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成伯坐了汽车,一直便到唐宅来。这时候虽然是深夜两三点钟了,这里依然是车马盈门。他下了车,逆料这里有会议,且不敢猛撞,便冲了进去,先叫听差进去,通知李逢吉先生,自己在随便的一个小客厅里等着。听差进去了,不多大一会儿,李逢吉便出来相会。他一走来,就握着张成伯的手,连摇了几下,说道:“哎呀,叫我好找,你哪里去了?”张成伯道:“有一点儿私人的应酬。”李逢吉一面拉着张成伯的一只胳膊,一面让他在沙发椅子上坐下,先就笑了一笑道:“在公事之外,我要先以私人的资格,和你说几句话。我问你老兄,还是和戚阁同进退呢?还是有事还可以干呢?”张成伯听李逢吉的口音,早就料到这边有些希望,也笑道:“你何至于问我这一句话呢?我和云生总理,并没有十分深厚的关系,这是你老哥知道的。”李逢吉道:“这样说,你老哥的意思,是和戚阁并不认为有连带关系的。”张成伯道:“我上台,本是云生三番两次找去的。我只能说是给戚阁帮一点儿忙,至于什么政策行不行,我们自己人说话,那还不是笑话?况且我除了和他们筹些款项而外,其余的事,我说了是一点儿也不发生效力。我不是怕有拆台的嫌疑,我早辞职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呢。”李逢吉道:“那就很好了。”说时,停了一停,然后问道:“雁老的命令,已经发表,你应该知道了。”张成伯装着很惊讶的样子,突然往上一站,对李逢吉拱一拱手道:“恭喜,恭喜,怎么突如其来地就发表了,我一点儿不知道,我这应该给雁老去道喜了。”李逢吉依旧拉着他坐下,说道:“你别忙进去,我还有话和你说。自前天起,商量阁员名单的时候,雁老就把你老兄列入了。但是因为阁下是戚阁的人,究竟能不能过来,很是难说。能过来呢?彼此合作,自然是极欢迎的。若不能过来呢?这边就……”张成伯连忙说道:“决不决不!雁老对于我一番提携之意,我早就明白了。只是自己担当着对方的嫌疑,不便对雁老说出。雁老之不能不加以考虑,那是当然之理。但是一个人真要替国家做一点儿事情,除了和雁老合作,还有谁更好呢?其实雁老只要有什么使命,我没有不竭力图报的。”李逢吉笑道:“设若雁老把一个难题给你做,你也肯牺牲吗?”张成伯道:“说到筹款,自然是不容易。但是雁老果然命我筹一笔上台费,那我也一定尽力去办的。”李逢吉道:“这个呢,雁老也早有计划了,不至于来难为你。”张成伯听他这样说,知道唐阁的财长仍旧是洪丽源,并没有动。这要我加入,又是担任哪一席呢?李逢吉说到这里,也就是很踌躇的。身上掏出皮夹子,取了一根雪茄,点着抽了几口,然后对张成伯一笑道:“你瞧,这岂不是笑话?以雁老部下的人才济济,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教育界接近的。雁老的原意,本想请你老兄担任农商的,后来算到教育一席,简直无相当的人物,还是雁老自己想起来了,便问我说,成伯对教育界的人,不是熟人很多吗?我就说,不但熟人多,而且他自己,也是一个大学堂的董事。雁老就说,好极了。这样说来,我们这里,并不是没有教育人才了。他马上就在你的尊衔上,亲注了一个‘教’字。不过兄弟还不知道老哥的意思如何,所以主张先征求老哥的同意。”张成伯万料不到唐雁老出此一着,自己是个财政家,用财政家去做这需款孔殷的教育总长,正如肉包子打狗,教育界岂有不欢迎之理?可是自己要承认下来,那简直是给唐阁去搪穷债主,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呀。但是刚才失口对李逢吉说了,无论雁老有什么使命,都可竭力图报。在要我去当教育总长,马上抽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怎样使得呢?便笑道:“多亏你老兄吹嘘,但是因为教育费的事,这几个月来,我和教育界的感情,坏到了极点。我若勉强担任下来,要是办不好,怎样对得住雁老呢?这事我倒不得不考量考量。”李逢吉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困难吗?”张成伯皱眉道:“不过现在的教育,实在是不好办。无论是谁来办,恐怕也办不出什么头绪。”李逢吉道:“唯其如此,所以兄弟请雁老暂不要决定,等大家商量好了再说。”那脸上的笑容,就减了几分,意思就很冷淡似的。

张成伯盘算了一番,觉得唐雁老置人于火炉上,未必完全是好意。但是自己不干,唐阁也就必会缺一个阁员,自然有人接上去干。再说在台上,哪怕教育部是个寒酸衙门,究竟是个阁员,总比在台下强得多。这个时候若不答应,李逢吉进去一说,雁老在名单上一勾,事就完全取消了,还有什么考量之余地?张成伯想到这里,便改了笑容对李逢吉道:“雁老一番栽培之意,及你老哥的鼎力帮忙,那都是十分可感的,不过我恐怕办不好,所以主张考量一下,若是真要兄弟试试,兄弟也只好牺牲一番。”李逢吉道:“张总长既然同意,那就很好,我们可以一路和雁老去谈谈。”说着,便将张成伯向里引。张成伯一进内客厅的门,就见光求旧坐在雁老身边,千总理,万总理,叫个不歇,心想我就料他在这边跑得有点儿头绪,这样看来,果然不错,因此也和他点了一个头。在光求旧也是这样想着,这家伙临时抱佛脚,居然也跑过来了。雁老叫他长教育,是叫他替洪丽源抵挡一阵呢,他倒不在乎。真怪极了,雁老见成伯来了,便笑道:“成伯,你能替我帮一个忙吗?今天是找你一天了。”张成伯躬身笑道:“那全靠总理栽培,刚才逢吉兄已把总理的意思说了,不过怕办不好,有负总理之望。”唐雁老道:“你且试试看。”说着一回头对在座的洪丽源道:“经费上面,你要给成伯帮一帮忙。”洪丽源笑道:“丽源还有许多事,要张总长帮忙呢?”唐雁老笑道:“大家互相帮忙,归总一句话,却是帮我的忙。”说完,故意放开喉咙,放出一阵大笑。这里在场的人,个个都是新贵,无不喜笑颜开,一直谈到天亮,才各自回家。

张成伯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他一时虽然懵懂,过后究竟会想起来的。他在汽车上想着,慢来,雁老方面,何至于少我一个人做教育总长,他这一味苦拉我,恐怕别有用意?一定是因为财政一席,给了洪丽源,怕他干不好,糊里糊涂,给我一条冷板凳,也让我算阁员之一,好给他们帮忙。这是叫我负财长的责任,居教长之名啦。我不要太老实了,给洪丽源抬轿。他这样一想,回家以后,且去睡觉,置事于度外。到了晚间醒来,他又打个电话给李逢吉,说是本人的名字,请雁老暂且不要列入名单,还得考量考量。李逢吉问道:“怎么突然又变卦了?张总长有什么意见吗?”张成伯道:“并没有什么意见,就是怕办不好。无论如何,请回复总理一声,请从缓发表。”电话打完,恰好萧雨辰来访。萧雨辰道:“成伯,老光真是不够朋友,这几天他总不和我们打照面,你猜他怎么样?听说那边,已内定他为陆长了。俗言道得好,鸟往亮处飞,由这边跳到那边,跳得果然好,那也罢了。这边是交通,跳到那边是陆军,这就很无意思了。何必呢?这样不够朋友的人,下次人家怎样敢和他共事?做官是一时事,做人是一世事,为了做官,不想做人,这很犯不着。”张成伯道:“他倒不是想在唐阁占一席地,实在也是唐方拉拢得太厉害,不由他不过去。”萧雨辰道:“那也未必吧?雁老那边,也就人才济济,何至于少一个光求旧。”张成伯道:“少是当然不少一个光求旧,这也无非私人感情问题,所以雁老的意思,觉得老光合适一点儿。”萧雨辰笑道:“这一向子,老光老是向唐宅那边跑,我看他是见了这边风势不顺,早有远走高飞的意思了。唉!世态炎凉,大家都如此,又何必独苛责于老光一人?”张成伯见萧雨辰老是进着向前骂,便笑道:“这个年月,各管各的事吧?别人发财升官也好,别人东倒西歪也好,只要自己行其心之所安罢了。这是我们背后说一句话,戚总理不在台上,我们也得留几个人在政治舞台上,留一线基础。不然,要走大家走,将来弄得内外消息不通,也是不好。所以老光加入唐阁,继续地干,我也相当赞成。”萧雨辰见他明说赞成光求旧加入唐阁,也就无甚可说,笑道:“他果然像徐庶一般,身在曹,心在刘,那也未尝不可,我们往后瞧吧。”张成伯笑道:“事久见人心,无论什么事,在一个时候来评论,那是不对的。”萧雨辰见话不投机,也就不愿多说,闲谈了几句,就走了。张成伯一想,雨辰突然而来,在我当面将老光骂了一顿,这是什么意思,这似乎与我开玩笑了。你们不这样讥笑,一个教育总长,我真是薄而不为,你们既然自己下了台,又妒忌别人上台,我偏要干一干,看你们能把我怎样。唐阁的后台是保定,他的镖客却是蒋子秋,我现在且去见一见蒋子秋,看他的意思怎样。他若是叫我干,我就干,最好是托他在雁老方面说一句话,将币制局、烟酒公卖局,再让我兼一席,那么,教育冷板凳,坐坐也不妨的。蒋子秋反正慷他人之慨,只要你许他一点儿好处,他有什么不答应?这样一想,又鼓励了他一番进取之意。当时便打一个电话到蒋子秋住的饭店里去,问蒋督练在家没有?那边答应,竟是在家,张成伯立刻坐了汽车,前来拜谒。蒋子秋手下的马弁,都认得他是张总长,和督练很有交情的,就让他一直前去,一直到了蒋子秋住室外,对门口站的马弁说道:“督练在里面没有,要不,我在客房里等一等。”马弁道:“刚才督练说了,张总长有电话来了,就要到。他来了,就叫他进来吧。”张成伯见蒋子秋这样说,料是房间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隐,便推门进去。正屋里并没有人,再进卧室里,只见蒋子秋脱得赤条条的,身上只围了一条大毛巾,躺在沙发睡榻上,睡榻下,有一个修脚的伙计,替他修脚。蒋子秋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大腿,架在伙计身上,让他去拾落。那一只脚,却竖在沙发上,那种情形,很是难看。他见张成伯进来,将手向椅子上一指道:“请坐请坐。”张成伯道:“今晚上督练怎样没有出去?”蒋子秋道:“嘿!别提了,赌了两晚上钱,闹得昏天黑地,睡到刚不多大一会儿,方才起来。起来之后,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这就用滚水烫了一个澡。这种大瓷盆洗澡,虽干净,究竟不如池塘舒服。记得早二三十年,我是老溜到池塘里去烫澡。他妈的,池子里雾气腾腾,闷得浑身出一身痛汗,比雨洗了还多,真是痛快。”张成伯笑道:“痛快虽然是痛快,究竟肮脏一点儿。那种池塘子里,什么人都有。”蒋子秋道:“对了,就是这一样讨厌,尤其是可恶的,就是一班赶骆驼的,他满身都是黄土。当年我在澡堂子里洗澡,就怕这一种人。”修脚伙计,听见他这样说,也不由得笑了。蒋子秋道:“你笑什么?好汉不论出身低。刘备是卖草鞋出身的,张飞是卖肉的出身,关二爷还赶过车呢。柴王爷当年卖过伞,郑子明敲梆卖香油,再说赵匡胤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个混混。”这些话,张成伯听了,觉得有些不雅。可是那修脚的伙计,倒认识几个字,看过两本鼓儿词,这一提到鼓儿词,倒惹起他一肚皮文学,便笑着答应道:“可不是?古来的人,出身低的很多。听说张飞卖肉的那个案子,现在还在呢?”蒋子秋道:“还有啦。据郑秘书告诉我,汉刘邦是泗上亭长的出身。亭长是什么呢?就是现在的地保。他手下有一个大将,叫作樊哙,他的出身更是糟糕,在街上套野狗,卖狗肉的。到了后来,他一样出将入相。就是朱洪武,还讨过三年饭啦。现在的叫花子常说,要饭的是朱洪武的后代,那倒并不是瞎说。你想想,一个要饭的,到后来都能做皇帝,有手艺的人,就不能出头吗?你别瞧你现在替我修脚,将来也许你一样地可做次长、总长。”张成伯听说,望了蒋子秋一眼。蒋子秋说得高兴,哪里顾什么忌讳,只管往下说,又对修脚伙计道:“我这话你信不信?”修脚的笑道:“督练,不瞒您说,我们这就叫下三烂的手艺,挣俩钱,就够人瞧不起的,哪里还敢望做官?”蒋子秋道:“那可没准啦。现在是不论做官资格的。用不着什么举人、进士,就是大学堂里毕业的文凭,那也是废话,只要你有本事干,就不许你做总长吗?”

