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子母女下乡去了以后,所剩的空房,第二天就贴出了招租帖子。周秀峰偶然经过那大杂院的门首,见此情景,心中不免一动,心想,上次她们搬到后门去,自己一时高兴,曾跑到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去访过她一次,而且她们也就回来了。她再回北京,可以说是完全为了我的缘故。而今又让她回乡去,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了。这回那门口贴了招租帖子,绝对是她们已经谢绝了房东,不再回来的了。自此以后,也不会再演三角恋爱的喜剧,闹得自己拿不定主张。只是玉子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让她下乡去,与那村夫俗子为偶,实在可惜。自己待要去挽救她,然而除了娶她而外,一个男子怎样可以对一个青年女子说上“挽救”两个字?周秀峰在那大杂院门口看到招租帖子以后,自己就在河沿上徘徊着走了几遍,低了头,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只管想心事。

这个时候,天气正寒冷,穿了单薄的西服,只管在寒风里徘徊,当然是难受。等他有了这种感觉时,已是浑身如冷水浇一般,他匆匆忙忙跑回寄宿舍,赶快将书架下面的白兰地酒取了一瓶出来,就在茶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站着端起来喝了两口。周秀峰并不是好饮的人,平常不喝酒,也是黄丽华因他常在黄宅谈话,到夜深回家,虽是每回都用汽车送回来,然而总怕他中寒,所以又特意给他买了白兰地和威士忌,让他带了回家去。到家之后,可以开了瓶子,随便喝上一点。周秀峰一喝酒就想到了这送酒的人,觉得黄丽华对于自己总算是体贴周到的,对于这样一个女朋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个男子对于一个女子的体贴,也未必能办到这种样子吧。在周秀峰如此揣想之后,对于玉子的远别,就不怎样顾念。而且在玉子未走以前,自己的行动,虽然觉得不必怎样去躲避她,但是每当黄家汽车来迎接自己的时候,总得由玻璃窗子里,向楼下大杂院里看看,不知玉子有什么感觉否。假使玉子有什么感觉,未免暴露自己用情不专一,便有些不合适了。如今玉子走了,没有了这种顾忌,行动上似乎得了许多自由,却也很是痛快。

黄丽华只要有大半天不看到他,就用电话来相招,周秀峰除了上课和著书而外,其余时间都消耗在黄家。黄家的饮食起居,是令人件件感到舒服的,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事,会侵袭到心里来呢?这个时候,周秀峰新著了一部《人间诗集》,用旧体五七言古风,化作近代的白话诗,音调铿锵,意境清新,文字也很优美。出版以后,在社会上得到了读者热烈的欢迎,周秀峰三个字,越发是无人不知。黄丽华有的是金钱,就是名誉方面,想尽了方法,也不过如此。她以为千金小姐、交际明星这种名声,表面并不是一种有能耐的表现,骨子里还适足以表示出这种人的人格堕落。女子都是这样的,嫁了大总统,就可以在白宫里接待世界名人。嫁了一个赶大车的,就只好在屋檐下帮着喂牲口。像黄丽华这种人,并不在乎钱,就是找个当大官的,靠了她家的钱多,也未尝办不到,但并不能怎样受人家尊敬。只有嫁了一个有名的学者做夫人,那才是真材实料,所以她在许多朋友中,排上了周秀峰,人品、学问、身份,都可以做自己的丈夫。如今他的名声更大了,更有嫁他的必要,所以除了在物质方面让他享受而外,更用一番柔情去打动他。

周秀峰以往有个玉子在心里,对于黄丽华总不敢十分亲密,以免不好摆脱。现在玉子走了,只有一个黄丽华是对象,摆脱不摆脱,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之黄丽华纠缠着他的时候,不必躲闪,尽管和她来往。男子和女子来往,不论是哪一方面纠缠哪一方面,只要被纠缠者不闪开,必定是落得集合一处,无可分离。因之自此以后,周秀峰除了每日必到黄家去闲坐而外,有时还和黄丽华同出去应酬,进出一对,人家看到,虽不能揣定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妇,然而也可以认为一对“准夫妇”。所以周秀峰这一页爱情历史,也就展了开来,慢慢公开到社会上来了。

光阴是不肯等着人的,转眼就是冬去春来,到了阴历的二月天气。这个日子,家里的暖气管并不曾关住,黄丽华穿着薄绸短袖的单衫,在屋子里喝汽水。恰是周秀峰下课以后,感到身体疲倦,来找她谈天。他现在到黄家来,是熟极了的,也不用下人通报,自己直接就走进去。走到楼梯口上来,这楼梯口上有个电铃,通到伺候黄丽华小姐两个女仆的住室里去。凡是要上楼去的人,只要将电铃一按,女仆就会走到楼梯口上来迎接。来得多了,连女仆在铃声里也听得出这是周先生来了。所以倒是他们先知会黄小姐一声,说是周先生来了,然后才到楼梯口上笑着点头道:“周先生,小姐在屋子里呢。”周秀峰走到房门口,停住了脚,或者用手将门敲两下,或者在门外低声笑着问道:“在家里吗?”其实在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已经推着房门走进来了。

