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子在炕上一片哭声,既惊醒了她母亲,醒了过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仿佛我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恶鬼,把我吓着了。别提了,我还怕呢。”陈大娘道:“你胆子也太小了,这几个人和你睡在一头,又是不停嘴地说话,你还怕什么劲儿。”玉子翻了一个身,就不再作声了,但是她心里的思潮,尽管此起彼落,却是比做梦还要不安宁些。还是听到对面楼上的时钟当当当敲了三下,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次日清早,自然是醒得好晚,陈大娘叫了一回,她推说头痛,也就随她的便,不去惊醒了。等她睡足了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她起来了。陈大娘说:“饭已经吃过了,听你说不好过,没有留下什么,给你熬点稀饭吧。”玉子拿了一个缺口茶杯子,倒了一杯黄而涩的温茶,坐在桌子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对陈大娘的话,没有怎样答复,只是摇了摇头。陈大娘看她的眼睛泡儿有点浮肿,而且精神懒懒的,头抬不起来,心想也许她真是有了病,便不问了。玉子将这杯温茶喝完了,又倒了一大杯来喝着,喝一口,偏了头看着外边,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在盼望什么似的。久而久之,这杯茶喝完了,接着她又喝了第三杯。陈大娘有事走开了。

竹子走到玉子身边,扯着她,低了身子,对着她耳朵轻轻地道:“要不然我到对面楼上去看看,周先生现在做什么呢?”玉子望了竹子一下,摇了摇头。竹子低声道:“我瞧你很有心事,你没钱,就别给我钱,我自去给你打听一趟,那还不行吗?”玉子叹了一口气道:“连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都让我教坏了,我真是罪过了。”竹子道:“别瞎说八道了,我又有什么事做坏了呢?”玉子望了她一望,有一句什么话想说出来,又忍回去了。竹子道:“我给你去一趟吧,不要你什么的。”她说这句话,是很大的声音,玉子不便大声拦住,只得由她跑出去了。心里想着,以后最好是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不过今天竹子一定要去打听,让她去打听一下也好,看他究竟是不是变了心了。她先不要竹子去,这一次竹子去了,又恨不得她马上回来。不料竹子出门以后,遇到街坊两个女孩子,拖她到大街上去看大出殡,这一次看大出殡,足看了两个钟头,等她回来的时候,又把替玉子办的事,完全忘了。

当她慢慢走回家的时候,玉子在院子里看到,连忙迎上前来,哭着低声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呢?”竹子道“我们去早了,出殡的老不过来,我站着,不愿意瞧了,小四儿、小喜子把我拖住,不让走。”玉子道:“你说些什么,不是让你到隔壁楼上瞧瞧去的呢?你上哪儿去了呢?你简直不能办事,糊涂丫头!”竹子道:“你别骂人,我又没要你的钱,爱去不去,你管得着吗?”玉子道:“你为什么答应为我去?”竹子道:“不错,是我答应去的,可是你摇着头,不让我去呢,我没去是听你的话,你怎么倒说我的不是?”玉子想了一下,却没有话可说了,便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屋子里走。竹子虽见她没有说什么,实在是自己强词夺理,原是自己约了为她去打听周先生行动的,现在玩了一趟回来,当然是自己不对。要不然,姐姐把这件事记在心上,迟早终是要和自己为难的,那就不如自己先去看看吧。竹子如此想着,她就如往日一样,很自在地到隔壁教员宿舍来。竹子走到楼上,恰好是周秀峰反手带着房门,有个要走的样子。竹子笑道:“周先生出门吗?有要洗的衣没有?”周秀峰手扶着门扭,想了一想道:“有是有两件,不过今天晚了,也来不及洗,明天一块儿拿去洗吧。”竹子道:“明天还有衣服吗?什么时候来拿呢?”周秀峰道:“你反正没有事,多跑两趟也不要紧,一早你就来候着吧。”竹子望着他,微笑道:“还有别的事没有?”往日竹子问到这句话时,周秀峰一定将她引到屋子里去,要盘问一阵,玉子在家里,现在做什么事,若是没有什么可谈,甚至玉子在家里现时吃几碗饭,吃什么菜,都得问上一问。竹子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说得周秀峰高兴起来,向是抓一大把铜子给她买东西吃。所以竹子每次来拿东西,非常欢迎周秀峰向她问话,这两天周秀峰没有什么事问她,那一大把的铜子,也就好久没有得着。这时来拿衣服,玉子两日以来的态度,很可以报告一番,周秀峰也有两天没问话,少不得也要详细研究一番的。说完了话,当然可以得一大批铜子。她心里正如此期望着,不料周秀峰今天却不理会这一层。

竹子为了自己要得一批铜子起见,没有法子,只好先说了,因笑道:“你暂别走,行不行?我有好些话要告诉你。”周秀峰站定,笑了笑道:“什么?你有好些话告诉我?好吧,我就迟一步走,看你说些什么?”于是趁势将门一推,先就让竹子走进去,然后也跟了进来,将帽子向衣钩上一抛,坐在沙发上,把两脚高高抬起,放在矮茶几上,不住地摇撼着。竹子站在桌子边,手扶了桌子一个犄角,向他微笑。

周秀峰笑道:“你说有好些事要对我说,什么事呢?你说呀!”竹子笑道:“你不问我,我说什么呢?”周秀峰笑道:“这话太有趣了,你说有好些话对我说,我叫你说,你又要叫我先问,我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我又怎样问呢?”竹子道:“怎么以前你见着我就有许多话问呢?你就问我姐姐吧?”周秀峰笑道:“好吧,我就问你姐姐,她怎么样?”竹子道:“她生了气了。”周秀峰道:“哦!她生气了,好好儿的,她为什么生气呢?”竹子说:“我头里也不知道,后来我尽管问她,看那样子,好像为你生了气。”周秀峰将脚放下,坐着向上一伸道:“这就奇怪了,她有什么事为我生了气呢?”竹子将嘴一撇道:“你别装傻,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会知道。”周秀峰脸色红了一红,连忙就笑起来道:“看不出你这小孩儿,你还会说俏皮话,我做了什么事会惹得你姐姐生气,我真有些想不起来。”竹子道:“你干吗好几天不理我姐姐,昨天又带了一个黄小姐来家里玩呢?你这屋子里,我姐姐瞧都没有瞧过,别人可在这里随便来坐,有说有笑,你说她不会生气吗?”周秀峰打了一个哈欠,笑道:“就是这样一件事吗?这很不值什么,你姐姐若是愿意到我这里来坐,我很欢迎,她不来,别人来了又要生气,我有什么法子呢?我的朋友很多,女朋友也不少,全不让人家到屋子里头来,你想那可能吗?你就这样回去对她说。”竹子笑道:“你这是诚心,我姐姐可不会讲自由,怎么能和你交朋友。”周秀峰笑着站起来,一拍手道:“这倒很有趣,你也知道‘自由’两个字,不过讲自由的‘讲’字,我倒不懂,这是怎么个讲法呢。”竹子道:“这句话,倒是你又不懂,你们南边人不叫讲自由,又叫什么呢?”周秀峰又笑了一笑道:“不管我们南边人叫什么吧,你先说,什么叫‘讲自由’。”竹子道:“你别考我,我全知道,这不是好话,比方说,一个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待着,跟人家爷儿们上街去胡溜达,这就叫‘讲自由’。我妈常说,姑娘学自由,那就不是好人。”周秀峰真乐了,头枕着沙发靠背,只管哈哈大笑。

这时,正好外面有人应声笑了进来,却是魏丹忱。周秀峰笑道:“你听到这位小姑娘讲‘自由哲学’没有,自由的定义,是这样简单明了。”魏丹忱笑道:“狗子亦有佛性,你仔细玩味玩味,这话虽浅,可以见大。”因向竹子笑道:“这话是你妈说的了,你姐姐怎样说呢?”竹子道:“我姐姐倒是没提过。”魏丹忱望着周秀峰道:“怎么样?这里就含有新旧思想的冲突。”又向竹子笑道:“现在戏园子里男女同座,饭馆子里,爷们儿可以去,姑娘也可以去,你上公园去瞧瞧,一对儿一对儿的,多着呢,难道说这都不是好人吗?难道爷们儿去的地方,娘儿们、姑娘就不能去吗?”竹子笑道:“您还是大学堂里的老师呢,说这样不开通的话儿,这年头儿,要讲自由维新,男女平权。”魏丹忱微笑着,向周秀峰丢了一个眼色,周秀峰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魏丹忱站着,两手一拍,向竹子一伸大拇指道:“二姑娘算你明白,现在做姑娘让人说一声‘不开通’,那是不好听的。”竹子笑道:“开通,这有什么难,谁都行。”她看到魏丹忱向她伸了一个大指头,她很是得意,只管笑着。魏丹忱道:“你既然是开通的人,你就得讲自由。”竹子红了脸,扶着一只桌子角,用个食指在桌上乱画。魏丹忱笑道:“我知道你不反对讲自由,你同你姐姐就跟周先生一块儿出去玩过。”竹子绷着脸道:“我们小孩子要什么紧。”魏丹忱笑道:“是呀,小姑娘不要紧呀,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你姐姐,……”周秀峰突然站起来,将手一挥,皱着眉道:“别往下谈了,成不成?”魏丹忱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指着周秀峰,笑向竹子道:“他这个人近来做事,有些对不住人,可是我们做朋友的,都会劝他别胡来的,你回去对你姐姐说,尽管放心。”周秀峰正色道:“你可别胡乱开玩笑,她是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糊里糊涂的,她回去一说,真会惹出是非来。”因对竹子道:“二姑娘,你知道魏先生傻里傻气,他的话靠不住,你别信他的。”竹子嘴一撇道:“这个我还不知道吗?我回去也不会对我姐姐说的。”魏丹忱笑道:“你真聪明,我们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你就知道我们是什么意思。”周秀峰望了一望魏丹忱,先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笑道:“我真对你没法子。”于是向竹子招了一招手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竹子见魏丹忱在屋子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跟出来,将身子扭了扭道:“干吗呀,有话你说就是了。”可是口里虽如此说着,终于也是跟着出来了。

周秀峰靠楼栏杆等着她,先不说什么,手上早是捏了一张铜子票,就向竹子手里一塞。竹子见了,手向后一缩,摇头道:“我干吗还要你的钱?”周秀峰微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奇怪,不要钱就不要钱,为什么加上一个‘还’字,这样子好像以后永不要我的钱了,为什么呢?我们恼了吗?”竹子鼓嘴道:“你不是不和我姐姐好了吗?”周秀峰摇手道:“别嚷,别嚷!让别人听见,要笑你姐姐的。你回去对你姐姐说,‘别多心’,这事就完了。”竹子道:“就是这三个字,没有别的话说吗?”周秀峰将铜子票塞在她手心里,笑道:“你别客气,把这个拿去,你不拿,那倒像是真恼了。”竹子听说一笑,就拿着钱走了。

周秀峰走回屋子来,用手指点着魏丹忱道:“你说话真不管惹是非,这话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那怎么好!”魏丹忱笑道:“你装模作样干什么?你让这孩子传书带信,什么话都说了,并不怕她泄漏,我说两句很平常的笑话,就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吗?”周秀峰道:“你可别胡说,我并没有对竹子说过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话,我想我以前的行为,或者有些不对。”魏丹忱笑道:“什么对不对,你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了,我想你最好是做个齐人,黄小姐为正,陈大姑娘副之,那么,你就得其所哉了。可是在这年头,凭着这两位的环境,陈大姑娘纵然可以屈就,黄小姐也不会容纳。黄小姐自然是只‘熊掌’的了,所以到了现在,你不得不搁下一边,提起一边。”周秀峰并不答他的话,横躺到铁床上去,无故却长长地叹上了一口气。魏丹忱躺在沙发上,颠着大腿道:“这件事呢,别说是你,就是在我,也会感觉应付困难。陈大姑娘我看去什么都好,只是一点儿教育也不曾受过,知识太浅薄了,和这样的人结婚,岂不是开倒车?”

