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秀峰收到黄小姐许多贵重的东西,还要和她要一样。黄丽华只要他肯开口,决计不觉他需索得多的,便笑道:“只要我可以办到的,我决计去办。”周秀峰笑道:“你一定有现存的,用不着办。”黄丽华道:“若是我有现存的,那更好办,我马上就拿来。”周秀峰笑道:“你说得这样肯定,可不要后悔呀,你不是送了我一颗鸡心,里头不是没有东西可放吗?我想做个不情之请,要你一张小照,嵌到里面去,不知可以不可以?”黄丽华刚才说了的,这里面只能嵌爱人的相片,现在他就是要她的相片,换言之,周秀峰表示着黄丽华是他的爱人了。黄丽华送那个鸡心,本来是要引起周秀峰的注意,看他懂不懂,借此也可以试试他会不会装进别人的相片。不料他马上就把这谜底揭破,猜到心窝子里去了。这决不能再含糊,错掉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便笑道:“像我们这样的朋友,送一张相片,很不算一回事呀,为什么你要如此郑而重之地说。你等着,我去把相片拿来。”

于是黄小姐很高兴地跑进房去,也不过五分钟的工夫,她两手就持了七八张相片出来,大大小小,不一而足,她一齐放在桌上,却挑了一张二寸的,拿给周秀峰看,说道:“这是一张新照得的,你看怎么样,我以为这张照得最好呢。”她这一句话,分明就是告诉他,这一张就可以放在鸡心里头嵌着。周秀峰拿着在手上,做出很仔细看的样子来,便笑道:“果然是这一张大小最合适,而且是最近照的,尤其是好,我决定用这张了。”他不再说做什么用,也不说用在什么上面最适合,只是含糊地说着。黄丽华也不表示知道做什么用,也不说因为不知道而去问他的话,只是含着微笑。周秀峰将她送的东西,用两条手绢包了,几个盒子作一包,几张相片又作一包,包完了,便笑问道:“老魏在楼下呢,我个人单独受了这样的重礼,可以让他知道吗?”黄丽华笑道:“朋友里头,交情自然有个厚薄的分别,让他知道,也不要紧。但是魏先生是个喜欢说俏皮话的人,不让他知道也好。”

周秀峰一想,她先说的一层,是表示她文明,后说的一层,是觉得情物不能公开。这个女子,真是能面面都想得到的,便笑道:“那么,我就不必去辞伯母,偷着回去得了。”黄丽华对于这个“偷”字,倒觉得有点刺耳,但是也不便指明,笑道:“朋友的交情,若不是有什么变化的话,当然是越过越浓厚,其实也用不着瞒人,让我的汽车送你回去吧。”周秀峰道:“我自己的车不拉我,也是放了空车回去。”黄丽华道:“坐着我的车子,回去快一点,不好吗?你的车夫拉了空车回去,当然也比拉着人舒服。”周秀峰道:“我来了,几乎每次都是你的车子送我回去,我很过意不去。”黄丽华笑道:“你太爱不过意了,不是我夸句海口,就是我买一辆车子送你,也不算什么大人情,只是怕你不肯受。”周秀峰道:“我当然不能受,有了汽车,要车夫,要汽油,还要车房。这都不算,有了汽车,不能光是上课而已,还要天天吃大餐,听戏,以至由东城到西城,由北城到南城,找阔人家去拜客,我到哪里找这些陪衬呢?”黄丽华笑道:“据你这样说,有汽车的人,都是堕落分子,人家有了汽车,还敢坐吗?”周秀峰道:“汽车当然是一种交通利器,许多事忙的人,可以利用汽车节省奔走道路的时间。但是像我这黑板生涯的人,却没有坐汽车之必要。”黄丽华道:“说了半天,都不是正题,还是我叫车子来送你吧。”于是按着铃,将听差叫了来,告诉他,吩咐汽车送周先生回去,说着,向周秀峰微笑道:“我不送你下楼了,老魏遇到了,他又要取笑。”周秀峰手上提着两包东西,道了一声谢,出门上汽车而去。

到了家里,将黄丽华送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上来鉴赏,忽然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名片,乃是屈鹤鸣三个字。心想,这张名片自哪里来的,我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大概是听差将名片拿错了。于是捡起名片,就向字纸篓里一抛。他这张名片刚刚抛下去,听差就推了门进来,说道:“周先生,有个姓屈的来拜访,他说有要紧的事面谈,今天没有遇着,明天十二点钟再来。”周秀峰道:“他真是来拜访我的,这可奇怪了,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听差道:“我见他很是面生,也是这样想,问他和周先生认识吗,他说是最近认识的,是初次来拜访呢。”周秀峰想起来了,哦了一声道:“不错,是最近认识的,我没有留心,就把他忘了。他说了明天再来吗?有什么事呢?”听差交代完毕,自去了。周秀峰再将名片从字纸篓里捡起,又将反面看了一看,见上面印有“寓卷子胡同八号,原籍江苏”字样,这更无疑了,正是在咖啡馆里遇到的那位屈太太的丈夫,我并不要和他们做朋友,他为什么一定要会我说话呢?是了,他的夫人,和玉子是手帕交。玉子的事,可以告诉他夫人,他又自然可以代表他夫人和我接洽。那么,这次来,绝不是无故的,他既约了明天来,那么,且在家里等上一等,看他说些什么。若是他来正是提到玉子婚姻问题的话,自己倒不能不先考量一番,然后才有法子答复。

想到这里,将黄丽华送的一大包相片看了看,又到书橱子里去把上次与玉子合照的相片和玉子单人照的相片都看了看,将玉子的相片和黄丽华的相片比了比。黄丽华平常在家里穿了华丽衣服,更有胭脂粉做脸上的附属品,自然好看,现在上了镜头,印在纸上之后,颜色完全失了作用,全把本相露出来了,和玉子本来面目一比较,那就差得远了。玉子虽然没有什么装饰,然而那清秀的面庞,让镜子一照,更显得眉目如画。心想,俗言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然而娶妻又未尝不应娶色。若说黄丽华对于德、色两个字,似乎都没有充分的合乎条件,玉子呢,出身贫寒,是很可以陶融的。自己这样想着,要把黄丽华的相片嵌到鸡心里面去的计划又完全推翻,只把玉子个人的照片立着供在桌上,用手扶了,远远地看,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姓陈的姑娘,她是生长的地方不好,设若她也是个华侨的女儿,不又是什么交际之花、美丽之后吗?明天屈先生来了,我看他是怎样开口,若是陈家竟先有这个意思,我马上就可答应,成为事实了。这样一来,玉子一步登天,自然欢喜若狂。黄丽华要得了这个消息,她见我和贫苦女郎结婚,又要气死了。”

周秀峰想到了这里,一股子要娶玉子的热忱不免有点动摇。心想彼此爱情虽然很好,究竟在知识方面,还差得很多。她虽然极是聪明,可是没有受过教育。我是个教育界的人,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女子,或者有点令人诧异。最好我想还是让她先受点教育,只要她母亲愿意,我先把她送到学校里去念书,那也不错。只是她偌大年岁,又没有进过学校,这又当送到什么学校里去才恰当哩。为了这一个问题,自己一层一层地向前推想过去,耽误了整晚没有编讲义,只是傻想着。到了次日,上午两堂课一完,赶忙就跑回来等着那位屈先生。

到了中午十二点,这位屈鹤鸣先生果然来了。周秀峰看他四十附近年纪,穿着长袍马褂,倒有点像小官僚的样子。他一进门,连忙取下帽子,两手捧了连作了几个揖,周秀峰很客气地让他坐下,先寒暄了几句。他先笑道:“兄弟接连来两次,并非为了别事,还是周先生自己的事。”说时,微笑着,又拱了拱手。周秀峰故意装不知道,问道:“是为了兄弟的事吗?有劳大驾,这就不敢当了。”屈鹤鸣笑道:“说起来,周先生就明白,贱内和这楼下的陈大姑娘,是最要好的姐妹,她们也无话不谈。那陈大姑娘,人才天分,实在都不错,小家碧玉四个字,还称赞她不尽,这可以说是……”他肚子里的典故,可有些不大够用。说到这里,自己搔了搔头发,向周秀峰一笑,他说了这多话,关于他的来意,依然未曾说出。