张成伯在一边要打断他的话头,又觉有些不便,让他说去,自己也不乐意。只得咳嗽了一声,望着蒋子秋再等说话的机会,但是蒋子秋修脚修得正受用,却没有注意张成伯要和他说话,却闭着眼躺着,图那一阵子舒服。张成伯只得先开口道:“督练今天晚上还出去不出去?”蒋子秋道:“这两天大嫖大赌,实在倦了,不能再玩了,今天在家里休息一晩,不出去了。”张成伯笑道:“在家里待着,督练不觉得闷得慌吗?”蒋子秋笑道:“闷是闷,你可有法子找个事情玩玩?”张成伯道:“要替督练找玩的法子,那还是关伟业好,他会出新鲜主意,不如打个电话,把他叫了来。”蒋子秋道:“不用打电话,他一会儿就会来的。每日这个时候,他总会到我这里来一趟。饿狗他不会停一天不上茅厕。”张成伯心想,什么不能譬,单要譬这一句话,你真不怕吃亏吗?正这样想着,譬着上茅厕饿狗的关伟业已是推门而进。蒋子秋道:“怎么样?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关伟业道:“督练说我什么事?”蒋子秋道:“我说在家里闷得慌,要成伯找一桩事情玩玩,成伯就保荐了你。”关伟业道:“这个事情,找我没有错。督练愿意荤玩,愿意素玩?”蒋子秋道:“不用说,我都知道了,那个没有意思。天天打牌,夜夜叫条子,闹得人腻死了,要找一个清闲点儿的事玩才好。”关伟业道:“有了,上海来了两个演电影的女明星,住在东北饭店里,装束极是时髦,要不找她们来谈谈也好。”张成伯道:“那可怕她不肯来吧?”关伟业道:“没有的事,她要不出来应酬,饭店里的账,谁给她会钱?你怕她们家里有个十万八万拿去让她花吗?”张成伯道:“她们演电影,不拿薪水吗?”关伟业道:“虽然拿薪水,那也是个虚名罢了。她们拿薪水挺多的,也不过二百元一月,次一等的,就只有几十块钱了。这些人,谁也是挥霍成性的。几十块钱,真只够她一天花的。你想,她们用的钱,薪水既然供给不过来,那除了在应酬上弄几个钱,哪有钱花呢?漫说她们在外面应酬,本来很不在乎,就是不讲应酬,有督练的面子,请她们过来谈谈,还有什么可推辞的不成?”蒋子秋道:“还要拿我的名片去请她吗?那可是笑话。”关伟业道:“她们哪够资格呢?只要我打一个电话,派一辆汽车去,就把她们接来了。”蒋子秋道:“这样子,你准认识她。”关伟业道:“认是认识,不过没有什么交情。”张成伯笑道:“既然是可以叫得来的,你就打一个电话,叫着试试看。”关伟业道:“除非不在家,若是在家,我一定可以把她叫来。”他立刻拿起桌上的桌机,就叫东北饭店的电话。恰好他要请的两位女明星,都没有出门,关伟业一说,她们就愿意来。

这两个女明星,一个叫唐白嘉,一个叫刘明秀,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明星,不过上过几次镜头,充过一两回配角罢了。她两人因为在上海手头不很活动,借着同一个商界巨子北上,可以不花火车费,便一路到北京来。到了北京,刻着电影公司演员的名片,就大拜其客。她们所拜的客,自然是交际场中一流人物,所以关伟业,也是被拜访者之一。关伟业就向她道:“北京朋友多吗?”唐白嘉道:“没有什么朋友,全仗维持呢。”关伟业听了她这话,就十分明白了。这时蒋子秋要找一个新鲜玩意儿,关伟业就想到了她们,因此打电话给她们。唐白嘉、刘明秀一接到电话,真是喜出望外,万料不到堂堂的督练,会派汽车来接她们。两人赶忙收拾了一番,汽车已到,双双地坐了汽车,便来见蒋子秋。这时蒋子秋已经修完了脚,穿了衣服,和张成伯闲谈。马弁进来告诉,说是派汽车接的那两位小姐,现在已来了。蒋子秋道:“快请快请。”马弁出去,把两位请了进来。她俩人剪了头发,一律地穿着杏黄色旗袍,周身滚着水钻边。袖口和衣摆,都缀上白色丝线穗子,电灯底下,光彩夺人。关伟业便站起来了,便给她介绍道:“这是蒋督练,这是张总长。”一面又对蒋子秋道:“这是唐女士,这是刘女士。”唐、刘二人,便站着齐齐地对蒋子秋一鞠躬。蒋子秋虽然是个粗人,他对于妇女们却十分谦和。人家对他一鞠躬,他就站起来,笑着说道:“请坐请坐。只一见面,咱们就算相好的朋友,你别当我是督练,就拘那些客套。我这个人最是痛快不过,说好就好的。我看你俩位很不错,怪不得可以演电影。二位都是江苏人吗?”唐白嘉已经和刘明秀坐下了,这又微微站起身子答应道:“是的。”蒋子秋道:“江苏就爱出漂亮的女子,今天一见唐、刘二女士,果然不错。他们二位能什么玩意儿,我很愿领教。”张成伯一想,人家是演电影的,怎样把人当妓女、鼓姬一般看待,开口便问人家会什么玩意儿。正想找一句话来遮掩,不料那唐白嘉女士,倒很不在乎地对蒋子秋说道:“我们除演电影而外,什么也不会。”蒋子秋道:“你们是南方人,南方人会唱小曲儿的,唱一个给大家听听,好不好?”唐白嘉回转脸去对刘明秀一笑道:“督练一定要我们献丑。”刘明秀抿嘴一笑,然后轻轻说道:“又没有胡琴,怎样唱法呢?”偏是蒋子秋听见了,笑道:“清唱就最好,不要胡琴,还免得吵人呢。”关伟业在一边凑趣道:“既然督练赞成清唱,二位何妨试一试?”唐白嘉笑道:“本来就唱得不好,再要没有胡琴,那就格外难听了。”蒋子秋笑道:“不瞒你说,我就爱听苏州女子说话。别说清唱,就是二位和我们谈谈,我们也乐意啦。提到这个,我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大概是前年的事了。我一个人从南京乘票车到北京来,要了一个仓房。在浦口上车的时候,先有两位太太们到我们仓房里去了。我因为北上不是公开的没有带马弁,就只带了两个听差。这两个听差,又都是浑蛋,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家的行李,由窗户里扔了出来。这两位太太可就不依了,叽叽喳喳,就骂起来。我那两个听差,他也知道对太太们是不能动手,也就和他们对骂。我这时在车外听着,就怪有趣的。随他们去闹,不拦住他。后来提出我的名字,那两位太太,才不作声了。依着听差,要问她是哪一家的家眷,要找他们老爷办交涉。我就骂他们说,人家虽然骂了你一顿,就凭那娇滴滴的声音,你听了也不应该生气。我看你们这样的俗物,真够不上江苏太太骂,她要骂我,我就让她骂去,反正比听咱们的梆子腔强。后来我不但不怪那两位太太,而且叫听差给她们提着行李,找了两个好位子呢。”张成伯笑道:“如此说来,督练真当得住‘英雄气概,儿女心肠’八个字了。我想那两个太太,一定又骂了督练一大串话呢。”蒋子秋愕然道:“那是为什么?”张成伯道:“督练不是爱听那种声音吗?她骂着好让督练听呀。”这样一说,大家都笑起来。唐白嘉笑道:“我要说句放肆的话,别的不会,骂人是会的。督练愿意挨骂,我们倒可以骂起来。”蒋子秋道:“你二位真会讨便宜,要骂就骂吧。”大家玩笑了一阵,禁不住蒋子秋再三地要求,唐白嘉、刘明秀,就各唱了一支曲子。蒋子秋听了,就不住地叫好,因问道:“二位住在东北饭店,还有熟人吗?”刘明秀道:“没有熟人。”蒋子秋道:“那个地方洋气太重,住在那里做什么?要不然咱们住在一块儿吧。”唐白嘉、刘明秀不料蒋子秋说话,是这样的粗率,刚见面的生人,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个人脸上红了一阵,都觉有些不好意思。蒋子秋也明白过来,说道:“嘿!这就该罚我,我这人说话,怎样没头没脑地瞎说呢?我的意思可真不坏,因为这里房子好,伙食好,又没有洋气,我很愿同二位搬到这里来住。我真是这个意思,我要说瞎话,就不是人揍的。”刘明秀道:“督练的好意,我们知道。”关伟业已洞悉蒋子秋的意思,便笑道:“这话可是真的,这旅馆里什么也方便。二位就搬来住吧。”唐白嘉道:“可以的,反正在那边也是出钱,况且住在这边,还有各位能照应呢。”蒋子秋一拍腿道:“真痛快。”马上就叫马弁把饭店里的账房叫来,因对他道:“我给你介绍一笔生意,你有好房间吗?”账房道:“督练介绍的,就是没有好房,我们也得腾出来。”蒋子秋道:“那样就好。”因指着唐、刘两女士道:“你给这两位小姐,开两个房间,就写我的账上。”唐、刘两位女士彼此看了一下,心想大人物究竟是大人物,你看他是多么慷慨。唐白嘉因此站起身来说道:“怎好算督练的?这可不敢当。”蒋子秋道:“你别客气,我这人就是这样的脾气,我送那个人的东西,那个人不要也不成。我若不送他,我情愿扔了,也不做人情。二位往后瞧,我就是这样实心眼儿待人,这种人你赞成不赞成?”唐白嘉笑道:“很赞成,像蒋督练这样爽快的人,能找得出多少呢?”刘明秀也笑道:“可不是,我们也见过一些政界上的人物,哪有像督练这样爽直的呢?”蒋子秋道:“你们南方人,也赞成爽快吗?那么,我们今天谈得很痛快,你就搬过来住吧。”刘明秀道:“我们原是随身的行李,要搬就搬,很不费事的。只要督练不怕吵闹,我们就搬过来。”关伟业笑道:“你们正是把话说反了,督练就是喜欢热闹,哪有怕你们搬来之理。要怕吵闹,督练也就不肯介绍你在这儿住了。”蒋子秋一拍大腿道:“可不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在年富力壮的时候,找些玩意儿乐一乐,等待何时?”张成伯指着唐、刘两位女士道:“你们听见督练的话没有?”