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间精美的会客室,室中的布置简单美观,点缀着几件音乐器具,并那几盆血红的西洋花卉,更显出清静中带了风雅的气味。从这一点看来,可见室中的主人,一定是个风流潇洒的青年。

果然十点钟的时候,从室外走进一个西服男子,脸蛋儿本来生得很清秀,因为经过一度修饰之后,这就更觉英俊脱俗,显出美的姿态。他的身后随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捧一瓶晚香玉,雪白的花朵,正是洁净得可爱。

她把花瓶放在小圆桌上,接着又有老妈子端上四盆糖果,也放在桌上。那少年吩咐他们扫地抹桌,收拾得清清洁洁,仿佛有什么贵客到来似的。原来这少年便是李逸民,所等待的贵客,也就是他心灵中的何丽云小姐啦!

天下的情事,往往出乎意料之外的。逸民抱着一万分的热情,等着丽云来吃中饭,谁知直到十二点敲过,还不见丽云姗姗地来。李太太见逸民皱了双眉那种忧煎的样子,便微微地一笑,说道:“昨天你们到底有说定妥了没有啦?也许你没有喊得着实,所以何小姐不好意思来了。我晓得何小姐是怪会避嫌疑的。”

“那是清清楚楚的事情。她原答应我来吃饭的,难道我这人会如此糊涂吗?况且临别的时候,我也问过她,她点头说好,还叫我不要和她太客气呢!”逸民听母亲这样说,便急急地辩解着。同时凝眸沉思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猜测着为什么她忽然不来了。

“既然说定妥的,我想何小姐不会失约的。你们下午不是还要去瞧运动会吗?也许过一会儿就来了。”李太太听了,便又安慰了他几句。逸民背着两手,却只管在室中踱方步。这种不安静的态度,显然他心中的焦急真似热锅上的蚂蚁了。

“少爷,你干急做什么?不好打个电话去吗?”红玉站在旁边见少爷这份儿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忍不住开口说了这两句话。逸民一听,这才提醒了,暗想:不错,我不好打个电话去吗?于是三脚两步地奔到电话间,立刻拨了电话号码。不多一会儿,就听有人问是谁。

“是我,你们是何公馆吗?小姐可曾出去?”

“你是谁?你什么地方打来的?”

“我是李逸民。对不起得很,请你喊何小姐听电话好吗?”

“你这人真笨,怎么连小姐的声音都听不出?你还要叫我去喊哪一个小姐呀?”说到这里,已是咯咯地笑起来了。

逸民这才知道那女子就是丽云,暗想:我这人真急糊涂了,怎么她的声音也会听不出了?不禁也扑哧地一笑,又叫声“好呀”,说道:“云,你这就太不应该了啊!昨夜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失约了?你快来呀!母亲等着你吃饭哩!昨夜你怨我架子太大,今天你也可不小呀!真的,我要不要喊阿五开车来接你?”

“好啦!好啦!你不要给我听这许多话好吗?我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呢!昨夜回家,不知怎的竟牙齿痛了。一痛就痛了半夜,所以今天早晨醒来已经十一时了,那牙齿还是隐隐作痛。我想来吃饭无非是吃一些好小菜,但是牙齿一痛,什么都吃不下。反正吃不下好菜,那我不是还不来了好吗?下午我原不失约,准定奉陪。午饭却不来吃了,很对不起!你给我向伯母道声谢吧!”

逸民这才知道她是牙齿痛了,暗想:那就太不凑巧了。遂忙说道:“就是午饭不来吃,你此刻也该来了,已经十二点半了呢!我想,你还是来吃饭,我相信有几只小菜,你至少是可以吃得下的,因为都很软性的。云,你到底来不来?可怜我整整心急了一上午哩!”