周秀峰就这样躺着,默默无语。魏丹忱笑道:“嘿,你为什么不作声?”正说到这里,却听到房门扑扑敲了两下,这是由欧西传来的好习惯,有人要进来,怕是不便,所以先敲两下,在英美人照例报一句“康闵”,照“康闵”的意义译出是“进来”,可是由语调的高低急缓,也可以知道屋子里是欢迎不欢迎,以及随便不随便。中国是礼仪之邦,本来就客气,遇到了欧西的礼节,学过来,常是更加一层。譬如脱帽,在欧西男朋友一相会,手扶帽檐而已,中国则不然,必脱下帽子来,两手捧了帽子,连作几个揖。如“康闵”这个意思,中国人也是一样加重客气,改为请进,犹之译“谷得摩灵”“谷得伊文灵”为“请早安”“请晚安”一般,其实“谷得摩灵”,至多可以说是“早上好”,“请安”这两字,在中国是十分隆重的仪节,如何可以随便应酬呢。好在除了文字上以外,中国人口里要说,觉得有点别扭,所以索性洋化到底,就叫“摩登”,这“康闵”两个字,一般不懂英语的人,或者不愿说英语的人,就用一个微微的“哼”“哦”音来代表,这在住欧化式的旅馆,是常可以听到的。大学教授们,十之七八是欧化的,所以这门一响,应该报之以“康闵”。但是周秀峰心中有事,未曾顾虑到这一点。魏丹忱呢,又不便代主人叫客人进来,所以也一刻答不出来。

停了停,那门又敲响了两下,周秀峰才“哦”了一声。门缓缓地向里推,闪进一个美人来,不是别个,原来是魏先生的爱人曾美婉女士。周秀峰“哦”了一声,连忙站起来,点着头笑道:“请进,好久不见了。”曾美婉先说了一个英文字“梭累”,表示着歉意,然后走了进来,笑道:“二位在这里谈心,我进来打搅了。”周秀峰见她穿了紫色亮绒的短旗袍,袖子短短的,露出了那很丰润的手臂,下摆也短短的,将那裹着丝袜子的圆腿,整截露在外面,很富于诱惑性,便笑道:“密斯曾近来益发美丽了,可喜可贺呀!”一个男子当面称女子美丽,在中国旧社会里,是可以认为是轻薄的、恶意的。然而在时髦的人物看来,却是最好的一句话了。曾美婉道:“随便怎么样美丽,也不如你心目中那位小家碧玉好吧!”魏丹忱笑道:“你还提呢,现在他为了这件事为难哩。”

曾美婉并不避什么嫌疑,就在魏丹忱坐的那个沙发上挤着坐了下去。周秀峰看到,便笑道:“天下人,都是高蜡烛台,不照见自己脚下亮的。老魏总是和我开玩笑,其实他自己的风流韵事,就足够别人开玩笑的了。”魏丹忱道:“我有什么事可开玩笑的?”周秀峰不说什么,只平视着她和他,而且脸上还带一点微笑。曾美婉笑道:“为什么注意我?我说的是实在话,周先生迷恋一个洗衣的女郎,已经成为公开之秘密了。”周秀峰听了她这句话,不由得脸上一红,微笑道:“密斯曾下着这样严刻的批评……”曾美婉笑道:“怎么是严刻呢?我倒不懂。”说时,回头向魏丹忱一望道:“你说?”魏丹忱道:“本来有点儿严刻,一个人对于所爱的对方,是只愿意人家说好,不愿人家说坏的。打破阶级的恋爱,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似乎也不能不赞同。”曾美婉向他瞟了一眼道:“这样说,你也是很愿实行的了?”

魏丹忱先耸一耸肩,然后摇着头道:“到了自己实行起来,无论什么事,都会感到困难的。”曾美婉用一个手指点了点他道:“你呀!”只说这两个字,笑着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了。魏丹忱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天气凉,不能到空爽的地方去玩,魏丹忱说:“我们去看电影吧。”曾美婉道:“好,看电影。可是密斯黄请过我们许多次,我们一次也不曾回过礼,未免说不过去,今天回请一下子吧。”魏丹忱道:“要打电话请她,我们是不够资格,除非亲自到她那里去一趟。”曾美婉笑道:“打电话请她,我们不够资格,哪个够资格呢?”说着,用眼睛瞟了周秀峰一下。周秀峰笑:“我说不用拿我开玩笑,瞧你们自己的就够了!你看,你二人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自己说了不觉得,第三者听了,可是有一点儿……”他不往下说了,只是笑。曾美婉道:“‘我们’两个字,原是一个代名词,谁和谁联合起来向第三者讲话,都可以用,这有什么关系?”周秀峰道:“自然没关系,有关系,就不能说了。”魏丹忱站起来摇着手道:“无谓的辩论,宣告中止,大家都到黄小姐那里去吧。”说着,急急地走出去,一会儿回来,胳臂上搭着一件蓝绒的女斗篷,手上又拿着一个女子用的小皮包,先把皮包交给了曾美婉,然后两手提了斗篷的领子,轻轻地向曾美婉肩上一披。她只将背向着他,右手将斗篷领子接住,毫不客气地承受着魏丹忱的侍候。

本来这种动作,一个男子稍微对女子接近一点,都有实现的可能,谁也不以为奇,魏丹忱自然也用不着回避周秀峰。可是周秀峰今天看见,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娶新式的女子,要想妻子来为丈夫做事,妻子认为是耻辱的,因为打倒贤妻良母,是她们唯一的宗旨呀。魏丹忱看到周秀峰只管出神,笑问道:“你又想到了什么事情?莫非心血来潮,不愿到黄女士那里去吗?”周秀峰一想,他二人说明了到黄家去,我若不去,黄女士知道了,那真许生出什么误会,便道:“我为什么不去,自然是去。我刚才加上大衣,戴好帽子,我是要到黄家去,因为陈家小姑娘拦了回来,所以没有走成功。”曾美婉微笑着道:“既是周先生也去,别忙走,可以打电话给密斯黄,让她打发汽车来接我们。”周秀峰笑道:“这是笑话了,为什么我要去,就叫她派汽车来接呢?”曾美婉笑道:“这就是这一点俏皮劲儿,若是我们去,不但她不会吩咐汽车来,就是汽车来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坐。”周秀峰道:“那为什么?你们又要把这个扯上什么男女问题吗?”魏丹忱笑道:“天下有去拜访朋友,让朋友派汽车来接的吗?除非不是朋友,另有目的前去的,那么,漫说要汽车,若是隔个八百一千里的话,叫人开专车来接,也不算过分。”

正说到这里,听差进来对周秀峰说:“黄小姐叫人开了汽车来了,接周先生就去。”魏丹忱一拍手,脚又一跳道:“怎么样?我这不是凭空揣测之词吧,现在自然地证明我这话了。”周秀峰也没法子和他辩驳,戴上帽子就向外走,魏、曾二人跟着同上汽车,一路到黄家来。

黄丽华在楼上凭窗而望,见自己的车子回来了,就迎下楼来。魏丹忱见着她,首先笑着点头道:“我们真是恶客,接一个来仨。”黄丽华笑道:“我们这样熟的朋友,还客气什么!要来就来,不愿来就走。”曾美婉道:“真的吗,要不要说明呢?若是让我说了句,一定可以把你的话驳倒。若说朋友都不分彼此,为什么你只派汽车去接周先生,不曾派过汽车接我们呢?”黄丽华对这个问题,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答,向曾美婉微笑道:“你就不能问问你自己吗?”曾美婉睁眼向她一瞟,笑道:“你能……”只说两个字,她却说不下去了。黄丽华道:“到了我家里,我总是个主人翁,多少我得让一点儿,我不向下说了。”说着,挽了她一只手一直向楼上引,周、魏二人自然是在后面跟着,黄丽华引到卧室隔壁那屋子,请大家坐下。这里魏、曾二人还是初到,见沙发是紫缎的面子,再加上紫缎绣花的软垫,已是表示这屋子是特别富丽的。楼板上本已铺着一层地毯,更又在毯子上铺着熊皮。暖气管子里,本已热气升腾,充满了全屋。那高大花瓶里插着鲜花,枟木桌上铺着绣花桌布,银茶盘子里放好了一瓶香槟和九个紫色玻璃杯。这天气虽然有点儿寒意,走到屋子里来,看了这种陈设,也就只觉天地皆春了。

