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子心里闷得慌,不觉就顺脚走到门外去闲看,不料一抬头,恰好周秀峰由家里出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说也奇怪!好好的脸上会发热,她一看人家的态度,依然像平常一般,心里舒服多了。当时低了头,默然地走回房去,坐在炕上,斟了一杯茶捧着喝,眼睛望了窗户外挂的帘子,由这帘子更可看到周秀峰那个楼窗。陈大娘正在隔壁屋子里洗衣服,就问道:“竹子,你刚才到隔壁去,接了衣服回来没有?”竹子也在外面屋子里,答道:“姐姐说,以后不给那周先生洗衣服了。”陈大娘道:“胡说,不知道你要人家什么东西没有得着,又来捣乱了。”竹子道:“怎么是我捣乱,你问姐姐去,她不是对我这样说的吗?”陈大娘湿了两只手,掀起一角围裙,一面擦着手,一面进来问道:“孩子,人家待咱们不错,为什么不给人家洗衣服呢?”玉子一疏神,泼了一身的茶,抽了手绢,不住地拂身上的水渍,问道:“又嚷嚷什么?”陈大娘道:“我在外面屋子说话,你在里面屋子里怎么会听不见?”玉子笑道:“我没留神,你再说一遍,也不要紧。”陈大娘道:“刚才竹子送衣服到隔壁去,你为什么不让她带衣服回来?”玉子笑道:“我和她闹着玩的,这样不要紧的话,你倒又肯听了,我就嫌她常到人家那儿去要东西。不给人家洗衣服了,我看她怎样和人家要去?”竹子听到,抢着跑了进来,用手指着玉子道:“你好人啦,刚才你还对我说,别告诉妈,你倒先去告诉了,告诉就告诉,我全说出来。”玉子原是随便说的两句话,以为把母亲敷衍过去,也就算了,不料竹子更是死心眼儿,她就不曾理会玉子的用意。
玉子听了她要全说出来,心里倒有些着慌,但是又不能示弱,一示弱,反要让母亲疑心了,因道:“你要全说就全说吧。我偷了人家什么?拿了人家什么?”陈大娘道:“你这么大人,怎么和她生气!”竹子道:“那周先生和魏先生在家里说姐姐呢,他说姐姐长得好看,让我听见了。周先生怕我回来说,给了我一把铜子。那魏先生又说:‘姐姐为什么……’”陈大娘见竹子站在身边,头正在齐平肩下,一举手,就在她头上敲了五个爆栗,玉子听了她向下说,一直说到要向挂帘子的事了,雪白的脸都气青了,现在陈大娘给了五个爆栗,又骂道:“昏君,什么话你也说。”玉子点了头,微笑道:“该、欠,打得好。”竹子两行眼泪向下一流,一撇嘴哭道:“干吗打我?是人家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不许我说,又问我做什么?”陈大娘道:“胡说八道,谁问你来着?”竹子指着玉子道:“她问我的,你问她,对不对?我在那儿拿了钱回来,她就盯着我问,问我周先生说什么来着。死玉子啊,你说啊,我这话是冤枉你吗?”陈大娘轻轻骂道:“死东西,别嚷!你要嚷,我揍你。”竹子道:“你打我,我不服,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打我?”玉子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低了头,眼睛水汪汪的,只是看着地。陈大娘道:“得啦,我又没说什么,你生什么气?有道是:‘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这也值得生什么气?”
玉子并不是生气,只让妹妹乱七八糟地把心病嚷了出来,不好意思。在这不好意思之间,心里一急,就流出泪来了。妇人们无论是喜怒哀乐,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她有一个极好解决的办法,就是哭。玉子虽然聪明伶俐,胜于别的女孩子,但是女孩子的本性,却是不能摆脱的,所以她就流泪。偏是母亲毫不怪她,而且说出很体贴的话来安慰她,心里一感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了。陈大娘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家直说好话,你倒哭起来了。”玉子觉得母亲说得对,也无法再驳她,就倒了下去,伏在枕头上哭。陈大娘望着她一会儿,没有办法。这时竹子靠了门,用手揉着眼珠,是大声音哭,玉子伏在枕头上,是小声音哭。陈大娘一点儿没有办法,叹了一口气,自出去了。玉子哭得本没来由,哭了一会儿,就先停住了,竹子还是不住地哭。玉子站起来,将横绳上挂的手巾取将下来,揩了一揩眼泪,回头看见竹子,便道:“你还哭吗?”竹子道:“全是你在妈那儿使坏,让我挨了揍了,你瞧,往后你叫我给你做事,你看我干不干?”
玉子听她说这话,在窗户纸的破眼里向外看了一看,见母亲在很远的地方向悬绳上面晾衣服,便回头对竹子道:“我是当着你的面儿说的,又不是在背后说的话,怎么算是使坏?”竹子道:“你说我老和人家要钱,那还不算使坏吗?”玉子忍不住微笑道:“那算是我说错了,以后我还是让你到隔壁去,我还可以让他们多多给你钱,可是什么话,你也不许回来说才行。”竹子道:“我从前说过吗?是你和妈提起来,我才这样说的。”玉子在身上一掏,摸出几个铜子,就交给竹子道:“得了,这一回算我错了,你拿去买吃的,这还不成吗?”竹子道:“存着你那几个吧,我身上还有呢,等我花完了再和你要。”玉子道:“你今天怎么这样客气?”竹子也去拿手巾揩脸,微笑道:“你对我客气,我也对你客气,不是一样吗?”玉子笑道:“你对我客气,你是和我那几个铜子客气呢!”那钱原还捏在竹子手里,竹子一噘嘴,将铜子向炕上一扔,当啷一声,铜子撒了满炕,便道:“我不要你的,还不成吗?”玉子本想骂她两句,又怕把她得罪了,就在炕上把铜子捡起来,笑道:“我和你说一句玩笑话,你又生什么气?往后你就别和我说笑话了。”说时,把捡起来的铜子依旧塞在竹子手里,又怕她再麻烦,两只手推着她的肩膀道:“去去,去买吃的吧。”竹子道:“干吗呀?一会儿和人闹,一会儿又和人好。”玉子笑道:“得啦,去买吃的吧,卖糖葫芦的又来了。”连推带搡地将竹子推到院子里。
偶然一抬头,就看见周秀峰站在对面楼窗边看着竹子,只是微笑。玉子原也是嘻嘻哈哈地笑着,这一见有人看她,连忙缩住了手,靠了门站住。竹子抬了头向着楼窗上问道:“周先生,你乐什么?”周秀峰笑道:“你说我乐什么呢,刚才我听见你在屋子里嚷着哭的,你看,这一会子,就笑起来了。”竹子一噘嘴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偷着听人说话。”周秀峰本来是和竹子闹着玩,被他口没遮拦地把自己心事一说穿,倒闹得真难为情,伏在窗台上,将手对竹子点了两下,笑道:“这孩子说话……”话还没有说完,他身子向里一缩,不见了。玉子听周秀峰说话,老是低着头。这时周秀峰不见了,就拍着竹子道:“傻孩子,咱们家里说话,招上人家做什么?以后可别这样。”竹子道:“都是街坊,说一句话要什么紧呢?你还常常问他。”玉子听了这话,只当没有听见,自回屋子里去了。
这时陈大娘洗衣服洗累了,正卷着两只衫袖,拿了一条小板凳,拦门一坐,迎着风受些风凉。刚才周秀峰和玉子那种情形都看在眼里。加上竹子前前后后那些话,就看破了个五六分。心里暗暗忖道:他们这两个人难道还有点意思吗?像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儿女,想和先生攀一个亲戚,那是千万不能的。若是姓周的凭着他那身份,花上几个钱和我们孩子胡作非为,让人知道了,脸往哪儿搁?那可不成。玉子这丫头向来就不和人家说说笑笑的,我很不明白,她倒小心眼里放下个姓周的,这可合了那句话,“女大不中留”了。心里这样想着,从这里就留下意了。玉子说是帘子挡窗,挡不住苍蝇、蚊子,倒闹得屋子里怪闷的,自己又把自挂的帘子给取下来了。自这帘子取下来以后,那楼上的周秀峰每天总有几次伏在窗台上,向半空里张望。玉子呢,每日头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老是在屋子里做活。陈大娘也说过两次,说是:“在屋子里怪闷的,到外面屋子里来坐坐吧。”玉子就说:“屋里多清静,到外面屋子里去做什么?”陈大娘越发看到七八成,只是她除此以外,对周秀峰又没一些别的痕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五月里的天气,总不能把屋里的窗户给关上。其次大姑娘坐在屋里做事,再好不过的了,难道一定还要到外面来做事不成?明知那窗户天天洞开着,究竟不是件好事,可是又没有法子去干涉,心里计划着,可就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要把这件事好好地解决。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娘儿三个,原是并头睡在炕上,陈大娘手上拿了一把破蒲扇,只是噼噼啪啪敲了个不住。玉子问道:“妈,怎么睡不着?你老是翻来覆去的,闹得我也没法儿睡。”陈大娘一翻身道:“蚊子,白蛉子,真咬死人了,你就不怕吗?”玉子道:“我倒是不大觉得,明儿买一把香回来,晚上点两支熏熏吧。”陈大娘道:“我看光是点香也是不成,这全因为这窗户是开着的,放了蚊子、白蛉子进来。明儿买几尺冷布,把窗子挡上就好了。”玉子道:“不行吧,这窗洞里又没有格栏,冷布怎样糊得起来,要说撕去窗户上的纸,放下来糊在上面,真会闷死人。”陈大娘道:“照你这样说,就愣叫白蛉子、蚊虫叮死,也敞着这窗户吗?再说,这窗户正对着那高楼,这样热天,要光脊梁真也不方便。”陈大娘这样一说,玉子就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大不以为然,认为母亲是存心为难,由这一点想到比开窗子还重大若干倍的事,有的是,像这样不相干的事,母亲都要从中阻碍,关于其他的事,那还能谈吗?越想心里就越烦躁,闹了一晚上,也没有睡好,一直到窗户上大亮,倒糊里糊涂睡着了。
一觉醒来,听到窗子外面有洗衣声,母亲都在洗衣服了,时候一定不早,便忙披衣下床。一只手掀开门帘子,伸头向外一望,那个对房住的老蔡,改了卖江米粽子了。他端了一盆冷粽子要往外走,看见玉子,却将盆放下来,笑道:“大姑娘,今天早上可睡得香,忘了醒了。”玉子道:“昨天晚上吹了风,中了寒了。”说时,皱着眉毛,眉峰挤了一挤。老蔡道:“是啊!这个日子,白天是热,晚上是凉,一个不小心,就准能着凉。咱们这样的穷人,别说生了病,请不起大夫瞧,停了手,也就停了口,那可怎么办?人是死得穷不得,唉!”
