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蒋子秋一时高兴,发起要打麻雀,便预先指定了张成伯、光求旧两角。张、光二人一听此话,知道是送礼的伏笔,先就不敢贸然承担,默然相视。龙际云也是想着,别人正要来和你商量上台的大事,你却要人来打牌,真是以国事为儿戏了。因此只是干笑,没有答话。蒋子秋笑道:“我知道你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也不邀你加入。你马上就打电话给雁老,请雁老就来。”龙际云道:“若是说请打牌,怕他不来呢。”蒋子秋道:“你尽管请他来,咱们正事也谈,钱也耍,两下子都别耽误了。”蒋子秋趁在兴头上,也不要得龙际云的同意,马上就叫马弁打电话给唐雁老,说是龙总裁请督办就过来。唐雁老得了这个电话,以为总可以和蒋子秋开一个秘密会议。不料汽车一到饭店门口,只见满街都是汽车,预料这里面一定是宾客如云,心想际云怎么这样傻,耳目众多之下,怎样叫我来,莫说有话不便说,就是有话可说,我这一来,大家便知道我是来和蒋子秋谈阁事的,岂不是自暴阴私?但是到了这里,要回去也不好。蒋子秋知道了,更要怪瞧不起他,不如下车进去,看里面是些什么人见机行事。因此一想,他便依然进去。及至到了里面一看,原来是许多人正在听大鼓书,如释重负,便笑道:“子秋真高兴,怪不得要我就来了。”唐雁老究竟是有身份的人,他一进门,大家都站起身来,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向着饭厅门口。那些唱大鼓的女孩子,见大家突然恭敬起来,也都怔怔地站着,不知所可。那个正在唱的鼓姬,也停了鼓板,四围地望。蒋子秋抢上前一步,拉着唐雁老的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这两天为着许多事绊住了,没有工夫去看你。今天晚上有工夫,偏是又听上大鼓了。刚才际老说,你要来看我,我说反客为主那就不敢当,倒不如请来听大鼓,回头咱们来个八圈。”雁老笑道:“蒋大哥总是这样高兴,所谓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了。”

此外是特任职的官儿,都走上前来,敷衍一阵,唐雁老一一答礼。这一来,把几位唱大鼓书的弄得眼花缭乱,不知其可。蒋子秋道:“咳,我们说我们的,你们唱你们的呀。”那些鼓姬,重整鼓板,又唱将起来。蒋子秋顺手一把,将唐雁老拉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唐雁老笑道:“督练犹有童心,带连我这一班人都转老还童了。”于是环坐左右的一些老头子,都跟着后面哈哈大笑。说话时候,林玉香正在旁边擦洋火,给蒋子秋点烟。蒋子秋且不吸烟,顺手一把,将林玉香拉到怀里来,对唐雁老道:“雁老,今天你得恭喜我,我收了一个姑娘了。”唐雁老笑道:“把她当干小姐,那不是老哥本意吧?”说时也伸手牵着林玉香道:“蒋督练很想再讨一位姨太太,你看怎么样?用不着推辞吗?”林玉香笑道:“您老,别说这样的笑话,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呀。”蒋子秋听了这话,乐得两张嘴唇皮张开,几乎合不拢来,眯着眼睛对林玉香一望,然后笑道:“你别听唐督办的话,我不敢有这样的野心呢。”龙际云在一旁插嘴道:“蒋督练真是善于言词的,有野心就有野心,无野心就无野心。如今在‘有’字上,加了‘不敢’两字,倒好像并不是没有,不过不敢啦。”唐雁老摸着胡子笑了一笑道:“他说这一句话,我倒没有留心,际老这一解释起来,事情倒很明白了。”于是举座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闵良玉道:“蒋督练实在有这意思,我们在座的人,都有帮忙的义务。”光求旧笑道:“老闵说话是一点儿都不考虑的呢。这是什么事,用得着大家帮忙吗?”闵良玉本来是一句好话,他的意思,以为大家都应该从中说合,促成良缘。因为他是武人的口吻,以为“帮忙”两字,就很文雅。不想“帮忙”二字,在这件事上面,竟是不能用的。光求旧不加注解,众人也是不留意,这一注解出来,大家一想,果然这话有趣得很。大家张开喉咙拼命地大笑,连那弹三弦子的,也是忍俊不禁,蒋子秋笑道:“得啦,老闵你把我毁够了。我娶姨太太,大家都有帮忙的义务啦。”大家本已止住笑了,经他赤裸裸地说出,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