唐白嘉笑道:“听见了。”张成伯笑道:“听见了就好,照说,你们只有一半取乐的资格啦。”刘明秀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懂。”张成伯道:“督练说了,为人要在年富年壮的时候取乐。二位年纪虽轻,力可不大,不只有一半取乐的资格吗?”蒋子秋笑道:“既然如此,张总长就一点儿资格也没有?因为你有了胡子,力气又不大,‘年富力壮’四个字,全够不上哩。”张成伯道:“这话我承认了,督练呢?不是也有些胡子吗?”蒋子秋道:“我这胡子可不同,是为着好看的。有些人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不能不留一点儿胡子,以壮观瞻。你没听见说吗?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岁还是金钱豹子啦。”蒋子秋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当时唐白嘉留在这里谈天,刘明秀就坐了汽车到东北饭店去,把随身的行李搬了过来。蒋子秋道:“两位女士搬了过来,也总算是乔迁,我们不能不过去道喜。”唐白嘉笑道:“督练若肯光降,我们是十分欢迎的,就是怕招待不周。”蒋子秋道:“都住在一家旅馆里,这就算一家人,什么招待不周?”说着,大家就同到唐、刘两位女士的新居来。这里的账房,因为有督练出钱,乐得开一所大房间,所以房间很好。关伟业道:“两位女士,搬进新居,我们这些贺客,要找一件事情乐一乐才好。”蒋子秋道:“你说应该怎样乐法呢?”关伟业道:“打四圈牌,好吗?”张成伯一想,这又是傻瓜的事,这里只有三个,总得添上一位女的。赢了她要拿走,输了还想她拿出来吗?因此便对关伟业道:“可别算我一角,我是在一个地方,打牌歇了手,到此地来的。休息不多大一会儿,又打牌,累人得很。”恰好蒋子秋今天也是不高兴赌钱,便道:“就这样坐着瞎聊吗?总得找一件事做一做才好。”那唐白嘉是个最漂亮的交际家,也觉没有走来就敲人竹杠的道理。先是关伟业说了没法子拦阻,现在张成伯、蒋子秋都没同意,当然不用人家说明了,便笑道:“就是打牌,我两个也不能奉陪。我们是什么人,怎样敢和督练、总长打牌呢?”蒋子秋道:“那可不然,赌博场上无大小,有什么不能来?”刘明秀道:“密斯唐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她以为督练都是打大牌的,我们的能力极小,怎样攀得上呢?”蒋子秋笑道:“听说美国的明星,每个人都有好几百万啦,二位总也不错吧?至于不敢和我们这拿枪杆的比吗?”唐白嘉笑道:“我们也不是明星,就是明星,挣的薪水,还不够美国明星一天的汽车费哩。”蒋子秋笑道:“当明星的既然没什么意思,我倒正用得着两位女秘书,二位愿意担任吗?”唐白嘉道:“只要督练不嫌弃,我们很愿意伺候督练的。”刘明秀听她说了“伺候”两个字,似乎有些刺耳,便对唐白嘉望了一眼。唐白嘉这才想起来了,这一句客气话,说得不很大合适,脸上就是一红,蒋子秋哈哈大笑道:“你二位真是客气,说的这话,我怎样敢当呀?”关伟业、张成伯见他有心讨二位女士的便宜,也夹着起哄,说笑了一阵。刘明秀有些不好意思,便低着头蹲在地上,把藤萝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捡了出来。蒋子秋见她手上捧着一只四方的楠木盒子,便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刘明秀笑道:“是玩意儿。”蒋子秋道:“既是玩意儿,我倒要看看。”顺手便接了过来,将盒子盖一推开,原来是一副象牙象棋子。蒋子秋道:“呵,二位女士象棋下得很好吗?”刘明秀道:“我们哪会下棋,因为在上海动身的时候,买了一副,带在火车上消遣的。”蒋子秋笑道:“妙极了,这有我们玩的了。我就喜欢下象棋,可惜遇不着对手。”唐白嘉笑道:“我们是屎棋,无非下得好玩,怎样能和督练对比?”蒋子秋道:“下棋本来是好玩,谁还把它当作正经事不成?”刘明秀道:“就是玩,也犯不着国手和屎棋对着。”蒋子秋笑道:“你太恭维我了,我怎样能算国手哩?我是好玩,随便哪一个和我下两盘玩都成。”刘明秀笑道:“这话是督练一个人说了,先是说找不着对手,现在又说随便哪一个和你下都成。”蒋子秋笑道:“我是一看见女朋友就迷糊了,女朋友越漂亮,我就越迷糊得厉害。你二位要嫌我说话颠三倒四,你就先埋怨自己长得太漂亮吧。”说毕,尽管哈哈大笑。关伟业道:“我来出一个主意,包管就有个乐儿。督练和张总长对下,二位女士,分在两边当参谋,两个人下棋,这就算四个人下棋了。”蒋子秋道:“你这算安排得不错,但是你自己呢?”关伟业道:“我算一个观战的吧。”蒋子秋道:“好!就那么样子办。唐小姐,来!你算我这边的。”张成伯也笑道:“刘女士,那就算我的了。”唐白嘉道:“我妹妹她是一个老实人,嘴很谨慎的,张总长可别讨她的便宜。”张成伯笑道:“唐女士究竟是蒋督练的参谋,还没有就职呢,先就卫护着督练。”唐白嘉道:“请张总长说明白了,我怎样卫护了蒋督练?”张成伯笑道:“督练说你是他那一边的,你默然承认。我说刘女士是我这一边的,你就说我讨便宜。一样的话,有人说了得罪人,有人说了不得罪人,这不是怪事吗?”唐白嘉笑道:“是一样的话吗?不对吧?张总长说的话,好像省了几个字哩!”蒋子秋道:“狗拿耗子,你这不是多管闲事。他说的是刘女士,刘女士并没有作声。你倒听不下去,一定不依,这是怎样解说呢?”张成伯道:“妙哇!督练这是洞中肯要的话了。刘女士你自己说,我这话是讨便宜不是讨便宜?”刘明秀对张成伯一撇嘴道:“我不说张总长,张总长倒先说起我来了。”蒋子秋道:“不说了,不说了,大家都是好朋友,讨了便宜去,也不算什么。你若是因为人家讨了便宜去,心里不痛快,那么,我情愿吃亏,让你来讨我的便宜。咱们反过来说就算我是你的,好不好?”这一说,大家又大笑起来。

在平常的妇人,人家这样将她取笑,她一定不高兴的。唐白嘉、刘明秀在交际场中走惯了,男子不能说的话,男子不能做的事,她们都能做,和她开玩笑,那算什么?况且蒋子秋、张成伯在政治上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平常要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这会子能在一块儿谈谈笑笑,正是深自引为荣幸的事,哪里怕人家言重呢?唐白嘉道:“不要笑,督练就和张总长下起来,看我们这两个参谋,究竟谁有本事。”说时,刘明秀已经在那小圆桌上摆下一张布画的象棋盘。蒋子秋、张成伯两人对着,关伟业在一张大沙发椅横头坐着观战。唐白嘉和刘明秀果然实行做起参谋的职务来,唐白嘉伏在蒋子秋沙发椅背后。刘明秀在沙发外边,另端了一把小椅子来坐着。蒋子秋让张成伯先下,张成伯又让蒋子秋先下,结果,蒋子秋移过炮来,就下了一着当头炮。张成伯笑道:“怪不得督练说下棋找不到对手,原来有这么样厉害,走来就是杀着。”刘明秀道:“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怕什么呢?当头炮,马来保,我们起马吧。”说着,伸过一只手来,就给张成伯起了一着马。唐白嘉道:“督练,我们既然取了攻势,索性进攻到底,我们赶快出车。”蒋子秋笑道:“这样说,女参谋还真不弱啦,这车是怎样出法呢?”唐白嘉由椅子背后,走到前面,坐在沙发椅的扶手上笑道:“这有什么难呢?”于是伸手挪开东边的马,起在东方卒底下。刘明秀道:“不怕随便他怎样凶,我们先把士、象支起,把家保得稳稳固固的,自然没事。”于是也俯着身子,给张成伯西边飞起一着象。从此以后,蒋子秋、张成伯两人,都不用动手,全是两位女士代庖。到了后来,两位女士忘其所以,竟都坐在沙发椅上了。这一盘棋,因为蒋子秋先下了当头炮,又起了边马,只顾杀人,保家的棋子,都散在一边,联合不起来。张成伯的车、马、炮走过河来,接连几个僵军,蒋子秋支持不住,就输了。