还是周秀峰道:“是的,那天在咖啡馆里,曾和你太太会着了,陈姑娘也曾介绍过。”屈鹤鸣见他自己已提起了陈姑娘,这大概直说出来,也没有多大关系,便笑道:“就是第二天,陈大姑娘到舍下来了,兄弟又不在家,怠慢得很。”说到这里,自己忽然省悟过来,这话说得有点不大妥当,怠慢了陈姑娘,为什么倒向周先生道歉。看看周秀峰的颜色,倒并不注意这件事,便又接着道:“她和内人谈起,内人很劝她,难得有周先生这种少年老成的人,而且又是一个大学教授,这种人不联亲再找什么人呢?她姐妹谈了一天,谈得情投意合,算来算去,就只差一个人出面来做月老。照身份说,兄弟是万万高攀不上,不过因为内人和陈大姑娘义同手足的关系,兄弟也就义不容辞地应当来走一趟。设若周先生同意的话,我就可以让内人到陈家去提议,我们不过是在双方做个提议者,将来举行喜典,自然由周先生再去请人来做正式的介绍人。”

周秀峰笑道:“屈先生,你太谦逊了,我们不都是一样的长衫朋友吗?照着中国的习惯,官是居第一位,兄弟是个教书匠,有什么身份可言。”屈鹤鸣笑道:“官僚两个字,谈到口上,似乎就有一点儿腐败的意味,还能有教授清高吗?这也不去管他了,兄弟今天既然来了,就愿担着一些责任,周先生的意思如何呢?”周秀峰想了一想道:“难得屈先生这样热心,我是十分感激的。我想婚姻这件事,我们是不应有阶级的观念的。”屈鹤鸣笑道:“当然哪,周先生是有革命精神的人物,思想高超,若是以忖度旁人的心思来忖度周先生,兄弟今天就不来了。这样说,那就好极了,明天就可以让内人到陈府上去谈谈,我想她母女们更是一千个肯、一万个肯了。”

周秀峰让屈鹤鸣一抬,除了赞成之外,却无别的可说,想了一想,微笑着和他道:“依屈先生看,这件事,一点儿困难都没有吗?”屈鹤鸣道:“除非周先生这边有困难,我看陈府上是一点儿困难都没有的。”周秀峰道:“固然,我这边有点儿困难,就是陈府上,恐怕也不能毫无困难。我想这件事一定要烦动屈先生的。不过我的意思,应当非正式地先探一探陈大娘的口气,设若他一点儿留难都没有了,我就进行。我希望婚姻这件事,要精神和形式都不受一点儿拘束才好。”屈鹤鸣听了这话,像引动了心事,很踌躇似的,身子向上一伸,望了周秀峰道:“难道周先生府上……”周秀峰摇了摇头,微笑道:“这一层,请你不要误会,我要是结了婚……”他一想,这位屈先生似乎是犯了这个毛病,这话又不能说得太露骨了,因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当然要说出来,我说的形式上不受拘束,就是我和陈府上的环境不同,先要把这一层关系,安顿妥当了才好。”

屈鹤鸣昂着头,微微哦了一声,许久才道:“据周先生的意思,要怎么样才妥呢?”周秀峰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只要给她改一改环境,改得和我一样了,然后谈到婚姻上去,就不会令人注意。”屈先生身子一起,正有第二个疑问要说出来,周秀峰摆了摆手道:“我这话说得有点儿语病,我还得解释解释,我说改善她的环境,光是指环境而言,并不是指她个人的程度说,我是个大学教授,难道也要她成为一个大学教授不成?”屈鹤鸣两手同时拍了椅靠,头一点道:“我完全明白了,周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要把她送到学堂里去读书,最好寄宿都在学校里。这样周年半载之后,再举行婚礼,于是乎所娶的是女学生,不是一个旧式女子了。这种办法,现在试行得很多,据我所知道的,结果是好的居多数。周先生若是这样办法,我十二分赞成。我们原不能分什么阶级,但是中国这种社会,向来是势利眼,他看见了你讨一个穷家庭的女子,那倒也无所谓。只是一个穷姑娘忽然变了一位太太,知道这事根由的,对这位太太,一定要散出许多谣言来。况且你和陈府上住得是这样近,陈家的亲戚朋友,难保没有和你这儿的听差、车夫认识的,订了婚,大家见了面,究竟有许多不便,您说是不是?”

这位屈先生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之后,就如连珠炮似的,说上这一大堆,周秀峰就是要说什么,也插不上嘴去。但是周秀峰并不讨厌他这话,尤其是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最为动听,便不觉点头笑道:“可不是这样?就是我自己,也以不住在这里为妙。”屈鹤鸣道:“这种情形,我就是一个过来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不瞒周先生说,现在我这一房家眷,与您的情形也就大同小异。您就这样办,要我帮忙的话,一叫我就来。”说着又是一笑。周秀峰笑道:“屈先生这样热心,我很感激,将来有了机会,我再来相约。不过这些话,请你不必马上通知到陈家去,让我多多地考虑几天。”屈鹤鸣笑道:“像您二位这种情形,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什么考虑的。周先生还有什么事要我代办的没有?若是没有,我就不打搅,告辞了。”周秀峰昂着头想了许久,微笑着说了三个字,是“再说吧”。屈鹤鸣见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告辞走了。

周秀峰将屈鹤鸣送到大门外,然后才回转身来,自己将这事仔细想了一想。玉子这孩子果然是聪明伶俐,而且是寒苦出身,娶这种女子为妻,措大生涯,最合适不过。就是一样,知识差一点儿,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普通女子的眼光,总希望丈夫高她两三级。小学出来的女子,便以大学生为对象;中学出来的女子,就以博士为对象;若是一个优秀大学女子,不但她的眼光很不容易看中人,人家也差不多不敢对她有所表示。所以一个男子要找一个知识相等的女子,很不容易。知识这样东西,似乎男子天赋独厚,用比较法比起来,女子差得多,因为女子得知识的少,有了知识,就矜贵得了不得。平常一张字,写得干净一点儿,也就干净一点儿罢了。若是一个女子写的,必要特别声明一下,表示可贵,这分明说男女知识,不能一律看待。我就娶玉子为妻,似乎也不必以她知识过浅为憾,正可以利用她这一点,维持夫妻间的平衡。而且她那样聪明,娶了过来,不难慢慢地陶融她。设若她是自己一手陶融出来的,无论如何,她也不好意思在我面前再炫耀本事。屈鹤鸣所条陈的办法很好,我不妨找马国栋先到她家去探探口气,设若她母亲同意,我就预备百十块钱,先把她送到一个补习学校去,读个一年半载的书,再行结婚,也不为迟。越想越对,想了一夜,什么步调都想完全了。

到了次日,到学校上课的时候,就写了一个便条派人送交马国栋,约他下午到寄宿舍来说话。马国栋在校任事数月,人家都说他为人忠厚,事情很巩固,心里很感激周秀峰,自己对人又无可报答的,曾到寄宿舍来看过周秀峰两次,也不知他是否拒见,总是不在家。自己原是要对人表示感谢而已,人家既不在家,也就不必去麻烦了。今天接到周秀峰的字条,心里便想着,他会来找我,那是难得的,莫非要我到陈家去进行那件亲事,这倒是我极愿做的一件事,不能错过。当天下午,马上就到周秀峰寄宿舍里来。走进房去,只见他右手拿了一张很美丽的请客帖子,闲着在左手心里,不住地打着,昂了头在想什么心事。看见马国栋,点了点头,就让他坐下,笑道:“马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同在一个大学里办事,倒是见不着。”马国栋道:“我到这儿来过两次,周先生都不在家,我又没有什么事,也没有留下话就走了。”周秀峰笑道:“这一程子,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苦忙,总是不在家的时候多。”马国栋说了一句:“您本来功课忙。”他又找不着第二句话来谦逊。周秀峰一时也没有说什么,于是大家都默然了。