这天黄丽华坐在楼上小屋子里皮沙发上斜躺着,手上拿了个玻璃杯子喝一口,停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似的。周秀峰一进门来,便笑道:“哎哟,真舒服,这个日子,在家里过三伏天呢?”黄丽华站了起来,用手就握了他的手道:“来得正好,我们坐到一处来喝一点儿。”周秀峰一面脱大衣,一面坐下来,黄丽华早伸过手来,将他的帽子取下,和大衣一块儿接过去,替他挂到衣架上去。周秀峰笑道:“这样客气招待,我实在有些不敢当。”黄丽华笑道:“有时候我出去,你也给我穿大衣、披斗篷,我给你接一接大衣,这也不算过分。”周秀峰笑道:“男子优待女子是应当的,女子优待男子,社会上还是例外。”黄丽华道:“怎么会是例外?难道那贤……”她说到这里,突然感到这句成语,以现在的身份,是不能说出来的,于是就顿了顿。周秀峰很知道她这句话,有些牵涉身份问题,不便逼着问的,就拿了瓶子向玻璃杯子里倒汽水,借着倒汽水的动作,把她这阵难为情就遮掩了过去。

黄丽华笑道:“你说我过三伏天,你现在喝汽水,也是过三伏天了。”周秀峰牵了牵西服上衣,笑道:“我虽然喝汽水,身上的衣服,可是春秋两季的。”黄丽华对着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衣服烫得一点儿皱纹都没有,而且又换了根新领带,这打算到哪里去?”周秀峰道:“今天平安戏院有戏,是外国人找几个中国名伶去演的,我想请你去看看,可以赏光吗?”黄丽华笑道:“这种戏,和平常演的有些不同吗?”周秀峰道:“哪有什么不同?”黄丽华笑道:“你总说我欧化,我现在可要捞一捞你的后腿了,同是中国戏子唱的戏,为什么一经外国人邀的班子,就格外起劲呢?”周秀峰到此,无话可说了,只是望着她微笑。黄丽华一想,回回只有我请他,这回他来请我,我怎样好拒绝,便笑道:“这是难得的事呀,我怎能不去呢?今天是星期六,德国饭店,有两样好吃的菜,我先请你吃饭,然后我再和你一路去听戏,你看好不好?”

周秀峰道:“当然是好,不过我请你一回,你还要先抢着请我,这未免太客气了。”黄丽华笑道:“不是那样说,不客气的话,你们做教授的人,得来的钱,是很辛苦的,我们做大小姐的钱,来得又太容易。照理说,只应该我请你,你们作文章的人,不是要资本家拿出钱来,分润分润大家吗?我是资本家的女儿,难道还不应该花钱?”周秀峰笑道:“如此说来,话就远了,资本家只应该对一班普通平民去周济周济,像我们当大学教授的,总也可以拿几百块钱一个月,有些人对我这种生活,已认为是离着神仙不远了,在大小姐眼里,我还不过是个平民吧。”黄丽华红着脸,连连摇手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过想请你,怕你不受……”

周秀峰见她一句抢着一句说下去,心里定是很急,便笑着摇手道:“说着笑话儿玩,没关系,你既是要请我,我们就走,吃过了饭,从从容容地去听戏,免得误了。”黄丽华虽经周秀峰如此解释了一道,自己想着,分明耻笑人家穷,表示自己阔,这种举动,至少是失仪,完全是自己的不对。不过他已说破了,自己不能辩护,要辩护就更着痕迹了,于是向他笑道:“现在去也太早一点,德国饭店的茶房,不免笑我们是一对饿死鬼。”周秀峰也笑道:“做饿死鬼若是一对,那倒也不算冤。”说着,故意向她望了一眼。周秀峰向来不肯做什么露骨表示的,更是不愿说什么俏皮话。每当周秀峰说着,她不但不以为忤,而且是很高兴,现在周秀峰于她失言之后,说出这句话,觉得比什么安慰之词,还要亲切有味。

黄丽华笑道:“我们还可以坐一会儿,不过我们可以找件事来消遣消遣。”周秀峰抬起一只手来,搔着鬓发,问道:“找件什么事来消遣呢?”黄丽华正抬着眼皮望着他的手,笑道:“哟,你的指甲,长得那样子长了,我来给你修剪修剪吧。”于是亲自动身,找了一把小小的修指甲的夹刀来。周秀峰是在沙发上坐着的,她就一歪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提起他的一只手来,笑道:“让我来和你修吧。”到了此时,周秀峰当然是拒之有所不恭,只得自己极力将态度镇定着,含了微笑,将一只手伸到她怀里去。她握住了周秀峰的手,先且不修指甲,翻转将手心手背都看了看,笑道:“究竟是写字的人,手是这样子干净。”周秀峰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是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必定先在家里洗一把手脸的。”黄丽华手里给他修着指甲,笑道:“那是为什么呢?”周秀峰道:“自然是怕你嫌我脏。”她已将五个指头的指甲修完了,轻轻地抚着手背道:“我不能嫌你脏的。”周秀峰道:“那是为着什么呢?”微笑着又向她一望。

(1928 年 9 月 20 日起,原连载于沈阳《新民晚报》副刊《星期画报》,因故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