曾美婉笑道:“这屋子里也有一个钢琴,不说别的,光是钢琴,就有两架,密斯黄的环境,未免太好了。”黄丽华笑道:“一架钢琴,不过一两千块钱的事情,这也无所谓吧。你想,客厅里虽然有一架琴,我不能为了想唱两句,还特意跑到楼下去。”周秀峰道:“密斯曾今天才知道有两架钢琴,以前没有到楼上来过吗?”曾美婉笑道:“这样说,周先生是到楼上来过的了。”黄丽华皱了眉道:“你们也特不嫌琐碎,这样的问题,还值得再三讨论!”这时,已经有个系白围襟的女仆走了进来,开了酒瓶,在四个紫色玻璃杯子里,各满满地斟上了一大杯。黄丽华先拿过一只杯子,向大家举了举笑道:“一口饮干,请!”曾美婉笑道:“为什么如此高兴?密斯黄。”黄丽华道:“怎么叫高兴呢?我不懂。”曾美婉道:“无缘无故,开起香槟来请客,怎么说是不懂呢?”黄丽华笑道:“就是这样一个原因吧,我家里香槟很多,随便开两瓶香槟,这也不算是高兴吧。喝,请喝!”说毕,又将玻璃杯子端起来,连举了两举。大家看她是那样高兴,自然不便煞风景,也就各端起杯子来,向黄丽华举着,一同喝将起来。她在举起杯子来以后,杯子底由下向上,直等朝着天,然后才放下来,将杯子口对了众人,笑道:“我喝干了,大家怎么样呢?”大家本都只喝了半杯,经主人翁如此一劝,剩下的那半杯,也就只好咕咚一声都喝了下去。周秀峰照了照杯道:“这总算对得住主人了。其实中国人喝酒,不能当茶喝的,这样一来,可要下不为例。”黄丽华且不答复他的话,伸手将紫绸的窗帘向旁边一掀,露出玻璃窗来,笑道:“你们看看,今天正是喝酒的时候了。”

大家向外看时,只见天色阴沉沉的,半空里正飞着鹅毛片儿的雪花。周秀峰道:“下雪了,怎么不大冷呢?”魏丹忱笑道:“你是成了书呆子呢?还是为着别的事,把你弄迷惑了呢?你想,在黄小姐的绣阁里,也会感觉到冷?这个人未免是凉血动物了。”黄丽华笑道:“这虽是恭维我的话,什么意思,我倒是不懂。”魏丹忱道:“有什么难懂的?这屋子里气管灌着暖气,上上下下,重重叠叠,又都是些护暖的东西,怎么还会凉呢?何况刚才我们又各喝了一大杯酒。”黄丽华见周秀峰斜靠对窗户的沙发坐着,也就在椅子上坐下,头并不偏过来,斜了眼睛望着他道:“你看看,这雪多大,只这一会儿工夫,把人家的屋顶上已经敷了一层白粉,灰瓦都变成白色了,再要落下去,不久就有琼楼玉宇出现。”

黄小姐望着天色,又说:“今天不必回去吃晚饭了,我让厨房里预备一个火锅子,大家吃个暖和,好不好?”周秀峰笑道:“到此就要叨扰。”魏丹忱和曾美婉并肩站着,正看壁上挂的一幅刺绣的风景画,听了这话,回头笑道:“老周现在有点北方化,喜欢沾北京人的习气。”周秀峰不知道命意所在,问道:“你何所据而云然?”魏丹忱向黄丽华道:“他刚才一句话,不是戏词吗?戏词冲口就出,当然是老戏看得不少,看老戏可是北京人一种很深的习惯。”周秀峰道:“我只说了一句很普通的应酬话,你倒绕这样一个大弯子来说我。”曾美婉向周秀峰点点头道:“你又说错话了,怎么对密斯黄也用应酬的话去敷衍呢?人家诚意请你赏雪,你倒和人家假客气。”周秀峰被她如此指明了,自己也觉这话不高明,倒有些不好意思。黄丽华已是看出来了,笑着摇摇手道:“什么话?人家是无心说话,你二人是有心驳人。他在这种情形下,决计没有不失败的。”魏丹忱见黄丽华倒为周秀峰解围,且不说什么,却向曾美婉微笑。她心里明白,也是微笑。黄丽华也觉自己的表示太露骨了,便坐到钢琴边,用手随便按着琴,叮咚作响。

曾美婉道:“密斯黄的指法,是非常纯熟的,弹一个曲子我们听听,可以不可以?”黄丽华指着魏丹忱道:“有个音乐大家在这儿呢,你不会命令他弹一个曲子吗?”曾美婉道:“‘命令’两个字,可不敢用。”黄丽华道:“就怕你不肯下命令,你若肯下命令的话,我料定魏先生是二十四分愿意。”曾美婉道:“哎,天下事都是如此哟,当局则迷,密斯黄对于这一位……”说着,嘴向周秀峰一努笑道:“若是肯下命令的话……”周秀峰笑着站了起来,用手一拍道:“我们这可以说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了。”

周秀峰笑向魏丹忱道:“老魏,还是我来命令你一下子,你去弹一个曲子吧。”魏丹忱道:“当然可以,只是不独弹,得有一个人配着。”周秀峰道:“那自然,请曾女士奏梵哑铃。”魏丹忱连连摇头道:“不不不,要请密斯黄唱一段。”黄丽华道:“就唱一段,又没生人在这里,唱错了也不要紧,唱什么呢?”魏丹忱道:“就唱《我爱你》吧,……”说这话时,见黄丽华拿一只酒瓶在手,正向玻璃杯子里倒酒,只管看着酒,似乎没有理会到别人。魏丹忱道:“《因为你》吧,这个曲子,也是好听的。”黄丽华端起杯子来,朝着周秀峰喝了一口,笑道:“我是不赞成唱爱情曲子的,我来唱个《春到了》吧。”周秀峰道:“好的,好的。”曾美婉笑道:“我以为这个也不妙,不如把基督教的祈祷诗,唱上两段,那倒与世道人心,不无小补。”这一说,大家都笑了,商议了一阵子,还是让黄丽华唱一篇《因为你》。魏丹忱去奏琴,黄丽华背对了桌子,两手向后反扶着,面对了周秀峰。这歌词是最通行的,里面几个“因为你”,都是对情人而发。她唱时,好像一句一句,都有对周秀峰而发的意思。周秀峰心里,自有一种极愉快的意味,只是微笑。

一曲弹完,黄丽华先说了一句“献丑”。周秀峰情不自禁地就鼓了一阵掌,笑道:“唱得好,唱得好。”魏丹忱笑道:“是不是说黄小姐的《因为你》唱得好?”周秀峰道:“对了。”魏丹忱笑道:“那么,‘因为你’这三个字,不算虚设的了。”周秀峰听他的语音,重在‘因为你’三个字上,心里恍然大悟,也笑道:“像你们说话,随处安着机巧,叫人家真难于应付。”黄丽华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对付,一切置之不理,都用平常的态度来对付,他也就会感到无法可施的了。”魏丹忱笑道:“你二位倒是联合着,站在一条战线上。”黄丽华道:“你一句话说到两个人,这两个人怎能不联合反攻呢?”魏丹忱叹了一口气道:“哪个知道我们这一片苦心呢?我们虽然是在这里开玩笑,其实是愿有情人早成眷属,故意把别人所认为秘密的话给宣扬开来,不料你二位不明白这其间的道理,倒老要和我们辩论。”这样一说,弄得周、黄二人都不好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曾美婉笑道:“你这人说话,是怎么样的,也未免太露骨一点儿,说得人家多难为情呢。”黄丽华笑道:“有你们这二位一唱一随,一推一送,这只是让人家加倍地难为情罢了。好在我这人脸皮也还不薄,你纵然用种种旁敲侧击的法子,但是我也认为无足轻重。”曾美婉道:“你怎么说是无足轻重呢?”黄丽华道:“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我以为无论一件什么事,总是真者自真,假者自假,别人开玩笑是不相干的。”曾美婉道:“那么,据你说,你二位的事,是真是假呢?”黄丽华笑道:“我不能答复,除非你们答复我之后,是真是假。你说,你们是真是假呢?”曾美婉和魏丹忱对望着,笑了一笑,二人均说不出所以然来。

周秀峰笑道:“不必把这个话再提了,找一件事来赏雪吧。你们看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黄丽华对于魏、曾的笑话,也觉得有些穷于应付,也就趁了这个机会,将对外几扇楼窗的窗帘一齐扯了开来。那外面人家屋顶上铺的雪层,遥望皆白,却有一种白光反射到屋子里,屋子里感觉这种光,也不像日光,也不像灯光,只觉满室通明而已。那天空上的雪,只稀稀地飞着鹅毛片,由近而远,望到最远的地方,便白茫茫的,好像一重烟雾,她鼓着掌笑道:“这雪不错,今冬第一次看到,就更觉有味。我们坐车到北海去赏赏这初雪的风景,好不好呢?”魏丹忱、曾美婉都是好动的人,一听说,各站起来道:“好的,好的。”周秀峰坐在一边,却默默未作声,黄丽华看了他的颜色,却转过脸来向魏、曾二人道:“二位不怕冷吗?”周秀峰笑道:“这样大冷天,在屋子里有暖气熏着,唱也好,说也好,吃喝也好,多么受用,而且这里凭窗远望,看着的雪景也很远,何必还要到北海去呢!”黄丽华的口吻,本来也就活动多了,现在周秀峰一表示不愿意去,她也就笑道:“不去也罢,若去的话,我要加件羊毛衫裤,还要脱下丝袜子来,从里到外,足得一阵忙。我吩咐厨子,叫他做两样菜,烧上一个火锅,我们来饮酒赏雪吧。”

先望着周秀峰,然后将眼神转到魏、曾二人身上去。魏丹忱笑道:“我是无所谓的,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可以,完全以周先生之意旨为意旨。”周秀峰微笑着没答话,黄丽华就把老妈子叫进来,告诉她传话。黄丽华笑道:“我要声明一句,大家都不许开玩笑了,因为再要开玩笑,一来觉得是太贫,二来口舌多了,总也怕伤了情感,无论做什么事,我们适可而止,也就行了。”魏丹忱站了起来,突然一拱手笑道:“我谨受教。”这一下子,闹得黄丽华倒有点不好意思。魏丹忱也没理会,坐到钢琴边,哄咚哄咚,将琴一阵乱捺,口里唱着“我为你,我为你,我为你疯了,我为你疯了”,连曾美婉也笑起来道:“你真疯了吗?”魏丹忱笑道:“不是我疯了,我觉得一个人落到情网里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什么理智都克服不住了,什么理论都说不进去了。这爱情究竟是一样什么东西,倒有这样大的魔力。”他说话时,周秀峰坐在一张皮面沙发上。黄丽华也在紧靠着他的椅子上坐下,听了这话,向周秀峰微笑。周秀峰笑道:“是呀,这话总得向曾女士打听了明白,我想曾女士一定能告诉你的。”曾美婉将嘴向黄丽华一努道:“你忘了刚才她说的什么吗?”周秀峰道:“我并不是开玩笑,我是因话答话。”