“我立刻就来,我立刻就来,你快不要生气了,我的好哥哥……”丽云听他口吻带有些着恼的样子,于是堆了满脸的笑容,很柔和地回答,最后还呼了一声“好哥哥”。听进逸民的耳里,心中这就立刻又欢喜起来,意欲也向她说几句甜蜜的话,不料丽云的电话却已搁断了。

逸民这才满脸含笑地一跳一跳走进会客室来。李太太见他脸有喜色,便忙问道:“怎么了?何小姐在家里没有?”逸民笑道:“她忽然牙齿痛了,说反正吃不下好菜,瞧着要流馋涎,那还不是不来好吗?”李太太和红玉都笑起来。一面又问道:“那么她到底来不来呢?”逸民道:“我说母亲等着你,她只好说立刻就来了。”

“少爷,何小姐来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只见张妈匆匆进来报告。随了这话声,接着一阵叽咯的皮鞋声,早已见何丽云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进室中来。她不待逸民和李太太开口,先向李太太弯着腰肢,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笑道:“伯母,那我真太不应该了,累你老人家好等,我实要罚了。”逸民听她自己先说罚,这是多么可爱,遂笑道:“当然要罚的,回头罚十杯酒。”

这时红玉把她大衣脱去,丽云回头瞟她一眼,乌圆眸珠转了转,笑道:“我的牙齿还痛着哩!怎么能喝得下酒呢?伯母,你说是不是?”丽云说着话,又把身子回过去,笑盈盈地向李太太瞟了一眼。李太太的瘪嘴没有合拢过,伸手把丽云拉来,亲热地抚摸了一会儿,笑道:“正是,酒是升火的,喝了牙齿不是要更痛了吗?何小姐,你身子真也柔弱,好好儿怎么会牙齿痛了?想是乏了吧!”

丽云点头笑道:“到底伯母老人家好呢!你最不好,老喜欢作弄人的。”说着,白了逸民一眼,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逸民心里是荡漾着,两手插在西裤袋内,耸了两耸肩膀,笑道:“你也最不好,老喜欢叫人家上当。今天要不是打电话来请你,我们不是又上你的大当了吗?母亲,你别信她胡说,人家牙齿痛了,脸儿是要红肿的。你瞧她脸儿不红也不肿,哪是真的牙齿痛吗?”

丽云听他这样说,便发急了道:“你又要冤枉人了,我难道爽爽快快的人不要做,却偏要装些什么病痛来吗……”李太太笑道:“何小姐,你别急,我相信你,你听他胡说!”

丽云这就十分得意,秋波脉脉地瞟了逸民一眼,却忍不住抿着嘴儿嫣笑起来。这时红玉已把小圆桌的糖果搬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去,在桌上放了三副银子的杯筷。接着,张妈又端上四只冷品盆,问逸民喝什么酒。逸民一面请丽云入座,一面又含笑问道:“你真的不喝酒吗?”丽云笑道:“不喝,那我还骗你吗?”逸民道:“那么喝杯鲜橘汁怎样?”

丽云微红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入秋天气,太凉一些,我怕喝。其实我在家里已喝过牛奶的,肚子原饱着,在这儿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你别太客气,倒反叫我局促不安了。”

李太太道:“那么就不和何小姐客气了。牙齿痛对于刺激性的东西都不能吃,鲜橘水也含有刺激性的,还是不叫她喝好。我喜欢说老实话,今天何小姐算是陪客,我们倒反是客人了。”

李太太末了两句话说得大家又笑了。逸民于是吩咐张妈拿瓶葡萄汁,给李太太和自己杯中倒了半杯。因为母亲是不会喝酒的,自己虽能喝几杯,为了丽云的牙齿痛,所以鼓不起兴趣。这一餐饭是吃得很快,饭毕,丽云跟太太到上房里去梳洗。大家又在上房里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向李太太告别,两人一同到运动会场里去了。

今天马路上是十分的热闹,两旁各商店全悬国旗,飘扬半空,被那阳光照映,更觉灿烂夺目。汽车经过其美路的时候,来去车马愈加拥挤。不多一会儿,车已到运动会场的门口,只见人山人海,交通警察忙着指挥来去的车辆,真是盛况空前。两人跳下车厢,便向场门里走去。可是票房门前,人已挤得密密层层,好容易购得两张票子,遂携手进场。只见座台上都是一个个的人头,空的座位已经是很少了。寻了好久,总算找到了两个位子,正欲并肩坐下,忽然逸民肩上有人一拍,急回头瞧时,只见有三个西服男子立在面前,这就“咦”了一声,忙伸手过去,和他们握了一阵手,笑道:“你们才来吗?座位找到了没有?”