蒋子秋自信象棋下得不错,不料走来一盘,就输给张成伯了,笑着对唐白嘉道:“这都是你这高明的参谋,弄出来的把戏,只顾攻,不顾守,就输给人家了。你瞧,我来下一盘。”不料一盘下过,又输了。蒋子秋还是遮掩着说道:“这两盘都是我好玩当头炮,把事弄糟了。但是我不信这当头炮下不通,我非得再下不可。”一面说着,一面又下这第三盘。下到后来,蒋子秋很悔了几着子。刘秀明对唐白嘉笑道:“你这参谋,不用心替主人翁办事,老是悔着。”唐白嘉道:“好!从此以后,我们下子就算,吃光了也不许悔。”这时蒋子秋一边,双士拼了对方一着马,一着象在当头,一着象在东边。东边第二格,对方来布了一着车,看着蒋方的帅,不让他升座。所幸格着象线一位,和那西边的沉底炮,还不能破这个连环象。可是蒋方的西边,太空了。自己的车、马、炮,都过了河,要谋人家,自己要撤回来,已来不及。张成伯的炮后面,遥遥的一车保护,放在自己河边。因一向顾着蒋方的车、马、炮来得厉害,没想到用那着边车。等到松了一口劲儿,忽然想到车往中间偏过来一位,车、炮沉底,对方就可了结,于是刘明秀用胳膊一拐张成伯,就来动那车。不过仅过来一位,有自己的卒子挡住,索性偏到象位上来。那边的唐白嘉女士,早已看见了,只是干着急,但希望对方没有想到,徐图补救而已。现在刘明秀的眼光,射到车上来,不由暗暗连叫几声“不好”。刘明秀用两个指头夹着那子车,放将下来,对唐白嘉笑道:“唐参谋,你要辞职了,不好意思再恋栈了。”蒋子秋一看,也是叫糟。唐白嘉人急智生,赶紧把那当头象飞了起来,飞到对河象位上,把那车吃了。她吃虽然吃了,立刻把象和车都抢在手心里,向怀里一藏,笑道:“我们约好了的,不许悔着,悔着就算输了。你这是送羊入虎口,不能怨人。你还高兴哩?我早知道了,等着你车来送死哩。”张成伯埋怨刘明秀道:“可不是,一时粗心,把一只车,送到象口里,真是冤枉,好好的一盘棋,为着一子不谨慎,就全输了。”唐白嘉缓缓地把自己一着象,摆在自己河边下,刚才是飞过了河,吃了对方的车,对方并没有留意,而且从来也没有下象棋,象能渡河的,张成伯自然也不会想到那上面去,只是埋怨刘明秀手快而已。但是蒋子秋是败家,看得清清楚楚,敌军是在河那边的防线上,自己的当头象,怎样可以吃得着?分明是唐白嘉弄了一点儿心术,暗暗地渡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策,把人家的车吃了偏,是她会调度。吃了之后,就把两着子全捏在手心里,弄得人家真假难辨。心想这东西真是狡猾,可是她那小心眼儿,又令人可爱,于是不住地用胳膊肘,拐着唐白嘉的身体,让她知道自己也明白这事。唐白嘉暗中掐了蒋子秋大腿一下,以目示意,叫他别作声,依旧行所无事地下棋。对面以棋下得孟浪,正在懊悔,也就没有注意,因此飞象渡河的一着妙棋,就算遮掩过去了。这时对门有一车一炮,蒋子秋却有车、马、炮。加上这车、马、炮,本已紧逼敌阵的,所以形势一变,张成伯这一盘棋,杀得大败。到了下第四盘,蒋子秋不下当头炮了,又赢了一盘。唐白嘉笑道:“我就觉得督练来下当头炮,很是危险。你瞧,改过来了,我们就赢了。”张成伯笑道:“唐女士真是会说话的人,起先督练下当头炮,说不要紧的是你。现在说当头炮下得危险的,也是你,究竟哪一说为是呢?”唐白嘉笑道:“先前督练已经下了当头炮,我不能不说着不要紧,壮壮胆子,现在事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哩。”张成伯今天晚上来找蒋子秋,原是请教他,自己可否上台,不料闹了半天,竟没有机会可以说这一句话,老是下棋,有什么意思,因此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笑着说道:“我承认已经没有战斗力了,不来了吧。”蒋子秋笑道:“两个参谋都很有意思,主将倒累了。”张成伯笑道:“老下棋,究竟不调和,我们找件事大乐一乐吧。”蒋子秋道:“我原是要自自在在地休息一会儿,哪有再大闹的道理?”张成伯道:“那也好,我可有两句私话,要与督练商量商量。”蒋子秋笑道:“既然是私话,那倒别让第三者听见,还是到我那边去说。”唐白嘉、刘明秀都误会了他俩的意思,倒羞着成了一张大红脸。蒋子秋和张成伯到自己屋里来,笑道:“老关介绍这两个不错,究竟是有知识的,和胡同里的不同。张总长怎么样?用不着会懂交际的姨太太吗?你若是愿意,那一位刘女士,我倒可以给你做媒。”张成伯笑道:“都留着伺候督练吧。”蒋子秋笑道:“怎么下一个‘都’字?难道你认为我已有心讨那个姓唐的吗?”张成伯道:“那倒不敢说,不过我看督练很疼她似的,我倒很愿意做这个媒呢。”蒋子秋笑道:“见了就爱,爱了就讨,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不能这样胡闹了。你叫我出来,就是为说这个话吗?”张成伯当然不好承认说不是,只得笑道:“虽然有这个意思,我总得先探督练的口气。现在督练先不愿意,我还说什么呢?”蒋子秋道:“走来就说,不嫌太急促一点儿吗?”说时,竖起蒲扇也似的大巴掌,将自己的头抚摸了一番。张成伯已经把蒋子秋的意思看透了,心想不如趁此送一个大礼,让他好给我死心塌地地帮忙。心里计划已定,便对蒋子秋笑道:“只要两方愿意,倒无所谓急促不急促。不知道督练的意思如何?督练如是同意,我马上找了老关来,托他说说看。”蒋子秋笑道:“还是慢一点儿说吧?要了一个,扔一个,倒叫人家怪难为情的。”张成伯笑道:“那更好办了,两个女士,督练都要了,就没有厚薄之分了。”蒋子秋笑道:“一举就讨两个姨太太,那岂不是笑话?再说这样办法,恐怕人家也未必愿意。”张成伯道:“只要督练愿意,我就可以对老关商量。这事有他经手,没有一个不成功的。”蒋子秋道:“果然如此,少不得我又要大大地花上一笔钱。太多了,恐怕有些招摇,你看如何?”张成伯摆着手笑道:“不用督练破费,这个礼我送了。”蒋子秋也笑道:“这合适吗?”张成伯连连说道:“合适,合适。”于是走出房,找到关伟业悄悄地把督练的意思说了。

关伟业接了密令,便到唐、刘二位女士的房间来商量。关伟业见了唐、刘二女士,先不说话,径自坐下,拿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着了以后,抽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然后笑道:“恭喜二位女士……”话还没有说完,唐白嘉就问道:“喜从何来呢?”关伟业踌躇着道:“蒋督练见了二位女士以后,倾心不已,他给了我一个难题……”唐白嘉抢过话笑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他是不是让你来做说客,给我姊妹俩做媒?”关伟业虽然是烟花队中的说客,听也听得多了,见也见得多了。无论接洽什么事情,总要存一点儿男女界限,婉转商量,没有这样大刀阔斧,当买卖说了出来的。叫他从从容容地说,他未尝没有办法,现在把黑幕揭开来,叫他一肚皮的文章,一句话说得归题,简直无话可说了。当时只是苦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唐白嘉道:“笑什么?我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没有别的可说,你给我姊妹俩送一千块钱来,我们就什么条件,都可以承认。”关伟业笑道:“就是要钱,没有别的话可说吗?”唐白嘉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关伟业道:“若是仅仅谈到钱,倒不见得毫无法子可办,但是一层……”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唐白嘉道:“但是一层什么?你尽管说出来,为什么吞吞吐吐的?”关伟业道:“若是马上给钱,你们马上就能依从条件吗?”唐白嘉道:“我们为的是要钱,有了钱自然好说话。”关伟业道:“我知道你们好说话,我所想的,乃是时间问题。”唐白嘉回转脸来对刘明秀道:“你有什么可说的吗?你看我这话怎么样?”刘明秀笑道:“关先生对于我们反正没有什么坏意,你对人家表示这样强硬的态度做什么?”唐白嘉道:“他们老爷有的是钱,平常只有人家求他,他敲人家的钱。现在临到他求我们,我们何妨敲他一笔,不然还想得到吗?这正是不义之财,大家乐得分两个用用。”关伟业笑道:“唐小姐,我佩服你!说话真是痛快,可是这是你对我说话,到了你对出钱的主儿说话,多少要客气一点儿才好。”唐白嘉道:“那是自然,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决不能板着面孔和人相见的。”关伟业对刘明秀道:“刘女士,我看你是很好说话的。唐女士的意见,你没有什么可驳的吗?”刘明秀道:“我们的意思,彼此都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可说的,谢谢你的关照。”关伟业笑道:“像刘女士这样说话,我有话才敢说,也许不久的时候,可以喝两位一杯喜酒哩。”唐白嘉口里含着烟卷,摇着头喷出烟来,笑道:“你好长的腿,早就伸过来了。”关伟业道:“这并不是我伸长腿,除非你二位不愿意,老蒋是没有不往前办的。”刘明秀笑道:“你说话可要分清楚点,不要什么事,都夹七夹八地说。”关伟业道:“怎样是夹七夹八说的,本来就怎样呀。你以为他堂堂的督练,同时娶两个夫人,还有什么办不到吗?”唐白嘉道:“那张总长听了,一个捞不着,不要喝一点儿酱油吗?”刘明秀道:“喝什么酱油?我和他也不过是初次会面的朋友。”关伟业笑道:“你二位女士,小点声音吧。让人听了,这一台戏,就不能唱完。”唐白嘉笑道:“在河里的人不着急,在岸上的人倒急坏了。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要钱,请你拿钱来吧。”关伟业见她们这样斩钉截铁地说了,的确也是无话可说,便又走到前面来,对张成伯说了。张成伯笑道:“这样办就成了,至于她们愿嫁不愿嫁,老蒋讨得成功讨不成功,我们倒不必去过问。她们不是要一千块钱吗?我这就可以开一千块钱支票给她。”于是在身上掏出支票本子,填了一千元的数目,交给关伟业。