曾美婉还不曾答复这一句,一个老妈子,身上穿了白布罩褂,手洗得像敷了粉一样白,拿了一把象牙筷子和银勺子在手,走了进来,问黄丽华道:“小姐,不下楼吃吗?”黄丽华点点头,这女仆在垂着绿呢幔子里的雕花木壁上只一按,木壁中分,向两边壁夹板里一缩,闪出一个大门来,那边另是一个很精致的屋子,中间摆了紫枟桌凳,全屋没有多陈设,壁上悬着四大幅《耕织图》,配着几瓶鲜花,这里似乎是个小小饭厅的样子。黄丽华便首先站起来,向大家笑道:“那边坐吧,我想厨子做的,虽然口味差一点儿,然而天气渐凉了,在家里吃喝,比在馆子里坐,就舒服得多。”曾美婉笑道:“当然哪,你想在馆子里吃饭,有这样高雅的音乐、甜蜜的伴侣吗?”周秀峰笑道:“别尽管向前说俏皮话了,说着说着,把自己卷入了漩涡,自己还不知道呢!甜蜜的伴侣,这不能说谁和谁是除外的吧。”他们说笑着,女仆已领着穿白衣服的厨子,用朱漆的提盒,送到隔壁小屋子里去,揭开盖子来看时,都是有白锡套子的座碗,擦得像银子一般雪亮,那碗都有一尺上下高,菜蔬还是在上面堆着的。

周秀峰看着笑道:“这不是小吃,简直是大吃了,你看哪一碗菜,也是堆起堆落的,这把我们当乡下人了。”黄丽华笑道:“你不说这句话呢,还可以不把你当乡下人,你说了这句话之后,真成了乡下人了。这并不是碗里菜多,下面一个座子,里面是开水,上面一个大盘子,那才是菜,这是广东人的吃法,难道没有看见过吗?上海方面,差不多广东馆子里都有这种设备,用这种吃法的。”周秀峰道:“家里的厨子,照着馆子里的排场,岂不是耗费过大?”黄丽华笑道:“要图舒服,那就顾不得耗费一方面了,请坐吧,请坐吧。”这一张小小的圆桌子,四方配了四个圆椅,她自然是坐在下面一张椅子上的,顺手就把身边的一张圆椅子移了移,然后,笑着向对方两个圆椅子一努嘴道:“魏先生,曾女士,那边坐。”魏丹忱坐下笑道:“这又何待吩咐,自然是这边坐了。”这样一说,分明黄丽华是要周秀峰坐在她身边了,这也只好各听各的缘法,分开来坐着。

黄家是最上等的人家,一切都是按着官场规矩办法,主客一坐下来,自然就是让仆人来斟酒。但是,今天黄丽华为了对客特别尊敬起见,却在女仆手上接过酒壶来,替大家一一斟上。斟酒的次序,是先曾小姐,次魏先生,最后才轮到周秀峰面前来。周秀峰见一把小银酒壶,斟着鲜红的酒出来,白玉瓷的方酒斗盛着,甚是好看,便闻了一闻,觉得很有些刺激鼻子,笑道:“玫瑰酒不能这样红,这酒叫什么名字呢?”黄丽华笑道:“酒并不怎样贵,我只图它一个颜色好看,在赏雪围炉的时候喝着,最好不过,这个酒名字,叫‘一品红’,是高粱烧的底子。”周秀峰笑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喝酒的,还给我来这样厉害的东西,我怎么喝得下去,还是让我分一点给你吧。”说着,便把自己酒杯拿起,向黄丽华的杯子里倒了下去。黄丽华笑着端起酒杯子来抿了一口,笑道:“也不怎么厉害,你为什么这样怕喝呢?”说毕,依然把这大半杯酒向周秀峰杯子里倒下去,又用胳膊碰了他一下,笑道:“天冷,喝下去,可以增加些体温的,为什么不喝点儿呢?”周秀峰端起杯子,也就尝了尝,笑着摇了摇头道:“原来有如此辣嘴,我可喝不下去。”黄丽华笑道:“总得慢慢地喝了下去,我今天晚上不怕醉,陪你一杯。”说着,自己斟上大半杯,向他一举,接着笑眯眯地看了他。周秀峰低声笑道:“看你这样子,有意把我灌醉呢,还是怎么样?”黄丽华并不答复他这句话,只管举着杯子望着他,不肯将手放了下来。周秀峰没有法子推诿,只得举起杯子来微微喝了一口。黄丽华的酒量,比他的酒量大得多。她虽然是抿着喝,然而可是不住地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一口,不要多久,就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可是她喝酒的时候,总得向着周秀峰举一举杯子,周秀峰本不肯喝酒,然而在黄丽华这样一举杯子之后,总不能不敷衍她一下,因之在黄丽华喝过大半杯酒之后,他也就喝去了小半杯。黄丽华自己又斟上了半杯,将小银壶的嘴子朝向了他,他将身子一闪,笑着一摇手道:“这可使不得,若是再要我喝,我就真醉了。”黄丽华道:“酒斟到杯子里去是一件事,你喝下去不喝下去又是一件事,不能说不喝,斟也不让我斟。”周秀峰对于这话,无可拒绝,就只好伸过杯子来,让她斟上,接着她向曾、魏二人也斟上了大半杯。

斟过之后,那火酒边炉就送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锅里的油香味向人鼻子扑来。她又举着杯子笑道:“酒炉来了,这应该喝一杯的,喝吧。”说时,眼睛在满席瞟了一下子。周秀峰也觉得火酒边炉送上来,很有些助兴,情不自禁地举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就是如此过一会儿喝一口,不觉把后斟的那杯酒也完全喝了下去,自己也觉得口里干燥,心也不住地扑通扑通乱跳,于是要了一个小碗,舀了几勺子热汤,然后捧着碗,出了神慢慢地喝。其实他这时并不是在想什么,乃是因心中翻动得厉害,自己故作镇静,要把这心跳压上一压。不料肚子里的酒正在发作,用热汤一浇,就鼓动得更厉害,由心跳更增加到脑筋发晕,只得放下碗来,用一只手来托住头。黄丽华笑道:“你喝醉了吗?吃一点儿水果,好不好?”周秀峰依然将手托住头,微微摆了摆,当时,手按了桌子缓缓地站立起来。但是刚刚站起,复又坐了下去。

魏丹忱道:“老周,你实在是醉了,退席来躺一会儿吧。”黄丽华笑道:“你真是醉了,到沙发上去躺躺吧。”说着,站起身来,就走到周秀峰身边,手一伸,要来扶周秀峰的手臂。周秀峰一见她走近前来,不能让她当了人的面来搀住,又按着桌子站立起来,身子一摇一晃地向隔壁屋子星走。走到沙发边,仿佛就有什么东西催眠一般,头重脚轻地向下一坐,坐下去之后,头靠了沙发背,无论如何,也挺立不起来了。黄丽华丢了两位客不管,就到这边屋子来,乱按着铃子,叫这个听差,叫那个女仆,打手巾把的打手巾把,切水果的切水果。周秀峰闭了眼睛,用一只手按了额骨,缓缓地道:“请你不必张罗了,让我静静地休养一会儿,也就好了。”黄丽华一只手扶了沙发靠背,半侧着身子,望着周秀峰,只管皱着眉。

魏丹忱在隔壁屋子里,将筷子乱敲着碗道:“主人翁,主人翁,还不来吃饭吗?”黄丽华笑着答应:“来了!”随即走到小饭厅里来陪客。曾美婉笑道:“周先生酒喝得怎么样?大概真醉了。”黄丽华道:“我现在很有点儿后悔,那样劝他的酒,现在醉了,可有点儿费事。”曾、魏二人喝酒之后,肚子里已有七八成饱,吃不下什么东西,连忙就退了席,向隔壁屋子里来坐。周秀峰头垂到胸面前,已经是呼呼地睡觉了。魏丹忱道:“这样睡,是多么不舒服,让我来把他扶着躺下来吧。”两手刚刚一扶他的肩膀,他口里就哼着道:“因为你……因为……你……”原来他沉醉之中,还念着黄丽华的歌声,依然在脑筋中盘旋,不知不觉地哼了起来呢。魏丹忱看到,就向着黄丽华笑道:“这倒醉得有个意思,是不是为了酒醉着,倒大可研究呢。”周秀峰似乎有点知觉了,听了这话,睁着眼睛,向大家看了一看。魏丹忱道:“老周,你醉了吧?”周秀峰脸上含着笑意,先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伸起一只手来,缓缓地摸了摸胸口。黄丽华没有说话,只是皱眉。魏、曾二人,却都抿了嘴微笑。

黄丽华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这样子总是不行。”于是找个女仆,说了几句话。不多一会儿,那女仆推了一张小铜床来,床上被褥枕头,都铺得好好的。魏、曾二人一看那被面,是绿缎滚鹅黄芽条的,下面的被罩,洁白如雪,似乎不是平常人用的床铺。被的一端,压着一床毛茸茸的厚俄国毯子,这头又是白绫绣花枕头,真艳丽极了。那小铜床一直推到沙发椅子旁边,然后两个女仆弯腰给周秀峰脱了鞋子,就将他抬上小铜床去。周秀峰心里虽然明白,究竟身体支持不住,有人抬着他躺下,他也就躺下了。女仆问黄丽华道:“这床推到那边屋子里去吗?”她摇头道:“那边屋子里一股子油腥味,很是难受,就让他在这里躺着吧。”魏丹忱这时走近床边,低头一看那枕头上,有L.H.两个字母,分明是丽华的英文缩写,这便是她自睡的床。像她这种阔小姐,有两张床,也不算一回事,这应当是她亲用的东西了。她对于周秀峰的这一番感情,是多么浓厚呀。黄丽华见他对于床铺那样注意,如何不省得,笑起来道:“魏先生怎么了,有什么感触吗?”这种话,初听起来,好像是很平淡,可是仔细玩味,分明是她承认这件事,值得发生感触的了,便笑道:“也许,但是在密斯黄一方面,还不应当如此吗?”