停了停,周秀峰先向着马国栋微笑一下,然后才道:“这件事,我就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就是陈家……”马国栋道:“知道,知道,我早有这意思,想为二位撮合。但是现在婚姻自由的时代,我又想不至于要人出来撮合。”周秀峰道:“你想她那个家庭,能跟我们的思想一样吗?我的意思,打算请马先生过去……”说到这里,周秀峰又拿着手上的请帖,抚弄了一会儿。马国栋摸着胡子笑了笑道:“这个不用周先生担心,我都会说,而且是保管一说就成。”周秀峰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你那个意思。”于是把自己和屈鹤鸣商量的办法,都告诉他了。马国栋笑道:“这个办法不错,我很赞成,我去一说,十有九成,你就预备喜酒我们喝吧。”周秀峰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看陈大娘对于这件事,就没有一点为难之处吗?”马国栋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没有明白。”周秀峰道:“我怕他嫌我和她家门第不对。”马国栋笑了起来道:“这就是笑话了,哪家择姑爷,不愿向高攀?像陈大娘这种人,更是要得一个好亲戚来帮助她。她们这种人,难道还晓得什么叫‘齐大非偶’?”周秀峰沉思着,慢慢地微摆着头道:“不在此……”马国栋道:“不在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周秀峰道:“我在她眼里看来,自然和洋鬼子差不多,而且我又早和她姑娘认识了,她或者会疑心我们什么‘自由’了。”说到这里,哈哈一笑。马国栋道:“这不成问题,漫说她原来不知道你们的往来,就算是知道,现在名正言顺地和她去提亲,她也是很乐意的。”周秀峰点点头道:“大概这一层也没有多大问题,不过……”他说了“不过”两个字,下面又举不出例子来。总而言之,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十分自然,但是这不自然的症结,又无可说明,因之往往有句什么话要说,只说了半句,自己又停止了。马国栋在客观的地位上来揣测,更不知道他命意之所在,因站起身来道:“现在都是周先生这一边的意思,究竟陈大娘态度如何,还不知道。等我先去见她谈谈,然后再来报告您,您有什么想法,那就说好了。”周秀峰也觉得除了这个,并无别的好法子,也站起来了。

马国栋以为他要送几步,便道:“你不必客气,我就去了。”他说着话在前走,周秀峰就也是莫名其妙地总在后面跟着,马国栋逊了几次都不行,一直到了大门口。马国栋回转身来笑着道:“你等信吧。”周秀峰道:“这事也不必忙,今天你只先探一探口气得了,不必说得太切实。”马国栋说:“是,都明白,请你放心。”

周秀峰在门口站了站,自回楼来。一脚踏到楼梯上,听差已是在楼廊上乱招着手道:“周先生快接电话,黄小姐来的。”周秀峰听到听差说了个“快”字,心想:别看这些下人当面不敢说什么,可是寄宿舍里先生们的行动,他们是洞若观火,人家什么事,他也知道。走上楼来,一接电话,黄小姐先笑着问道:“有一份帖子,你接到了没有?”周秀峰道:“接到了,是‘美化同乐会’的帖子吗?”黄小姐道:“对了,这一次会,很热闹,有歌有舞,而且不拘形式,并不要穿礼服,你当然是到的了。我想明天晚上,一定是回来得很晚,洋车不便当,你可以先到我家来,一同坐汽车去,回头我用汽车送你回家,你看如何?”周秀峰道:“我正在奇怪呢,这个会,向来没有我的,何以给我下一份请帖?我猜是密斯黄介绍的吧。”黄丽华笑道:“难得的,一年一次,玩一回,也不算什么。”周秀峰道:“我正踌躇着,去呢,不去呢?因为我是什么也不懂,光看人家作乐。”黄丽华道:“我也是什么也不懂,我怎么去了,你就陪我一回吧。”周秀峰听说,也就笑着含糊答应了。

原来这个“美化同乐会”,是一班西洋留学生组织的,其间虽然也有不是留学的学生,也是在文艺界很有名的分子。至于女子却不论,只要装束时髦,懂得文明交际的,就可以加入,他们都自负是雅人深致。这里面的人,以有名望、学位的人为主体,却不像平常的会,要以官爵为主体的,以官阶来分别的。黄丽华要找做官的人,那很容易,若要找学术界有名望的人,这可是只有周秀峰和周秀峰的朋友,所以这次宴会,她非抓住周秀峰一同前去不可,要不然,她只有不出席。到了次日下午,黄丽华已是接二连三地打着电话催周秀峰前去,后来索性派了车子来接,周秀峰换了礼服就坐汽车到黄家来。

黄丽华在楼上,已是三四次打开窗户向外望着,看看接的人来了没有。汽车一直开到洋楼下,车门一开,周秀峰穿着礼服走出来,她心下大喜,连忙下了楼,一直迎上前去。周秀峰走进屋来,黄丽华就拉着他的手,向他身上偏着头看了看,笑道:“这个会,不过是大家取乐的,随随便便就行了,你何必还把礼服穿了来?”周秀峰道:“我哪里知道这会的内容如何,只是知道是个有名的宴会而已。”说着话,一同到了楼上小客厅里。黄丽华坐下来,笑道:“我就不信你这话,难道你在教育界好几年了,连这样一个会,你都会不知道吗?”周秀峰道:“虽然知道,但是没有参与过。”黄丽华道:“你为什么不参加呢?”周秀峰道:“我听说这个会的会员,都要一对一对前去的,不幸的我,始终没有一个异性朋友。而且这会里的人,都是文明种子,同去的女友,也要有那种资格才行。”周秀峰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言语有点冒失,极力想更正过来而不能。不料她听了这话,竟表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黄丽华本穿了一件短袖子的紫色花绒旗袍,一大截白手臂露在外面,她将两只手扭麻花儿似的互相扭着,笑着,两肩一缩道:“据你这样说,我倒是个合资格的女友了。”周秀峰便笑道:“当然啦,无论是说到哪一方面,你都够这个条件。”黄丽华笑道:“你虽然这样恭维我,但是我依然要批评你不对,因为你我这种交情,你不该把这种客气话来对我说。”周秀峰笑道:“这话我也承认的,但是我要过分不客气,恐怕你也不一定高兴。”黄丽华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要去换衣服了。”说着,她一起身就回房去了。

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她却打发了一个女仆来告诉周秀峰说:“您一个人坐在这里,恐怕寂寞一点,请您到里面去坐。”周秀峰心想,到了这楼上的小客厅,已经够里面的了,不知道再向里面走,又要到什么地方,既是她特意派老妈子来请,就跟了去看看也好。于是跟着老妈子,过一道楼上的甬道,走到一间房门口,老妈子先进去了,似乎通知一声似的,立刻她手扶着门,又探出半截身子来,向周秀峰点了点头道:“请进来,请进来。”周秀峰道:“小姐在里面吗?”老妈子点着头笑着说:“是。”周秀峰进去看时,是个陈设很精致的大敞间,左边两扇西式拉门,却是推开的,另用白纱幔子悬着隔了起来。在屋这边,可以看见白纱那边的屋子,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铜床、玻璃橱、箱柜等物,分明是黄丽华的卧室了。玻璃橱子边,有架画着孔雀尾的屏风。只听到黄丽华在屏风里笑道:“我浑身的衣服,都得换一换,时间长一点,把你一个人扔在小客厅里,未免不像话,所以我把你请了进来坐,这可是破天荒的举动,男朋友从来没有到我这屋子里来的。”周秀峰笑道:“这个我很知道,我对于你这种优待,是表示二十四分的感谢。”黄丽华笑道:“感谢那谈不到,只要你承认我是你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我就很满意了。”说着,又咯咯地笑了一阵。周秀峰这话可不好说,说着是靠得住的朋友,未免有点肉麻,说是靠不住的朋友吧,当然事实上不可能。因之自己也只好笑了笑,坐在外边屋子里。略等了一等,黄丽华问:“咖啡要喝不要喝?”又问:“点心要吃不要吃?或者弄点水果来吃。”周秀峰都说:“不必。”所以二人虽不见面,倒是很不寂寞。