那王氏就在屋里追了出来,说道:“老头子,你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一句闲话,招上了你,就没完没了,你还不赶快推车子上街去吗?”老蔡听了他老伴儿的话,恐怕再一耽搁,又是一番啰唆,连忙就端了那盆粽子到院子里去,放在独轮车子上,手扶着车把颠了一颠,又站住了脚。王氏在屋子里看见,就道:“你别又想什么岔了,走吧,有什么事回来再办。”老蔡这也就不言语,推了那独轮车子,慢慢走出门去。
刚到隔壁寄宿舍门口,只见周秀峰背了两手,正昂了头看柳树枝上站的两只喜鹊。老蔡原认得他,就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周先生,你今天没出门?”周秀峰是个受了新思想洗礼的人,对于这种劳动阶级,向来是不肯得罪的。老蔡一问,他就答道:“我没有出去,你现在卖粽子吗?”老蔡道:“凑合一个月吧,下个月就怕不行了。”老蔡将车把一放,笑道:“挺好的,有栗子馅儿的,有红豆馅儿的,也有素的,你剥两个尝尝。”周秀峰摇了摇手笑道:“不行,我们南方人吃粽子,煮得热气腾腾的,吃下去还怕坏事。你们这粽子,冷的倒罢了,盆里还搁上几块冰,我们真没有这结实的肚子,只好让你们北方人尝这种好口味了。”老蔡道:“其实倒是不要紧,这粽子都是煮透了的,冰只是冰着外头,不关里面什么。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这样容易冷、容易热的天气,你们斯文人,一不留心,真也就会害病。我们同院子住的那陈家大姑娘,昨晚又不知怎么着了凉,今天就嚷不舒服了。”
周秀峰忽然听到玉子生了病,心里倒不免一动,便问道:“她病了?什么病?”老蔡道:“我也是刚才要出门才知道的,害的什么病?可说不清。”周秀峰偏着头一想,她是什么病呢?老蔡见周秀峰偏着头沉思的样子,笑道:“周先生,您有什么药方儿吗?我给您捎了去。”周秀峰笑着摇了一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药方儿,也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给人药吃。”说毕,他依旧昂首远眺,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老蔡见他没有什么话说,不能在这里老等着,推车子自走了。
周秀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想等着竹子出来,就可以问她一个详细。不料这日上午,竹子尽管在家里,总不见出来。周秀峰等了一等,没有音信,就背了两只手在柳树荫下走来走去,也走有七八次的工夫。忽然有一个老头子,远远地看见,就躬身一揖,笑嘻嘻地道:“周先生,周先生,许久不见了,您好。”周秀峰猛然间看见他,似乎有些认识,可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会过他,当时和他就点了一个头。那人道:“我到这儿来过好几回,请这里的陈奶奶去打听,都说您不在家。”周秀峰这才忽然想起来了,他是从前在这门口卖卦的马国栋。当时曾为了玉子的面子,许了他在学校里找个事,后来事情一耽误,就把这事忘了。他年纪老一点,倒是可以在陈家跑来跑去,想了一想,不觉露出微笑,便道:“那真是对不住了,没有事吗?请到敝寓去坐坐。”马国栋是巴不得一声,拱了拱手道:“那是极愿意领教的了。”
周秀峰在前引导,把马国栋引到寄宿舍里来,并且不把他引进客厅,一直引到楼上自己寝室里去。周秀峰先让他坐下,又在桌上茶壶里斟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马国栋看见他这样客气,真是不敢当,连忙站将起来,连说不要费事。周秀峰先和他谈了一些闲话,随后就问他和那隔壁陈家很熟吧。马国栋道:“也很平常,不过为访周先生,曾到她那里去谈过两回罢了。”周秀峰点了点头道:“是,我们是同一天认识的哩,你看那陈奶奶怎样?”马国栋道:“真是热心肠的人,唉,可惜出在穷人家里,若是出在有钱人家,她就能做很多事了。”周秀峰道:“可惜她只有两个女孩子,若是男孩子,将来或者可以助她一臂之力。”马国栋笑道:“这话不应当周先生说,你是教育界的人,要讲男女平等啊!”周秀峰道:“男女平等,那自然是我们愿意提倡的。可是男女要认识平等,职业才能平等,职业平等了,其余一切就平等了。她两个姑娘都是完全旧式的,将来拿什么本事去养活她母亲呢?”马国栋道:“这话您倒是说的是,漫说是两个女孩子,就是两个男孩子,像她这种做女工的穷人家,哪里有钱给孩子念书?”周秀峰道:“大概情形固然是这样,可是在北京城里就不同了。现在北京城里办的平民学校到处都是,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去念书,不但不要学费,连纸笔墨砚全是学校里的。虽然求不到高深的学问,看报写信是成的了。”马国栋道:“真是不花钱,这个书可落得念。不过陈家大姑娘这么大了,不念也罢。她家那个二姑娘,正是念书的岁数儿,要上平民学校,倒是挺合适。”
周秀峰听了他的话,不很投机,便不愿向下谈这话了,因笑道:“你提起她家大姑娘,我倒想起一桩事。刚才那个卖粽子的老蔡说,那大姑娘突然病了。这个日子的天气,最容易染时症,不是闹着玩的。她若是真病了,我倒可以介绍她到一家医院里去医治,医药费全不用花,马先生要不要到隔壁去?”马国栋道:“回回来见不着周先生,我才到她家里去谈谈。现在见着周先生,今天不去了。”周秀峰道:“那个不好,往日你找不着我,就去和她谈话,今天你见着了我,已经有了事,你就过门不入,人家岂不要说你忘了朋友吗?”说着,就对马国栋笑了一笑。他听说有了事了,心里又不由得欢喜一阵,问道:“是的,承周先生的情,给我荐个事。我还忘了问周先生,不知道是什么事,兄弟可有力承担?”周秀峰道:“就是我们敝校里抄讲义的事,上次我不是说过一回吗?”马国栋承仰着脸,翘起胡子来,对周秀峰望着。一听说,脸上突然笑起来,就站起来连连对周秀峰拱手道:“真是感谢得很,就是还有什么手续吗?”周秀峰低着头,想了一想道:“这倒要让我先打一个电话,你不是要到隔壁去吗?你可以先到那里去谈谈,回头再来,我就可以给你回信了。”马国栋真也不解,为什么老要我到隔壁陈家去。他既然说,我再回来,就给我一个信儿,我去混一混好,因此就起身到陈家来。
他站在院子里,就先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扬着声问道:“陈奶奶在家吗?”陈大娘正因为玉子的朋友屈太太冯桂贞带了一个信来,请他们母女去,玉子心里有些不大愿意,没有去,却让陈大娘带着竹子去了。自己一个人买了一个大子的铁蚕豆,坐在炕上,背着窗户靠住,吃着铁蚕豆消遣。忽然听得有人叫陈大娘,回转头由窗户里向外一看,见是马国栋,便连忙答应道:“马先生,请进来坐吧!”说着走出外屋来,笑着说道:“您请坐。”便拿了一只茶杯,到老蔡屋子里,因低低地对王氏道:“姥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客,请您到外面屋子里坐一会儿吧。”王氏听说,果然就走将出来,玉子却在他们茶壶里倒了一杯冷茶,送到马国栋所坐椅子边的桌上,笑道:“您喝杯冷茶。”马国栋向她浑身上下一看,笑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说病了。”玉子笑道:“怎么回事!有人说我病了?”马国栋道:“是那边的周先生听到这边蔡老爷子说的吧。周先生倒是一番好意,他还说了,若是真有病,他倒有一家医院,可以介绍,并不花钱。”玉子笑道:“说是对他老人家说了这样一句,不过起来的时候,有点脑袋晕,早就好了。”王氏道:“我们这位老的,就是这样,听了风,就是雨。”马国栋道:“这可也不能说他老人家,他是一番好心肠,用得挂心的,他才挂心,用不着挂心的,他何必管呢,您说是不是?”玉子听了这几句话,对马国栋看了一眼,心想,你这个老头子,也会说这样的话。当时也不说什么,只低了头,两手抱着膝盖静坐。