说时,女仆用推行的小茶几送上四杯热腾腾的咖啡来,黄丽华皱眉道:“你们这些人做事也未免太呆板一点,你想,人家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够喝咖啡吗?你拿把勺子给人家灌下去不成?”曾美婉笑道:“哪个灌呢?除非是密斯黄呀!”这一说,满屋子人都笑了。喝过了咖啡,一看窗户外面,那雪层已经铺成一片白,由远而近,一点黑色的疤纹也没有。然而地上屋上是这样白,天上的云层,倒反是昏昏沉沉,满布着夜幕。远望那墙外伸出来的电灯杆挂着的小电灯泡已经发出亮光来了。魏丹忱向曾美婉笑道:“我们来搅乱人家的时间,已经不少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吧。”曾美婉还不曾答复出来,黄丽华不免脸上一红,笑向魏丹忱道:“多坐一会儿也不要紧啦,这里还有一个醉的呢。”魏丹忱道:“这个醉的嘛……”说了这话,目光向着曾美婉一溜,意思是问:“要不要将他一路送了走?”曾美婉笑道:“我们不是约了去看电影吗?我们这就一块儿先走开吧。”说着,她已先站起身来,向女仆招招手道:“把我的大衣拿来吧。”女仆笑着将大衣拿了来,两手提着,正要走到她身后,要让她穿上,黄丽华将手一拦道:“越说你就越呆了,这是魏先生的差事,你胡巴结一些什么?”女仆也恍然明白了,就把大衣交到魏丹忱手上去。魏丹忱平常是伺候这种差事惯了,现在一经提明,倒真有些难为情。大衣是接到手里了,给人家披上是不好,拿着不动,也是不好,倒是怔怔地站在一边。

曾美婉也省悟过来,连忙接过大衣,搭在自己一只胳膊肘上,笑道:“到外面去再穿吧,屋子里穿上了,出去还是冷的。”她说着,于是在前面走,魏丹忱也不再说什么,自取了大衣,也搭在手臂上,一路跟着走下楼来。黄丽华要坚决留住人家,有些不可能,不留住人家,家里还有个醉的男子睡着呢,只得一声不言语,低了头只管跟了他俩走。到了楼下大厅外,曾美婉就回转身来连连摇着手道:“外面下的雪还没有停止啦,你穿了这一点单薄的衣服,仔细到外面去受了寒,请不必客气吧。”黄丽华笑着点了点头,就站住了脚。魏丹忱原把帽子戴在头上了的,这时,复将帽子拿在手上向黄丽华笑道:“不必客气了,我们也不算什么客,少送一步,也没有多大关系。”黄丽华觉着他说的这话,还是有些言中带刺,待要加以反驳,又更显着啰唆了,因之站定了脚,向他俩微微点头一笑而已。

他们走了,黄丽华站在楼梯边,待了许久,抬头想了想,这应该怎样?还是上楼去看看醉人呢,还是自己避到一边去呢?凝神了一会儿,觉着还是去看真醉人的好,于是走到房门外,伸头向里看了看,只见周秀峰侧着身体,面向房子外边睡着,眼睛虽然闭着,脸上却一阵阵地现出笑容,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还唱的是“因为你,因为你……”黄丽华情不自禁地,忽然说了一句:“这个傻子。”只说了这句话时,身后有人轻轻问道:“怎么在门外面站着呢?”她回头看时,原来是她母亲,因笑道:“周先生喝醉了,睡在这里了,你看怎么办呢?”黄太太听说,也向房里伸头一看,见周秀峰所睡的地方是如此,心里明白了一大半,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让他睡着吧,让一个老妈子看着他得了,料着他一刻儿工夫也是醒不了的。”黄丽华的卧室,通到周秀峰醉卧的地方,本来还隔三间屋子,既然还有个女仆在屋子里陪着他,当然也不用得避什么嫌疑,但是还摇摇头笑道:“这样办,不大好吧?”黄太太道:“谁叫你让人家在楼上喝醉了呢?外面的雪,下得正大,也不能把人家拖上汽车就这样送回去呀!”黄丽华笑道:“那么,我到您屋子里去睡。”说着,挽了她母亲一只手臂,一路走了。

那屋子里的周秀峰这时正睡得酣,哪里知道屋子外面两位女主人正为了这一件事在踌躇呢。他一场好睡,待着睁眼一看时,只见屋正中垂的绿纱罩电灯清光灿烂,正现着夜半电力之足。面前一张沙发上,两个老妈子各用手托了头,歪斜着在一边打瞌睡。床面前一个大茶几上面玻璃碟子里放了水果,此外还有茶杯和温水壶,好像伺候一个病人似的。同时,一阵阵的脂粉香气,只管向鼻子里钻来,仿佛身边有个妙龄女郎似的。但是向屋子周围四顾,只有壁上的油画风景和几张西洋美女相片外,哪里还有可以发出香味的美丽东西呢!自己如此踌躇着,那香气格外馥郁了。及至由远及近,慢慢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盖的棉被,华丽极了,这香气应是这棉被上发出来的呢。

他正如此出神,只见一个听差缓步走进屋子来,微鞠着躬笑道:“先生,不吃点水果吗?”周秀峰两手向后撑起了身子,向他道:“什么时候了?”听差道:“大概有十二点钟。”周秀峰皱了眉道:“这怎么办?我非回去不可,外面车子预备好了没有?”听差听了这话,倒莫名其妙,谁又叫预备车子了,顿了一顿,答着没有。周秀峰想了一想,是了,仿佛之间,听到魏丹忱和黄丽华要过汽车,似乎自己也就跟着魏曾一路同上了汽车了。如今想起来,敢情是一场梦,自己倒不知不觉地笑了。听差以为他醉意未醒,便笑道:“周先生,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我们太太、小姐都在楼下,叫我上楼来伺候周先生呢。”周秀峰心里虽然十分清醒了,然而抬了抬头,便感觉到昏沉沉的,心里决定要走的念头自然也就打消了。头靠了枕,自己觉得是要闭了眼才舒服点,于是也就闭了眼睛,可是一闭眼睛,人也就昏睡过去了。

第二次醒来,人自然是清楚得多,睁开眼睛,凝神了许久,抬起自己手上的手表一看,原来已是两点多钟了。四周一看,美丽绸幔和壁衣,让灿烂的电灯照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加之这种脂粉香气,阵阵袭人,尤其令人欣赏不置。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今天会睡到黄丽华的屋子里来,一人睡在床上了。经过一个钟头以后,精神更觉得复原了,便走下床来,掀了窗幔,向外看看雪景。因为屋子里的暖气管,温度增加得极高,身上兀自向外出着热汗。那窗外屋头上地面上的雪,倒是只见其厚地向上堆着。玻璃上面因里外温度不同,满布着一层白雪,而且由上向下流着水汗珠子。他心里正若有所思,只见墙外小胡同里一辆带篷的人力车,在雪地里,左一颠,右一歪,轮子轧着雪地,瑟瑟而去,车前有个人,弯腰曲背,挣扎着滚过去。这一下子,自己受了很深的感触:同是一个人,我就喝了,睡在这样华丽的美人家里头,他就拉着车子在雪里,这样深还不曾回家。我纵然不能帮他们这种苦人的忙,似乎也不应该享福享得太过分了。如此一想,手扶窗子,竟缩不回来。

这时候,身后却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男听差手捧一只托盘,盘子上热腾腾地放了一玻璃杯红茶,另外一个小瓷缸子盛了一缸子糖块,因问道:“什么?这个时候了,你们还不曾睡觉吗?”听差道:“太太吩咐了,给周先生预备茶水,没有睡,我在门外坐着的呢。”周秀峰听到,一方面是感谢黄氏母女的感情,一方面对于听差熬夜伺候又老大过意不去,接过红茶,自加上了糖,伸手在衣袋里掏了两张钞票,交到他手上,然后一挥手道:“我再睡一觉,就天亮了,用不着你在这里伺候了。”听差对于这两块钱的赏赐,倒不感到什么,唯有周先生不让他伺候,放他去睡觉,便感到周先生是真能体谅人的,鞠躬谢着走了。

周秀峰掩上了门房,喝完了那杯红茶,复在床上躺下去,心里便想着,假如黄丽华一辈都是如此待我体贴周到,那么,今生也就死而无憾了。然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从来没有看到哪个有钱人家的女子肯这样对待丈夫的。他思潮起伏,经过了漫漫的长夜,次日起来,一轮红日高照在玻璃窗上,穿了过来,阳光晒到屋子里各种地毯物件上,天气已经是十分光亮了,但是天气虽然好了,那窗外屋头上地面上积银堆玉,铺成了一片白色世界。因为各处都是白的,把天上一轮太阳反映得成了一种蛋黄颜色,红不红、黄不黄的。

周秀峰两手撑了床,身子向上一耸,然后穿上皮鞋走下床来,只在他这皮鞋橐橐三四响之下,房门一推,黄丽华伸进头来,笑着高声道:“起来了,起来了!”周秀峰背了身子,连忙系着领带,扣着纽扣,笑道:“昨天晚上,闹得实在不成话了。”黄丽华缓缓地推着门走了进来,笑道:“这是我不好,为什么劝你喝上许多酒呢!”周秀峰说着话,掏出背心口袋里的小金表看了一看,正是两点,这是不对了,拿着偏了头,就着耳朵听了听,里面一点响声也没有了,原来是完全停止了。黄丽华道:“不用看,现在是十点钟,你这第一堂课,算是耽误了,第二堂课,也就未必赶得上。”周秀峰笑道:“人生四个字,酒……”这第二个待要说出来,立刻就顿住了,笑道:“酒,这样东西,真是厉害,废时荒业,怪不得古人对于这事深以为戒,而且美国把这东西禁得十分严,比中国戒烟还要重大了。”黄丽华笑道:“请去洗脸吧。”周秀峰道:“哪里去洗脸呢?”黄丽华道:“到我们浴室里去。”

周秀峰没说什么,呵哟了一声。黄丽华笑道:“不要紧的,就是在我卧室间壁这屋子里,我叫老妈子引你去吧。”周秀峰待要不去,一个老妈子已经走到黄丽华房门口,抬起一只手,掀起门帘子,连连点着头道:“请,请。”周秀峰在两个人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小姐屋子里去。经过二十分钟之后,周秀峰梳洗完了出来,两手互相搓着。黄丽华看到,便笑道:“那白玉瓶子镶着金边的,是巴黎来的雪花膏,你用上一点儿吗?”周秀峰笑道:“我是向来不用雪花膏的,而且我要去上课了,当先生的人,擦了一个大白脸,走上讲堂,那也让学生们笑话。”