黄丽华修饰完了,换了一套鲜艳的衣服,提了一双米色高跟皮鞋,当着周秀峰的面来换。换好了皮鞋,将一只脚抬了起来,突然道:“你看这鞋样子好不好?是我仿照美国人的样子做的。”周秀峰笑道:“密斯黄,恐怕也不能完全学美国人的样子吧,我听说美国女子,多半是不穿袜子的。”黄丽华笑道:“不穿袜子也不要紧,可是在中国,这样打扮的还少。若是哪一个人这样时髦,人家不会说是好看,只当了一种怪事去传说。一个人让别人当作怪事,那是讨好不得好,何必呢?若是在街上常看到打赤脚穿鞋子的,我准打赤脚。无论什么事,是一个惯,日本人不论老少男女,大家打赤脚,也没有谁说不好呀。”周秀峰笑道:“虽然如此说,但是一件事情时兴,总要有一个人开端,若是都以为开端怕人家骂成怪物,那么,这件事就不会时兴了。”黄丽华笑道:“你这话也对,我看见外国女人,鞋带子要扣不上的时候,都是以请男朋友替她扣上一扣,若是在中国呢,这事不见得准成吧。”说着,眼皮一撩,向周秀峰一笑。周秀峰眼珠向下一沉,便看见她伸出来的那只右脚,正有一条鞋带子搭在脚背上,不曾扣住。心想这话可不能搭腔,要不然,我得蹲下身子去,给她扣上这一条鞋带,未免太难为了,于是笑着站起身来说道:“有闲话明天说吧,我们应该赴会了。这种好宴会,我们只宜早到,不宜迟到呀!”他站了起来,就不肯坐下去,边笑着,就是要走不走样子。

黄丽华心想,这个书呆子,太老实了,我给了他这样一个好机会,让他进身,委是不懂,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将皮鞋带子扣上。扣好了,站将起来,笑道:“要走就走吧,你可学点儿西欧派,暂时保护我一点,因为我今天这皮鞋,后跟格外高,不论哪个时候,都可能摔上一跤呢。”说着话走起路来,身子就扭了两扭。周秀峰笑道:“保护人,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那我就在前面开道吧。”于是走在黄丽华前面,向楼下而来。

黄丽华真不解这位周先生是怎么回事,越告诉他法子,他竟越是不得其门而入,笑着在后面道:“你别走得那么快呀,那样走,倒真会把我走摔了。”周秀峰只是笑,一路同出了洋楼,直到上了汽车,二人才同坐在一处。黄丽华对他一笑道:“你这种忠厚人,应该多参与些盛大的交际宴会。”周秀峰道:“你的忠告,我是应当容纳的,不过你说我是忠厚人,我不大愿意接受,因为忠厚乃无用之别名。”黄丽华笑着将头一偏,几乎枕在“人家”的肩上,拖着声音道:“你自己说,是不是忠厚人呢?但是忠厚的人,我是最相信不过的。”说时,汽车开行之间,突然转个弯,车身一侧,黄丽华的头真个枕着周秀峰的肩膀了。周秀峰这一下子,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笑着对黄丽华道:“到会场里我有不知道的事情,你得点拨点拨我呀。”她也不知如何说是好,只管笑,汽车到了“美化同乐会”的会场。

这会场设在一所欧风俱乐部里,这里原是一幢旧府邸,欧西回国的留学生们,学工业的也好,学生物的也好,现在都做了官,因之大家都有钱,就凑钱买下了这所府邸作俱乐部。“美化同乐会”正是这俱乐部人员一种高尚的集会,这时西装革履的男子和袒胸露臂的女子,一对一对地向里面走,热闹极了。这会里的大厅,已经陈设得花团锦簇,音乐台上奏着西乐,静等着跳舞。东西两边的小客厅,只听到一片轰轰的笑语声,由里面传将出来。走到客厅门口,先是一阵透骨的香味,阵阵逼人而来,原来这正是女士们身上的胭脂、花粉香,以及先生们头上的擦发香水香,手绢上的香精香。及至走到客厅里面,却见高低大小的椅子上,人都坐满了,坐不下的,就在人群中徘徊。

黄丽华一进来,人家知道她是著名华侨的女儿,在交际界里,是极会用钱的,大家只在她用钱这一层上,早引起了充分的注意。现在她一进来,在客厅里坐着的人,十之八九都站立起来。那些不打算站立起来的,看到大家站起也不好意思还坐着,自然也站起来了。大家的目光,首先注视的,自然是黄小姐,其次便是周秀峰。不料黄小姐今天所携带来的伴侣,却是这一位:周秀峰是个留英学生。这英国的博士,不能像美国那样容易到手,所以他虽不是博士,在学术界里,地位却不怎样低下,而且他在报纸副刊方面,常常发表洋洋大著。他的著作,由中国旧文艺蜕化,加着老诗哲拜伦、新诗哲泰戈尔的意味,创立一种新体格。因之他的著作,很受一部分人欢迎,这‘周秀峰’三个字,自然也就印到人家脑筋里去了。这会里既然有不少的学术界人物,也就有不少的人认得他。

固然,外面早有传说,说周先生和黄小姐发生了恋爱,但是并没有得着事实的证明。今天周先生和黄小姐并肩而来,这是把友谊的程度完全公开起来,于是男的羡慕周秀峰做了富翁之婿,女的羡慕黄丽华做了诗人之妻,所有的目光,都射到他俩身上。周秀峰对此,还不免有点难为情,黄丽华却甚是得意,表示她也一脚踏进了学术之门。招待上前来,请他二人坐下。这里完全是欧美风味,当然是男女无界限的,加之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传统习惯,男女之间,终不能像欧美人那样,在交际场中,奉女人为神圣,比较随便些,所以这个“美化同乐会”,是有欧美男女交际公开之乐,而无男女虚伪礼节之嫌的,可说真得两性调和之趣。

周秀峰一坐下来,左边沙发上,是位化妆有名的董小姐,左边小椅上,是位善于跳舞的李太太,她们都是欧化的装束,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地露出肉体来。天下事就是这样矛盾,屋子里既有了暖气管,足见大家是怕冷,可是左边的这位董小姐,身上穿了米色薄绸的西式背心,胸前双峰微凸,两只光胳臂,连两胁都露在外面。她偏是手上拿着一柄软毛羽扇,一扇一扇,这扇子很长,她直将手臂压在周秀峰的椅靠上,向怀里扇。周秀峰便是不回过头去,这一种肉感,直送到眼帘,况且那羽扇上的长毛,不时地拂了过来,正可扰乱他的视线。羽扇虽是一种装饰品,然而它既是在空气里摇摆着,自然有风,这风微微地吹来,自然把小姐们身上的香气传递到最近的一个人,周秀峰于是陶醉了。

回国的留学生,常是分着两派。一派看透了外洋的习惯,总不如中国那样敦厚,而且觉得外国人也不过如此,我是留过学的人了,不应当跟着国里的人,胡乱模仿皮毛,因之,回国以后,一切都恢复中国人原状,所以许多名教授们,一年不露一回西装。还有一派就处处要表示他留过学,异于平常的中国人。换言之,由德国回来的,变了德国人;由美国回来的,变了美国人。周秀峰的脾气,大概是属于前者的,不过还没走到极端罢了,因此,他对于没有出洋的女子,装束那样欧化,觉得是躐等的盲从,非常不赞成。不过今天到了“美化同乐会”,看了这些洋化的太太小姐们,觉得她们自也有她们好看之处,尤其是这位董小姐,欧化得太好。

当他如此陶醉在群香国里的时候,却有一个西装男子老远地笑着过来,这不是别人,正是从前介绍他和黄丽华认识的刘子厚。因笑着站起来,和刘子厚握了握手。刘子厚笑道:“你现在出门,不是一个孤独者了,你当怎样感谢我呢?”周秀峰这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笑了笑道:“太太没来吗?”刘子厚道:“我们是秤不离锤,公不离婆,哪有不来之理,她在那边客厅里呢。”于是二人同在沙发上坐下,那董小姐把羽扇上的长毛拂了拂脸,对着刘子厚似点头不点头的样子,下巴动了动,眼珠转了转,接着便是一个微笑。