马国栋道:“还有你家那二姑娘呢?”玉子道:“她也跟着我妈到我姐姐家去了。”马国栋道:“您家还有一个大姑娘吗?”玉子笑道:“哪儿是我的姐姐啊,口头上这样叫着的罢了。人家是个太太,我们哪有那样的造化,要人家做姐姐啊!”王氏道:“这话可不是那样说,桂贞姐没有出阁的时候,不是像咱们一样穷吗?只要你妈给你留点心,凭你这个模样儿、心眼儿、活计儿,哪样比不上桂贞姐?”玉子听到这里,就站起身来笑道:“姥姥总是喜欢和人家开玩笑。”说毕,出门去了。王氏笑道:“姑娘总是害臊,实话嘛。马先生,你瞧瞧,这姑娘不是挺好吗?”马国栋笑了一笑,因陈家一家人都不在这里,就起身告辞出了门,仍回周秀峰这边来。
周秀峰笑问道:“那边是有一个病人吗?”马国栋摇摇头道:“不,哪里有病,好好的人,刚才我在那边倒说着笑了一阵呢。”周秀峰道:“笑了一阵吗?说些什么呢?”马国栋哪里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就老老实实地把刚才说笑的话一齐说了。周秀峰听了很是有味,说完了还问道:“她就只说几句话吗?还说了别的没有?”马国栋道:“没有说别的什么。”周秀峰问不出什么话来,接上又微笑了一笑。马国栋看到周秀峰这种样子,倒猜了个六七成,不过也无话可说,两个人坐着倒默然起来。周秀峰笑道:“你的事情,我已经问好了,你明天到学校里去找我,我可以介绍你去见讲义部主任。但是你有了事,你还住在南城破庙内吗?那里到学校里来,未免太远吧?”马国栋道:“那再说吧,大学校旁边,有的是公寓随便找一家公寓住都行。”周秀峰道:“我们寄宿舍附近,也有两家小公寓,你住了倒是很合适。我有点小事,我也可以请你帮点忙。”马国栋道:“你说吧,只要可以效劳的地方,我没有不尽力的。”周秀峰笑道:“现在并没有什么事,不过将来我有什么抄写的文件之类,请你代我抄抄写写。”马国栋道:“周先生今天还有什么事没有?我得先告辞,家里还有一个穷朋友,我得安顿安顿。”周秀峰就点了个头,说道:“明天再会吧。”马国栋道了一番谢,就告辞了。
马国栋回到了庙里,和他同住的于一鸣,正挽着一个破旧的花生篮子要往外走,耳朵上夹着大半截黑头烟卷。马国栋道:“怎么样?今天又挣了几个钱?抽上烟卷了?”于一鸣道:“我看您脸上也是一脸笑容,今天这回准遇着了那位周先生,事情办好了吧?”马国栋听了,先将手摸了一摸胡子,接上又把两只手搓一搓,脸上堆下笑来。于一鸣道:“不用提,你的事一定全办好了。你要是在大学当先生,随便……”马国栋笑道:“当先生,天下没有那样便宜的事,大学堂里要咱们去教什么,教人家去算卦吗?我这回去,不过是给教书的先生抄抄稿子罢了。兄弟,你还是做小生意,只要不够嚼谷,你去找我,再帮贴你一点。我们同住在庙里这么久,总算是患难朋友,我不能忘了你。”于一鸣道:“给人抄抄稿子,能挣多少钱一个月呢?”马国栋道:“那还能挣多少钱,不过十一二块钱罢了。人别不知足,不是那陈家的大姑娘给我说话,找事的人有的是,人家哪里会找到咱们头上来。”于一鸣道:“哪里有什么陈家大姑娘?我没听见你提过。”马国栋就把那天算卦起,认识周、陈二人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周秀峰对于玉子好像非常注意,可是他这样一个有学问有身份的人,何以爱上一个做女工的女孩子,这事真有些奇怪。
于一鸣笑道:“两家待你都不错,你何不做一个现成的媒?”马国栋笑道:“我够不上做媒,那陈家的姑娘,也别想做太太。要是真有那么回事,像周先生那样漂漂亮亮的人,弄一个洗衣服的人做外老太太,他自己有什么面子呢?”于一鸣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说着将胳膊上挽着的花生篮子向地下一放,身子也向下一蹲。马国栋道:“这样子,你又要和我谈上一起了,时候不早了,你出去做生意去吧。”于一鸣挽着篮子,肩膀耸了一耸,笑着去了。当天晚上,马国栋仍旧住在庙里。次日到大学附近去找公寓,他虽然说是有职业,无奈形状太穷,而且又没有铺盖行李,各家都不肯收留。没有法子,只好见了周秀峰,说是白天到学校里做事,晚上仍回庙去住。周秀峰对于他个人的行动,却也无可无不可,就听他自便。
在当日,马国栋就正式上工了。他总记得玉子初次见面那一番保荐之功,上了一礼拜的工,可就到陈大娘家来看了两回。言谈之中,自然不免向玉子表示了几番谢意。玉子抿嘴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声,那算什么?”马国栋道:“自然,周先生这番提拔我的意思,我是到死也不忘记的。将来周先生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我总竭尽全力去帮忙。就是陈大姑娘呢……”说着,用手理了一理下巴颏下的长胡子。玉子在胁下抽出掖的手绢,揩了一揩嘴唇,微微一笑,看那两片苹果色的脸上更泛出一重淡淡的红晕。马国栋心想,这姑娘真也是喜欢害臊,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何至于也把脸臊得通红,当时也没有接着向下说什么。陈大娘却在一边插嘴道:“她有什么要你帮助的地方呢?除非是我,将来要求求你。”马国栋仍旧理着胡子,对她母女笑了一笑。
其实陈大娘却是一句无心的话,玉子却听在心里了。次日吃午饭的时候,这句话在她心里再忍不住了,她就问母亲道:“妈,你说有事要求求马先生,真的吗?漫说人家找着事,不是咱们的力量,就算是咱们的力量,咱们还能借着一点缘故,就要人家帮忙吗?”陈大娘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死心眼,我哪里就有什么事要去求他哩?这也不过因话答话,顺便提上这样一句。人家问咱们有要他帮忙的地方没有,总得这样说,难道对人家说咱们用不着他帮忙吗?”玉子一头高兴,听了母亲这样说,竟是一场幻想,本来吃抻面吃得好好的,竟不愿吃了。原来这是她母亲亲手抻的,一面抻着,一面就在屋里小炉子小锅里下。下好了,先挑起一大碗给玉子,面里虽没有什么油盐酱醋,然而放上黄瓜丝和芝麻酱,稀里糊涂一拌,在平民化的人家,也就吃个又香又脆。玉子挑着碗里的面,一面吃着,一面和母亲说话,这时也不知什么缘由,心里自然有一种不高兴的意思要发泄出来。于是将筷子架在面碗上,站起身就要走。陈大娘用手扯着她的衣服道:“别忙走,把这一碗面吃完。”玉子道:“你这倒是说得奇怪,人家吃不下去。你死乞白赖地要人家吃下去,这为什么?”陈大娘说:“昨晚上吃窝头,你只嚷没有吃饱,今天早上,你什么也没有吃,又是你说的要吃抻面,怎么这会子倒不吃了?”玉子道:“见了饭,我就像饱了似的,你叫我有什么法子呢?”陈大娘道:“你这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常常无缘无故地就生气。”玉子道:“好好儿地说话,谁又生了气呢?”陈大娘道:“你说你不生气,你叫别人看看你那脸上的颜色,成了个什么样子?”玉子一皱眉道:“你老问什么?人家心里烦嘛!”陈大娘道:“哟,好好的心里烦什么呢?”竹子在一边正把一碗面吃完,就拿了手上的筷子指着玉子道:“妈,你不是说桂贞姐先是老在家里吵,后来找着主儿就好了吗?你也给她找一个主,她准……”玉子不等竹子说完,下死劲地呸了她一下。陈大娘也骂道:“你瞎说八道,我撕你嘴。”竹子道:“你不许我说,那为什么她生气?”玉子道:“你再说,我就打你了。”竹子道:“十年,八年,一辈子,都不给你找主,气死你这丫头。”说着,竹子还是得意洋洋的,倒拿了筷子在手上向着玉子乱点。玉子和竹子隔了一张桌面,可没奈何她,就扯着陈大娘的胳膊道:“你听听她说些什么?你不打她可不成。”竹子听说,怕她母亲真个要打,放下筷子碗,撒腿就跑了。陈大娘不但不生气,倒为之噗嗤一笑,玉子道:“都是你惯得这样的,你还笑呢。”陈大娘道:“她多大岁数,你多大岁数,你为什么和她一般见识呢?”
