,那么我们喝完了这些,就吃饭吧?”

丽云点了点头,掀着酒窝儿,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甜笑。三人吃毕饭,济诚和逸民就要抢着会账,丽云忙道:“今天你们都不用客气,原是我做的东。谁客气,我就和谁不高兴。”两人听了这话,只好把拿出来的皮夹子又藏到袋里去。丽云见两人的表情,很令人感到有些儿滑稽,这就忍个不住又好笑起来。

三人出了大新酒家,向右走十余步路,就是大新舞厅。侍者掀着紫红的暖幔,给三人进内。耳中这就听到了一阵悠扬的乐声,同时眼前也便呈现着一片灯红酒绿的景象。济诚情不自禁地把两脚在地板上点了点,发出嗒嗒的声音。丽云斜乜了他一眼,嫣然笑道:“表哥,你常跑舞场吧?所以一听见音乐声,那脚就痒起来了。”

“哪里哪里,表妹又取笑我了。我是向来不跑舞场的,不过对于音乐感到相当的兴趣罢了。”济诚慌忙把脚安静起来,红了两颊,急急地辩解着。这时,侍役前来招待三人入座,给三人大衣拿去。丽云又叫拿上三杯柠檬茶。济诚望了逸民一眼,微笑着搭讪道:“李先生对于跳舞一门,平日里可喜欢吗?”

“也感不到什么兴趣,左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丽云听逸民很正经地回答,便回眸啐了一声,噘着小嘴儿,睃了他一眼,笑道:“你也不用假装正经吧!说起‘跳舞’两字,现在真是普及得了不得。大学生若不会跳舞,那仿佛不称其为个大学生。中学生跑舞场也不知有多少,甚至有做学徒的,月底发了三块钱的月规钱,他还想到舞场里来搂着女人跳舞。你们是上海大学里的高才生,对于跳舞一科,当然也是及格的,难道还有个不会的吗?”两人听丽云这样说,互相望了一眼,这就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了起来。逸民说道:“那你未免把大学生瞧得太腐败了,你自己也是一个大学生呢!”

“这是事实,你瞧我们现在可不是坐在舞场里吗?说起来当然很惭愧。唉!普及教育多么的困难,普及跳舞却是相当的容易呢!”丽云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的感慨。

“我听说现在学校当局不是严禁学生上跳舞场去吗?”济诚喝了一口柠檬茶,也悄悄地问着。

“不错,学校里会有这样一张通告:‘凡本校学生不得与跳舞为职业的女子跳舞,犯规应记大过一次。’你想,从这一句话中着想,显然男女同学去跳舞,不要紧的呢!”

济诚听丽云这样说,便笑道:“这理由倒也相当的对,我和你原属表兄妹,你和李先生又是同学,所以我们今夜上跳舞场来,实在是问心无愧。因为那是大学校长先生所特许的呀!”逸民听了,心头未免有些儿感触,但却也附和着笑起来。

“说起大学里的事情真叫人可叹。用功的学生固然也不在少数,但挂名的学生也不知有多少。看见校长和教务主任还有些畏惧,要如助教来上课,那就糟糕,有的谈天,有的甚至吸起香烟来,助教赔着笑脸说好话,他们才给些面子。不然我行我素,那你有什么办法?还有上英文课的时候,大家不是读课本,你说大华里的一张‘纽蒙’真不错,‘珍妮·麦唐纳’的‘反斯’就真够人销魂,比‘梅惠丝’还风骚呢!他说南京里的一张‘司必令拍来弟’还要好,‘狄娜窦萍’小鸟似的就讨人欢喜。终算几张的外国影片的名字和几个外国明星的名字给他们背得滚瓜烂熟,你想,这种学生还会弄得好吗?”逸民和济诚听她形容毕肖,这就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逸民道:“这也许是实在的情形,我想你大概很用功吧?”