在大家这样狂笑之际,除难为了闵良玉而外,其余的人都是乐不可支的。唐雁老道:“怪不得许多人都愿意组个俱乐部,好天天聚会。原来这俱乐部里有这些个玩意儿,真是乐地。”蒋子秋道:“雁老这样说,大概来了一回,还想第二回呢。”唐雁老道:“我们在这里,可是乐。街上停满了汽车,挡住了路,那些来往的路人,进退两难,痛苦极了。他们还不是背着骂我们吗?”蒋子秋道:“谁叫他走这里过,进退两难,也是活该。这地方让他们走,也就可以让咱们停汽车。”唐雁老见他说话这样干脆,又不好怎样再下转语,也就只得干笑了几句。又听了两段大鼓,蒋子秋觉得有些烦腻了,说道:“你们有爱听的往下听,咱们打牌去。”说时拉着唐雁老的手,就要走。唐雁老道:“真要打牌?”蒋子秋道:“这有什么真假?说来就来,说不干就不干,你又不是不喜欢这个的。”唐雁老笑道:“喜欢我当然是喜欢,不过,……”蒋子秋笑道:“来吧,不要不过这样,不过那样了。”唐雁老道:“就是我们两个人也不成,还得要人凑齐啦。”蒋子秋对光求旧、张成伯两人一指道:“张总长、光总长两人,我已约好了他一定来的。二位,你来不来?都不赏光吗?”张成伯、光求旧都是要求蒋子秋帮忙的人,怎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得笑道:“言重言重,奉陪就是了。”说着,四个人便一同到大饭厅旁边的一间屋里去打牌。这里也有去看牌的,也有依旧听大鼓书的。唯有这些鼓姬,就都各存着野心,打算弄几个头钱,纷纷扰扰的,往旁边屋子里跑。第一就是蒋子秋身后,站的人多,除了林玉香以外,还有四五个。在他身后站不下的,便挤到其余的三位后边来,连唐雁老身后,也站了两个。唐雁老固然不是那样不开通的人,不懂得玩笑。但是自己是要出来组阁的人,若是纵情笑闹,这里人多未免有碍观瞻。所以他后面虽然站着人,他却只领略衣香鬓影,并不要她们做参谋,实行参战。蒋子秋就不然了,四五个人,挤成一团,这个伸出手来,给蒋督练抓一张。那个伸出手来,给蒋督练打一张。这一叫吃,那一个又叫碰。那林玉香索性挤着坐在蒋督练怀里来,在唐雁老看了,觉得已是非常难受,可是蒋子秋倒是非常开心,尽管让他们闹。四圈牌打完,蒋子秋已赢了五千多,笑着说道:“你们别再闹了,让我正正经经儿地打几牌吧。你们这样闹,我知道也没有别的,无非想弄我几个钱,现在我把赢的钱都给你们,那可以早一点儿回家去了吧?”那些唱大鼓的,听说有钱,也不用得打什么暗号,大家一拥而上地,便将蒋子秋团团围住。蒋子秋笑道:“我赢的可是支票,老实说,你们这些孩子,还没有用过这种支票,大概要说蒋督练冤你们了。来!我给你们一个痛快,让你们都拿现钱走。”便喊了马弁道:“来,把我那保险箱子打开,拿三千块钱钞票来。”不一会儿工夫,马弁将钞票拿来了。蒋子秋对这些鼓姬道:“要钱的都到屋子里来待着,不来的不给。”林玉香道:“都在这儿啦,您要赏就赏下来吧。”蒋子秋道:“你这孩子先着急,我偏要落后才给你的,看你怎么办?”于是用手对屋子里这些鼓姬点着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二三,得了,一共是十八个。三千块钱,每人还得不着二百块钱啦。”又对马弁道:“你们再给我拿六百块钱来,越快越好。”马弁答应一声“是”,转身就走,不到五分钟工夫,马弁就将钱取来了。蒋子秋吩咐马弁将钞票二百元一叠,叠好了,放在桌上。自己一招手,过来一个鼓姬,就给她一叠钞票。或者在她头上抚摸几下,或者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一下,笑道:“天不早了,回去吧,别让你妈在家里着急。这么大的丫头,做妈的人,是不放心的。”每个人,都是这一套,屋里屋外的人,都是禁不住笑。到了最后,才临到林玉香,蒋子秋笑道:“你是我的干姑娘,也要钱吗?”林玉香听了这话,以为钱没有希望了,分明碰了一个钉子,脸倒红起来了。蒋子秋执着她的手道:“傻孩子,我待你也能和别人一样吗?我也给你二百块钱。我这个干爹,你今天晚上算白认了。我还打牌呢,你还是做我的参谋吧。这二百块钱,你也收着,别说我要省这二百块钱。”

林玉香听说给了这个钱不算,另外还有钱,她这才乐了,挤着和蒋子秋坐在一处,又打了四圈牌。这四圈牌,蒋子秋越发是手气好,竟赢了两万多。有一牌,蒋子秋做筒子的清一色,桌上面碰了一对八筒,又碰了一对九筒。手上还有一对一筒,一张五筒,一张二筒,一对七万,一张白板。他掏了一张二筒来,就毫不思索地,打出一张七万。绕了一个圈,掏起一张六筒。林玉香微微一笑,用手一指白板道:“打这张,打这张。”蒋子秋道:“刚才打了它,它又来了,还要它做什么?”说时,啪的一声,又打出一张七万。张成伯的麻雀牌打得最好,他见蒋子秋拆了一对七万已经是很疑心。偏是蒋子秋打七万的时候,又说了几句鬼话,就猜他一定是做清一色,于是便和蒋子秋上手的光求旧使了一个眼色。等到光求旧要打牌了,他便将牌捏在手里,试了几试,笑道:“督练一定是在做筒子,我这张牌打出去,就成功了。”蒋子秋微笑道:“你怕打就别打呀。”林玉香道:“你别打筒子吧,打下了就要和了。”光求旧道:“八筒他对,九筒他又对了,不见得还要七筒?”蒋子秋道:“岂但是对了,八、九筒都绝了,你不瞧桌上已经打出一张八筒一张九筒吗?”