关伟业笑道:“财神爷到底和别人不同,支票簿老身上带着,随便一掏就是。”张成伯笑道:“今天原是预备来送礼的,不料老蒋不爱打牌,要玩新鲜调儿。”关伟业笑道:“这样说,张总长是占了便宜了。这不过是一千块钱,若是打起牌来,这一笔礼费,还不定要送多少钱呢。”张成伯将支票交给关伟业,笑道:“以后的事,全交给你办,我就不问了。”说毕,走到里边屋子里去,唧唧哝哝,和蒋子秋说了一阵,接上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张成伯道:“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会吧。”蒋子秋道:“多坐一会儿,又要什么紧呢?”张成伯一面笑,一面走出来,就坐汽车回家去了,一宿无话。紧接次日,蒋子秋就打了一个电话给唐雁老,说道:“雁老,我又是佩服你,我又是不佩服你。”唐雁老道:“这是怎么说?我不懂你老大哥的意思。”蒋子秋笑道:“你老兄要成伯去办教育,这算饭馆子里,找到一个开粮食行的掌柜,真不算坏。可是利用人,得彼此利用,您光利用人,不让人家占便宜,成伯也肯干吗?你老兄主意是打得不错,可惜想得不完全。”唐雁老一听他的话,就知道是为张成伯做说客来了,笑道:“这自然不完全。”蒋子秋道:“还有什么办法在后吗?”唐雁老道:“老实说,我请成伯帮忙,原意本不是要他办教育,要他办财政。可是丽源和我在一处多年,我又怎好意思另给别人呢?因此我让成伯办教育,再请他腾出一部分精神,给我办一个收支审核会,那么,他既可身居阁席,又可助理财政,岂不是两面都顾全了吗?”蒋子秋道:“这话真吗?”唐雁老道:“我岂能骗你老哥?”蒋子秋道:“这样办就好,用不着我说话了,要不要我通知成伯一声呢?”唐雁老知道他的脾气,就满口答应了。自此以后,张成伯就诚心诚意,做唐内阁的阁员,戚总理那方面,虽然没有断绝关系,可是也不好意思和他们往还。戚阁一些旧人,冷水里钳鸡毛,一个个脱离北京,溜到天津去,冷落极了。这里唐阁的人物,大家刚上台,正是兴高采烈之际。就是光求旧虽然不必认为十分得意,但是没有下台,依然得为阁员,也就很可幸了。这个时候,有位中原的督理仇世雄,和光求旧是盟兄弟,和唐雁老向来又有些来往,就借着唐阁正盛之际,打算内外联合,一来经济上可以得一层帮助,二来合着“朝里无人莫做官”那一句话,也就想于此大好机会,扩张一些势力。因为这个缘故,他就专程来京,商量一切。自古以来,内之权贵,未有不结纳外之强藩的,在唐阁一方面,当然铺张扬厉,有一番很隆盛的招待,仇世雄将正经事办理一两件之后,也就将可乐的玩意儿,慢慢地开怀赏玩。那些终年忙碌的政客,更是设法地去凑趣,闹得仇世雄乐而忘返,仇世雄既然是个疆吏,然在北京置有寓所,而且他这个寓所,是前清一个公爷的公府,房屋极是伟大。仇世雄觉着这里有宾朋之共乐,无案牍之劳形,比任上的衙署,就强得多。住了一日,又要住一日,不觉已到十天。他的一般旧日部属,有许多在京做事的,在仇世雄到京的时候,虽然照例请见了一次,那完全是客套,不能得到督理的垂青。后来知道仇世雄公事早已办妥,天天是在家中取乐,于是大家凑了一笔款子,邀集了北京的名角,要在仇世雄府上,唱一晚戏,并且备有上等酒席数十席,由许多大大小小的旧部,公宴督理一次。不算洗尘,不算祖饯,就作为欢会之意。

大家商议好了,便公推四个人为代表,前去见仇世雄,说明他们要欢会一天的用意。这代表是张国安、王家庆、刘人寿、李年丰四位。张国安是仇世雄部下的旧师长,王家庆是旧参谋长,刘、李二位,都是旅长,对于仇世雄,以前都是可以直接说话的人。到了现在,他们都身不居职,仇世雄对于他们,也要另外存一点儿客气,所以见了他们,也不好意思板着面孔说话。这天下午,仇世雄正在踌躇着,今天要怎样消遣。忽见听差呈上四张名片来,说是他们代表旧部来见督理,有话要说。仇世雄道:“不用说,这又是他们找事来了,叫他们进来吧,我看他们说些什么?”听差传说出来,将他们引进内客厅。仇世雄走了出来,他们都站着齐齐的,给仇世雄一鞠躬,仇世雄将手对椅子一指,口里说道:“诸位请坐。”说毕,他一人倒先坐下了。张国安一行四人也就坐下。张国安先说道:“本来早就要过来向督理请示,因为知道督理公务很忙,不便过来打搅。”仇世雄道:“也没有什么公务,无非和政府接洽一点儿款子。我们有许久没有共事了,现在的情形,哪里比得以前。我那个地方,又是一个穷省份简直维持不下去。诸位现在在北京住着,吃吃馆子听听戏,我看很是快活。我想学诸位这样乐一乐,倒是很不容易呢。”张国安一想,怎么说出这一些话,不要疑心,我们是想求差事的吧?便笑道:“督理说得很对,但是当军人的,总要为国家出力,像国安这样游手好闲,有忝军人天职了。国安和一班旧同营商量,说是督理终年为国勤劳,难得到北京来的。这回来了,大家要公请督理一次才对。国安也以为然。不过不敢冒昧从事,总得先向督理请示。”仇世雄笑道:“原来诸位还打算请我吗?天一天二的,我也就要走了,不必费事吧。”王家庆道:“这也不是张师长和家庆几个人的私意,有许多同事,都要这样办。也没有别的,不过大家陪督理热闹一天,邀几个角儿,就请督理在公馆里听几出戏。”仇世雄笑道:“怎么着?诸位还要这样费事?我说张师长,这就是你的不对。许多同事,都在北京赋闲,无非凑付过日子。他们这样花钱,你就该断住,为什么你也在内充领袖呢。”张国安笑道:“督理到京,大概还没有听过几回戏吧。”仇世雄道:“听是听过几回,可不大对劲儿,要听的戏,都没有听到。”张国安道:“我就知道督理爱听戏,因此和大家商量着,借着督理的公馆,唱一晚堂会。督理爱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仇世雄道:“我这里倒有的是戏台,我因为觉得无缘无故在家里唱戏,总有些招摇,所以不好意思办。”张国安道:“那也不算什么招摇,自己有钱,自己邀班子唱戏,别人管得着吗?而且督理很难得到北京来的,到了北京来,偶然找一点儿事情,乐一乐,那也真不算过于。”王家庆道:“可不是?督理为国勤劳,也不可以自己太苦了。”刘人寿也附着说了一声“督理也不可自己太苦了”。李年丰枯笑了一笑,说道:“可不是?”他两个人因为是旅长,去督理的位分,还差得多啦。从前在职的时候,见着督理,还不敢直接地说话。现在虽然是客位,但是在习惯上,就没有这样放肆过,所以来了半天,除进来的时候,见着仇世雄先笑了一笑,根本上嘴就没有动过。不过自己是当代表来了,老不作声,又恍惚有些难为情,因此找着别人说的话尾子就接上一句。仇世雄笑道:“‘为国勤劳’四个字,我不敢说。可是像不知道的人所说,做了督理,就像做了一个小皇帝一样,那也未免把督理看得太有味了。我到北京来这些日子,我看做京官的,实在舒服,下了衙门,爱到哪儿去逛,就到哪儿去逛,做外官的,哪里能比呢?就以我而论,除了公署里,哪儿也不能去。官做得大了,倒反被拘束起来了。”张国安道:“那也是督理把公事看得太重了,若是随便起来,自然哪里也能去。国安就是这样想着,督理虽然到了北京,也未见得肯随便出去玩,所以大家商量着,索性大家到督理公馆里来,陪着督理乐一天。”仇世雄道:“诸位都办好了吗?若是没有办,省了也罢。要是全办妥了,我不受,诸位的钱反正是花了,我倒辜负诸位的美意了。”王家庆道:“不,不,全办好了。督理若是不允,许多同事,一定要怪做代表的不会说话了。”仇世雄道:“既然这样,我就不必客气了。诸位乐意哪天来,请先打我一个招呼,我就好叫听差他们先预备起来。”张国安对着王家庆三人道:“三位看是哪一天好呢?”王家庆道:“就请张师长定一个日子吧。”刘人寿、李年丰也同声道:“是,就请张师长定个日子吧。”张国安沉吟着道:“今天一天,明天是来不及了,后天吧,三位以为怎样?”王家庆道:“后天就好。”刘人寿道:“后天好,来得及。”李年丰道:“后天就很好。”张国安便问仇世雄道:“督理看怎样,后天不嫌急促吗?”仇世雄笑道:“我反正坐在家里等着取乐,嫌什么急促?只要诸位赶办得过来,那就成了。”王家庆道:“那就决定后天。”刘人寿、李年丰也同声地说道:“那就决定是后天。”张国安站起身来说道:“督理公事很忙,我们这就告辞,后天再过来吧。”王、刘、李三人也就跟着站将起来,仇世雄道:“我没什么事,诸位何不多坐一会儿。”说时,人也就站起来了。张、王、刘、李见主人已站起,越是要走,便都微微地一鞠躬,倒退两步,然后出门而去。仇世雄只送到客厅下的回廊边,就不送了。一转身见有两个马弁,站在身边,便笑道:“这都是我旧日的部下,他们总算好,忘不了我。你没有听见吗?他们要公宴我,又要在咱们这里演堂会戏呢。这也没有什么,不过因他们受了我的恩惠,趁我到北京来要感谢感谢我。人家的意思不错,到了那天,你们得好好地招待。”马弁挺着身躯立着,答应了几个“是”。仇世雄见他的旧部,给他做面子,很是欢喜。对马弁说了不算,见了内听差、老妈子都说一声,你们等着吧,后天咱们家里要热闹一天了,你们都有吃有喝,还有戏听,这都是我旧日部下公送的,你看人家是怎样忘不了主子啦。在仇世雄这样高兴之中,一眨眼,已过去两天。第三天一早,这些送礼的人,一早就派了人过来,会合着仇公馆的听差办理一切。一会儿工夫,酒席担子来了,戏箱子也来了,到了下午一点钟,仇世雄的旧部,自师长以下连排长以上,陆陆续续地都已来到。