玉子想不到心里越加倍地意懒心灰,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身上好像有一种病。但是这病,也不怎样重,只觉心里烦人,想要睡觉而已,这样约莫也有一个星期之久。不过只是自己明白,却没有让人知道。又过了两天,他母舅家里来了人,说是姥姥病重,要她们母女去看看,陈大娘一急,于是收拾了细软,当日就出城去了。原来陈大娘娘家,是庄稼人,住在离德胜门外三十里的太平村里,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家,靠了地里打的粮食却也能维持生活。因为陈大娘母女三人没有进项,平常也贴补一点儿,所以陈大娘嫁出去二十多年,依然和娘家不断地来往。现在一家三口,到乡下去,娘家也不会嫌人多,于是,这一下乡去,有两个月未曾回京。不过住的房子,每月不过一块钱,陈大娘的兄弟,进城的时候,顺便就给带来。
这期间把紧邻的周秀峰真急了一个没奈何:第一,不知道玉子搬到乡下去,是不是牵涉到婚姻问题上,若果如此,真是把一颗明珠弄到泥里去了;其二,她在北京,住在那种大杂院里,都替她叫屈,而今搬到乡下去,不知道她过得惯那种生活不?其三,环境是容易变更人之本质的,玉子虽然人很聪明,终日和些蠢牛笨马在一处,她的知识,也难保不受蒙蔽。这要想个什么法子,把她重引回北京来呢?自己和陈家无亲无故,就是有法子,又怎样去说?自己踌躇了一会子,还是想到了马国栋。他和陈大娘一家,都混得很熟,要问陈家的事,当然还是请他去探听一下为妙。
这样想着,马上就打了一个电话到学校里去,把马国栋请了来。马国栋也不知道周先生有什么要紧的事,急巴巴地打电话前来相催,不敢怠慢,马上就到寄宿舍里来见他。周秀峰让他坐下,先谈了一些闲话,后来就问现在事情多不多,钱够用不够用,马国栋心想:人不要不知足,总说事不忙,钱也够用。周秀峰笑了一笑,然后问道:“你好久没有到我这里来坐,大概陈家也没有去过吧?”马国栋道:“怎么着?陈家搬走许久,周先生都不知道吗?”周秀峰笑道:“知是知道搬走了,搬走了许久,我以为该回来了。奇怪的是一去两月,并不见她们回来,她们这里的房子,又没有租出去,好像还要回来似的。”马国栋道:“这事很容易,我给你打听打听去,回头就给你回信。”周秀峰耸了一耸肩膀,笑道:“其实,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白说一声罢了。她们母女在这里别的什么好处没有,破了衣服,让她们缝缝补补,倒是不错。自从她们母女走后,我有好些东西破了,都还存着。所以社会小仁小惠的事,当时不见得怎样,若是没有了,事后想起来,也就放在心上,搁不下去。”马国栋道:“可不是,听说她们大姑娘还打算进平民学校呢,这一下乡去,真是可惜。”周秀峰本来就惋惜得不得了,马国栋再这样一提,他就禁不住只管咨嗟叹息,两只巴掌在大腿上连拍了几下。马国栋道:“我倒是没有事,可以到隔壁去看看。”周秀峰微笑道:“不要去吧,隔壁又没有她家人,去问谁呢?不过她家的屋子,倒是没有退租,去问一问那卖白薯的老蔡,他或者知道。”
马国栋听他这话,分明是周秀峰要他去了,于是笑着起身,向隔壁走来。周秀峰在自己楼上就隔玻璃向这边张望。马国栋走进陈大娘住的屋子,坐了许久,满面是笑容出来了,周秀峰料得他有好消息来报告,就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马国栋推了房门进来,笑道:“那位蔡家老太太说,陈大娘回来一趟,今天一早出城的。陈大娘说,她在德胜门外沟沿胡同还要住两天,两位姑娘也都在城外呢。”周秀峰道:“为什么住在那里?又不回来呢?”马国栋道:“听说陈大娘的妹丈住在那里,那里的门牌,我也打听出来了,是二号,姓王,这家是开茶铺的。”
周秀峰心里想到,你不要看这老头子老实,什么都知道,便问道:“她一个人回来做什么呢?”马国栋道:“大概是为了房子的事情,但是并没有退租。”周秀峰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就变黄了,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想起一个约会,要出去了。”马国栋就答道:“我先告辞,周先生有事,一打电话,我就来了。”
周秀峰憋住一肚子的心事,正在踌躇要怎样进行,马国栋说走,他也不曾留意。想了一想,到北京来了这些年了,未曾到后门去过,今天下午无事,何不就照着马国栋说的那个地方去看看?设若碰见了她,我也要看看相隔两月,是否别来无恙。这样想着,也就不再停留,就带了一点儿钱在身上,走到马路上,搭了电车,直向北城而来。到了德胜门,自己计划着,听到人说这里是贫民之窟,且不坐车,可以步行出城,看看这贫民之窟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步行到城门口,果然觉得这地方就与别所城门不同,进进出出,都是些驮箩筐的牲口和笨重的大车,马路上的石头像险滩上的水浪一般,高低不平,地下更是撒满了成堆的马粪、零零碎碎的秫秸和麦秸秆儿。周秀峰走到城门洞里,前面正走着一班骆驼,这时骆驼落了毛的皮肤还没有长齐毛,露出漆黑的皮肤,垂着长而瘦的脖子,非常难看。它们又是在前面一步一点头,挪不了三寸,周秀峰真跟得有些不耐烦,于是身子向边一让,打算抢了过去。正要走时,只听得震天动地的一阵鼓响,非常紧急,由身后而来,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哪里是什么鼓响,原来是十几辆铁壳木轮空大车,由骡马拉着飞跑,轮子滚着地上的石板,在城里回应着那震动的声浪,仿佛就如擂几十面大鼓一般了。
周秀峰一想,住在北京有许多年,不是到这平民化的德胜门来,真不会知道北京还有这样绝妙的风景,一面想着,一面低了头向城外走。一出城门,就有一阵奇异的臭味扑鼻而来,这是北京护城河里一种特点,原也是领略过的,唯有这地方的臭味,却是格外厉害,扑到鼻子里来,不由得让人恶心,掏出手绢来,且捂住鼻子一步一步地踱过石桥。据马国栋说,陈大娘住在沟沿胡同,在桥上遇见一个巡警,就向前打听,巡警用手向北指,说是在那茶馆子东边一拐弯便是。周秀峰照他所指之处,走到茶馆前,那茶馆正立在护城河北岸,后面是一带黄土墙的矮屋,大门正对着河,是一所凉棚。这凉棚是四根歪木头柱子撑起来的,上面横七竖八,用木棍、木条、木板搭了一个架子,架子上稀稀地盖了一些破烂的芦席。凉棚底下,不见什么桌椅,乃是用黄土砖砌成高低大小几个土墩,大的高的,算是桌子,小的低的,算是板凳,大概这时候还没有到喝茶的时候,棚子下只有许多嗡嗡作声的苍蝇飞来飞去。那茶棚隔壁,土墙弯进去一个小犄角,正是小露天茅厕,墙里一条浅土沟由里向外,直下护城河,还流着臭水,这一种脏象,简直不堪寓目,更不要说是鼻子里嗅着那种气味了。巡警说,要由那里拐弯,那是非走去不可的了,掏出手绢来捏了鼻子,且顺着河沿走向茶棚那边去。回头一看,这河里流的水,真个如“春波鸭头绿”,带着“绿柳搀黄半未匀”的那种颜色,那水里却带了不少的零碎杂样东西,其实不是水,乃是各处暗沟、明沟流过来的污秽之质,不但鼻子里不敢闻,眼睛真也不敢看。等不及问明路径了,马上就掉转身走进茶棚后那一个胡同去,一直走了几十步路,到胡同深处,料着离得护城河远了,这才回转头来看了一看胡同两边的人家。这些屋子,不能算是瓦盖,更也不像城里人家盖的那种灰棚,是石灰麻刀砌成的。这里的墙和屋顶,全是黄土抹成,高齐人肩,只看外表,不问内容,这里面大概也就脏得可观了。
左肩边有一所小门框,上面钉了一块小门牌,正是写着沟沿胡同。周秀峰看到,心里先有一阵难过,难道她那样爱干净的女孩子,倒会在这种地方住家。不过马国栋说得明明白白是这里,当然不会错,且顺了这胡同找着走再说。这一家的门牌,乃是六号,过去一家,是五号,向前直走,当然就可找到了。那五号门牌的人家门只有三四尺高,人得弯腰进去,门里一个方圆满丈的院子,地下躺了一只老母猪,犹如死过去了。十几只小猪,彼起此落,拱着它那腹下大堆肥乳,哼哼有声。周秀峰一想,这一条胡同的人家,都是这样的吗?未免太龌龊不堪了。这种地方,让我过五分钟也受不了,何况是经年累月老在这里过日子呢!玉子若是真在这里,我必得想个法子,把她救了出去。
想着想着,又过了两户人家,那四号门牌,倒是一所大门,里面空荡荡的一所大院子,周围列着黄土矮屋。大门口,左边斜靠着一只三尺高的粪桶,右边一辆独轮车子,架着两只腰形柳条篮,原是装粪用的。这时虽没有装粪在内,可是篮子上糊满了粪汁,成千上万的苍蝇在车前车后飞舞。周秀峰一见,不由得便是一阵恶心,哇的一声吐了一口清水,三脚两步走过这一家,有一片空地。空地过去,有两株大柳树,树下一个人家,是黑漆门,虽然矮小一点,比前几家干净得多,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又走得匆忙,有点头昏脑涨,不免站立不住,便一手扶了柳树,哗啦哗啦,只管要吐。这时,门里一个人道:“哟,这是谁呀,是……”一个“是”字之下,未曾接续“他”字,那人在门里一闪,看到门外这个人了,她接上又哎哟了一声,扶着门愣住了。那人正是玉子,被姨母家留住未走,她万不料周秀峰会到这种地方来,看见人家呕吐,要上前问一问,向来又没说过话,要不理会吧,心里哪里过意得去,定了定神,自言自语地道:“这是中暑了,怎么办呢?我妈也出去了,竹子也去了。”周秀峰虽然有些头晕,心里可是明白的,他听到玉子一人在那里说话,正是为着自己,索性不作声,看她说些什么。玉子在门里叫了两声,并没有人理会,只好自己走了出来。