丽云见他明眸向自己脉脉地凝望着,遂微微地一笑,说道:“我虽然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但是至少也不如他们那样的腐败。说起女学生来,有几个头发也不烫,真是朴素得了不得。但有几个在上课时候还要拿出粉盒儿来照照脸蛋儿,天天打扮得天仙化人,我真不明白她们是求学来的,还是喝酒来的?”丽云说到这里,不免又叹了一口气。逸民和济诚听了又笑了起来。

“同样是读书,为了各人的环境差别,所以便分出用功和不用功的两个典型来。有的是真正的读书,这大半是列在清寒子弟的居多。因为他明白每年要耕牛似的老父拿出一千多元的血汗钱来,这可不是容易的一件事。倘然是个有头脑的人,谁都要立志奋发一下子。有的把读书当作他在外面胡调的烟幕,这当然是富家子弟。因为他或她的父亲,不是一个投机者,就是一个囤积者,赚来的钱都是不费吹灰之力。有了钱还用功什么?用功的结果,也无非期赚钱罢了。因为大家都抱了这一种存心,谁还肯绞着脑汁去读这劳什子的书呢?所以我说有钱的人就没有好的子孙,而大半还是为了赚来的钱龌龊的结果。虽然我本身的环境也是不错,但我就始终痛恨那般资产阶级黑心卑劣的行为,来剥夺贫民阶级的生活,实属令人痛恨切齿。”过了一会儿,逸民停止了笑,忽然滔滔不绝地说出这许多的话来。他的脸儿是紧紧地绷住着,双眉皱起,显然他内心是表示这一份儿的痛恨。丽云是频频地点着头,俏眼儿里含了无限欣喜的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俊美的脸庞,那颊上的笑窝儿这就始终没有平复了,一颗芳心暗自细想:你到底是个不平凡的少年啊!当然在丽云是万分得意,不过济诚听来,就有些格格不入耳,连忙说道:“好啦,好啦,我们既到舞场来游玩,就不该说这一种议论,还是正经地跳几支舞吧!”

丽云听表哥这样说,心头自然很觉不快,但为了要存心气气他,便笑盈盈地站起,拉了逸民的手儿,笑道:“来,我跟你先去舞一次。”逸民被她拉着,自然不得不跟着站起,向济诚含笑点了点头。不料,瞥眼瞧着济诚的脸色是铁青得怕人,但也管不了这许多,身子已跟丽云同到舞池里去了。

这一次音乐一奏,齐巧是一只黑灯舞,整个舞厅都黑暗得了不得,而且音乐的时间也特别的长。济诚起初还注意两人的行动,后来两人跳远去了,要注意也无从注意。一时脑海里便起个感觉:他妈的,这不是给他们一个香面孔的好机会吗?想不到表妹竟如此心狠,不和自己表哥亲热,却去和那个外人亲热,那岂不是气死了我吗?好吧!有一日我不给你们颜色看,也不知道我丁爷的厉害了!他愤愤地想到这里,两眼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竟欲拿起玻璃杯子来要向地上摔。但仔细一想,我这种举动,不是要给人家当作神经病看待吗?济诚到此,只好把满肚的怒火暂时又熄下来,这一股子气愤,也直向屁眼里钻出去了。

就在这一节音乐完毕后,灯光由暗淡变成醉人的绯红色了。只见丽云和逸民手挽手儿笑盈盈地上来,这亲热的情形,实在使济诚有些刺眼。但既不能把眼睛闭起来,他不是也只好呆呆地瞧着吗?

“丁先生,你表妹舞跳得很好,你们也快去舞一次吧!”逸民见济诚一脸不高兴的神气,生怕大家闹嘴,所以含笑向他先搭讪着。济诚因为人家在和自己说话,当然不能不回答人家,只好含笑望了丽云一眼。只见丽云果然没有在沙发上坐下来,掀着酒窝儿,秋波脉脉地向自己瞟,这意态显然是等着自己站起来。一时把满腔的怒火才消去一半,含笑也和丽云到舞池里去了。

两个人在舞池里舞了一会儿,济诚忽然离开了身子,向丽云的脸儿望了一会儿,微微地笑问道:“表妹,你和李先生的感情很不错吧?”

丽云听他这样问,觉得在这话中至少是含有些儿酸素作用,就一撩眼皮,嫣然一笑,说道:“也不过如此,一个普通的朋友,哪里谈得上‘感情’两字?”说着,把娇躯又靠近了他的怀中,表示很亲热的样子。济诚见表妹如此模样,暗想:也许表妹也很爱我吧!我倒不要太多心了。于是也不再向她多问,很兴奋地跳舞了。

逸民见济诚舞毕上来的态度又变换了样子,心里又不免暗暗地好笑。这夜三人直到十一时敲过,方才回家。济诚睡在床上,想了一夜心事,觉得有逸民这一个人碍在中间,仿佛是我眼睛里有了一粒细沙一样。这一粒细沙,终要想法把它除掉了,那么我才可以高枕无忧。于是,他忍了一颗酸痛的心儿,静待着机会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