仇世雄正在高兴之上,去了阶级观念,亲自出来招待,大客厅里,坐满了的人。仇世雄在大众之间,来往周旋,便道:“蒙诸位款待,我很感谢。今天我们既然是要大乐一天,就不必客气,还讲什么礼节。要乐要玩,诸位全可以随便。好戏要到晚上才有,白天诸位要打牌,要推牌九,或者打扑克,全可以随便。”大家先听了仇世雄的话,你望着我,我望你,不好作声,都只笑了一笑。仇世雄道:“要来,自然我也在内,不知道有哪几位肯和我在一桌。”张国安道:“督理若是要打牌,我可以陪一个。哪!还有王参谋,一定可以加入的。”仇世雄就拍着王家庆的肩膀道:“怎么样?咱们好久没有在一处打牌了。”王家庆道:“可是可以的,不过牌大了,就陪不上了。”仇世雄笑道:“咱们都是自己人,谁还不知道谁,输个一万两万的,你还在乎吗?”王家庆道:“除非有督理在场不要紧,不然是不敢的。”仇世雄道:“这话怎样说?”王家庆笑道:“赢了固然是有钱拿着走,若是输了,就可以向督理办临时借款,不是不要紧吗?”仇世雄哈哈大笑道:“我这是输赢两吃亏了,哪儿有这样的好主子可找,我愿意去找一位。”王家庆笑道:“借虽然是借,那不过临时移挪一下。听督理这样说,好像我借了钱就不肯还似的。这样说,越发地要陪督理打一场,反正是不花钱啦。”大家说笑了一阵,仇世雄道:“二位既然答应来,可是还差一角,哪位肯来凑齐这一副场面。”说时,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穿了青摹本缎长袍,绛色摹本缎马褂,戴着一顶红顶小瓜皮帽。手上拿了一根手杖,当着拐棍,一步用棍子一戳地,弯着腰对仇世雄拱拱手,说道:“恭喜恭喜。”原来这人是仇世雄的老同事,仇世雄当第一旅长的时候,他当第二旅长。因为是绿营底子出身,不合于带新军,所以仇世雄往上升,他就往下落了。不过当年他驻防的地方,是一个边区,他虽然是个小旅长,山中无老虎,猴子为大王,他在那里,很阔了一阵,敞开来,种了三年鸦片,收了三年烟捐上腰,家产就在百万上下了。他姓富,双名彦权,人家却故意把他名字叫错,叫成富烟捐。这时他恭喜了两声,仇世雄道:“老大哥,我有什么可喜,什么可贺呢?”富彦权笑道:“是呀,我一进门,看见这里满堂宾客,热热闹闹,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我就随便道起喜来。你这一提起,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仇世雄道:“你瞧我这位大哥是多么模糊,自己给人道了喜,自己孰是莫名其妙,这事可是太有趣了。”富彦权笑道:“谁不知道富烟捐又外号糊涂虫,还用得着我来瞒你们吗?”大家一听,都笑了。仇世雄道:“我们现在打算凑一桌牌,正缺下一位,你来得正好,我们这牌算打成功了。”富彦权道:“这儿有的是人,为什么要等了我来,才能凑成。”仇世雄道:“你不是自己承认了是富烟捐吗?谁不知道富烟捐发过一注子财,不赢你几个钱,应该赢谁的钱呢?”富彦权道:“还不定谁输谁赢呢?督理别看我年老,我是合了戏词上的两句话,虎老雄心在,言迈力刚强。”他说时,手上拿着手杖的钩子,手晃着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圈,于是两只手比着势子,脚接上一顿,嘴里又卷着舌头,说了一声“得得呛”。这一来,大家越发笑得前仰后合。本来在这种地方,大家因为主人是上司,不敢怎样放肆,都觉得沉闷。现在来了这样一个滑稽老头子,突然改变了空气,大家都不免欢喜起来。仇世雄对张国安道:“张师长,你看我们这位老大哥这种情形,像文明戏里的小丑不像?”张国安还没有说话呢,富彦权在身上掏出一个眼镜匣子,取出一副大框眼镜,赶忙向鼻子上一架,笑道:“这样一化装,那就更像了。”说毕,将头低着,眼睛可由眼镜框子上面射出来看人,笑道:“诸位以为这种神气对吗?”这时大家不但是大笑特笑,而且跟着鼓起掌来。仇世雄道:“今天咱们不用听戏了,就瞧这一班人,也够乐的了。”张国安笑道:“富老先生今天很是高兴,若是打牌,我看一定赢钱。”富彦权笑道:“张师长,你不用把这话骗我上钩了。你就不说这话,我也是要来的。一来是督理的面子,二来我也就喜欢耍钱。到了这里,我还会临阵脱逃吗?”仇世雄道:“既然如此,好极了。事不宜迟,我们就动手。”富彦权笑道:“督理这样高兴,不要有兴而来,无兴而返,回头打一个大败仗,可要埋怨我们这些人合伙儿来骗钱了。”仇世雄道:“你以为这钱是我输定了吗?也许是你们凑合着再送上一批礼物呢。”大家一面说笑着,就由仇世雄引他们到了一间静室来。那些听差,最欢迎的是伺候打牌这种差事。一抽头,总有个几百元,听到打牌的消息,大家忙成一团,早把场面摆好,仇世雄因为王家庆有言在先,输了要和督理借钱。他们虽然说的是笑话,也怕他们输了钱,真要这样办起来,那就允许不好,不允许也不好,便对富彦权笑道:“大哥,我和你拼上了,各人先拿出一万块钱来,收买筹码。将来谁赢了筹码,谁就兑钱走。省得下场的时候,输家开支票,有些心疼。”富彦权道:“怎么讲?督理怕我输了会赖账吗?”仇世雄道:“那倒不至于,但是我可有点儿这个脾气。你不是说我输定了吗?这样一来,你赢了就保险可以拿走。”富彦权听说,果然就开了一张支票,笑道:“这一万块钱,输光了是没有话说。若是没有输光,把这张支票做押账,我明天拿现款来取支票,这办法成吗?”仇世雄道:“只要下场拿到钱,什么办法都成。”张国安见他两人这样比着现款,自己若是置若罔闻,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对王家庆望了一眼,王家庆手上拿着一根雪茄烟,在夹火柴的铜夹子里,取了一根火柴,俯着身躯,将火柴在匣子上擦。擦了一根,又擦了一根,接上擦了四五根,还没有燃着。他心里却只是打主意,怎么拿出一批款来打牌。张国安也过来擦火吸烟,顺便将手上燃着的火柴,递给王家庆,因轻轻问道:“你手边款子现成吗?”王家庆道:“手边下哪有许多钱?我的款子,又全存在天津银行里,不能开支票。”张国安道:“那也不要紧,我给你开一张支票垫上,你赢了不成问题,你输了将来到天津提款还我就成了。”二人商量了一阵,就由张国安开了两张一万元的支票,也交了出来买筹码。仇世雄道:“你们都是支票,我就拿现洋吧。”就吩咐听差,在账房里,提一万元的钞票,同样地交出来,好在钞票都是百元一张的,并不嫌累赘。大家将款交足,就动手打起牌来。仇世雄打牌的手腕,也像他做官的手腕一般,小牌不和,专做大牌。他上手便是富彦权,打牌极肯用心,知道仇世雄贪心重,扣张子扣得非常厉害。打了四圈牌,仇世雄还没有开张,筹码早是输得精光了。其余三家,多少都赢了些钱。大家把筹码拿出来,就把旁边桌上封存的钞票,兑了回去。仇世雄眼看那一张一张的百元钞票,由人家纷纷地向身上揣起来,就暗中埋怨自己不该存了坏心眼,一定要和别人比什么现款。若是不比起来,他们哪里收得这样舒服。无论如何,我必得把这一批款子弄回来才好,便对听差道:“你再去拿一万块钱来,越快越好。”回头对张国安道:“还欠三位多少?我这里全把它给清。”张国安看仇世雄面色红红的,说这话,有些负气的样子,便道:“我们还要继续着往下打呢,下场再算吧。”仇世雄板着脸道:“不!我一定要算清,我做事就是这样干脆。赢要赢个痛快,输也要输个痛快,还该三位多少,请各位算一算。”大家一看仇世雄那种决绝的样子,不要他的钱反嫌不好,只得照实数说出来,一共还要一千二百块钱。仇世雄对听差道:“一万以外,还去给我拿一千二百元来,去啊!我舍得输,你倒舍不得拿吗?”听差见督理发了急,也不敢多说,背转身赶快就去拿了一千二百元来。仇世雄将钱拿到手,把钞票点清了数目,分作三起,一个人面前,放着一叠,然后把两只衫袖向上一抹,露出两只粗胳膊。两只手泼风也似的,将桌上的牌,全体都抄动了。口里说道:“来来来!豁出去了,再输个一万二吧。”他们三家没有输钱,依旧拿了原来的筹码,和仇世雄战起来。又打了一圈,仇世雄依然没有起色。后来临到仇世雄的庄,一起牌,就得了十张索子,而且索子彼此相连,很容易上张。自己心里想着,这牌要做一副清一色,很不费事,无论如何,我要往这一条路上走。况且都下了买字,这牌若是和了,就可以捞本了。主意决定着,因此取上牌来,只要不是索子,马上就打。绕了两个圈,他又得了一张索子,手上就只有两张散牌了。恰好对面打了一张五索,仇世雄喊着碰子,打出一张一万去,于是手上只有一张散牌了。那张散牌,是一张二筒,倒无甚关系。可是他取牌的时候,他又取了一张二筒来。仇世雄骂道:“不要你来的,你倒来了。”翻过来就打出去。到了上首张国安发牌的时候,又发出一张五索来,仇世雄看见,好不快活,把手中的三四索摊下,吃了这张五索。富彦权这时坐在对面,笑道:“怎么着?督理既碰五索,又吃五索。”仇段雄道:“不许这样吃吗?”顺手就把二筒放出去,张国安道:“呀!这可不好,碰五索吃五索不算奇,打一对二筒,可就有些怪了,别是做索子吧?”仇世雄道:“先那一张二筒,你们不是看见我在墩上翻过来,就打出去的吗?我是对子多了,容不下,又不是存心拆对子。”