玉子离着周秀峰约莫有一尺远,问道:“周先生,您怎么了,给您一口热水喝吧。”周秀峰抬起头来微笑道:“不用,我头有点晕,站立一会子就好了。”他心里可就盘算着,你这里的水,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喝的。玉子道:“这里只有我大姨在家,怎么办呢?要么,请到家里去坐一坐。”周秀峰道:“不必了,这地方真和城里不同,脏得厉害。”说时,望了一望,对玉子微笑道:“大姑娘你不是住在乡下吗?为什么到这里来?”玉子见他问话,先绯红了脸,顿了一顿,然后说道:“不过是在这里做几天客,将来还是回到乡下去。”周秀峰道:“城里的房子怎么样,打算退租吗?”玉子道:“也许要退租,我不知道。”周秀峰道:“你们家在城里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乡下去?大姑娘,你在乡下,住得惯吗?”玉子听到这里,答应了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就点了点头。周秀峰以为她是表示住不惯,便笑道:“我猜大姑娘也是住不惯的,你去对你母亲说,还是搬进城来住好。至于你们的手工钱,不够嚼谷,我也知道,那倒不要紧,我可以帮你们一点儿忙的。”这句话却有点让玉子不好回答,便问道:“你不舒服,怎么样了,现在全好了吗?”周秀峰又皱了眉道:“不,我还是有点儿晕呢。”
玉子心里暗想,刚才和他说话,他老是追着问,哪里有一点儿病;现在问他,他又皱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抿嘴微笑,便道:“请你等一会儿,我找一个人去。”说着她回到院子里去,不多大一会儿,把她的姨妈找来了,姨妈道:“人家是你妈的街坊,得帮着人家一点。上胡同口上,给人家雇一辆车,送人家回家去吧。”周秀峰偷眼看那妇人,有五十上下,倒也是个老实人的样子,便哼了一声道:“老太太你这儿要是有哪位腾得出工夫来,最好多雇一辆车送我回家,我怕在路上由车子上摔下来呢。”玉子听说,就盯了他一眼。但是他低着头,却未曾看见。姨妈道:“哟,我们这儿哪有闲人啦。”周秀峰道:“那么,请陈家大姑娘送我一送,成不成?原车去,原车子回来就是了,车钱都归我给。”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靠了那树。
姨妈对于他的要求本来有些不愿意,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怎好送个青年男子。可是一看人家病得这样沉重,真让他一个人回家去,可也有些不放心。好在陈氏母女又和他是很熟的街坊,青天白日,坐了车子,送人家一趟,也是不要紧的事。正在这一会子,周秀峰又接二连三地哼了个不住,玉子的姨妈看着心里过意不去,便跑到胡同口上,给他们雇了两辆人力车来。玉子原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等着,见姨妈雇了人力车来,真个要送周秀峰进城,心里却有些发慌。相识了许久,话也不曾说过,今天突然相识,又突然还和他同行,却是出乎意料。不过车子已经拉到面前来了,若是拒绝而不上车,那很是给周秀峰的面子上下不去。因此,不作声,就低头坐上车去。周秀峰心里这一份痛快已是不可言喻。不过,他不肯在面子上表示出来,一手撑着腰,一手扶了额头,口里哼着,慢慢踱上车去。他的车子在前,玉子的车子在后,就拉出胡同,进城而去。
由城外河沿经过的时候,周秀峰将手掩着眼睛,看也不敢再看一眼。一直进了城,玉子的车拉着和秀峰的车子并了排,秀峰一回头,正好玉子偏过头来看他的病容,四目相射,玉子先不好意思起来,但是她立刻将面孔板住,很大方地问道:“周先生,你怎么样了,好些吗?”周秀峰道:“一进城我就好了,我并不是中了什么暑,实在因为你住的那个地方,我觉得脏得很,看了犯恶心。大姑娘你是爱干净的人,怎么会在那地方住下了?”玉子道:“我们是穷人啦,那有什么法子呢?”周秀峰道:“住在城里有什么不好呢?我先说了,你家里要是不够嚼谷,我要是能帮忙,就尽量地帮忙。”玉子听了这话,却不作声,手在胁下拘起手绢来,轻轻地擦了一擦脸。周秀峰道:“我这是实在话,你老住在那种地方,不但不会长知识,而且也怕染上传染病。”玉子道:“那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又不能做主。”说这话时可是偏了头,望着街的另一边。周秀峰道:“你就是不能做主,你也不能对你母亲提一提吗?”玉子道:“我怎样去对母亲说呢?”周秀峰笑道:“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难道这样很容易的事,还不会对你母亲说吗?除非你不愿意说。你若是愿意说,你一定说得很妥当的。”这几句话,说得玉子否认是不对,承认也是不对,只是抿了嘴,微微一笑。周秀峰道:“我这话说得怎么样?你看对吗?”玉子笑道:“再说吧。”她说了这话,还是偏了头,看着街的那边。周秀峰虽然有话要和她说,看到人家这种羞答答的样子,也就不便于尽量地追着问了。
车子由大街走到了小胡同,玉子的车就在前面了。周秀峰只能看到她的后影,看不到她的面色,这就不管她害臊不害臊了,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直向下问。玉子让他说了一个够,也偶然答应一两声,及至周秀峰不问了,她又回转头来看一看,问周秀峰现在可完全好了。他们说着话,这两个车夫似乎与平常的车夫不同,他们格外跑得快,穿过一条胡同,又穿过一条胡同。周秀峰也不便说叫他们不要跑,只好由他们,但是心里想着,你以为跑得快,我就可以多给你几个钱吗?按着心里我的意思,非罚你一个白尽义务不可,一个子儿也不能给你。正是这样埋怨车夫,车子已拉出了一个小胡同口,远远地就望着自己寄宿舍高楼,隔着御河,高出一排杨柳之上了。
玉子在前面连喊着车夫停住停住,车夫以为他们到了,果然就放下车子。周秀峰也不明她的用意,且开发了车子走。车子打发走了,玉子站着笑道:“周先生现在没事了,我回去吧。”周秀峰道:“你都走到这儿来了,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呢?你那里不是还有蔡家姥姥,你很喜欢和她谈谈吗?”玉子红了脸道:“我不愿意人家知道我送你回来的,我也希望周先生别把这话告诉人。”周秀峰笑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就不算是朋友,也是街坊,街坊在街上得了病,请人送回来,要什么紧?”玉子虽然口里说要回去,脚下也就情不自禁地一步一步跟着周秀峰走将过来。周秀峰走到看自己寄宿舍不远,又停住了,不走,因道:“大姑娘,我告诉你的话,你记住了没有?无论如何,还是早一点儿搬回来好,那地方我真不能去了,得了传染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玉子只是低了头,随着后面走。恰好老蔡的老伙伴王氏正站在大门口,一见玉子,先了一声道:“我的大姑娘,你可把我想坏了,你今天怎样有闲空回来了?”老人家说着话,已是颤巍巍地迎将上前来。玉子抢了两步,也走过去,笑道:“姥姥,你好,我特意看你来了。”便搀着蔡王氏一只胳膊,慢慢地走进门去了。周秀峰走回家,一直上楼,心里非常舒适。平常看电影,总是一个男子救了一个女子,然后和那女子成为朋友,今天这种办法,却是倒过来了。无论如何,我要在这窗户守着她,看她有什么举动。她要是相信我的话,她就会想法子搬回家来的。因此守在窗户边下,向对面看了去。
看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电话来了。他们这里的听差走到楼上房门外,先就笑道:“周先生,黄小姐电话来了。”周秀峰道:“挂上了吗?”听差道:“没有挂上,是黄小姐自己在说话,你接不接呢?”周秀峰也没有工夫答他这个题,出了房门,一直就到楼下来接话。一拿话机,只喂了一声,那边黄丽华小姐先笑了,问道:“周先生吗,我打了两道电话了。”周秀峰道:“真对不住,我到后门去了一趟,刚回来呢。”黄小姐道:“今天晚上六七点钟有工夫吗?”周秀峰想到把玉子引回来了,不知道她今天出城不出城,最好是今天还可以和她见一面。然而丽华打两三道电话来找一定有事的,又怎可以置之不理呢?于是手上拿着电话机就站着踌躇了一会儿。黄丽华又道:“我也没什么事,不过今天晚饭预备了几样家乡菜,想请你过来吃便饭。”周秀峰道:“有哪几位客呢?”黄丽华道:“既然是吃便饭,哪里还有什么客?要都像周先生这样,请客的人,不要为着打电话忙死吗?”周秀峰听她这话,倒是寓谦于讽,因笑道:“我已经道歉在先了,密斯黄还不能谅解吗?”黄丽华于是乎也笑了。周秀峰道:“无论如何,我一准来叨扰的。不过既然不是请客,就请不要把菜弄得太多了,再会吧。”
挂上电话,复回到屋子里去,又有一点儿懊悔。为了那边情侣请吃饭,把这边的情侣丢了,觉得有些不对,玉子是今天第一次通言语,可不能让人家生误会。在他这样犹豫不决的同时,桌上的小钟当当敲过五下,看楼下对过屋子里好像蔡家老太婆还和玉子滔滔谈个不绝,这时候还不出城,今天就走不了啦。那么,趁着这时去赴黄丽华的约会,也不见得会耽误什么事情。于是吩咐听差,叫包车夫将车子擦得亮亮的。到了六点钟,换了一套米色哔叽的西装,又换了一双白色皮鞋,然后到黄家来。这里的门房对周先生已认为是极熟的来宾,用不着通报,由他直入上房。周秀峰到了里院,只见丽华穿着一件短平膝盖的蓝色丁香绸旗袍,脖子上向外翻着白色套领,袖子高高的短过肘弯,露出来寸许水波纹的花边,右手倒提着一只网球拍。镂花高跟鞋,露出那肉色稀丝袜的两只光腿,袅袅婷婷地下石阶向草地上走过来。
她一看见周秀峰先笑了。她头上戴着软皮的白色学生帽,罩着那浅红色的脸,便不笑已是很美丽的,又何况是瓠犀微露地笑着呢。周秀峰笑道:“暑气初消,秋高气爽,这正是体育活动的时候啊。”黄丽华将球拍向草地上一扔,在头上抓下白帽子,在手里拿着当扇子摇,笑道:“只管坐着,我怕坐出毛病来,所以打着玩玩。论到这个,我是极端的外行,密斯脱周也喜欢玩这个吗?”周秀峰笑道:“密斯黄自认是外行,我连外行也不敢承认。当学生的时候,就不大玩,不当学生了,简直和这样东西不大会面。”黄丽华笑道:“这样说,早就会了,还是老手哩。”她一面说着,一面踅到周秀峰身后去,是让周秀峰先进屋去的意思。周秀峰一面在前走着,便觉那身后的香气一阵一阵逼将过来,虽然不回头去看,也知道黄小姐傍着自己身子很近了。