刘子厚道:“好久没有见董小姐了,我听见一个消息,说是这个月董小姐就要‘麦累’了,真的吗?我们又得叨光一杯喜酒呀。”董小姐眼睛一眯,笑道:“谁说的,还不一定呢。”刘子厚道:“那位张先生今天来了没有?介绍我们见见吧。”董小姐对于他这一问,也不答复,也不默然,却向着个穿西服的青年用嘴一努。周秀峰看那青年时,黄黄的脸,长得并不怎么英俊,倒是西服的料子极为讲究,手上带着一个大钻石戒指,他正用手端着一只玻璃杯子喝汽水,所以那个钻石戒指,精光灿灿。可以看见,他一见董小姐向他努嘴,已知道是介绍之意,便放了杯子,向刘子厚面前走来,伸着手和刘子厚握手,董小姐这才站起来介绍着道:“这是密斯脱张,这是刘子厚先生。”一个叫密斯脱,一个叫先生,这里面自然分别含着亲热与恭敬的两种意思。

那位张君听说是刘子厚,将手竭力地握着,表示他那诚恳的样子,因道:“我早听密斯董提到刘先生了。”周秀峰听他说话的口音,夹着不少的福建腔,自然是个福建人。接着刘子厚又替他介绍,周秀峰便问:“张君贵处哪里?”他笑道:“原籍是福建,不过从小就在星洲长大的。”华侨对新加坡,向来都称星洲的,这样看起来,他一定是个有钱的华侨。华侨的子弟回祖国来读书或游历,别的不敢说他有什么成就,但是必定可以找到一个极时髦而又极漂亮的女人,这女人总是心悦诚服地嫁他,不问他已娶未娶,只要他口里表示,不曾娶妻就行了。周秀峰这回子看了张君,心里仿佛感触很深,便将刘子厚拉到一边,笑问道:“董小姐眼界很高,向来把时髦青年都不大看在眼里,这次怎么突然嫁了姓张的?”刘子厚笑道:“姓张的也很时髦呀,不过皮肤黑一点罢了。你要知道董女士的生活程度很高,不找一个有钱的先生,她的生活是解决不了的。这张君的财产,除了在南洋的不算,巴黎、伦敦、纽约,都置有很好的房屋。她醉心于游历外洋的梦,不但可以达到,而且可以在外国住家了,这是她多么称心如意的事哩。”周秀峰道:“唉,女子总是这样抱拜金主义的。”刘子厚道:“那也不尽然吧,我们面前,就有一位不是抱拜金主义的,你大概能知道是谁。”周秀峰明知道他说的是黄丽华,就笑而不答。

本来人到了这个地方,所看见的,都是男如蝴蝶女如花,大家洗尽了愁容,团在一处说笑。过了一会儿,只听到一阵铃响,便是开会了。会场设在舞厅,男男女女一对一对地踏进舞场,还是成双地坐着。有少数是不成双的,也是一个男的,故意傍着一个女的坐了。凡是同乐会里,少不得先有一番钢琴独奏,先敷衍几场,接着便是跳舞了。这些在会的女郎,大多半是能舞蹈的,所以过去了一班,又是一班,有几个人合舞的,也有单人舞的,各尽其妙。近代的舞蹈,第一个条件,就是要露出两只腿,腿越露得多,越是时髦;第二个条件,便是露着手臂与胸脯,自然也是越露得多越好。因之这天在场的诸舞蹈女士,都是尽量在台上露出色相来。黄丽华在过去的一次同乐会中,也曾跳过马来人的土风舞,很出风头。今她和周秀峰同来,周秀峰是不是愿意她跳舞,却不得而知。因之坐在来宾位上,只管看,却没什么表示。在座的老会员,倒有点奇怪,就窃窃私语起来:女子有了爱人,究竟也就有了拘束,你看黄小姐那样活泼的人,今天也就不谈跳舞了。

周秀峰进了会场之后,早就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目标,因之暗中也不时观察会众的态度,见别人的目光不时向自己这面扫来,心里也有点省悟。于是走到刘子厚座位边,低声向他笑道:“糟了,我成了新娘子了,大家常看我,那是为什么?”刘子厚笑着把原因告诉了他,周秀峰笑道:“那是笑话,黄小姐今天是不是高兴跳舞,不得而知。若是说为了我在座的原因,我绝对不能承认,我凭什么可以阻碍旁人的自由。”刘子厚笑道:“黄小姐的舞蹈,实在也是不错,大家都等着要看,所以大家都急了,要解这个围,只有请黄小姐赶快跳舞。”周秀峰道:“那就大家快请黄小姐登台吧。”

刘子厚听了这话,就去告诉会里的干事。周秀峰归座以后,不多一会儿,就有一个人登台报告道:“现在有一件事报告诸位,就是我们会里的会员黄丽华女士,是一位舞蹈大家。这一次会,没有黄女士表演,我们以为黄女士有什么贵干,不能到会,也只好感到遗憾。可今天黄女士本人也在会场,显系怕受累,并不是没工夫。现在有许多会员主张黄女士临时加入表演,推兄弟出来,请大家一致请愿。”报告已毕,立刻在场的人噼噼啪啪鼓起掌来。周秀峰在许多人中,却是首先鼓掌的一个。黄丽华最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周秀峰持着什么态度。现在他首先鼓掌,那就是在暗中说,你可以去跳舞,于是笑对他道:“他们胡闹,你为什么也跟着他们起哄?”周秀峰笑道:“人家都说你的舞法高妙,我也想瞻仰瞻仰究竟妙到什么程度。别人都知道你的舞法妙,我倒没有看过,岂不遗憾。”黄丽华笑道:“我实在没有准备跳舞,为了你要看,我只好牺牲自己的主张了。”说着,她起身向化妆室而去。

她如此一起身,把全会场的视线都移动了,啪啪鼓掌之声,震动屋瓦。黄丽华心中也觉得风头十足,叫人到汽车上把自己早已准备着不曾拿下车来的跳舞衣服和鞋袜一齐拿到化妆室里来。在会场上的人,继续在看别人的跳舞,心思就不至于放到黄丽华身上。但是周秀峰却没有去看跳舞,心里只想着,说跳舞她就跳舞起来,不知道她哪里去找跳舞的衣服,现在虽有别人的,可惜她是不愿借别人东西的,何况这种衣服,总要合身材方妙,她借来的衣服也未必能合身材。他正如此想着,早又是震天震地的一阵鼓掌声,原来是有人在台上报告:“黄女士这就登台了。”黄丽华一走上台,大家又是一阵鼓掌,她今天虽然穿了舞衣,那舞衣和今天各位穿的却是不同:质料是绸而不是纱,颜色不用红绿而用白色,只是多配些水钻。两条大腿,也不是光的,另外罩着丝袜,也不是那种兜腿缝的短裤,一抬腿便令人遐想,她可穿着一条极长的珠络裙子。总而言之,活泼之中,多少还含点儿庄重性。而且最奇怪的,她并不怎样乱抬高腿,只是适可而止。好在她的舞步身段都好,而且又是一位极有钱的小姐,因之依然大受欢迎。

周秀峰也就想着,有人说,黄丽华到了交际场上便流荡过甚,不像一个上等人物。但是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她也很能适可而止,不是人家传说的那样浪漫呀。他一高兴,自也不免跟着大家鼓了两回掌。黄女士跳舞已毕,依然换了衣服坐到周秀峰一处来,等着游艺完了,大家都去入席,又是成双成对的。席后,再在大厅上男女合舞。还未入场之先,黄丽华握着周秀峰的手笑道:“今天人多,熟朋友也不少,我若一个一个应酬起来,那就会把我跳得累死,请你紧紧地跟随着我,让别人不好向我开口。我只和你舞一场,说是头晕,就可以先回家了。”周秀峰道:“你既是怕累,我马上送你回去就是了。”黄丽华笑道:“不,我也要考考你的步法如何呀。”约好了,二人才进场去。周秀峰对于黄丽华虽然不能认为是自己的爱人,但是有人当了面和她跳舞,也大非自己心里所乐意,因之就照着她的话,紧紧跟随。跳舞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再说话,二人就抱着跳起来了。