光求旧把手上一张牌,放在面前,且不打出去,翻了过来,正是一张七筒,对牌望着,自问自道:“打出去,不打出去?”蒋子秋道:“你别考量我的牌了,对门才是一手大牌啦。”光求旧笑道:“我手上只有两张牌可打,一张是发财,一张是七筒。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打发财吧。”于是将七筒收住,打出发财去。他上手的唐雁老,不动声色,轻轻地叫了一声“碰”,翻出三张发财来,开了杠。在杠上摸了一张,留将下去,毫不犹豫地打出一张北风。张成伯道:“呀,北风虽然是圈风,不是雁老的门风呀,为什么这时候才打出来?这很可注意呢。”蒋子秋道:“我不是说了吗?他是一手大牌,你们专注意我那真错了。”光求旧顺手一掏牌,恰又是一张红中,皱眉道:“这真不得了,牌是专门和我为难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又只得打它了。”说毕将那张七筒,放在蒋子秋面前,蒋子秋道:“你既打出来了,我乐再吃一张。”于是放下五、六筒,把七筒吃了。到了这时,应当打白板,和一、二筒两对倒的清一色了。可是那杠上的两张牌,先曾倒了一张下来,蒋子秋看见,是一张白板。虽然没有留意是前一张或后一张,但是唐雁老开杠之后,才打出一张北风,分明他是有意留么张在手上,不是掏起白板,似乎不能打出北风来。这个时候,若是打白板去,恐怕是唐雁老和了两翻。就是自己清一色的三翻,也就空忙了。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妙计,将这张白板复在桌上打出来。用一个指头,对牌背点了几点道:“我吊这张牌,老吊不着,我不要了。混账的牌,王八蛋才要你呢!”光求旧便伸手翻过来,见是一张白板,笑道:“我不要这个。”但是他虽不要这个,唐雁老正和白板与九万的对倒。现在蒋子秋这样痛骂,谁要白板,谁是王八蛋,自己宁可不和,也不要背这个臭名声,只得默然无语,让他将这张白板打过去。光求旧还不曾留意,张成伯却知道唐雁老有难言之隐,口里衔着雪茄,淡淡笑道:“场面是紧张极了,我们唯有望这牌掏亡了,大家不和吧。”蒋子秋道:“不和?牌还多啦。我是要干的,还未知鹿死谁手哩。”唐雁老依旧不作声,只是很沉静地打牌,又一个圈,蒋子秋竟自摸了一张一筒,于是将牌往下一摊,拍手哈哈大笑道:“三翻三翻!你们不打,我自己会摸着和呢。”唐雁老便将手上四张牌,九万白板两对,向牌堆里一推,打算不让人看。蒋子秋手快,抢过来一看见内中果然有两张白板。自己这一和大牌,心里倒有些过不去,只得笑了一笑。这一个三翻,蒋子秋赢了好几万,高兴极了,对林玉香说道:“我对你说了不是?待一会儿,比以前就更好了。你瞧,我大赢特赢不是?你要什么东西,你说,我都可以给你办了。”林玉香在大鼓书班中,还不过是乙种人物,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现在蒋子秋一赢好几万,问他要什么。说少了,恐怕让人好笑。说多了,又是交情太浅,反叫人家说是贪多无厌,因此踌躇起来,说不出话,只是对着蒋子秋呆笑。蒋子秋笑道:“怎么了?你说我是骗你的话吗?”林玉香道:“谁说您是骗我的呢?”蒋子秋道:“既不疑心我骗你,为什么不说话?”林玉香咬着一个食指头,扭着身体笑道:“您叫我怎样说呢?没有让我说的道理呀。”蒋子秋笑道:“小孩子没出息,不好意思开口呢。在这里待着吧,回头我自然会给你钱。”林玉香知道有大批进款的希望,蒋子秋就是让她走,她也要在这里待着呢。现在蒋子秋亲口叫她在这里待着,她越发地不会走了。这四圈牌打完,蒋子秋已经赢了三万了。因为唐雁老心里有事,并不注意在打牌,所以他输得最多,已在二万开外。他微微地一笑道:“老大哥,我这一趟大鼓,听去的钱可不少啦。”蒋子秋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那算什么,明天咱们再来啦。”唐雁老且不说话,要了纸笔,亲书“凭条取款”的现洋支票,交给蒋子秋道:“请你明日下午去取,上午我要通一个电话到银行里去。”蒋子秋笑道:“凭你这几个字的笔迹,就可以拿两万银子回来,还用得打电话啦。”张成伯笑道:“雁老做事,从来是谨慎的。不要说是两万,就是两千块钱,银行里也会打个电话问明白了,再付款的。”蒋子秋道:“这种办法,我很赞成。做事谨慎,总只有成功,没有吃亏的。不但做小事如此,就是替国家做大事也是如此,你看对不?”张成伯道:“正是如此,诸葛一生惟谨慎,雁老有焉。”