“我们来了好一会儿了。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今天有些儿事吗?怎么又来了呢?”三个少年中的一个身材略矮的首先回答。他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了旁边的丽云,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哦”了一声,笑起来道:“原来你是约着一位……”

“不用说了,我来给你们介绍……”逸民不待他说完,便把身子退后一步,手儿一摆,笑着又接下去道,“这位是王家俊先生,这位是张天柱先生,这位是叶少芳先生……这位是何丽云小姐。”大家经逸民这一阵子介绍,便各弯了弯腰,彼此打了一个招呼。王家俊见丽云红晕了两颊,显出羞人答答的情态,实在是娇媚得可人,便又笑道:“何小姐同我们这位小李是什么关系?……大概是表兄妹吧!”他说到什么关系,故意停了一停。丽云这就两颊更红得娇艳,就是逸民有些儿受窘了。及至听他说出来表兄妹来,逸民方才摇了摇头,装出很洒脱的态度,说道:“不是,何小姐是我中学时同学,现在沪江大学化学系里肄业。”王家俊等三人听了,忙又连阵笑道:“原来是个女学士,失敬失敬!”

“你们太客气了,我是个不会客套的人,所以对于你们的客气,反使我感到有些儿受窘了。王先生在哪儿办事?”丽云见他涎皮嬉脸的神气,于是索性摆出交际场中洒脱的态度,一撩眼皮,向家俊笑盈盈地问着。

“我们三人都在中兴银行会计科里办事。”王家俊说着又指了指张、叶两个人。丽云回眸在他们脸上逗了那么一瞥,掀着酒窝儿,笑道:“原来三位都是银行家,久仰久仰!”三人听丽云虽然说不会客套,但嘴里说的偏偏也会客气得了不得,可见她是个很会交际的人,因此又连说“不敢”,大家笑了起来。

“正经的我们先来谈一谈座位问题。人有五个,这里只有两只位子,那可怎么办?”逸民见大家站着,那到底不是一回事,回眸向四周望了一望,搓着手儿表示很为难的神气。张天柱见逸民这个神情,便瞅他一眼,笑道:“你不用着急,我们终不会来抢你们的座位,我们就要走了。”

张天柱说了这两句话,叶少芳和王家俊都神秘地望着逸民笑了,说道:“老张这话不错,我们可也是个识趣朋友呢!我们立刻就走,就走……”三人说着向丽云一点头,便真的要走了。逸民听他们话中显然含有了骨子,这就急了,忙拉住了少芳的手,笑道:“你们快不要误会了,我可没有赶着你们,因为这样站着有碍别人的视线,大家想法终要坐下来才是呀!”

“你别急,我们也和你开着玩笑。这里既没有座位,当然要往别处去找了,难道就这样站着吗?好啦,我们回头见吧!”逸民这才放了手,也和他们说声“回头见”,三个人便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去了,老远的家俊还回过头来向逸民扮了一个有趣的鬼脸。从这一点猜想,显然他们的嬉笑,一定是在说我和丽云了。遂回眸向丽云望了一眼,只见丽云玫瑰花朵似的两颊,掀起了酒窝儿,明眸也向逸民瞟着。两人经此一望,这就哧的一声,会心地都笑了出来。逸民点头说声“坐吧,”于是两人并肩坐下了。丽云笑道:“这三个朋友就是你昨夜说的吗?真有趣得很。”