周秀峰和她交了许久的朋友,都是中国式的交际,从来不像今天这个样子亲密。现在周秀峰将她搂抱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而且他自从回国以后,渐渐离开了洋式的交际,不曾和女友跳过舞。跳舞场,人品太杂,也一回没有去过。所以今天这一跳舞,把已隔别三四年的跳舞滋味又重新温起。黄丽华那一只粉臂,搭在他肩上,他觉得那粉臂上有一种极好闻的香气,眼睛由她的玉肩上,一直望到手掌上来,他几乎禁不住自己要吻上去。他们舞过了一套,音乐停止了。黄丽华走到一边去,果然她紧随着周秀峰,并不走开,周秀峰忙着倒了一杯苏打,两手捧了过来请她喝。黄丽华瞟了他一眼,微微地低声说道:“你不怕人家注意吗?”周秀峰也低声笑着道:“有是有人家注意的了,让他们去注意吧。”黄丽华将这杯苏打喝完了,还不曾有什么表示,周秀峰已经伸着手,将杯子接过去了。

黄丽华笑道:“你怎么今天特别客气起来,我的面子不小哇。”周秀峰将杯子放下,回转身来,笑道:“这是我们应当尽的义务。”黄丽华道:“今天你很快乐了,也该回去了吧?”周秀峰道:“还早啦,忙什么,我们再合舞两回好不好?”黄丽华低声笑道:“你怎么变了态度了,不是不大赞成这种盛大的宴会吗?”周秀峰笑道:“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表示?就算有这种表示,我今天来参加了这个盛会,所说的话,也应当以事实证明来取消了。”黄丽华已觉他这话很有些勉强,自己也不愿再进一层逼他追加理由,只笑着点了点头。音乐奏将起来,二人又舞了两次,依着周秀峰,就是再在这里玩一两小时,也没有关系。但是黄丽华却很奇怪,他的态度变得很快,恐怕他是有意如此。因之坚决地要回去,周秀峰也不能比她更热烈,只得随着她走了。

刚出了大厅,要到储衣室里去取衣服,却顶头碰到了刘子厚。他一把将周秀峰拉着,拖到一边去,笑道:“到了这同乐会以后,你不觉得人生少不了一个美丽的爱妻吗?”周秀峰微笑着,点了点头。刘子厚道:“不但光是美丽而已,而且还要善于交际,善于谈吐,富有人生常识。这位黄小姐,便是对劲的人物,我介绍的原意,到今天你算见着效验了。”周秀峰笑道:“你可不要乱说,我和黄小姐,也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朋友罢了。”

刘子厚握着他一只手,着实摇撼了几下,笑道:“周先生,你急什么,我并没有说你们是特别的朋友呀。不过朋友不能走来就特别的,当然要经过一段平凡的阶梯,我们很希望你们不要永久是平凡的。”说毕,哈哈大笑而去。

黄丽华走了过来,问是什么事,周秀峰如何好实说,笑道:“他笑我不会找娱乐,这样好玩的地方,倒要先赶着回去。”黄丽华鼻子一耸,笑着摇摇头道:“你撒谎,他说的话,我听见了。”周秀峰道:“你既是听见了,何必又要问我呢?”黄丽华道:“我就为着要试试你撒谎不撒谎。”周秀峰笑道:“他这种话,似乎有点唐突你,所以我不得不撒谎。我若直说出来,你一见怪,我怎么办呢?”黄丽华瞟了一眼道:“你究竟是个傻子,若是调皮的人,他就会学着别人的口音,照实说了。我要怪你,你就可以向刘先生身上一推呀。”周秀峰道:“好在你都听见的了,我虽不说,那也没有关系。”这一句话,倒说得黄丽华默然了。

二人走出了大门,周秀峰代寻了一阵汽车,好容易找着了,搀着她上车子。车子先送黄丽华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周秀峰先开了车门,搀着黄丽华下车。这在旁的男子,她自然认为是应有的身份,唯有周秀峰,向来不肯如此失身份的,今天突然变了一个态度,不能不引为奇怪。在下车之后,走上台阶的当儿,不知不觉握了周秀峰的手,道了一声谢谢。周秀峰不知此语何由而至,他也不知道要怎样答复她这一句话才好,只笑着点了点头。黄丽华道:“今天你不要客气了,夜深了,让我的车子送你回去吧。”周秀峰笑道:“好在这种办法,也不是第一回,我也就不客气了。”说时,望了黄丽华走进屋内,这才坐了她的汽车回寄宿舍来。

刚走到楼廊子下,丁零零一阵电话铃响,自己顺手将话机拿在手上,向话机里一问话,有人问道:“周秀峰先生回来没有?”周秀峰答道:“我就姓周。”那人笑问道:“到家了,那就好,我很惦记。”说话的正是黄小姐。周秀峰笑道:“有你那样又稳又快的汽车坐着,还会在路上出个什么毛病不成,多谢你惦记。”黄丽华笑道:“今天你太累了,睡觉去吧。”周秀峰道:“你呢?”黄丽华先笑了一阵,然后道:“我不累,但是我也要睡觉了。”说毕,道了一声“再见”,把电话挂上了。周秀峰走到房里,伸了一个懒腰,向床上躺了下去,心想,黄小姐对于我,总算用情到了二十四分,不过因为夜深点,连我坐了汽车回来,她还不放心,要打个电话来问问,这可看出她是用情周密。我看今天同乐会里的女子,比她再漂亮的,就不见有几个。至于交际的手腕,在交际场上的风头,这可是要推她坐第一把交椅,没有人比得过去。在一个新世纪里为人,总不免到交际场上去的,到了交际场上,若没有这样一个娇妻,未免减色,因为大家都很文明,有很美丽的太太同去。其间一个人,若是带一个不会交际的太太去,那就不如未曾娶妻的人,始终是个孤独者,却也没有人注意,对于面子上,也就无所谓,反之……

正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刺人耳鼓的声浪破空而起,原来是这楼外大杂院子里有一对夫妇拌起嘴来了。有一个女的道:“你这浑蛋,就是这样子把老娘敷衍过去,就算事了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明天要不给我三块两块的,咱们是没完没了。”一个男的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老子一天到晚,苦扒苦挣的几个钱,不能让你去胡开心。我在外面做活,你在家里只管串门子闲聊天,那可不行。”女的道:“我不懂那些个,我不讲平等,我就只知道娘儿们应该找爷儿们要吃的,要穿的。”男的道:“我没有说不给你吃,不给你穿,可是你也得好好儿地过日子呀。”说到这句话时,这男子已是完全软化了,那女子似乎也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更是啰啰唆唆,只管向下说了去。那个男子到了此时,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只是默然无声。在这样啰唆的当中,那个女子,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话,又说了好几回。

周秀峰倒替那个男子抽了一口凉气,不料他就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哲学所屈服了。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只是讲着几套的俗话哲学,丝毫无理由可讲,这种无知识的女子,是如何可娶为妻呢?他正这样推测,那楼下的拌嘴声,也就一阵紧似一阵,不但是听得恼人,而且那种不成理由的言辞,听了也实在可气,倒不觉得无端地替天下旧式家庭的男子们同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一场意外的教训,对于旧式而又无知识的女子,加了一层厌恶,他在爱情道上,又有了新发现。其实周秀峰这种揣测,未免有点错误,玉子在那院子里,听到院邻那一种无聊的吵闹,也是讨厌,睡在炕上叹了一口气道:“这大杂院,真是不能住,这种穷日子,对付过着吧。深更半夜,自己闹着,也不怕耽误人家的事。”陈大娘道:“少说话吧,让童家嫂子听到,又说咱们多事,也不过把你吵醒了一会儿,又耽误得你什么事?”玉子道:“你瞧对面楼上,还亮着电灯,人家那些大学堂里的先生,都是晚上在家里做事,第二日一早就到学堂里去的,夜里这样吵,人家怎么看书?”陈大娘道:“你倒好心眼儿,替先生们着急,你和他沾亲带故?还是怎么着?”这句话一说,玉子可就无辞可答,默然睡觉了。