这时,许多来听大鼓的客都已走了。在座不过剩六七个人,便叫饭店里开了稀饭,在房间里吃。正吃稀饭的时候,林玉香的母亲来了。她先不敢进来,在外面候话,请蒋子秋的马弁进去请示。一个马弁笑道:“林奶奶,恭喜你呀。你的姑娘,认我们督练做干爸爸了。碰巧,我们督练今天打牌,又赢了好几万,恐怕要得好些个见面礼呢。”林奶奶道:“我听说人都走了,就叫小妞儿一个人在这里。我怕她不懂礼节,闹出笑话来啦,倒没有别的。老总,你瞧我应该进去不应该进去?”许多马弁都笑道:“瞧林奶奶的意思,还打算进去认干亲家啦。”林奶奶道:“不是不是,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吗?”马弁道:“那你为什么要进去?您姑娘在里面挺好的,谁还把她吃了吗?”林奶奶眯着眼睛,对大众一笑道:“各位老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趁着蒋大人喜欢的时候,进去请个安,讨一点儿赏钱,也是好的。”大家取笑了一阵,便推了一个马弁,进去回禀,说是林姑娘的母亲来了,蒋子秋脸上现出不高兴的样子,问道:“她来干吗?”马弁道:“她早就来了,因为督练正在打牌,不敢进来。现在她要一个人回去了,想进来请一个安再走。”蒋子秋听说林玉香的母亲要一个人回去,便转怒为喜,笑道:“她进来请什么安,还不是听说我赢了钱,要进来弄俩钱花?叫她进来吧。”林奶奶走进来,一眼看见林玉香和一个胖子坐在一处,料定那就是蒋督练。因此走上前,两腿一蹲,请了一个双安,笑道:“蒋大人,您好?”蒋子秋道:“你姑娘在这里看打牌,你放心吗?”林奶奶道:“大人说这话,太什么了。你瞧,她有这福气呀?”林奶奶说了这种似通非通,意在言外的话。大家看她那受窘的情形,都笑起来了。蒋子秋往身上一摸,掏出一卷钞票,也有一二百元,便递给站在旁边的听差,叫他递给林奶奶,因笑道:“你姑娘得了我一千多了,叫她明天带回去,这个是另外赏给你的,拿去做件衣服穿吧。”林奶奶听说她女儿得了一千多,偷眼一看她女儿满脸带着喜容,料这话靠得住。接了钞票,真喜欢得眉毛眼睛,都要活动起来。于是斜着眼睛,对蒋子秋笑道:“这可怎么好?要大人花这些个钱。”蒋子秋道:“这倒没有什么。收了这个钱,这样冷天,别让你们姑娘天天上落子馆了。”林奶奶道:“大人喜欢她,就让她天天过来侍候大人吧。可是这孩子年轻,一点儿什么事也不懂。得罪了您,您可别恼。”蒋子秋笑道:“这倒不要你多虑了。你有车没有?”林奶奶还以为给她雇洋车呢,说道:“您别费事,出大门,就有车雇。”蒋子秋回头对马弁道:“开一辆汽车,把人家送回去。”林奶奶听说坐汽车,又请了一个安,然后才跟着马弁出去。

这天晚上,蒋子秋既认了干女,打牌又大赢其钱,这一种快乐,自不必提。这只苦了唐雁老,输了两万块钱,和蒋子秋,一句话也没谈。到了这时候,客人纷纷告退,自己识相一点儿,应当也要走,不能老在这里留恋。便对蒋子秋笑道:“蒋大哥,我也不能奉陪了。明天晚上,我叫家乡厨子弄几样家乡菜,请你过去谈谈,好不好?”蒋子秋笑道:“你想把输的钱,又弄转去吗?”唐雁老也笑道:“老大哥越老越调皮了,我只是说请老大哥过去吃饭,并没有说请老哥过去打牌,怎样你就先疑心起来?”蒋子秋道:“你不要我打牌,我还懒得去哩?”唐雁老道:“只要客人愿意,东家没有不依从之理。”蒋子秋道:“那样就好,我明晚准到,你多预备两个钱送礼吧。”唐雁老道:“只要老大哥肯来,我一定不怕输。老大哥不是说了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吗?”蒋子秋一面笑着,一面就向外送客。唐雁老只好认了晦气,冒着深夜回去。到了次日,唐雁老斟酌了一番,只约了昨晚打牌的几位,另外加上一个龙际云,连宾带主,共总不过五个人。唐雁老一想,人如此之少,你总没有可闹的了。蒋子秋来了之后,一看人数不多,笑道:“雁老,你真个是请人吃便饭吗?怎么只有这几个人?”唐雁老道:“本来吃便饭,我怎能邀上许多人?”蒋子秋道:“没有意思,没有意思,我来做主,给你邀几个人吧?”说时,昂着头想了一想,说道:“我邀请谁呢?老实说,临时打电话,却不大恭敬,差不多的人,恐怕是不肯来的。有了,我把关伟业叫来,他的玩意儿很好,就让他给我们找玩意儿。”说着,就叫听差要关宅的电话,恰好关伟业在家,他听说是蒋督练电召,连忙答应来。蒋子秋自己接过电话,问道:“你是老关吗?”关伟业答应道:“督练,是。”蒋子秋道:“雁老请我来吃寡酒,客又只有四五位,闷得慌,你给我们打个什么玩意儿玩玩。”关伟业早就知道蒋子秋的意思了,故意问道:“督练的意思,是要大大地热闹一番吗?”蒋子秋道:“你说吧,别麻烦着问了。”关伟业道:“舍下到胡同里去不远,不如用汽车送几个人来,倒省事。”蒋子秋笑道:“就那么样办,可是要快,越快越好。”关伟业连忙答应“是是”。挂上电话,自己坐着汽车,便到胡同各班子里去,先选了四五个妓女,叫自己的汽车,送到唐宅。于是自己又走了两家,选了四五个人,另雇了一辆汽车,亲自督率着送到唐宅来。这些妓女,听说是出一等阔人家里的条子,早就认为搂钱的机会。再一听说是蒋督练的命令,又惧怕着几分权势,连一分钟也不敢停留就坐上汽车。蒋子秋坐在唐雁老客厅里,和光求旧几个人清谈,极是无聊。好在光求旧、张成伯两人都懂得两句皮黄。蒋子秋不得已而思其次,便和他两人谈谈戏。谈了一阵,蒋子秋那鼓槌也似的手指头,在大腿上拍着板眼。脑袋向后一仰,靠在沙发椅上,闭着眼睛,便唱起来道:“哗啦啦,打吧头通鼓,关二爷提刀上雕鞍。