“可不是?尤其王家俊最喜欢说笑话,刚才我几乎没法应付了。”逸民听她这样说,便也微微地一笑。正在这个时候,忽听“砰”的一响枪声,两人急向场子望去,原来撑杆跳竞赛已开始了。观众们都聚精会神地注视场中,四周的空气顿时又沉寂了许多。运动的节目是一幕一幕地上演着,热烈的掌声也时时刻刻地鼓动着。满运动场上的空气,是饱含了无限兴奋的情绪。

秋阳淡淡地已爬到对面屋角上了,大地是被一片苍茫的暮色笼罩着。运动节目是快将演完了,丽云坐久了,伸手不免打了一个呵欠。逸民望她一眼,低低地说道:“你倦了吧!我们早些儿出场去好吗?回头散场了,恐怕就要挤得了不得。”

丽云频频地点了几下头,嫣然一笑,说道:“好的,我也有这个意思,不料你却代我先说出来了。”

逸民听了这话,心里荡漾了一下,凑过嘴儿,在她耳边悄声地笑道:“所以我说我的心和你的心已合在一块儿了,那难道还不是吗?否则,你心里的事情,我怎么就会知道了呢?”丽云听了这话,心里又羞涩又甜蜜,恨恨地故作娇嗔似的白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嫣然笑起来了。

两人挽着臂儿慢步地踱出了运动场的大门,只见也有许多人跟着走出来。丽云步到停车处,开了车厢,两人并肩坐上,拨动机件,便开向前去了。汽车由冷静的江湾开到了热闹的都市,已经是万家灯火。逸民说道:“我们到什么地方晚餐去?……哦!你的牙齿还痛着吗?”

“牙齿倒不痛了,你预备上哪儿吃饭去呢?”丽云回眸过来笑盈盈地回答。“我随你的意思,你喜欢上哪儿,我就上哪儿。”逸民也是憨憨地笑着。

“那么就大新酒家去好不好?”丽云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又悄悄地说。逸民点了点头,于是汽车开到大新酒家门口停下,两人便携手走了进去。

乘电梯到五楼,步进入室,早有侍者前来招待。两人便在一张圆桌上坐下,泡了两壶龙井。丽云握了茶壶先给逸民斟了一杯,逸民起身笑道:“怎么要你给我斟茶,那可对不起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给我斟茶倒是应该的了?我以为这种客气,未免带着些儿虚伪,所以我觉得以后大家还是老实一些好。”丽云含了怨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这意态显然有些儿娇嗔。逸民这就连连地说道:“丽云,你快不要动气,我以后终听从你的话,不再客气是了。”

丽云听他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他的确是柔顺的像头驯服的羔羊似的。他的屈服,也就是自己的胜利,因此含情脉脉地瞟他一眼,又得意地笑了。这笑的神情是妩媚到了极点,逸民有些儿神魂飘荡,望着她倒是愣住了一会子。

“哧!你老望着我做什么?还不快点菜吗?”丽云见他这种如醉如痴的样子,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又逗给他一个媚眼。逸民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立刻翻开菜单,拿了钢笔,在白纸上簌簌地写了四菜一汤,递给丽云瞧道:“你瞧这几样好不好?现在你喝酒吗?”

丽云见他写的是清炖童子鸡、红烧鱼头、炒虾仁、奶油菜心、百珍凤爪汤五只菜,遂点了一下头,望他一眼,说道:“这样很好……酒最好淡一些儿的,稍许喝一些,还不妨事。”逸民道:“这样吧,我们不喝酒,还是喝汽水,你瞧怎么样?”丽云含笑说“好”。逸民把点好的菜纸交给伙计,一面说道:“拿俩冰汽水……”丽云一听冰的,这就急道:“你为什么要冰的?不要冰的不是一样吗?”逸民回眸望去,见丽云的两颊是娇红得厉害,一时倒有些不解。眸珠转了转,凝神一想,这才理会了,忙向侍者又说句不要冰的,一面望着丽云很神秘地一笑。丽云被他一笑,似乎自己的秘密已被发觉,那两颊这就愈加娇艳,连忙避过逸民的视线,别转脸儿去。不料,齐巧和后面一个西服少年瞧了一个正着,两人这就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