次日早上起来,见对面楼上的窗户依然开着,大概周秀峰并不受什么吵嘴的影响,已经上课去了。上午的时候,偶然到门口去望一望,只见一辆很漂亮的大汽车,停在隔壁教员寄宿舍门口,再走回家时,听到那楼窗户里已经有了周秀峰的笑声了。她心想,我这一阵子,常看到他坐了汽车回来,大概今天又是坐了汽车回来了,我听到马先生说,他也不过挣三百来块钱一个月,似乎还够不上自己买一辆汽车坐。到大学堂里,不过是这一点子路,似乎也犯不上常雇汽车去。这样想着,只见竹子也由外面向里跑,于是对她招招手,微笑道:“我们望望街去。”竹子道:“这可是你要我去的,妈说起来,我可说是你。”玉子瞪她一眼,想了想又忍回去了,微笑道:“你就说是我吧,那也不要紧。”竹子携着她的手一路走到大门口来,笑道:“我知道,你没有那好心眼,带我望街,一定有什么事要支使我,那你可得给我钱买吃的才行。”玉子道:“这么大一点小姑娘,什么也知道,我给你买吃的就是了。”到了门口,玉子故意对那辆汽车望着,笑道:“这辆车子多好看,谁的?”竹子道:“是周先生坐来的。”说着,扯着玉子的衣服,低了声音,对她笑道:“哪一天,咱们偷偷地和周先生出去玩,借着车子跑一趟,你看好不好?”玉子道:“你准知道是周先生的汽车吗?”竹子道:“不是周先生的,是个黄小姐借给周先生坐的,我听到隔壁听差和那汽车夫说话。汽车夫说,他们家有三辆汽车,这一辆是小姐的。”玉子道:“那黄小姐干吗老让周先生坐着她的车回来呢?自己不坐吗?”竹子道:“我哪里知道?人家愿意借给他坐,咱们管得着吗?”玉子在身上掏了三个大子交给竹子,道:“回头卖糖葫芦的来了,你去买一串糖葫芦吃吧。你现在到周先生屋子里去看看,看他在做什么?你千万别说出真话来,说是我让你去的。”竹子道:“那你还得再给我三个大子,要不然,我不去。”玉子望了她一望,只得在袋里又掏三个大子来,交给她。竹子一摇手道:“我不要了,你还没有给我,就先生着气。”玉子笑道:“我的冤家,你拿去吧,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呢。”说着,把三个大子乱向竹子手心里塞。竹子含着笑拿着去了,玉子依然很自在地望街,以便得着竹子的回信。

约莫有四分钟的工夫,竹子很快地跑了来,笑道:“姐姐,真美。”玉子道:“在大门口瞎嚷什么?我怎样真美了?”竹子道:“我不是说你美,我是说那个黄小姐真美。”玉子道:“你怎样知道人家美?”竹子道:“她在周先生屋里坐着,我怎么不知道呢?”玉子道:“她坐在周先生屋子里说了些什么?”竹子道:“我先到楼上的时候,他们的听差摇着手,不让我过去,周先生的房门也关着。后来周先生出来了,陪着那个小姐,楼上楼下,到处一看,那个小姐身上真香,过去了许久,还闻到她身上那股子香味。”玉子道:“穿了什么衣服?”竹子道:“你别忙,她就会出来的,你在门口待一会儿,就看到了。”说着话时,见那汽车夫已经开着车子掉过头来。

一阵笑声,周秀峰陪着一个女子出来,玉子连忙向门框后一缩,微微地将头伸出来一点,看她是个什么美样子。那衣服的样子,说不上来是中式还是洋式,不过腰身是细条条儿的,袖子又小又短,把手胳膊全露在外面。衣服的颜色,红里面透着微黄,在阳光下面,倒照得有些金光闪闪的。她那头发,像那楼下的牡丹花似的,簇拥着堆起来,在鬓下压着一大朵红色的大绢花。脸子隔得路远,看不十分清楚。但见她伸着手,笑嘻嘻地和周秀峰一握,然后上车去了。车开着去了老远,周秀峰还在门口望着。

玉子一阵心里难受,立刻转回屋子里来。竹子跟到屋子里作笑问道:“姐姐,你看人家不美吗?”玉子向炕上一坐,两手一扬道:“哼,美什么?不过有钱,衣服穿得好罢了。”说毕,又将嘴一撇。竹子道:“听说她家真有钱,说是有好几百万呢。”玉子道:“几千万也不关我什么事,提她做什么?”竹子见姐姐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她怕碰钉子,转身就向外走去。玉子道:“忙什么,我还有话和你说呀。”竹子一面走进来,一面笑道:“我怕你生气,我不敢在你面前待着。”玉子笑道:“真是废话,你好好地告诉我,那个时髦女的,在周先生屋子里说了些什么?”竹子道:“人家是个小姐,怎么叫人家时髦女的,这可是个新鲜名儿。”玉子道:“什么大姐小姐?你在她家当过下人,挣过她多少钱一个月?”竹子道:“我说你在生气,我不愿意和着你说不是。”说毕,转身就要走,玉子连忙伸手一把拉住,笑道:“我不生气了,你说,她坐在周先生屋子里是怎么一个样子,你说了,我再给你三大枚。”竹子笑道:“今天你待我很不错,我得实说,我到周先生楼上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小姐不是,叫什么呀,我说不上。”玉子笑道:“管她叫什么都成,你说吧,怎么样呢?”竹子道:“她坐在周先生床上,周先生坐在椅子上,周先生对面望着她直乐。我听到她说了一句,说是这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被单衣服,都是谁洗呢?”玉子插嘴问道:“周先生怎么说?他说是送到咱们家来洗的吗?”竹子道:“没有,周先生说是送到洗衣房里去洗的。”玉子点点头道:“这倒是对,那女的又谈了些什么呢?”竹子道:“没说什么了。她一回头看到了我,就问周先生,这里还有人带着家眷住吗?周先生看见了我,就说是街坊,他说着,假意出来叫听差在楼口上招了招手,叫我下来,又给了五大枚,叫我回来别对你说。往后我下了楼,他两个人也就出来了。”

玉子听了这话,许久作声不得,在身上无精打采掏了三个大铜子,交给竹子,用手一挥道:“你出去买东西吃吧。我脑袋晕,要躺一会儿了。”竹子道:“你是听着心里难受吧,我去给你打听打听,那小姐和周先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玉子一瞪眼,低声骂道:“别胡说了,你多大一点儿年纪,知道什么叫难受不难受。千万不去瞎打听,让人家知道了,可是笑话,我倒没什么,人家会说你是小妖精的。”竹子听到姐姐如此说了,以为真是一件害臊的事,就不敢再说打听了。今天两面受贿赂,得着不少的铜子,这就可以大大地去买吃的了。竹子去后,玉子一人横躺在炕上,心里想着,像他们在大学堂里当先生的人,有两个女朋友来往,这年头很不算什么。可是照着今天的情形,就很可疑了,干吗不让竹子回来告诉我呢?这样看起来,有钱的人还是和有钱的人在一起,不会和咱们谈得上的,既是谈不上,我就别痴心妄想了。自己一个人在屋闷想了一阵,究竟也得不着一个结论,可以疑心是周秀峰的至好朋友,也可以疑心是周秀峰的平常朋友。本打算在院子里看看周秀峰的颜色,倒是比平常怎样,然而他的楼窗,今天是始终没有打开,仿佛他也就不在家,心里一个疙瘩,也只好老让它拴着。

到了晚上,这样秋深的时候,灯火一亮,院子里各家人家都紧紧地关了屋门,院子里的人声自然渐渐沉寂下来了。玉子在屋子里吃过了晚饭,一人却开了屋门,到屋子外面来站了两三次,抬头看看对面的楼窗,始终是关闭的,似乎周秀峰还没有回来。然而窗户虽没有打开,屋子里的电灯却是亮的,起初还疑心是偶然没有熄了电灯,但是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却有一种吟哦之声发出来,不过那吟哦之声,叽里咕噜,很像是外国话,很不易懂,这当然是周秀峰一人在屋子里寻乐,绝不是别人能在他屋子里发出这种声音的。玉子故意高声道:“竹子,你出来瞧瞧,今天的月亮多么好哇。”竹子听说,真个一跃一跳地跑了出来。抬头一看,只见一片蔚蓝色的天光,披着几块棉絮似的白云,另外一钩月亮,像一把银梳子似的悬在天上,照着地上,微微有些昏黄的颜色。竹子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有些月亮影子,你怎么倒说是好看呢?”玉子道:“也不一定要圆月亮才好看,缺的,半边的,只要有月亮,就很好看。”竹子道:“我不瞧,你说好看,你就去看到天亮吧。”说毕,她就跑进屋子去了。