黄丽华道:“现在不是就上课去吗?我吩咐汽车送你到学堂去得了。”周秀峰将脚在楼板上点了点,扑扑作响,缓缓地道:“坐汽车的教授,虽然也是不少,但是让我坐汽车去上课,我有点儿怕挨骂。”黄丽华笑道:“据你这样说,我们坐了汽车,不分日夜地在外面消遣,这就不知道要受社会上如何的攻击才对的了。”周秀峰笑道:“那又当作别论。”黄丽华道:“同是一样的人,怎么轮到我坐汽车,就当作别论呢?”周秀峰再待说什么时,黄丽华已经掉过脸去,告诉了老妈子,吩咐汽车夫开车,周秀峰待要辞谢,也是来不及。看看窗子外,雪是那样深,而且街上走路的人都缩作一团,好像是极冷的样子。那么,让汽车送一送,也未尝不可,却也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老妈子上楼来报告,汽车业已预备好了。于是周秀峰在前,黄丽华在后,一路走到大厅里来。大厅里出去,便是一重大院子,汽车一直可以开到下阶沿的人行路上来的。黄丽华抢上前一步,隔了玻璃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周秀峰这倒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笑道:“别过去,外边冷得很呢。”黄丽华这才笑道:“我家这些下人,全是糊涂虫,明知道外边不好走,他不会把汽车开过来。”周秀峰笑道:“如此说来,我这人未免是纸糊的了,难道走出门来,经过这一点空地,都不能够?”黄丽华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是醉后的人,我怕你受了风,会感冒的。要不然,我把家父的皮大衣拿来,让你披一披吧。”周秀峰笑道:“越说越费事的了,不必不必。”一面说着,一面开了门走上车去。黄丽华不能送出门,就在玻璃门里面望着。周秀峰回转头来,在车窗里和他点了一点头,然后汽车开了。

周秀峰由学校里上了课回到寄宿舍,屋子里的热气管烧得温度过分了,空气干燥得厉害,令人头脑涨得痛,便打开了窗户,打算放进一些清凉的空气来。只在这一开窗户之间,只见玉子穿了一件薄棉袄,露出两只光手臂,冻得红萝卜似的,那头上梳的辫子,大概是不曾清理,两边的鬓发由耳朵边直披到两腮上来。她弯了腰,向着一个白泥炉子,用两根长铁筷子只管向炉子口里添煤,一个一个地由炉面上向炉口里拨下去。添火的人,不能一个一个地送煤球,一定是心眼里在想心事,想出了神。周秀峰靠了窗台,望了她一阵,因为迎面吹来一阵风,不觉咳嗽了两声;只这样一咳嗽,玉子忽然一扭身子,回头向窗上一望。她不像往常那样一往情深,只管把眼神对着人。她现在也是绷着一个小脸蛋儿,立刻回过脸去,手上那一只铁筷子,哐啷一响,向炉面上一放,然后站起身来,直向屋子里走去,轰隆一声,把那扇向外的风门,向外一拉,然后又极力向内一带。

周秀峰看着,心中想着,难道我和黄家这样往来过,她也知道了吗?要不然,她为什么如此发脾气?他慢慢地向着楼下看了,慢慢地关上了窗户,依然还站在窗户外边,只管对一片大雪出神,情不自禁地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多情自古空余恨’。”说毕,向旁边一张睡榻上坐下,突然向下一倒,架起腿来,摇撼了几下。不过心里想着,不多一会儿,竹子一定是会来的,等她上来的时候,由她口里话里套话,总可以套出一些话来,便静静等着。不料也恰是怪,竹子一直挨到天晚,还不曾来。周秀峰心想,这一天也许是因为下雪,她家以为没衣服换,所以不曾来。

到了次日,天气已是十分清和,料着竹子必定来的,自己先换下一身衣服,放在一边等着。然而过了这一天,并不见竹子来拿什么。周秀峰不时在窗户里向外张望时,始终也看不见玉子出门一步。那大杂院里的人忙着满地扫雪,竹子和几个小孩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并不像往日不时地抬了头向楼上望着。周秀峰对着院子里咳嗽了两声,以为她必定要理会的了,然而竹子还是和他们的小朋友跳着玩着,不但不理会周秀峰,而且还掉过身子去,将头使劲一偏,好像故意和周秀峰生气似的。他心里对于小孩子这种举动,虽然有些好点,然而仔细想起来,这必定是他家里人有话对她说了。果然将玉子丢开,完全不理,这个时候心里很有些过不去,然而不丢开她,一直向下敷衍,只有走上婚姻的一条道,这可是现时所不乐意的一件事。他如此想着,自己也不能决定,只是看到玉子态度转变,对自己过分冷淡,这是看得出来的。双方除了她小妹妹竹子,就失却了沟通的线索,她究竟为着什么,自己要怎样去应付,都失了主宰。这只有一个法子,把马国栋找来,托他去问问,这一天算是忍耐着。

到了第二日,就打个电话把马国栋找了来。周秀峰从来是不大找他的,既是特意打电话相找,大概总不外乎对陈家方面的事,因之赶快抽出一点工夫,就到寄宿舍来会周秀峰。他也不便怎样直说,就是告诉他,说是隔壁陈家有两天不通消息,也许有什么意外的事,可以去看看。马国栋心中明了,立刻就到陈家来,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补棉袄,里面的房门半掩着,可以看到半截炕,只见玉子拥着一条被,斜躺在那里。陈大娘起身相迎道:“马先生真是久违了,您忙呀。”马国栋道:“我早就想来瞧瞧你们,总是不得工夫,大姑娘呢?”陈大娘道:“唉,她病了。”说时,在板壁的花隔扇里,张望了一阵,掏出一小包茶叶来。马国栋摇摇手道:“你别张罗,刚才我在周先生那里喝了点茶。”他如此说着,玉子在隔壁,忽然连续着咳嗽了一阵,陈大娘屋子里屋子外转了一阵,找了一把茶壶,泡了一壶茶,放到桌上。

在她这样张罗的时候,马国栋用目偷看着屋子里,见玉子披了一件短平膝盖的棉袍,敞着下面一路三四个纽扣,头发蓬松披到两腮上,面孔黄黄的,显然是有几分病容。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扶着门,先叫了一声“马先生”,马国栋道:“怎么着,大姑娘不舒服吗?准是着了一点儿凉吧。”玉子用手扶理两腮的鬓发,微微一笑道:“也许是的,其实也没关系。”她说着话,面带了笑容,微露着雪白的牙齿,又是在病态中露出她瘦削的形态来。马国栋道:“您果然是不舒服,这日子说冷就冷,本来也就很容易招病。”玉子道:“不是着了凉,好好的,要病,可也没有法子。”她说着话,走向外边房屋子里来。这屋子正中放了个白泥炉子,向外抽着几寸长的火苗,炉口上放了一把黑铁壶,呼噜呼噜响着,从盖缝里冒着热气。这屋子本来就矮小,顶棚上垂下几块破纸片和尘灰下来,这炉子里的热气,只管向上冲着,把纸片和尘灰都冲得摇摆起来,使这个屋子的环境又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

马国栋有些话想问,一时又问不出来,只好抬了头,向四处观望,忽然笑道:“是的,大姑娘是很活泼的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也觉得空气不大好,会闷出病来的。”玉子笑道:“闷出病来也不要紧,在这屋子里也住不了多久的时候了。”马国栋道:“要搬家吗,看好了房子没有?”玉子笑道:“我们不是搬家,在城里住腻了,我们要搬到乡下去住。”马国栋听了这话,倒猛然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搬到乡下去住呢?住不惯吧。”陈大娘道:“乞饭穿衣服,走遍天下,都是一样,城里乡下,有什么分别。夏天搬到乡下去,我就不打算进城的,可是我们这位大姑娘一定要我搬回来。我想着年轻的人,总是喜欢花花世界,就搬回来了。现时住不到几个月,她口口声声又说城里不好,恨不得立刻就要搬了走,我真个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马国栋望了玉子,犹豫着问出了“是吗”两个字。玉子突然答应道:“是的,我想着城里头过日子,也没有什么好处,三天不给人洗衣服做活,就得当当。到乡下去,亲戚朋友很多,借不到钱,借一点儿粮食,总也可以把这些难关渡过去,何必在城里天天干着急。”马国栋笑道:“那是大姑娘一时高兴这样想,说一句笑话罢了。在城里过惯了的人,忽然改到乡下去住,那可是为难得很。”玉子脸色一正道:“我不是说笑话,我已经下了决心,就是这样子办。在城里头,无论如何,我是不住的了,两三天内,我们就走。”

马国栋看到玉子那种愤恨不平之色,觉得她这番要走是不肯随便取消的,便道:“真是要走的话,我还得给您送个行,有一定的日子,请您给我一个信儿。”玉子道:“我们又没有什么东西,几个包袱卷儿,什么也带起走了,说走就走,用不着定什么日子的。”马国栋看了这种情形,周秀峰所托探听消息的这件事,就不用进行了,只把玉子的话一齐转告周秀峰,他自然也就明白了,因起身道:“周先生还有点儿事要我办呢,我不坐了。”玉子往日听了周先生三个字,脸上多少有些难为情之色,今天不然,立刻将脸一板,好像这三个字到了她耳朵里,很让她生气。马国栋道:“等一会儿,也许我还来,有话再说吧。”说着话,他已起身出了门,将这外屋的风门,给带上了。

他第二次到了周秀峰寄宿舍里,只见他横睡在床上,两只脚悬在床下,随便地摇摆着,身子却是不动,似乎也是在那里想着什么了。门一响,他就跳了起来,笑道:“马先生来了,见着她们了没有?”马国栋淡淡地答应了一声:“见着了。”然后坐下来微笑了一笑。周秀峰一见他这笑容,以为这是报告好消息的一个先兆,便道:“女子们都是这样的,喜欢使小性儿。”马国栋道:“她们说了,要到乡下去住家了,大概在这两天之内,就要搬走。”周秀峰对着马国栋的脸,很注意地望着,问道:“真的?她们要走吗?”马国栋道:“陈大娘,倒没有什么,我看那大姑娘的意思像是很坚决。”周秀峰先微笑了一笑,接着收了笑容,现出很沉吟的样子来,便道:“实在呢,他们一家三口,并没有正当的职业,没有一点儿正常的收入,叫她在北京维持生活,却也是一种困难。若是搬到乡下去住,衣食住三个字,都比较会有办法。”马国栋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跳上了几跳,心想:这可怪极了。周先生不是老早想娶玉子为妻的吗,而今她要下乡去,把这个朝夕见面的机会割断了,照说,他应该去拦阻才是。现在不但不拦阻,而且还替他们设想,是应该到乡下去住的,难道说不愿和她常见面吗?既是不愿和她常见面,那就更没有娶她的意思,这样看起来,他莫不是变了心。