他虽然这样辩白,可是人家以为辩之愈急,其心愈伪,倒越发疑心了。他手里本有九索两张,一索两张,六、七、八索三张,这就算和一、九索两对倒了。大家一看他始终没有打出一张索子,断定他和索子清一色无疑,因此牌绕了几个圈圈,一张索子都没有人敢发。仇世雄见牌快要取完,这一手好牌不和,实在可惜。表面故意做出很沉静的样子,手上拿了一张牌,在桌上慢慢地敲着。嘴里哼着“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毫不在乎似的,两只眼睛,却不住地看着各家发牌,一点儿不敢忽略。富彦权笑道:“我不知道督理手里,究竟是不是清一色。”说时,把手上取的一张牌,颠了一颠。看见那牌上刻着一只翼然欲飞的小鸟,正是一张一索。便笑道:“我正要和那张牌,你别打下来。打下来了,大概要值一万多呢。”富彦权依旧颠着牌道:“打吧?我没有那个胆量。不打吧,那就要把我一手好牌取消。”张国安笑道:“打不打,权操在富老先生,可是我的一手牌,早就拆得稀烂,不像个样儿了。”王家庆道:“我也是这样,早就不想和。”仇世雄道:“嘿,嘿,嘿,不能说了。再要往下说,就是打明的了。”富彦权的牌,本就厉害,看见仇世雄那种望不到手的情形,更是不敢打,因此把那一张一索收了,打出了一张别的牌,笑道:“我还是不要冒险吧。”仇世雄一看要索子出现,那是绝望了,要想和牌,除非自摸。到了这时,也无须乎瞒人,因笑道:“你们不打也不要紧,我有本领做清一色,我就有本领自摸着和哩。”富彦权笑道:“除非如此,可是自摸也要赶快,因为牌要摸完了呢。”说话之间,又摸了一圈,桌上的牌,每人只有两张的希望了,大家更是死留住索子,把其余的牌,放开手来,乱七八糟打去。仇世雄下手王家庆,本有三张一筒在手,他随便一摸,摸了一张一筒向外面一放,说道:“一筒,没有人要的。”仇世雄道:“怎么没有人要?我要的就是它呀。”说毕,把自己面前的牌,往外一摊,富彦权道:“怎么着?不是清一色吗?我们可上当了。”仇世雄道:“怎么不是清一色?你瞧瞧牌看。”富彦权见他摊出来的牌,是六、七、八索,一、九索两对,笑道:“哎呀,督理,你和错了。王参谋长打的是一筒。不是一索,你怎么能和哩?”仇世雄道:“怎么不能和?这有名堂的,叫作雀食饼,一筒就当一索,你老打牌的人,这一个规矩都不懂吗?”富彦权笑道:“我真没有听见这种说法,今天才知道呢。”仇世雄把脸一板,将牌一推,说道:“这是怪话了,难道我还赖你们不成?”富彦权赔着笑脸道:“言重了,我不过没有遇到,听是听见说过哩。这雀食饼是有限制的,只许清一色的一索,才可以和一筒,其他是不行的。”仇世雄道:“这不结了!能和的牌,我为你们不懂,就不和不成?”张国安、王家庆本都没有听见说,什么叫雀吃饼,原不愿意承认。可是现在一见仇世雄生气,富彦权又说是有的,也不好来持异议,只得照着清一色三翻的和数,付给仇世雄钱。自这一牌和成之后,仇世雄就不断地和起来,不但输了的钱,完全捞回,而且赢了七八千元。王家庆心里想道:“这是哪里说起,凭空闹出一个雀食饼来。做督理的人,治军有权罢了,打牌他也有权,这倒真是笑话。你能雀食饼,我们就不能雀食饼吗?我若有那个机会,我一定也要做一回索子清一色,来一回雀食饼。”至于富彦权、张国安虽然也是心里不服,也不过是不敢言而敢怒,倒没有存报复之念。大家在默默无言中,继续地将牌打下去。仇世雄自己一个人,却是十分兴高采烈,越打越有趣。也是事有凑巧,不到两圈,王家庆也起了一手全是索子的牌。他这一手牌,只吃了一铺索子下地,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是清一色。这个时候,仇世雄无意中打了一张一筒,王家庆笑着将牌摊了出来,站起身来,拍着手道:“雀食饼,雀食饼!”大家看他的牌时,乃是和一、五索两对倒,现在一筒打出来,他正好雀吃饼。富彦权、张国安以为有例在先,当然无话可说,便道:“这事可真奇了,有一回雀食饼,就有二回雀食饼。”仇世雄道:“你们这又是外行话了,他是和一、五索,怎能和一筒?”张国安道:“他是和雀食饼呢?”仇世雄道:“不对!不对!这雀食饼有规矩的,只许食一回,不许食两回。我先和,饼由我的雀食了。王参谋后和,那就不成了。”王家庆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些不服气,同是在一桌打牌,怎样他的雀能食饼,我的雀就不能食饼呢?果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这要是别人说这种话,非走上前打他两个嘴巴不可。无奈仇世雄是一个督理,没有和他争吵的地位,只得淡笑了一声,说道:“原来这雀食饼,只许食一回的,可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许食一回?”仇世雄道:“那是打牌的规矩,有谁知道呢?这除了发明人的明白,别人是不会明白。要问起怎么样来,那可够问了,为什么清一色算三台?为什么中发白要算一台?我们也只好照规矩打牌就是了,谁能够说出所以然来呢?”张国安、富彦权对先前那一回雀食饼,已经认为很冤枉了,现在又要认一回,乃是冤上加冤。仇世雄既然说雀食饼只许一回,不许二回,落得附和着他,省了一笔大款。王家庆见大家的意思,都是一样,一人也难敌众人意,只得默然认错,笑道:“这牌还要算我诈和吗?”仇世雄道:“照例是要算诈和的,不过不知者不罪。你既然不明这缘故,当然不能算诈和,这牌就这样算了吧。”说毕,两只手将桌上的牌一阵和弄,各人的牌都乱了,王家庆就是坚持不答应,也来不及了,第二个四圈牌打完,仇世雄反赢了一万多。好在其余的三个人,还算输得平均,从此罢手,就不勉强再来了。依着仇世雄的意思,还要打四圈,张国安道:“不吧?听戏去吧。”

于是大家散了场,共同到戏场上来。正中的地位,早给仇世雄安了一席,空着没有人敢坐。仇世雄一出来,空席旁边坐下听戏的,便陆陆续续站起。后面看戏的,见中间有一排人站起,不好意思坐了不动,也站起来。坐在最前面的,听见身后纷纷扰扰,一阵响动,回头一看,原来督理到了,大家起身欢迎呢,因此不约而同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仇世雄将手向两边乱招,口里随着说道:“诸位坐下,诸位坐下。”说时,自己先向那空椅子上一坐。这些人见督理坐了,然后才敢安然坐下去。看了一会儿戏,台上尽管喝得有劲儿,台底下却没有人鼓掌欢迎。仇世雄对富彦权道:“老富,你瞧,这好的戏,他们都不叫好。台上唱戏的,不要气死人吗?”富彦权道:“他们先前原是叫好的,因为看见督理出来了,不敢放肆呢。”仇世雄道:“那更要不得了。唱在头里的,他们叫好,唱在后面的,反不理会。人家不明白这层道理的,不要疑心说我们嫌戏不好吗?他们若以为我在这里,不好意思叫出来,我这就先叫,大家跟着我学,那总没有错的。”说毕,等着台上唱戏要好一个机会,果然提起嗓门,先叫了两声“好”。掉头对四围在座的人一望,然后说道:“诸位,你们跟着我叫好。听戏不叫好,不要憋死人吗?到了这儿来的,大家都是听戏的,诸位别以为我是督理,我在座,诸位就不能叫好,要知道我是来听戏的,诸位也是来听戏的,诸位叫诸位的好,我怎么管得着呢,你们跟着我叫吧。”于是又叫了一声,大家见他如此说,放开了胆子,紧跟着叫了一声“好”。仇世雄笑道:“这就对了,要像刚才那样子,就闷得慌了。”自此以后,仇世雄叫“好”,大家也叫“好”,仇世雄先叫一个“好”字,众人跟着上,倒像叫口令一般,惹得唱戏的人,都忍俊不禁起来。

过了一会儿,台上唱的是《大登殿》,薛平贵做皇帝,仇世雄对富彦权道:“老富,我很仿佛了,哪一朝皇帝姓薛?”富彦权虽然读书不多,鼓儿词倒很看过几部,笑道:“这也透着奇怪,没有在什么书上,看见过这一档子事。这人既然叫薛平贵,和薛仁贵的名字,倒差不多。《隋唐演义》上,说唐朝是把长安城当京城。现在这薛平贵,也在长安登位,不要就是薛仁贵的弟兄,做了皇帝吧。”王家庆道:“不对,唐朝皇帝都是李世民的后代,应该姓李,不会姓薛。”仇世雄道:“对了,唐朝的皇帝都姓李,也许薛平贵就是接了唐朝的手做皇帝的。”张国安道:“薛平贵不是中国的皇帝,是西凉的皇帝。”仇世雄道:“西凉在什么地方,大概是番邦吧?那应该是蒙古,或者东三省才对。那些地方,在清朝以前,不是都叫番邦吗?”富彦权道:“据我看,还是中国的皇帝。咱们看过全部《红鬃烈马》这出戏,就知道薛平贵原在西凉做皇帝,后来在长安登基,就坐了大唐天下了。”仇世雄道:“这样说,还是他接了唐朝的天下了。可是人家开口就说唐宋元明清,不是宋朝接了唐朝的手吗?宋朝开国的皇帝是赵匡胤,姓赵不姓薛。”张国安道:“赵匡胤也不是接唐朝的手呢。前天我看了一本新排的戏,叫《飞龙传》。赵匡胤、郑子明、柴荣三人拜把子。后来柴荣也不知道怎样做了皇帝,国号大周。柴王死了,他的太子不中用,就把天下让给了赵匡胤。”富彦权一拍腿道:“不错,是这样的,我们看《斩黄袍》那一出戏,赵匡胤登基,不就是这样平平稳稳上台,没有打仗吗?”仇世雄道:“这样说,赵匡胤得的是周朝天下了。那秦皇始又是在他前,在他后呢?”这一问,问得大家又莫名其妙。富彦权笑道:“历史这样东西,最是不容易闹清,我们不要管了,还是听戏吧。”仇世雄笑道:“真笑话了,咱们这些人,连一个朝代都弄不清,人家不要骂咱们是浑小子吗?”富彦权笑道:“当年也有人劝过我,说是可以看看《纲鉴》。我倒是看过几页,看得头昏脑涨,真是苦不堪言。这话一说,又是好几年了,叫咱们这时再去看历史书,八十岁学吹鼓手,那怎样办得到?”仇世雄笑道:“关起门来是一家人,这话说了不要紧,若是有外人在这里,把这话一传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那真够他挖苦的了。”张国安笑道:“那怕什么?咱们是耍枪杆儿的,又不是耍笔杆儿的。他要笑咱们不懂历史,叫他们跟着咱们到战壕里待个一半天,他敢吗?”仇世雄笑道:“这话倒也有理,各干各的,只要自己的本分干得出色,哪怕他笑什么呢?”大家一面说,一面听戏,其余的人,见督理这样放浪形骸,胆子也就大了,谈话的尽管谈话,叫好的也尽管叫好,就十分自由了。