玉子究竟是把这月亮看得有兴趣,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依然徘徊不走。心里想着,刚才高声说了两句,周秀峰在屋子里,当然是听见。那么,这个无线电报打了去,五分钟之内,无论如何,是应该有回电到来的。她如此想着,因之压着脚步,轻轻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在月下走着,走两步,抬头对窗户上看看,静等着周秀峰一种表示。设若他有什么表示,这就可以断言,白天那个坐汽车的女子,不过是他的平常朋友,决计没有什么关系的。不料她心里如此想着,事实却是相反,周秀峰依然是紧闭了窗门,只管在屋子里哩哩地唱着英文歌,对于窗子外这一个候信儿的人,始终不曾理会。玉子想,往常这窗户门不到夜深不关,纵然关着,只要我在院子里有一点响动,他就把窗户开了。今天为什么我这样大声嚷着都不理呢,这绝不能说是没有缘故的了。

玉子一人想着,尽管在院子里徘徊,抬头看着天上那半钩瘦月冷清清地悬在蔚蓝色的天上,旁边并没有什么星光陪着,更显出这月亮是清瘦的,自己的人影子,模糊不清半斜着躺在地上。回顾院子里没有人,就剩自己和这个影子,也就说不出来是如何清冷了。正在她这样徘徊不定之际,忽然有一阵嬉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这声浪震破沉寂的空气,非同等闲,实在是由半空里传出的,原来楼窗户已经开了半扇,是哪里发出来的声音呢。玉子听到这声音之后,立刻就停住了脚,偏着头,仔细去听那窗户里发出来的声音。然而听了许久,大体可分出来是一男一女在喁喁细语,偶然就带一点笑声。究竟说的是些什么?笑的是些什么?却听不出来,这不用疑惑了,女的一定是那位黄小姐,她白天来了,晚晌有什么不能来?新式女子,就不分什么日夜的,只要是愿意到的地方,白天可以去,夜晚也可以去。今天白天,她既然来着,这不是她是谁呢,这也很容易证明,只要到大门外去看看,是不是停有一辆汽车,这件事就明白了。但是这个时候,街门已经关闭了,若是自己偷偷地去把街门打开,惊动了院子里的人,那还了得。不过也许大门没关,碰巧可以看上一看,于是自己慢慢地走到大门口来,然而大门是紧关着,还上了门闩了,这是不容易打开的,于是轻轻地移着步子,又走了回来。

在她走回来的时候,到了楼窗下,又不禁心里再拴上一个疙瘩,原来那打开的半扇窗户,现在又关上了,若说他们是无心的,窗子开着,为什么要关上?若说他们是有心的,楼上的窗子,开也好,关也好,楼下人反正是看不见里面。不过最奇怪的,偏是在自己这一移步之间,这窗子就关了,这倒好像是正对着自己而发。那么,自己在院子里徘徊,楼上人也是偷着看见的了。你们只管偷看,这在我家里,我爱怎样走就怎样走,谁管得着。想到这里,禁不住又是抬头一望,只在这一望之间,恰是缓了一分就太迟,快了一分又太早,不迟不早,正好看到两个人影子紧紧地在一处,映在窗子上。因为窗子里已垂下了纱幔,这人影子被电灯射在窗纱上,更是显明了,不过这影子,被窗纱的纹抖乱了,分不出来是男是女,而且这一双人影子,一闪就不见了,时间极短,也不让人去仔细鉴定,只好成个疑案了。因之退后两步,对着那窗户只管出神,以为那一双影子,若再出现,一定要看个仔细。但是那影子,绝对不出来了,不但那人影子不出来,而且喁喁笑语的声音,也绝对没有了。

呆立了许久,反而觉得这院子里静悄悄的,那天上的月亮四周,一阵子的工夫,竟铺上许多松软成片的白云。云很快地移动着,在月亮下面走,那半轮瘦月极像一个冰梭子,在那里织棉絮团子,那么越走越快,也越来越厚,那月亮慢慢地看不见了,只剩云堆里一团白光了。云厚了,天阴了,同时院子里的寒气也觉突然加重,两只脚上渐渐地有一阵凉气,由下向上侵袭着。于是退了几步,退到自己卧室外的窗户边,斜斜靠着窗台,眼望着天上,心想,刚才的月亮那样子光亮,夜景多好,不大的工夫,月亮就埋藏起来了,夜色也就大大地变动了。玉子心里想着,天下的事,不就是这样难说吗?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月亮那样光明,现在天阴了,月亮也隐藏起来了,人生在世,不和这月亮一样吗?现在我算看透人心了,穷人还是和穷人在一处,不必高攀了;阔人娶穷人家女子做姨太太的,还可以找得着。真说阔人和穷人结亲的,哪里看到过呢!我以前真有些痴心妄想了,这月亮似乎也有点害臊,怕见人,我想月亮在天上照着地下,什么事她也看得见,我才该害羞呢。

她一人在此静静地想着,一阵大风由天空过去,将屋前屋后的树木刮得呼呼作响,对面楼上未加拴系的几扇楼窗,一齐掀了开来。陈大娘在屋子里嚷道:“你这孩子发了什么傻劲,这样凉,你还在外面站个什么劲儿。”玉子也觉这寒风由袖子里向身上钻了去,很是难受,就慢慢地推着门,走进屋子里。陈大娘一看她的脸上,都让风刮得雪白,连那嘴唇也变成紫色。陈大娘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在外面吹得脸上这样惨白。”玉子淡笑道:“我看月亮。”陈大娘笑道:“你也想学那些有钱的人一样,闹个什么赏花赏月吗?人家知道,真会说咱们穷疯了心了。”玉子也不去和母亲辩解,悄悄地上着炕,就躺下了,然而她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全院子里人都睡了,屋子里的灯也灭了,四周静悄悄的。但是仔细向外听时,觉得那对面楼上有一种喁喁的细语声,由空气中传出来,当大风过去的时候,那声音格外可听。穷人没有别的胜似富人,然而这睡觉一件事,却是比富人早得多,所以玉子上了炕许久的时候,其实还不过是十二点钟。

当楼上的钟声当当敲过了十二点的时候,接着便听那楼上有人大声说话,跟着门外轧轧的一阵汽车声响,由近而远。然后那楼窗内,发出歌声了,歌唱的是什么,不大明白,但是听那声音,自是很欢悦的样子,这一定是周秀峰送客而后,乐得唱起歌来了。半夜里唱歌,在周秀峰那边,真是不易见的事。今天晚上,我是这样扫兴,他倒是这样高兴,也许他知道我在院子里听过他们说话,他故意唱歌来气我的。这样看起来,男子们是最狠心不过的,他弃了那个人不算,还要把一顿气给那个人受呢。她在这里正作此想,恰好是那边的歌声牵连着不断,仿佛之间,听到歌词里面有这样两句,“妹妹,我爱你,我爱你!”玉子听到,心里难过,已是不能安心躺着了,便坐了起来,爬到窗子边,将窗纸挖了一个小窟窿,向外张望。但是所看到的,只是对面电灯光所映照的那一扇楼窗,并没有别的什么。张望了许久,自己也觉得无甚趣味,依然躺下,头一靠了枕头,就思潮乱涌起来:由当初认识周秀峰想起,想到最近为止,一会儿觉得可喜,一会儿又觉得可悲,想得的结果,是做了几个月的幻梦。现在明白了,做一场梦也不要紧,然而和周秀峰同游几次,自己已觉得是他的人,而今被人抛弃,也可羞哩。想到这里,陈大娘从梦中惊醒,昂了头在外问道:“孩子,怎么样,怎么样?你做梦了?”玉子道:“我不怎样。”陈大娘道:“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呢?你听,你说话还带着哭音呢。”正是:

本无好梦留人睡,却有痴人做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