到了小客厅里,黄丽华和他相对而坐。刚坐下去,又站起来笑道:“打球打得浑身是汗,密斯脱周等我一等好不好?我要洗个澡去。”说时,站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两手扶了一扶乱发,又扭转身去,背身对着镜子,回头看了看身后,对周秀峰笑道:“连衣服都湿了,你坐一会儿吧。”她说毕就走了。可是在她这一扭转身躯之间,身上有一条长的绿绸手绢,落在地下,周秀峰连忙弯腰捡起来要送给她,她已顺手带拢着门走出去了。周秀峰拿着那手绢一看,是一条墨绿色纺绸的,两端拦着两条蓝色横格,一个犄角上,用蓝线绣着L·H·W三个英文字母,这正是她姓名的缩写。向来没有见她使用过这样有标记的手绢,今天初用她就失落了,这应该送还她,不然她丢了心爱之物,要难过的。把玩一会儿,拿在鼻子下嗅了一嗅,十分浓香,和刚才她站在身后,晚风送来的香,却是一样,不过更见得浓郁些。忽转念一想,她来了,我且不告诉她,看她记得不记得;不记得,我就留下了。
过了一会儿,黄丽华又换了一套粉红色的西服出来,映着骨肉停匀的肌肤,格外美丽。周秀峰笑道:“这世界上还算金钱是好东西,有钱的人家,有了浴室,多么方便,爱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澡。洗过澡之后,有下人来放水,衣服挂在衣橱子里,随便挑一件向身上一披,多么痛快。像我们洗一个澡多么麻烦,先得凑着空子,赶上洗澡堂子里去洗,有车子坐,还好一点。若是没有车子,跑来跑去,身上先得出一身汗,费了时间,花了钱,算是白洗。”黄丽华笑道:“这也是不讲究衣食住的中国家庭,才是这样。外国可就不然,极穷极穷的人家,也有一个公共的浴室。”周秀峰道:“这种办法,在中国又不行了。因为外国是许多小家庭,住在一个几层楼的房子里,洗澡水有房东管理。中国稍微有饭吃的人,都讲究独门独院,像北京这地方,若是有许多人家住在一个门楼子里,那叫杂院。三四口人,住一间小房子,算是常事,哪里去找公共浴室呢?”黄丽华道:“怎么这穷人家的事,密斯脱周也知道?”周秀峰道:“本来不会知道,因为我寄宿舍的楼下正对着一家大杂院,在窗户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人家的行动,可是那还不算最穷的。今天下午,我到后门去找一个朋友,在那些黄土屋子里经过,我这才知道有人过着畜类生活,要说人间地狱,那里真可当之无愧。”
黄丽华感到诧异,问道:“密斯脱周的朋友,无非教育界的人士,教育界的人虽穷,也还不至于穷到住进地狱去。这个朋友,恐怕不是教育界的人物吧?”周秀峰脸上一红,笑道:“是一个……是一个……是一个小时的同学。”黄丽华笑道:“我看密斯脱周的样子,倒有些难为情呢,其实那要什么紧,我们那位姨太太,她就常说,‘皇帝家里,还有三门穷亲戚’,何况密斯脱周去寻访的,是一位穷朋友,不是一位穷亲戚,那更没关系了。”周秀峰道:“的确,交朋友只要志同道合,富贵贫贱,全没有关系。比如密斯黄和我交朋友,也就比我和那位同乡交朋友差不多了。”黄丽华笑道:“刚才说是同学,怎么又变了同乡?”周秀峰脸上的红色刚刚是要褪下去,现在又复红将起来,笑道:“本是同学,却也是同乡。”黄丽华还不曾说什么,听差来说:“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请去吃晚饭。”
周秀峰借了这个机会,就把这一道难关赶快地牵扯过去,笑道:“还有客,怎么没有看见?”黄丽华道:“这一餐便饭,是为了阁下特设的呢,我怕密斯脱周不肯来,所以说是请有几个客,其实吃便饭,要请上四五个客,也真寒碜。”周秀峰和她说着话,一路跟了她走,不觉走上了一层楼。在一个扇面式的内廊上,黄丽华推开一扇门,手扶着门,身子一偏,意思是让周秀峰进去,周秀峰明白了她的意思了,这也就用不着客气,走了进去。这里好像是黄女士的书房,在玻璃窗外,斜放着一张写字桌,桌上设着珊瑚色的瓷毛筒、白玉瓷的小花瓶、雨过天晴的水盂、景泰蓝的墨盒,精致极了。桌上垫着墨绿色的细绒,不但不见一点斑渍,而且是微尘不染,一个平常写字的桌上,有这样干净,这是难得的事了。写字台边,乃是沙发转椅,垫着黄绫子绣团龙的靠背,坐在那里读书,那自然是舒服极了。写字台后,一列也有四架洋式的玻璃书橱,橱门一律锁闭,隔了橱门,看那里面的书,摆得齐齐整整。这边还有一套皮面沙发,也是黄靠垫,沙发上却扔了一本木版大字的书,此外还有些古玩和钢琴。
周秀峰刚要坐下,黄丽华却推开旁边的一扇玻璃门,再让他进去。这一间屋子,陈设得更整洁,一律是洁白的家具,配着许多鲜花,正中一张圆桌,已经陈列了酒菜。周秀峰笑道:“这一间饭厅,设在这书房里,这一定是密斯黄私人所有了。”黄丽华道:“这不是饭厅,平常来了女朋友在这里谈谈心,下下棋罢了,不是好朋友,我是不让来的。”周秀峰笑道:“这样说,我也是个好朋友了。”黄丽华先抿嘴一笑,然后说道:“这就是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于是二人对面坐下,一同用饭。这屋子原有一扇小门通外面走廊,是用不着从那书房里过的。这时有两个穿了干净衣服套着一件白坎肩的女仆进进出出,伺候菜饭。周秀峰吃着饭,心里就默念着,她的生活,实在舒服,不但是物质上可以充分地享受,就是精神上也得着相当的安慰。就以女仆而论,别家用的,那种蹄子脚,和那翘尾巴头,一见之下,就让人感到一种不快。她的家庭,真是考究,连用人都是支配好了的。本来她家有的是钱,要办什么都可从心所欲的,设若我有她的家产百分之一……
黄丽华用她的筷子,敲着小酱油碟子道:“你在想什么?我看你筷子上夹了一片鱼,都出了神了。”周秀峰道:“可不是,我就在这鱼上想出了神了。这鱼味非常好,我们在寄宿舍里,终年也尝不到一回,我想有室家之乐的人,究竟比一个孤独者,过浪漫生活好些啊。”黄丽华笑道:“这有些文不对题了,这鱼是厨子做的,又不是我家里哪个做的,与有家庭无家庭什么相干?密斯脱周要想吃这样的鱼,很容易,常到舍下来吃,我叫厨子做了送去也可以。”周秀峰两眼一看,两个伺候的女仆已退出去了,因笑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黄丽华道:“这是怎么说?”周秀峰笑道:“我也不能详细解释,还是那八个字,智者见智,仁者见仁。”黄丽华情不自禁,在那薄施脂粉的香颊上,越发添上了一层红晕。勉强笑道:“这样打哑谜的话,我一辈子也懂不了。”
周秀峰一面吃着饭,一面向屋子里四周打量。黄丽华也笑道:“密斯脱周,你看了我这屋子,有什么批评没有?”周秀峰道:“这还有什么批评,难道说有这样好的屋子住,还不能满意吗?”黄丽华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样说,却是问你这屋子布置得怎样?”周秀峰想了一想,又对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笑道:“若以西洋式的房屋而论,这里很用得上雅洁两个字。”黄丽华点点头道:“这是很对的,我倒也想布置两间完全中国式的房屋,只是我对这一点,不大很内行。”
周秀峰已是吃完了饭了,就站起身来,女仆递上了一杯漱口水,另一个女仆拧了手巾把送上。黄丽华也就不吃饭了,陪着他到这屋子里来,让他在放着大本书的那张沙发上坐了。周秀峰捡起那本书一看,却是一册宋版《诗经》,因笑道:“黄小姐研究经学吗?有这样好古色古香的书,这实在要一间纯粹的中国书房,方能衬配。”黄丽华道:“我就喜欢中国这种木版书,既清楚又美观。”周秀峰笑道:“美观两个字,那是没有定评的,你说美观,他又说不美观,只以人的善恶而定。像这样的宋版书,也有人嫌着纸色太黄黑哩。”黄丽华偏着头对周秀峰道:“这话准吗?”周秀峰忽然觉悟了,双手连连摇着道:“不不,只限于一部分罢了,并不是指着美观的全部而言。”黄丽华站起来,指着他说道:“哪儿,哪儿,你这一会子工夫,说话就前后不相符,刚才那样说,现在又这样说。”周秀峰道:“并不是我说话前后矛盾,这里面自然还有一段解释:第一,对人就不是这样,因为美女,大家都认为是美女,决计没有认为不是美女的,比如西子、王嫱,当时认为是美女,就是千秋之后,人家也认为是美女;第二,那就要算是对各种名花,你看,无论是谁,对着那鲜艳的名花,没有不爱的;第三,……”黄丽华复又坐下来,笑着点头道:“我谅解了,你不用再解释了。”
她正擦过了脸,说着话,就在身上掏出那个小粉镜匣子,打将开来,支起镜子,拿出粉扑,照着镜子轻轻地慢慢地扑着脸上的粉,笑道:“我们还是讨论布置中国书房的那一件事吧。”周秀峰笑道:“不用讨论,我来讨这一件美差做做,不过请你带着我先去看一看那屋子,然后我才好布置。”黄丽华道:“这一时,我还不能决定用哪一间房好呢,过一两天劳你驾再来一趟,我就可以和你一同决定用哪间房子了。”周秀峰道:“我还用得着‘劳驾’两个字吗?就怕办得不好呢。”黄丽华并不曾理会他这一句话,收起了粉镜匣子,随手拿了一只茶杯,拿着旁边茶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喝了。茶喝下去,失惊道:“哟,他们多粗心,都忘了敬客的茶了。”说着,就将手里的茶杯又斟上了,双手捧到周秀峰面前来,周秀峰接着那茶杯子喝了一口,只觉得随着那茶,有一股香味,袭入鼻端。他喝着茶,不觉心里一动,这一阵香气,绝不是茶里的,乃是黄小姐喝茶以后,在茶杯上沾下的口脂香。古人所谓口脂暗度,像这种情形,庶几近之了。他手里捧了这一只茶杯子,慢慢地喝着,只管出神。
黄丽华看了他那样子,便笑道:“密斯脱周,你半天不作声,想什么呢?”周秀峰咕咚一声,将茶喝将下去,然后笑答道:“黄小姐出了一个布置屋子的难题,我心里就这样想着,要怎样来做一个答案。心里只管想着,就心不在焉什么也不觉了。”黄丽华笑道:“这倒是我不好了。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闹得你精神不安,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周秀峰将那只茶杯缓缓地放在桌上,在黄丽华对面坐下,笑起来道:“我很有点新书呆子的毛病,无论遇到一个什么问题,都要仔细去思索一下子,而且非思索出一个法子来不可。所以黄小姐对我说了,我就想,想到现在,还没有得出个答数呢。”黄丽华笑道:“不忙啊,我这又不是忙事。”嘴里说着这话,也不免向周秀峰望了一望,于是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噗嗤一笑。还是周秀峰先道:“今天坐的时候不算短了,不要耽误了密斯黄的事情,我要告辞了。”黄丽华道:“你若是有事,我就不敢留你。”周秀峰笑道:“这样说,是允许我再坐一会儿了。”说着,一伸懒腰,靠了沙发斜躺着,手上又捡起那卷木版《诗经》,翻弄了一会儿。