心里如此想着,眼光对了周秀峰,就不免上下多多打量一番。周秀峰似乎也看出他的情况来了,便笑道:“他们是不听我的话,若是听我的话,我倒有办法让他们维持生活。”马国栋身子微微向上一伸,似乎有一句什么要回答。然而周秀峰并不等他答复,依旧接着道:“然而这句话到现在来说,已经是迟了,什么事都是个缘分,既然是没有缘分,这些话我也就不必说了。”说毕,跟着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头摆了一摆,似乎含有无限惋惜的神气在内。马国栋看周秀峰这种神气,分明是不肯向下进行的了,若要跟着向下说,那也是不知趣,便站起身来道:“周先生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吗?”周秀峰沉吟了许久,才道:“我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无非是走的时候我送他们一点儿东西。有了确实的日期,请你通知我一声,我好买了送过去。”马国栋道:“这一两天之内,就要走的,你有什么东西,今明天就送过去吧。”周秀峰微笑着,用鼻子哼了一声,马国栋越看这情形,越不对,也不必多废话了,站起来就起身告辞。出得门来,也不再回陈家了,憋着一肚子的气,就回家来。

原来他因为从前寄住的那个破庙,为免距离学校太远,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大杂院,租了一间房住着。于一鸣这个花生摊子,也摆在学校大门口,马国栋因他是个患难朋友,依然让他在一处住着。这个时候,一只白泥炉子里的煤火抽出来四五寸高的焰,旁边放着一把黑铁壶,咕嘟咕嘟,由壶嘴里和盖子缝里向外冒着白气。于一鸣一件短蓝布大袄子,脱在土炕上,舀了一盆水,放在方凳上,光了脊梁,弯腰在那里擦抹,洗得脸盆里的水哗哗作响。马国栋一推房门进来,赶快关上,嘿了一声道:“你真不怕凉,这要是感冒了,你打算怎么办?”于一鸣在横梁上悬的绳子上,扯下一条白布手巾来,两手在背上反拉,如拉锯的一般拉了一阵,笑道:“您不知道,站在外面做买卖,刮了一身土,不洗可不成。”马国栋说:“你不会花个十枚二十枚的,到澡堂子里去烫个澡吗?”于一鸣一面穿大袄子,一面拍着身上的土,笑道:“这年头儿,就将就一点儿吧,十枚二十枚,又够混半顿窝头的了。”

马国栋叹了一口气道:“这年月在北京城里混饭吃,真是不容易,能混两顿窝头,就算不错了。有些人连两顿窝头都混不上,只好下乡去,我看了,心里真难过。人家帮过我的忙,我现时就对着人家白瞪眼。”于一鸣道:“您唠叨了这半天,都说的是谁?”马国栋道:“我不是和你提过,那个陈家大姑娘要嫁周先生吗?”于一鸣道:“他们真是造化。”马国栋道:“什么造化!算完了。那周先生现在有点儿嫌人家穷,不干了。人家姑娘实心实意地等着他,到了现在,没有下半截,怎好意思和他见面,所以就忍下心,要搬到乡下去住。我是打算在里面喝碗‘冬瓜汤’的人,自己瞧着,都有点儿下不了台。现时把这事扔开到一边,我好像自己为人,都有点儿和人开玩笑。”于一鸣道:“若是真照你这个样子说,周先生可是不对。”马国栋道:“不对就不对吧。他哪有什么法子呢?这年头儿,讲的是婚姻自由,他爱上哪个就娶哪个,谁管得着?他倒丢下了一句淡话,说是陈家娘儿仨真要走的话,他要送点儿东西给他们。事到如今,什么人情也完了,要他送什么礼?”说着,向大土炕上一坐,两手撑了腿,只望了那火苗发呆,口里还自言自语地道:“假使他不是我的恩人,我真要说出不好听的来。”

于一鸣倒了那盆水,沏上一壶茶叶末子,斟了两杯酽茶,分放在桌子两只犄角上,斜靠了一把破椅子,伸了一个懒腰道:“舒服,今天下午不卖货,等到晚上再说了。马先生,你说我是偷懒吗?”马国栋道:“本来一个人混饭吃,也不能不分白日黑夜地老干着,所以外国人过了六天,就有一个礼拜日休息着。可是我们这块骨头谈得上那个吗?多做一点儿事,多挣俩钱,就少挨一点儿饿。”于一鸣笑道:“这样子说,你还是说我偷懒了。”马国栋道:“今天,你还照常出去卖货吧。明天我没有工夫,你给我到陈家去一趟,问问他们究竟哪一天走,我也没有什么送人家,你明天去贩货的时候,给我带一块钱去,买两包点心送给她。”

于一鸣道:“这个月你还短两块钱使呢,薪水没发出来,做这件大袄子,你就背了三块钱债了,又哪儿去找一块钱去?”马国栋道:“今天我和同事借来的一块大洋还没有用,明天再借吧。若是借不到,把我的夹袄夹裤拿去当,总也可以当个块儿八毛的。再熬一两天,也就该发薪水了。”说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小蓝布手巾包,在炕上摊开来,里面有个破日记本子和十来个铜子,将日记本子翻了几页,在里面找出一张一元的钞票,交给于一鸣道:“你尽着钱买,我今日没冻死没饿死,总是她娘儿俩一番保举成功的。要不然,这年头儿,凭我这样一个人,哪里去找十几块钱一个月的事去,我这就觉得不免对不住人家,哪里还能够省俭呢?”于一鸣接过钞票,对它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就是和我们没缘分?那些大学堂里毕业的学生,我们不如他,那是应该的。可是有许多人,一个大字不认识,怎么也干上了督军、师长,住洋楼,坐汽车?”马国栋包起了那手巾包,用手点着他笑道:“你说这话怎么着?人家有那个八字。你说些什么,你没有那个命,算是白瞪眼。”

于一鸣解开胸襟,搜出怀里的一个衣袋,用桌上一张小报把那块钱包了,然后揣到袋里去,笑道:“你说我的八字不好,我倒要小心一点儿,别让我的穷命连累了你,把你这块钱也丢了。”马国栋道:“这是难说的,越是穷人越容易出岔儿。”于一鸣听了这话,免不得加起一倍的小心,索性把那纸包掏出来再看看,那一张钞票是不是还在里面,看了点头笑道:“没有错,若是再丢了,也只好认命了。”二人谈笑了一阵,于一鸣就依了马国栋的话,今天依然出去卖花生。

到了次日一早,马国栋上学校去了。于一鸣去贩货,顺便就买了四包点心,送到陈大娘家去。一进屋门,便见屋子里东西杂乱地堆放着,陈大娘手提了一只大篮子,正把零零碎碎的物件陆续向篮子里拣。玉子坐在一张矮凳子上,用背靠了墙,十指相操,放在膝盖上,人低了头,脸皮紧绷绷的,带着十分重的愁容。他曾到这里来过一两次,彼此原来都认识的,陈大娘一回头,哟了一声道:“原来是于大哥,好久不见您哪。”于一鸣点着头,走到屋子中间,四周看了一看,微笑道:“看这样子,您就要启程了。”陈大娘道:“收拾收拾就走了,出德胜门反正不过一二十里地,倒也不忙。”于一鸣便将手上提的一叠点心包放到桌上,笑道:“马先生说,瓜子虽少是人心,听说您要走,叫我送来,表表心意。”陈大娘道:“啊哟,这做什么?这个日子,钱紧极了,何必这样子花掉呢?”于一鸣道:“为了钱紧,他才只送这一点东西,若是有钱,这也拿得出手吗?”

正说到这里,竹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抱着一包东西,只举起来让大家看。陈大娘道:“什么事?又是这样欢天喜地的?”竹子道:“刚才在大门口,遇到周先生,他听说我们要走,可不知道哪一天会面,送了我一包糖子儿。”玉子一瞪眼道:“你没有吃过哪样东西,馋鬼,要是我,一定扔到地下去。”陈大娘道:“你这孩子说话,也是不管轻重,东西虽然少,人家总是一番好意,干吗给人扔了?”竹子道:“这不结了,人家没有送你的东西,你就不服气吧。”说着,把嘴噘了,望着玉子。玉子突然站起来啐了她一下道:“你胡说,妈,她这样胡说八道,你也不打她吗?”陈大娘道:“别啦,在这儿还能待几个钟头,也出去辞辞街坊。”于一鸣在一旁看着,她母女们也正忙着,在这里坐着,人家总要招待一番,不免分了人家的神,因此点着头道:“我走了,再见吧!”放下东西,就向外走。

陈大娘追出屋来,口里不住地道着谢。回屋之后,见玉子对了那一叠点心包只管出神,陈大娘道:“你瞧些什么?”玉子道:“我收人家这几包点心,我心里真过意不去。你想马先生挣多少钱一个月,送这些东西,又去了人家两三天的饭钱了。”陈大娘道:“人家也不过念着咱们那点交情……”玉子抢着道:“哼,交情?越是有交情越容易翻脸,我现在也是看透了,过一天是一天,这到乡下去,不是去过日子,简直是去送死。”陈大娘放了东西不拣,静静站着望了玉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吵死吵活的,一天等不了,一天地要走,现在真走了,你倒又后悔起来。”玉子头一偏道:“谁后悔,说还不许我说一句吗?”陈大娘道:“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一个人,到了现在,你倒和我闹起别扭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子噘了嘴坐在一边,默然不作声。

陈大娘看玉子这两天来,时而生气,时而发愁,又时而不言不语地像是生病,眼睛里也就看惯了。她见玉子并不作声,就一个人忙忙碌碌地把家用什物完全归理起来。当她完全归理之后,院子里便有一个人站着叫道:“哪儿是陈家呀,车子可来了。”陈大娘还不曾答言,玉子两行眼泪犹如水注一般,突然向外涌了出来,雪白的脸上,立刻起了两道红晕,眼泪左一点,右一点,只管向衣襟上落了下来。那浅色的蓝布褂子上,滴着泪水,便是一点浅一点深的圆痕,看起来很是显然。那对房门的蔡氏,原也不时动手帮着陈大娘收拾东西,脸上也就表示一种依依不舍的神情。这时一眼看到玉子垂下两行泪来,她就跟着掉眼泪,在袖笼子里伸出一截小褂袖子来,先后揉着两只眼角,向陈大娘道:“咱们在一块儿住久了,这一下子分开来,倒是怪舍不得的。”

玉子忽然身子向上一站,跑进屋子去,连忙擦干眼泪,还在篮子里找出一面碎镜子来,将脸照着,左瞧右看,觉得总是焦黄的,这个样子去见人,未免令人好笑。说是舍不得离开北京,急着生病了。于是又从篮子里翻出扑粉缸子来,对着镜子扑了一扑粉,把衣服的折纹牵了两牵,然后含着笑容走了出来,对蔡氏道:“姥姥,再见了,天气暖和了,我若进城来玩儿,就来看你。”蔡氏还是伸袖子不住地揉着眼角,慢吞吞地道:“这是从哪儿说起,大家住得好好儿的,要分开来,让人怪舍不得的。”