看了几出戏,天色已晚,就开席吃饭,其余的人都出去,另外有地方吃饭。唯有仇世雄不同,就在戏场上吃饭,由富彦权和张、王、刘、李四个上等角色奉陪。那个时候,台上正在唱《碰碑》,杨敬业带着四个老军踉踉跄跄地走上台,扮杨敬业的,唱了一大段,四个老军就说雁来了。杨敬业一抽弓打雁,弓弦又断了。仇世雄道:“拿枪杆儿的,扒到咱们这一步田地,总算不错了。住着高大的洋房,吃的是鱼翅海参,多么快活。要是像杨敬业这么一样,又冻又饿,这么大年纪,还落一个阵亡,什么意思?这个扮杨令公的,实在可怜,也许他真饿了。还有那四个老军,也怪可怜的。”便向张国安道:“酒席预备得有多吗?”张国安道:“有多,多两桌呢。”仇世雄道:“那很好,赏一桌给杨敬业和那四个老军吃。咱们都是扛枪杆儿的,这也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啦。”张国安听了这话,果然吩咐听差,赏他们一席酒。那扮杨敬业的,本来是个名角,倒不算什么。唯有这四个老军,是戏班子里的跑龙套,每天挣个数十子儿,吃窝窝头有时候都发生问题,哪里吃过这种鱼翅烧烤席?今天晚上开了这个荤,真是平生一大纪念。因此吃过饭之后,四个人彼此相约在一起,都到仇世雄面前来,给督理叩头谢赏。仇世雄一见他四人骨瘦如柴,面无人色,老大不忍,便道:“唱完了戏,你们别走,我另外赏你们几个钱。”那四个当跑龙套的,齐声道了一句“谢谢”,接上腿一屈,一个请安,然后大家才相率退去。

这一晚上戏,全是仇世雄亲自点定的,自然看到心满意足,一直到次日清晨七时,戏才完毕。仇世雄将戏看完,也就伸了一个懒腰,人已是十分疲倦了。笑着对张国安道:“嘿!听戏这件事,也有这样子累人。”说毕,站起身来,就要回房去睡觉。刚走一步,忽然想起昨晚上对那四个跑龙套说,叫他戏完了到这里来领赏。现在自己要去睡,岂不失信于人?因对马弁说,今天我累了,不能等他们,你对这班子里首领说,叫他们明天下午,到我这里来领赏。马弁说,叫他们都来吗?仇世雄一句话说错了,又不好意思说,只赏几个人,因道:“自然叫他们都来。你告诉他们,虽然不能给他们多少,反正也赔不了车钱。”马弁答应出去了。这些唱戏的,听说仇督理有赏钱,料想也不会少,听着无不高兴。到了次日大家衣冠齐整,便到仇督理家里领赏。仇世雄昨天说了,反正赔不了车钱,那就暗示花钱不多,以为他们必不肯来。不料他们误会了此意,竟当着是一笔大财喜,纷纷前来。事到其间,面子关系,也没法维持。好在自己雀食饼那一牌三翻,冤枉挣了一万多块钱,在那个数目里提出几分之几来做赏钱,那也就尽够了,而且自己还有一样东西,可以代替赏银,自己也就费不了多少钱,因此也就大步走到客厅里来和这些戏子相见。这些戏子,虽然并不是分组谒见,无形之中,也就分了一个阶级,名角儿站在客厅里,配角儿就退后一层。至于另碎跑龙套之类,就不觉站在院子外去。仇世雄一出来,当名角儿的他还知道鞠躬,其余的人,手忙脚乱,却不知道怎样是好。也有请安的,也有作揖的,也有跪了下去的,乌七八糟,乱了一阵子。仇世雄笑道:“这次堂会,你们唱得很卖力,我觉得很不错。不过这次堂会,是大家送我的,并不是我自己做主人。今天叫你们,不过我有点儿小意思,让你们弄俩散钱,多买两包茶叶喝。”大家站在两边,静悄悄地听仇世雄说,也没有哪个作声。仇世雄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立在中间。两只足尖并立着,身子一颠一颠地,对大家望着。先在左边,一个一个由上望下去。后在右边,一个一个由下看上来。凡是在前面的人,似乎都被他打量了一番。大家心里都很怀疑,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仇世雄把各人看了一遍,然后便说道:“我看你们,十有九停,都是抽鸦片烟的。你们直说,谁抽烟,谁不抽烟。”这一个问题说出来,实在令人有些难于奉答。要说照实说出来吧?怕他要罚抽烟的。不过大家都知道的,仇世雄也是一根老枪,每日非来几口,不能办事。若说他自己抽烟,反要罚别人抽烟,没有这种道理。也许他问出这句话来,却是好意。若说不直说吧?设若他要检验起来,抽烟与说谎,要二罪俱发。因此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仇世雄见他们都不肯作声,也知道他们的心理,便道:“你们尽管直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不瞒你们说,我就爱玩两口,你们也许早已知道。你想,我自己也抽烟,能把你们怎样吗?不过有一层,你们不会抽烟的,也不要冒充,我生平就最不喜欢撒谎的朋友。”仇世雄说了这一遍,大家仍是默然没有人作声。仇世雄笑道:“有了,我有办法了。你们抽烟的,现在都站在右边,不抽烟的,都站在左边。大家老老实实地分开来站着,我自然就给你们的赏号了。”大家不知道是吉是凶,按照他的话,分两边站着。仇世雄笑嘻嘻地对马弁说道:“你把我预备的那些东西拿出来。”马弁答应一声“是”,一会儿工夫,抬出几筐子东西来。筐子上面,原覆着一方白布,把白布一掀,里面却是挺大的一个西瓜似的烟土。这一下子,把那些抽烟的,直望得垂涎三尺,谁也不料仇世雄会抬出这种东西来。仇世雄就吩咐几个听差,拿了刀子来,将烟土切开,无论是谁,只要是站在抽烟这一边的,每人都给他烟土二斤。抽烟的人,你给他别的什么,那也罢了。你给他这上等烟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乐得大家眉飞色舞。至于这些不抽烟的人,仇世雄就吩咐听差,每人给他五十元钞票。好在这些戏子,十有七八都是领烟土的,仇世雄所花的现钱,那也有限。大家领赏,分班地和仇世雄道了谢,各自出去。仇世雄笑道:“今天这一班烟鬼,可真乐坏了。”回头一问听差道:“咱们带来的烟土,现在还有多少?”听差道:“大概还有个二三千两。”仇世雄道:“你去告诉那代卖的魏先生,得价就卖了吧,咱们该打算出京了。”听差答应了几个“是”。

仇世雄觉得今天这事办得很是豪爽,自己非常痛快,背着两只手,只管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天色晚了,自己乘着朦胧的月色,在前后院子里散步。信脚走到后面套院里去,只见靠着马棚那一带的下房,灯火辉煌,人声嘈杂。自己心里一动,这地方很偏僻,哪来的许多人?便听见里面噼一声,啪一声,原来正在打牌。他一时高兴,就要上前看看是些什么人赌钱,便走到屋子外面,在一个纸窟窿里,向屋子里张望。这里原是马夫住的屋子,所以里面也有电灯。电灯下面,有四个人在那里打牌。四个人以外,也有四五个人站在那里看。大家带说笑,带赌钱,好不热闹。最可怪的,就是大家嚷着红中、白板以外,有什么小雀儿,有什么大饼。不多大一会儿,大家狂笑起来。打牌的和身后看牌的,都嚷着道:“雀食饼了。”仇世雄这才明白,雀食饼这件事,他们也学会了。刚才所说小雀儿和大饼,就是指着一索和一筒呢。但是那人和了之后,一算和数,并不大,不过是平常的程度。仇世雄一想,这又奇怪了。他们的雀食饼,当然学的是我的。不能在我发明这件事以外,还有个什么雀食饼。怎么他们的雀食饼,并不是和大牌呢?自己站在窗户外纳闷,又看了一牌。到了第三牌结束的时候,里面的人,一阵喧哗,又嚷起雀食饼来,就有人说道:“咱们督理,真是害死人,好好地闹出一个什么雀食饼来?你瞧,今天晚上,这个和雀食饼,那个和雀食饼,把我几个钱全食去了。”就有人笑道:“人家会雀食饼,你不会雀食饼吗?这是大家一样的事,怎么你一个人吃亏呢?”那人道:“你不知道,我的记心最坏,总不记得一对一索,能和一筒,所以老占不着这便宜。我要是个阔人,我得问问咱们督理,凭什么一索能和一筒,又叫什么雀食饼?”仇世雄听了这话,觉得他们误会太深,实在忍耐不住了,要对他们说个清楚明白。这样一转念头,掉转身,一脚便跨进屋去。大家听到脚步声,一回头,见是督理来了。事出意外,都吓得魂不附体,要知这事怎样了结,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