哗啦啦,打吧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哗啦啦啦啦,打吧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唱到“啦”字提高之际,脑袋不住地摇摆,非常得意。正在这时闻见一阵浓厚的香味,睁眼一看,原来胡同里的贵客到了。他于是忽地起身向上一站,笑道:“到底是老关能办事,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办到了。”因问那些妓女道:“我见过你们,没见过你们,我自己是不记得。你们自己说,哪个是初见面,哪个是朋友。”唐雁老听了,不住地皱眉,想道:“这一位老大哥,真是胡来,怎样和她们称起老朋友来。那些妓女谁不知道蒋子秋是风流督练,都笑着说见过督练的。”蒋子秋道:“糟糕,都是我的熟人,还有光总长、张总长他们都白坐着吗?我这里只要两个,其余的,你们爱伺候唐督办也好,爱伺候光总长也好,我一律不管。”说毕顺手一捞,就捞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坐在自己沙发椅上。正在这时,关伟业又解送第二批人物到了。蒋子秋哈哈大笑道:“好哇,这就热闹了。”

关伟业因为这是唐雁老家里,自己带了一支妓女队,直冲进来,究竟有些难为情,便借着蒋子秋大笑的声中,也笑着对唐雁老道:“伟业猜定了蒋督练在兴头上,也来不及请示督办,就把人带来了。”唐雁老看在蒋子秋的面子上,当然不便说不愿意,也笑着说道:“伟业有这一种特长,我倒是不知道。顷刻之间,莺莺燕燕地怎么就召集这许多人来了?”蒋子秋道:“所以啦,我就和你不同,这些取乐儿的事,我是不放过的。行行有熟人,光取一个乐儿,也就便利多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取个乐儿怎么着?”说时,早被那些妓女包围住了。蒋子秋道:“你们别围着我,要乐大家乐。我问问你们,谁会唱戏?”那些妓女,听说问她们会唱戏,都抿着嘴笑起来。蒋子秋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比这害臊的事,可多着啦。说!谁会唱?谁不会唱?”蒋子秋这样大吹大擂地干起来,她们就越发不好意思。蒋子秋道:“你们不肯说,我有一个主意了。会唱戏的举手,要是害臊的话,你们可以闭着眼睛,别瞧着我。”说毕,便笑眯眯地望着那些妓女。这样一来,那些妓女,都你挤着我,我推着你,扭扭捏捏在一处。蒋子秋见她们既不说,又不肯举手,自己有一点儿不能下台。脸上慢慢收起笑容,有点儿怒色了,说道:“嘿!怎么啦?不赏面子吗?”妓女见他面有怒色,知道他是个喑哑叱咤的大将军,他一发怒,曾经让风云变色。现在虽然下野,可是面前几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又岂能和他抵抗。因此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将雪白的胳膊,直挺挺地,白藕也似的举将起来。蒋子秋见了,立刻笑将起来。他不笑则已,他一笑,又坏了事,那些后动手的,有的举着和额一般齐,有的举着在耳朵边,有的刚刚只弯着胳膊,彼起此落,就像向空中打拳一般。那几个先举手的,臊得脸上通红,直红到耳朵背后去。回转身去,直伏到沙发椅子上,耸着肩膀,拼命地傻笑。其余的也是彼此挤着,争着将手绢握着嘴脸。唐雁老笑道:“蒋大哥真是会开玩笑,就是这样三言两语的,弄得满堂生春。”蒋子秋道:“可不是?取乐总也要个会取乐的法子。若是费了力,又不大可乐,就不够本了。”因对这些妓女道:“你们不是举了手吗?这样说,都会唱戏了。来,一个一个地唱。”说毕,对雁老道:“咱们要乐,就得大大地乐一乐,你瞧我的吧?”于是叫光求旧、张成伯、龙际云都在一块坐着,却把那些妓女,全轰到客厅右边去。因对关伟业道:“你给我看着,过来一个唱一个,没有唱的不许过来。”关伟业笑着答应“是”,就在靠左的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一回头,看见那些妓女局促不安的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因对蒋子秋道:“督练愿意听清唱吗?她们来得匆促,可没带胡琴师来呢。”蒋子秋伸出大巴掌,摸着那颗肉头道:“这倒是我没有留心的一件事。这里可以找到拉胡琴的吗?”说这话时,回头一看唐雁老的上房听差,站在一边,脸上有一点儿笑容。蒋子秋问道:“怎么着,你会拉胡琴吗?”听差又笑了笑,蒋子秋道:“你笑什么?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你实说。”听差不敢撒谎,只得说道:“会是会,就是拉不好。”蒋子秋道:“能托戏吗?”听差低着声音道:“凑付着可以,……”蒋子秋道:“我看你这种样子准是成,你就拿胡琴来拉吧,你叫什么名字?”听差道:“叫王福。”蒋子秋对唐雁老道:“雁老,这一下子,咱们可要谈一谈平等,让王福拉着瞧吧。”唐雁老对于这件事,委实不愿意,可是看蒋子秋在兴头上,又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得笑道:“看在你老大哥的面子,让他放肆一次吧。”王福见督办答应了,就想趁这个机会,巴结蒋子秋,又对他道:“倒是鼓板、三弦、月琴很齐备的,都能来吗?”蒋子秋道:“那就好极了,大概都是你的伙伴儿,对不对?你就叫他们来吧。”王福答应着去了。