黄丽华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坐得很倦似的,我来按一段琴给你解解闷,好吗?”周秀峰突然向上一站,鼓着掌道:“好极了,好极了,我屡次想要求这件事,又怕过于冒昧,所以不敢说。那么,就请你奏一个进行曲吧。”黄丽华道:“为什么单单点这一个曲子?”周秀峰道:“我对于音乐,完全是外行,只知道这么一个曲子,所以我就点了这么一个曲子。”黄丽华原站起来,复又坐下,笑道:“不弹了吧,我弹得太坏,不要让人笑话。”周秀峰道:“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难道你还怕我笑话吗?那就分了界限了。对了,我知道了,大概是不肯对牛弹琴吧?”黄丽华笑着站起来道:“这样子说,我倒不能不弹了,总算我中了你的劝将不如激将法吧。”于是缓缓地走到钢琴边坐将下来,又回头对周秀峰笑道:“可不要笑话啊。”于是叮叮咚咚将琴按起来。周秀峰对于音乐,本来是个门外汉,现在更是让那茶杯上的香气陶醉了。黄丽华弹的什么曲子,他却一点也没有理会。黄丽华将一段曲子弹完了,回头笑问道:“怎么样?”周秀峰这才醒悟了,连鼓着一阵掌道:“好极了,好极了,能不能再弹一个进行曲?”黄丽华笑道:“这就是进行曲啊,一个大教授,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就不信了。”周秀峰笑道:“我被音乐陶醉了,陶醉得忘其所以了。”黄丽华笑着站起来道:“你不愧是一个诗人啊,说出话来,都带上诗意哩,刚才说的这两句话,若是一行一句写着,加上新式标点,岂不是一首好诗的起句吗?”周秀峰笑道:“幸而这里没有诗人在座,若是有诗人在座,岂不要说我们挖苦得太厉害了。”黄丽华自己很高兴,觉得周秀峰今天也是很高兴,无论说什么话,都会感到有趣,于是又撇下了钢琴不按,两人坐着来清谈,越谈越有趣,一直谈到晚上十一点多钟,周秀峰方才起身回去。
在他到家之时,进了屋子,只觉一阵凉风扑面,原来是邻南院的两扇窗户不曾关住。走到窗户前,伸头向外一看,只见楼下那三间屋子,还是灯火辉煌的,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将玉子引到那里去的一段事。楼下那蔡老夫妇两个,向来是早起早歇的,晚上决不会点着长时间的煤油灯。现在到了这般时候,灯还亮着,想必因为玉子在这里谈到夜深,还没有灭灯。
正这样想着,忽听到呀的一声,楼下南屋子的门却开了。朦胧的月色下,似乎有一个人走出来,接上那老蔡的老伴就在屋子里叫起来:“大姑娘,你开门做什么?”却听到玉子的声音道:“我开门瞧瞧天气怎么样,明天我也好赶出城去啊。”说毕,又听到呀的一声关上了门。不多大一会儿,那屋子里的灯光,也就熄灭了。周秀峰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一定是玉子看见了楼上屋子里电灯未亮,所以她老在老蔡那里候着,怕我出了别的毛病。现在屋子里电灯亮了,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她也就安心睡觉。如此看来,她之注意我的行动,大概比我之注意她的行动,还要亲切几倍,这倒不能不感激人家了。这一晚上,把黄丽华的公开款洽和玉子的暗里缠绵,都躺在床上,从头至尾仔细推敲了一遍,觉得黄丽华的情意当时可以令人麻醉,玉子的情意却可以令人过后欣赏;黄丽华的情犹如一只蜜桃,入口香甜,玉子的情犹如一颗橄榄,回味津津。有这样一个,人生也就幸福不浅,何况是两个呢!这倒是熊掌与鱼,不知何取何舍了。秋初的夜间,还不甚长,周秀峰自己出着问题自己去解答,继续不断地推敲。猛然一抬头,只见玻璃窗上已经发了白色,分明是天亮了。平白地熬了一宿未睡,自己真个有点儿发呆了。这才将枕着的枕头重新叠了一叠,把盖的毯子牵了一牵,闭着眼,摒去思虑来睡,这一睡却睡了一个够。
耳旁听得有女子的声音,站在身边,只管叫着周先生。周秀峰揉着眼睛看时,只见玉子的妹妹竹子,靠住桌子腿站定,笑咬着右手食指的指甲。周秀峰突然坐起来道:“咦,你怎么样也来了?”竹子用手点着周秀峰笑道:“昨天你和我姐姐进城,她没有回去,急得我妈闹了一宿没睡。天一亮,一开城门,我妈就带着我赶来了,敢情她上蔡姥姥那里住着呢。我妈和我姐姐一说,我姐姐就哭了,倒让我妈给她赔不是。她索性说:‘随便怎样,她也不出城去了。’好好的事情,给我妈一闹,闹得她没脸见人。我妈也乐意回来,出城搬东西去了,留着我在这里,我来瞧瞧你做什么呢。”周秀峰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快嘴丫头,我还没有问你,你全告诉我了。”竹子听了这话,气得满脸通红,半晌无言,然后将手一撒道:“怎么是我快嘴,我姐姐和我说了大半天,要我来说,我先来了一趟,你没起来,现在这又是一回了。”周秀峰走过去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笑道:“孩子,我和你闹着玩的,你生什么气呢?”竹子噘了嘴道:“你说的话,叫人家受得了吗?”周秀峰笑道:“小孩子倒说出大人的话来,什么受不了?”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出几张铜子票来,竹子看到他掏钱,忍不住要笑,转过身去,将脚一顿道:“我不要你的钱。”周秀峰道:“得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以后我不说这种话就是了。”说着话,就把铜子票塞到竹子手里。竹子笑道:“人家慢慢大了,不要你的钱了。”周秀峰笑道:“统共两个月没见面,你大得了多少?还是把票子收起来吧,你听听门口卖糖葫芦的来了。”竹子手上捏着铜子票将手推了一推。周秀峰笑道:“你拿去吧,你若是不要,就是生我的气了。”竹子听了这话,就只好拿着铜子票,低头笑着走了。
周秀峰要了水洗脸,换好衣服,就到了上课的时候,站在窗户边望了一望。当他望的时候,恰好玉子拿了长鸡毛掸子,在掸那窗户上的灰尘,只一回头,不由得向他露齿一笑。这是相识半年来,她从来未有过的举动,大概是因为昨日一度同归,彼此熟识了许多,所以今天相见,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于是就笑了一笑。周秀峰本已深感到这欲隐忽现的爱情,比那如胶似漆的呆结合更加有味。现在玉子这一笑,却更是可爱得看了。玉子却只管拿了长鸡毛掸子去掸窗户上的灰尘,从前系帘子的那两根长绳现在还在呢,她只管用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那绳子,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周先生,你还不走吗?只差十分钟了。你的车子,早就拉到门口去等着哩。”周秀峰猛然一回头,只见寄宿舍里听差推着门向里伸了半截身子来叫上课。周秀峰道:“我以为还早呢。”顺手关了门,就出门上课去了。及至下了课回来,只见陈大娘站在门口,看着人给她搬箱子、扛篮子进去。她见到周秀峰,便笑道:“周先生,我又搬回来了,以后你有活,还是给我们做。”周秀峰点点头道:“那是一定,就是有别的事,我也可以帮忙的。”陈大娘笑道:“我就常说,周先生为人实在好,冲着周先生肯给我们帮忙,我也不能不搬回来。”周秀峰一听,这位大娘真是直心眼,怎么这样的话,一见面就在大门口说将起来,笑着点了头,便进门去了。
周秀峰坐在屋子里凭窗下望,只见玉子满脸带着笑容进进出出跟着搬东西,看那样子,却是非常高兴。周秀峰心里想着,女孩子的爱情是不能牵引动的,牵引动了,什么也压制不住的。古言道,女子善怀,其实情动于中,终不免形于外的。你看她的环境,不能说是不顽固,然而她还是无形中突破了。她的环境和我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表示,以前我以为她一个小家碧玉,未必懂得什么爱情真谛,若照她现在的情形看起来……想到这里,忽听到扑通一下门响,回头看时,却是魏丹忱。他两手插在两装袋里,脚一伸,将门踢将开来,他先笑道:“我真猜不到今天下午你会在家里。”周秀峰道:“那是为何?”魏丹忱道:“昨天我来找你两趟,你都不在家。问起你们这里的听差,才知道黄小姐有电话来,请你去吃晚饭。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是非还礼不可的,而且非赶紧还礼不可的,因此我猜你今天一定伺候着黄小姐还礼去了。不料你居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吃了竟自不还礼。”周秀峰笑道:“你这话真是加倍地不通,吃了朋友的东西,老惦记着还礼,而且要赶快还礼,这是做买卖了,还算得什么交情。亏你还向爱情一条路上去揣测,若爱侣之间,一餐饭都得记上支付账目,未免太亵渎爱情了。”魏丹忱被他一层一层地向下驳下去,只觉人家理直气壮,简直无可非难,只好笑了一笑,向周秀峰床上坐了下去。周秀峰笑道:“怎么样,你终于是让我驳倒了。”魏丹忱道:“在理论上面,我承认我输了,不过在事实上,不见得我的话就可以完全推翻。”周秀峰道:“你虽这样说,然而我是认为要完全推翻的。”
魏丹忱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偶然走到窗户边,恰好玉子在屋檐下晾手绢,偶然一回头,向楼上看来,和魏丹忱正打一个照面,她不料竟是另外一个人,马上回过头,走进屋子去了。魏丹忱跳着脚道:“吾知之矣,吾知之矣,好哇!我说错了一句话,你就拿那一篇大道理来驳我,现在可让我看出破绽来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着,两手拉了周秀峰就向窗户边跑。周秀峰笑着往后倒退,说道:“什么?什么?你莫不是发了狂了?”魏丹忱道:“我问你,楼下那一位,你使了什么手段,将她弄回来了,哪天搬回来的?你既和黄小姐那样交情日进,现在又把这东家墙外的碧玉牵挂住,还是熊掌与鱼,二者得兼呢?还是舍远图近呢?还是舍近图远呢?”周秀峰笑道:“你看,你一口气,竟出了这么多问题,人家本在这里,来去自由,与我有什么相干,你何必胡猜。”魏丹忱道:“你不要瞒着我是幸事,你若瞒了我,我将来遇到了黄女士,把这事告诉她。同时,我也把黄女士的事设法通知陈大姑娘,弄得你两败俱伤。”周秀峰听他这样一说,倒默然地笑了。