那赶驴车的,将陈大娘的东西已是一批一批地向外提了出去,玉子呆呆地在屋子里站着。陈大娘道:“孩子,走吧,东西都拿出去了,你去辞辞街坊吧。”玉子哼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但是她走到院子里以后,已不能到各家去辞行,腿也硬了,只是僵着腰杆站在阳光下面。陈大娘两手提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出来,就对着玉子道:“都辞过了吗?你先上车去坐着吧。”玉子又哼了一声,还是低着头跟了出来。大门外歇了一辆轿式骡车,又是一辆大车,搬出来的东西,都层层叠叠一齐放在大车上。竹子老早爬着坐到车里去,向玉子连连招手道:“姐姐,你快上车来吧,刚才周先生还在这门口站着呢。”玉子勃然变色,瞪了她一眼道:“哪个要你这样胡说八道?”一面说着,一面爬着上了车,人向车篷子里面一钻,而且将脸朝着里,不向外面看。竹子道:“你这是干什么?还害臊吗?我猜着你不好意思见周先生哩。”玉子捏了拳头,在竹子肩膀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什么鬼话,以后到了乡下,你瞧着我管你吧。”竹子大声哎哟了一声,叫道:“姐姐打死我了。”陈大娘道:“你两个人怎么回事,一下都不肯斯文吗?回头到了大街上要是这样子,可让满街人瞧热闹。”

赶大车的已经抽出绳子来,将大车上的东西一齐捆束停当了,吆喝一声,拖大车的一匹瘦马,已经拉着走动了。陈大娘走上车来,两脚一盘,在车子前面坐着,这一辆骡车同时也就转动起来。这车轮子只要咕咚一声,转动一下,玉子身子微微地颤动,也就心里跳上几跳。自己一人坐在车篷子里,不敢向外张望,耳边下,时而听到车子外冷冷清清的,时而听到车子外热闹非凡,知道有时走到冷僻的胡同里,有时走到热闹的街市上,只是心里一横,决定了车子外面有什么事情,都不去看。所以走了大半天,车子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

忽然车子外有人喊着道:“我猜着总要打这儿经过的,这总算让我碰着了。”陈大娘在车上“啊哟”了一声,接着叫了一声“马先生”。玉子一听,就知道是马国栋,心想,他怎么会追了来,莫非是周秀峰回心转意,叫他来转的?这样一来,事情就明白了,多么难为情,因此坐在车子里,头也不敢伸出来张望。只听到马国栋道:“您下来歇一会儿吧,天还早着啦,我在这‘大酒缸’这儿已经等了大半天的了。”陈大娘道:“您有什么话说吗?要是没有什么话,我就不坐了。”玉子在她母亲身后,用手推了推,轻轻地道:“人家老早地等着你,你怎么不下来坐一会儿。人家当然有话说,要不然,人家老早在这里等着做什么?”陈大娘也觉女儿的话有理,自走下车来。竹子见母亲下车,首先就跟着跳下来。

马国栋走到车子前,向车子里拱拱手道:“大姑娘也下来坐坐吧,‘大酒缸’里没有什么吃的,喝两杯酒冲冲寒气,也是好的。”玉子料着马国栋总有什么话要说的,静坐在车子上等消息,也是别扭,倒莫如下了车,坐在一边静听消息。于是红了脸,羞答答地走下车来,低了头,又低着声音道:“马先生,您还这样客气做什么?”走下车来,扑了扑身上的灰,跟着马国栋向前走。

旧京的小酒店,有个绝怪的商标,乃是在柜台外边,放上几只大酒缸,这缸口直径足够四五尺,所以一个酒缸有二人环抱那样大。缸的一小部分,总埋在土里,以求安稳,缸里是否有酒,不得而知。缸面上,向来是遮着一块木盖,盖上摆了粗瓷碟子,里面装着花生仁、豆腐干、油炸麻花之类,来喝酒的人,就以缸盖为桌,坐在小方凳子上品酒。这种酒店,至少也有一口酒缸,往往店铺大半边,都让酒缸占了。因之旧京土话,直称这小酒店为“大酒缸”,倒也名副其实。这次马国栋请陈氏母女下来喝酒的,便也是“大酒缸”之一,不过这个酒店,比较宽展些。柜外一列三口酒缸,另外还有两张二尺见方的小桌子,靠了店门,列着一块案板和一个小煤炉子,是小贩在这里搭着卖面食的。酒缸边也有几个客人在那里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那里谈天。本来大酒缸这地方,女子简直不来,只因这隔壁是个长途汽车的站头,女客等车子,也不免在这里歇歇脚。

当时店里伙计,看到进来两位女客和一个女孩子,便让到靠柜房的一口酒缸边坐下。马国栋把他放在小桌上的杯筷,也挪了过来,拱拱手笑道:“这个地方,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请客的,我不过请您下车来喝两杯酒,好冲冲寒气。”玉子笑道:“多谢马先生,我可不会喝酒。”马国栋又拱拱手道:“哪怕喝半杯呢,也是个意思。这里有下水饺子的,让他给您三位下了三碗饺子吃吃,咱们认识一场,承大婶子和大姑娘多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可是我们这种穷人,天天凑合着过日子,又没有什么可请您的,我只有请您三位坐一会儿,表表我这一点意思。”陈大娘笑道:“早知道马先生是个仗义的人,我们家多蒙你照应,银钱算什么?有钱的人拿着当水使,也闹不出一个好来,就是各人这一点好心眼儿,不容易得着。”马国栋拱手笑道:“我是个无用的人,知道什么?我就看到你们大姑娘,是那样一个聪明人,不替她找条路,未免可惜了。唉,这也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玉子听这两人说话,虽都是隐隐约约地不曾说明,那意思之间,自然提到了周秀峰身上来,因之将头一低,一言不发。马国拣拿了一碟子油炸麻花,交到竹子手上,便向店里要一壶玫瑰酒,斟了两杯,向陈大娘、玉子面前各送了一杯,一拱手道:“大婶,您要什么下酒的哩?煮一碗饺子吃吧。”陈大娘道:“您别多礼,你一番好意,我全知道,不在乎这个。我们吃了东西出门的,这会子又吃东西,在车上兜着风,也是不好。我们的路不多,车子可走得慢,不能多扰了。”说着站起身来,举了一小杯酒,咕咚一声,一仰脖子喝下去了。马国栋也站起来道:“瞧这样子,大婶敢情是海量,我得敬三大杯。”陈大娘一摆手道:“大杯子不成,我姑娘这杯替她喝了吧。”于是把玉子面前一杯酒拿过来也喝了,将杯子交给马国栋,笑道:“您再满上一杯,我喝了就走。”马国栋真个站着给她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高粱酒,捧了杯子,对比一比,笑道:“同干一杯吧。”马国栋喝完,和陈大娘同照了照杯。陈大娘脸上立刻微微汪出一层红晕,在袖口里抽出一条白布毛巾,一按嘴唇,笑道:“喝醉了离开北京城吧。”马国栋一看之下,觉得她们母女虽毅然决然地要走,然而说到真离开北京城,都是有点恋恋不舍。自己虽是事外之人,一看之下,仿佛也替人难受,便拱拱手道:“大婶,您娘儿仨宽着心在乡下过吧,得了空可以到城里来玩玩。我要是有一分帮忙的力量,我一定帮忙。”

陈大娘听了,心中可是纳闷,我一个寡妇、两个姑娘,你又能帮我一些什么忙?只是他已经说了这话,当然有些意思的,便笑着点点头道:“我们娘儿仨,都是没有用的人,少不得求人帮忙的,将来有求着您的时候,我们还能短着来求您吗?”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玉子坐在一边,既不曾喝酒,也不曾吃什么,只是低了头听话。这时见陈大娘要走,也就跟着走,依然还是低了头,不作声。竹子一伸手,手按着碟子里两根麻花,眼睛可望了陈大娘,低声道:“我拿两根……”马国栋笑道:“小姑娘,你拿着吧,还要什么吃的不要?”玉子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这样爱吃,我瞧你怎样舍得离开北京城。”竹子道:“我舍不得离开北京城吗?可不知道是谁离不开北京城呢?我还哭……”玉子下死命地盯了她一眼,竹子见姐姐颜色都变了,总怕她事后动手打人,只得罢了。马国栋拿过那麻花,塞到竹子手上,又拿了两包花生仁,也让她拿着,然后一路送出店门来。这时,玉子已站在店门外了。

这里是德胜门外一条荒街,店门外,对着一片庄稼地,到了这样冬天,地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空空地一望无际。只是半空中,有几棵零落的枯树,在寒风里摇摆着挣扎着;一阵寒鸦,有四五十只,在半空里叫着,呱呱而去。玉子斜侧了身子,背风而立,眼望着那人行大道,只管发呆。马国栋走到她身边,正想和她说两句话作别,只见她在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只管去擦揉眼睛。这时候和她说话,或者有些不便,因之就向后退了一步,什么也不说了。陈大娘脸上红红的,走向骡车边,正待一脚跨上车去,一回头,看到玉子远远地站在人行路的一边,便道:“怎么着,刮了一粒沙子到眼睛里去了吗?”玉子只管用手揉擦着脸,并不掉过身来,口里答道:“可不是!”竹子绕了一个圈,走到玉子面前,偏了头望着她道:“你瞧,还说我舍不得离开北京城呢?”玉子急忙掉转身,手一拂道:“哪个和你说话。”她如此说着,脸可是偏到一边去,不让大家瞧见,到了骡车边,人就向车子里一钻。

马国栋在一边,仅是看到她眼圈儿红红的,至于是否流着眼泪,可不得而知。两只眼睛里,都刮了沙子进去,这也就巧极了。陈大娘似乎也知道玉子的态度不大对,这也就不便让马国栋看出情形来。等着她两个姑娘上了车子以后,自己跟着上车,挡在车外边。赶骡车的,见人都上了车,手上拿的鞭子一扬,口里吁了一声,骡子两耳一竖,把车轮就带动了。她们运载家具的那辆大车,因为走得慢,不曾停着,早已上前去了好几里路,所以这辆骡车紧紧地跟着,就不停留了。马国栋站在这酒店门外,见那淡黄的日光里面,车子在人行路上颠簸着,渐远渐小,至于不见,倒怔怔地望着,替人家叹了一口气,正是:

斜阳古道寒风外,客里送人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