不多一会儿,又带了三个人同来,都各拿着一样乐器,他们不敢动手,在客厅门边站立。蒋子秋道:“没有站着闹的,也赐你们一个座儿。你们就坐在那屋的犄角边动手吧。”四个听差,请了一个安,便坐在那里先调了调弦子,然后就等着人唱。唐雁老见他们闹到这种地步,实在不像话。可是蒋子秋高兴这样,也没有法子拦阻。索性让他任性去玩一套,看闹到什么时候。那蒋子秋哪里顾虑到主人欢喜不欢喜,一味地闹,便问关伟业道:“老关,你问她们谁愿意先唱,这里算都预备好了,唱吧。”关伟业对于这些妓女的本领,正也调查得烂熟。一听吩咐,便充起临时的戏提调,指定那个唱什么,那个配什么。先尽两个人或三个人,一组一组地唱过去,以后就是各人单唱。那边听差拉胡琴,应该拉原板,应该拉慢板,也都由关伟业临时招呼。恰好这王福的胡琴,又实在不错,蒋子秋闭着眼睛,偏着头,不住地摆着耳朵,赏鉴那种戏味。一直等十几个妓女唱完了,蒋子秋喊着王福道:“你这胡琴拉得不错,你不当听差,也应该有饭吃了。我赏你两百块钱,你明天到我饭店里去领赏。”王福听说,请了一个安,说是谢谢督练。蒋子秋道:“你那几个伙伴儿,也不能让他白来,一个人赏五十块钱。”那三个听差听说,也过来请安道谢。蒋子秋道:“谢倒不在乎。你们别在背后骂我,说我居心不公,给你们的钱只有五十,王福一个独多。你们可知道,他的本事比你们好过几倍,就应多得钱,你们明白不明白?”大家不料蒋子秋会说出这种话来,都道:“那怎么敢?”蒋子秋道:“不管你们敢不敢,你们谁要在背后骂了我,就不是人揍的。”唐雁老听了。真撑不住笑,只得掉了一句书袋,笑道:“野哉由也。”连那些妓女看见堂堂督练,说出这样无理性的话,也不由得嘻嘻哈哈笑将起来。听差谢了赏走了,蒋子秋对雁老道:“她们这些人,我们不能全留在这儿,让她走吧。一个人给她三十块钱,你看好不好?”雁老道:“好,老大哥爱怎样办我就怎样办。”蒋子秋于是对着那些妓女,东指西指,留下四个人,便对其他的人道:“你们回去吧,吃什么指望着什么,别耽误了你们办公。”那些妓女,真不料这个大人物,说话是这样毫不客气,只得不言不语地走了。蒋子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闹够了,该清静一会儿。肚子也饿了,雁老,吃饭吧?”唐雁老肚子,早就不成了,笑道:“并不是主人翁忘了,可是看见客太高兴了,不打算吃饭似的,所以没有提到。”

听差在一边听说,要开席了,赶忙就摆杯筷。酒席摆好,唐雁老就请蒋子秋上坐。蒋子秋道:“我给你一个痛快,不让了。”说毕,开着大步,就走到首席上去坐着。其余的人,位分都次于唐雁老,唐雁老叫他们怎样坐,也就怎样坐。那些妓女分别着坐在各人身后。蒋子秋喝了几杯酒,大高其兴,用筷子敲着桌子,自己唱了起来。唱了几句,便回头向身旁的妓女道:“唱得怎么样?”妓女只得笑道:“好。”蒋子秋道:“既然好,为什么不叫好?”妓女怎好说什么呢,都抿着嘴笑了。蒋子秋道:“不喝酒了,来饭吧,吃了饭,我们还要打牌啦。”这里酒席还没有上甜菜,蒋子秋的饭已吃完了。他吃过饭之后,就离开了席携着两个妓女,坐到一边沙发椅上去,带闹带笑。等在席的人吃完了饭,蒋子秋就吵着要打牌。唐雁老没法,只得依他。可是今天请他来的目的,是要和他谈谈阁事,若是再打几圈牌,这天就快亮了,到了那时,人一定是很疲倦的,哪里还能谈到正经事上去。因此,唐雁老先就对蒋子秋说:“老大哥玩两口烟吗?”蒋子秋道:“我什么都好,唯有这东西,我是不大相投。不是别的,我不耐烦,老躺在床上。”唐雁老道:“玩两口,也好提提精神打牌。”蒋子秋道:“那倒使得,在哪里烧,我和你一块儿去。”唐雁老带他到旁边一间精室里去,由听差铺好烟家伙,搬了一只小凳。坐在床下烧烟,他二人,却面对面躺着。蒋子秋先吸了两口烟,就说道:“够了,我只要这些个就成了。”唐雁老一想,一部二十四史,一句还没有开端哩,这样子,他又要走了,这不能和他斯斯文文慢慢往下谈,只有老老实实,对他明说了,便道:“老大哥,我的话不能瞒你,我的事还望你帮忙。你若能帮忙,我的事就容易成功。反之,你若模模糊糊,我的事就不好办了。”蒋子秋道:“咳!你真是多虑了。凭着咱们哥儿俩的交情,我能说不给你帮忙吗?”唐雁老道:“昨天老大哥进府去,不知道总统的意思怎么样?”