魏丹忱说着话,却坐在他写字的桌上,抽了纸笔,写起字来。周秀峰笑道:“你这人,就是有这样的坏脾气,随便坐到那里,便喜欢瞎涂。”魏丹忱只管拿了笔涂,涂了一阵子,将笔一扔道:“不要瞎说了,无聊得很。我们同到市场里去走走,好不好?顺便买一点书。”周秀峰未加考虑,也就答应了去。于是顺手带着门,未曾锁上暗锁,就走了。
他们去后,恰好是竹子要到周秀峰屋子里拿衣服,开了门进来,却不见人,在屋子里转了转,却看见桌上一张白纸,写了有她姐姐玉子的名字,便拿来揣在身上,带回家给玉子看。玉子正坐在屋子里给周秀峰缝一件落了纽扣的衣服,见竹子一跳一跳地跑了进来,知道又有新闻来报告,便笑道:“别嚷,别嚷,有什么事,慢慢地说吧。”竹子于是在身上掏出那张纸来,递给玉子道:“你瞧,那周先生又在家里写字骂你呢。”玉子接了字纸一看,上面酒杯子口那样大的字,果然有自己的名字。此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字,写得杂乱不成行列,其间有几行整的倒可以看出来,乃是“陈玉子大姑娘可爱”,连着一行是:“黄什么华小姐也可爱”,华字上面有一个字,却不认得。这两行是并排写的,此外还断断续续,有几处,都是将陈玉子和黄小姐夹杂写在一处的,虽然不能完全认得,然而半认半猜,却可以看得出来,那意思是:“玉子和黄小姐都不错,究竟爱哪一个呢?”玉子看了这张纸,发了半天的愣,心想,我从来没有听到说他认识一个黄小姐,这黄小姐从何来?这一张字,自己又不完全认得,看不透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自己猜得不对,也许猜得很对。只是有了这张纸,要找一个认识字的,彻底地把字意看一看才好。
自己沉吟了一会子,就找了一把剪子,把纸上所有自己的名字完全都剪了下来,揣在身上,且不作声。到了晚上,闲着无事,便到同院子刘二婶家里来坐。她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现时在平民学校读书,那孩子刘小福正在灯下温课,便叫道:“大姐,你现在回来了,还跟着我学字吗?”玉子道:“怎么不学,你妈呢?”小福道:“我妈上街买东西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你在我屋子里多坐一会儿,和我说说话吧。”玉子在身上掏出纸来放在桌上,笑道:“兄弟,你瞧,这张纸上写的是些什么字?我在大门口捡来的。我看到上面剪了许多小窟窿,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刘小福将那张纸拿到手上,便念道:“女士不错,黄丽华小姐也不错,女士是小家碧玉,黄丽华是千金小姐,把周秀峰为难死了,可是黄小姐请周先生吃过饭呢……”玉子听了这话,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脸上的颜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坐在椅子上只管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小福问道:“玉子姐,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玉子这才醒悟过来,笑道:“我想一个字呢,兄弟,你看得这字条上的字,一点儿没有错吗?”刘小福道:“这几个字,我有什么不认识的?谁写了这么一张字?缺德。”玉子道:“知道是谁写的呢?我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这些不好的话,你可别对妈说,你妈知道了,会疑心是你写的。”刘小福道:“这真是冤枉,我要写了这个,我就烂了我的手。”玉子笑道:“你别着急,我也不过这样比方,说说罢了,哪里是疑心你写的哩。我走了,我也不等你妈回来了。”说毕,便自走回房去。
玉子到了屋子里,向坑上一躺,不由得便垂下泪来。不过无端地哭起,又怕母亲知道要质问的,因此便推身上不舒服,扯开了被单,就睡下了。睡到次日上午,方才起床,蓬松着的一把头发,也懒得梳,就坐在炕沿上发呆。陈大娘看那样子,倒好像是真害了病,便道:“孩子,你怎么了?是肚子疼吧,我给你找点红米酒冲点……”玉子不等她说完,便皱了眉道:“谁说肚子疼了?你别瞎扯。”陈大娘道:“这倒怪了,好好儿的,怎么会害起病来呢?你别心里老想着是有病,出来走走,散散闷吧。”玉子也觉着坐在屋子里,或者真个闷出病来,于是解散头发,慢慢地梳了两条细辫,挽了双髻,换了一件蓝布长衫,将湿手巾擦了一把脸,便由院子里踱到大门外来。
当玉子由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周秀峰恰在楼上凭窗闲眺,忽然看到她,将一条辫子改挽了双髻,又是一个样儿,心里为之一喜。因见她是缓缓走到大门口去的,心想,她一定是出去买东西去了,我且跟了去,看她有什么话说没有。想到这里,赶快戴了帽子追出大门来。走出大门时,转脸一看,就见玉子斜靠了门框,两手互抱在胸前,望着柳荫下两只长尾巴喜鹊,只管出神。那两只喜鹊,一跳一跳地由岸上跳下街沟去。周秀峰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随手将帽子取在手里,挽得背后,也假装看看风景。当他咳嗽的时候,玉子倒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但是立刻回过脸去了。周秀峰以为她不曾看见,又咳嗽了一声,但是玉子始终不曾发觉他来了,还是那样站着。
周秀峰既不好硬走过去招呼,却又想不出一个好法来报告,正踌躇,恰好竹子一阵风似的,由里面跑了出来。周秀峰笑着嚷道:“二姑娘,来来来。”竹子还不曾答话,周秀峰笑道:“生谁的气,怎么不理我了?”竹子道:“人家刚出来,怎么不理你?”周秀峰道:“吃过饭没有?”竹子道:“半下午了,怎么还没有吃饭!”周秀峰一面说着话,一面迎上前来,问道:“吃的什么?你家的窝头,蒸得很好吃,你哪回送我吃过一回,我还想吃呢。”周秀峰一面说话,一面走进上来笑道:“我什么事得罪了你?你今天好像大大地不高兴我呢。”竹子笑道:“没有影儿的事,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你呢?”周秀峰越走越近,以为可以看看玉子究竟什么意思。不料更走近几步,玉子却突然扭转身躯,径自走进大门去了。周秀峰向来不见玉子有这种颜色来对待,望着玉子的后影,飘然而去,却愣住了。
竹子不知就里,拉着他的手问道:“周先生,你为什么发愣?看见什么了?”周秀峰这才醒悟过来,因对她招了招手,轻轻地说道:“你到我楼上去,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竹头笑道:“你别哄我。”周秀峰道:“我若是哄你,我认罚,罚一吊钱,给你买糖葫芦吃。”竹子听他如此说,就笑着先在前面走,到了周秀峰楼上房间里,先就是一阵乱翻。周秀峰赶到房里,将她两只手抓住,笑道:“你先别忙,我有几句话问你。”竹子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这又有什么事,要问到我姐姐头上来了。”周秀峰笑道:“你很明白,居然知道了。我问你,今天你姐姐为什么生那样大的气?”说着话时,已经在衣袋里掏出十几个铜子,放在手掌心里,只是摇撼着叮当叮当地响。竹子一伸手,将他的手一推道:“我是来看玩意儿的,不要你的钱。”周秀峰道:“我本来就是哄你的,叫我拿什么给你看呢?你要罚我,我认罚就是了,钱先预备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着话时,就把那些铜子,向她手上乱塞。
竹子手上捏着钱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姐姐生气了?”周秀峰道:“我昨晚上听到你屋子里有人哭来着,不知道是谁。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你姐姐满脸都是生气的样子,我猜一定是她哭了。”竹子微笑道:“可不是她吗,也不知道什么事她恼了。昨晚上,她就闹了一宿。”周秀峰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站到窗口,向对面矮屋看了一看。竹子道:“你哪里瞧得见她,她一回去,就倒在炕上睡了。”周秀峰道:“那为什么?她和你拌嘴了?”竹子道:“没有,没有,我妈还劝她来着哩,也不知什么事,她老是噘着嘴躺着。”周秀峰笑道:“你不会劝劝她吗?”竹子道:“我妈劝她,她还不爱听呢,我哪儿劝得了呢!”周秀峰听他这样说,大惑不解:她不是为她家里的事生气,难道果然是为着我?可是我有什么事干犯着她,使她生气呢?便向竹子笑道:“莫不是生我的气吧?”竹子笑道:“别瞎扯了,她生你什么气?”周秀峰笑道:“好妹妹,你若是把这件事给打听出来了,我明天对你母亲说,带你去逛新世界。”竹子笑道:“逛哪儿,就是大楼吗?”周秀峰先还愣住了,想了想,点头笑道:“对了,就是大楼。”竹子道:“我没有衣服,怎么去呢?”周秀峰道:“没有衣服不要紧,我给你做一件也不要紧。”竹子见他许了这样优厚的条件,喜欢得什么似的,就往家里跑。
周秀峰也伏在窗子上看着,恰好玉子从屋里出来,抬头望着楼上,她一见周秀峰又立刻掉头进去了。周秀峰虽好生不解,却又料她对自己必有所谓无疑,于是更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了,正是:
若非深爱何须妒,转觉微嗔却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