蒋子秋道:“他的意思自然不恶,不过老头子暮气太深,不能像早几年那样有能耐。”唐雁老道:“我愿请教老哥,在这种局面下,我还是干?还是不干?”蒋子秋笑道:“别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唐雁老道:“干是可以干,就是各方面的人情,真难应酬。我现在倒想了三个办法,不知道使得使不得?”蒋子秋一听他说有几个办法,就怕这话长了,因笑道:“你别着急了,我姓蒋的包你这事成功。快抽烟,抽了烟,咱们打牌去。”雁老道:“打牌不忙,一夜还长着啦。”蒋子秋道:“今天晚上,咱们要尽量地乐一乐,所谈的事,只限于吃酒、打牌、逛窑子,国家大事,不要在今天晚上谈了。”唐雁老道:“你老大哥,又是不容易在一处聚谈的,失了今天这个机会,到哪里去相就你哩。”蒋子秋道:“容易容易,这又有什么谈不拢的,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真是来不及。在电话里谈谈,都是一样,我老蒋说话,还有什么不认账的吗?”唐雁老道:“请你约一个日子吧?”蒋子秋道:“反正是那一句话,总把你这事办成功就得了,你愁着什么呢?我姓蒋的,若不把你这事办成,你以后见面,别叫我蒋大哥,也别叫我蒋子秋,干脆就叫我王八蛋,你瞧,这成不成?”唐雁老放下烟枪,站了起来,笑道:“言重言重!”蒋子秋道:“我不这样发誓,你总不能相信我啦,叫我有什么法子呢。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走吧,咱们打牌去。”唐雁老见他老不肯说出一定办法来,这也没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打牌。

打牌的共是唐、蒋、光、张四位,关伟业和龙际云都在一边看牌。看到大半夜,龙际云一想,这算什么意思,便告辞先走了,他走了,关伟业一人在这里,也是没意思,也就走了。他们四人,带着几个妓女,赌了一晚上的钱,一直到天亮以后,八点钟,方才散场,自然又是蒋子秋赢了,不过唐雁老虽输,却输得没有张成伯、光求旧那样多。蒋子秋伸了一个懒腰道:“可累着了。不过,我是要赢主人的钱,可没赢着哩。”唐雁老笑道:“我们三家都输,你还不能满意吗?”蒋子秋笑道:“满意满意,可是我若老是这样子,只赢不输,那恐怕一些老主顾都不光顾了。无论如何,下次和各位在一处耍钱,我一定不用心,大输一回才好。”蒋子秋乐了一夜,又赢了钱,这种高兴,自不必提,口里是说,手上是画,一宿没睡,一点儿也不疲倦,又闹了一阵,这才高高兴兴地回饭店去。这只苦了唐雁老,闹了一整夜,依然是一点儿没有结果。唐雁老忙了一晚,人也疲倦了,送客以后,也就去安歇。到了下午五时,一觉醒来,床面前放着晚报,顺手拿起来一看,头一行便载着今日阁议,内阁决定总辞职。这几个字,在唐雁老见了,比任何兴奋剂还觉有劲儿,立刻爬起来,拿着晚报仔细地看,将那条新闻,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一个字也未曾落下。这不能再睡了,下了床马上洗脸喝茶,就叫听差打电话,问蒋督练起来了没有。那边回话,说是起来好久了,现在已经出门了。唐雁老听说,十分着急。这机会越逼越紧,一刻也不能缓。倘是为捷足者先得,失败不算一回事,实在与面子攸关。坐在沙发椅上抽雪茄,呆呆地想心事。听差进来问一句,是不是就开饭?唐雁老尽管抽烟,眼睛望着天花板,就如没听到一般,听差站立一边,听候回示,又不敢走开,挺直地待着,就像一根木料一样,雁老忽然醒过来,觉得有人问了一句什么话似的。回头一看,见是听差,便说道:“你们今天休息一天了,还不该做事吗?到了这时候,还不去告诉厨房,叫他们早些预备饭。”听差道:“刚才问过督办了,要不要开饭?督办没有作声呢。”唐雁老道:“你还是有理,叫他们去开饭吧。我看你这样,是不想干了。”听差也只有自呼倒霉,一点儿事儿没做错,倒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听差将饭开好,来请唐雁老吃饭。唐雁老哼了一声,听差道:“饭已摆在桌上了,恐怕饭凉。”唐雁老喝道:“滚开吧。饭凉了,不晓得换一碗。”听差不敢作声,慢慢地走开。

唐雁老空想了一会儿心事,究竟一点儿妙法没有。于是且放下雪茄,前去吃饭。饭吃到一半,李逢吉来了。唐雁老且自吃饭,让他坐在一边。李逢吉道:“上午就来过一趟,因听说督办昨晚一宿没睡,因此没有敢惊动。”唐雁老道:“其实你叫听差把我叫醒,也可以的,还管惊动不惊动。这戚阁总辞职的事,怎么我们在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听见。早知道了,我们也有一个准备,现在事出仓促,我们怎么对付?”李逢吉道:“好在他们也是刚辞职,决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在今天晚上,我看开一个会,大家想了妥善的法子。在一两天之内,有了办法,那总不算迟。”唐雁老道:“天已不早了,顷刻之间,到哪去找人来开会?”李逢吉道:“我想他们得了这个消息,也许会来的。今天晚上,我们姑且先谈一谈,明天再想全盘办法。”果然,过了一会儿,唐雁老几个极亲信的人,刘子明、洪丽源、何銮保、曹伯仁、龙际云等,在两个钟头之内,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未见唐雁老之先,在客厅里先谈了一会儿。然后唐雁老口里衔着雪茄,背着手缓缓走出来。于是在座的人,就像在操场上受了什么命令一般,一同站立起来。等唐雁老坐下,大家才一同坐下,唐雁老先开口道:“你们看,这事非常奇怪。戚阁是天天放出空气来,要奋斗到底,现在突如其来地提出总辞职。”龙际云道:“我已打听得清楚了,听说戚云生昨日下午入府,与五爷冲突了几句,戚云生当时表示辞职。五爷说,中央不是以人为政的,个人进退,那倒没有关系。云生回了家,正在大发牢骚,打电话找阁员谈话。恰好光求旧、张成伯都在我们这里,他两位家里,也就不敢说明在什么地方。但是到了事后,云生究竟知道了。今天上午,一连几遍电话,把他二人找去。云生劈头一句,就问你二人昨晚去到什么地方来。我还没有倒下去,你们就先倒戈了。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对不住你们,先拆我的台。光求旧说,昨晚在雁老家里打小牌,完全是敷衍蒋子秋。云生口里正衔着一只琥珀烟嘴。不等光求旧说完,就把烟嘴向地上一砸,砸了一个粉碎。他说,你们知道蒋子秋到京来干什么的,不是来拆我的台来了吗?你们和他在一处打牌吃酒,还不是拆我的台?我苦力挣扎了一年多,结果弄成一副众叛亲离的局面,我还有什么干头?事到如今,我是决定辞职,你们有愿干的,尽管往下干,我也不能过问。张、光二人看见云生发这么大火,还能说什么?当时他就叫人起草辞呈,揣在身上。到了阁议席上,他还是那句话,众叛亲离的局面,不能干了。大家都怕有沾倒戈的嫌疑,谁敢说一个‘不’字,于是总辞职的事,就实现了。”唐雁老道:“就是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原因吗?”龙际云道:“当然不是为这一点儿小事,这不过借事发端罢了。可是由这一点看来,云生和蒋子秋那是积不相能的。”李逢吉道:“只要他那方面和蒋子秋有裂痕,这事就好办。逢吉的意思,我们趁着机会越可以和老蒋联络的了。”唐雁老笑了一笑道:“你们都太乐观了,以为除了云生,旁人就不是我们的敌手了,我看蒋子秋态度,不即不离,就很可疑。”龙际云道:“难道他想取而自代?”唐雁老道:“这事虽不必有,我看对我的表示,老是躲躲闪闪,不能不起疑心,你想昨晚闹了一宿,他那个任性做事的人,似乎要大睡特睡,可是今天我起来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已经早两个钟头出门了。无论如何,这是有紧要事件的。若论紧要事件,还能重过内阁这件事吗?”大家一想,唐雁老这话,很是有理。刘子明他是未来的秘书长自任的,到了这个时候,用得着献上两条锦囊妙计了,他便道:“据我看,那倒不尽然。蒋子秋他只有地盘、美女、金钱三样思想,在脑筋里面旋转。至于政治上怎样发展,他真不管。因为组阁,是没有地盘的,日子长短,在以智取,不在以力争。他就是遇事以力来争的人,哪里会干这个。他之所以不肯答应,我想他是在经略使任上,有二百万经略费,至今没有着落,很想在那个内阁任上,把这款弄到手。谁要给他这个钱,我包他竭死力给谁帮忙。”唐雁老用手理着胡子,点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取下雪茄在桌沿上敲着烟灰,望着洪丽源道:“丽源,你看这事,我应当怎样办?”洪丽源因为是个银行家出身,早就以唐阁的财政总长自许,他早三年前,就和唐雁老方面的人物,不断地来往,一点儿也不谈政治上的问题,唐雁老有什么银钱上的事,他总极力地筹划,虽然吃一点儿小亏,他也在所不计。因此一来,他很得唐雁老的欢心。唐雁老没有说把他拉进内阁,他自己也没有说,要加入唐内阁,可是外面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是唐阁财政总长的。有些善于运动的,早就在洪丽源面前献殷勤,想当一份小差事。由此一来,洪丽源他就自居于总长不疑了。这时候唐雁老磋商内阁事件,关于财政,便来问他,好像已默许他为财政总长似的,这一喜,就不可言喻。这时他现出那从容不迫的样子,脸上略带着笑容,对唐雁老道:“只要我们阁事成功,一两百万款子,当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况且这经略费,是正正堂堂的开支,又不是报销不出去的。蒋子秋果然把这桩事做疏通的条件,我们倒乐得承认。”唐雁老道:“丽源,你有这种把握吗?”洪丽源笑道:“把握我是不敢说,但是督办真要有什么财政问题,银行界一方面,总可以极力奔走。”唐雁老道:“要干就大家干,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台下。我上台,财政的事,自然是你干。所以有把握没有把握,我全靠听你一句话。”唐雁老当着大家的面,索性把话说明了,洪丽源自然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便道:“大家总是听督办的命令,督办怎样吩咐,就怎样去努力。现在我们暂且作为蒋子秋要提这一个条件,不妨派人到他那里去,试探试探口气。”唐雁老对大家望了一望,问道:“你们看这种办法怎么样?若是他并没有这意思,我们倒先说出来了,这种人是不好惹的。设若得一步进一步,再提别的条件,我们岂不是格外吃亏?”何銮保道:“蒋子秋为人,虽然很爱钱,但是你若给他个很痛快,他倒不要你第二回。听说他还有一个脾气,最爱现洋,过账开定期支票,哪怕一个钱算一个钱,他都不很欢喜。”唐雁老笑道:“十万八万用钞票搬来搬去,那还可说。一两百万的款子,都要搬钞票,那是怎样搬法?”洪丽源笑道:“真有这个笑话,听说老蒋从前没有发迹的时候,人家给他钱,多少倒不在乎,最好是给他现洋。有一次,他讨债,那人连本带息,诊他二十四两银子。因为知道他的脾气,便说家里现在只有现银二十两。山西银号里的汇票,倒是有一张二十四两的。于是把银子和汇票全拿出来,听蒋子秋自择。他一看见二十两现银,比从前放的债,已多出一二两了,很是满意。便道,我不要你一张纸,干脆你把银子给我,剩下的四两,就算了吧。那人说,要痛快就痛快到底,我这里还有些另碎银子,大概一两挂另,我全给你,你把借字还我成不成?蒋子秋说,看在现钱面上,我答应了吧。”唐雁老哈哈大笑道:“笑话笑话,该打该打!”洪丽源道:“蒋子秋这种爱现洋的毛病,听说一直到做了师长以后,方才好些。现在虽然不要现洋,若以支票和钞票并论,倒是喜欢支票,比较不如喜欢钞票的多。”唐雁老笑道:“人家也是一个堂堂疆吏,不要形容过甚了,你们哪一位愿到他那里去走一趟。”龙际云道:“銮保可以去一个。”于是又对洪丽源笑了一笑道:“洪行长也可以去一个。”洪丽源道:“我不去吧,我和老蒋不很熟识。”龙际云笑道:“银行家是向来怕见这种角色的。因为去了,怕要绑票呢。但是这回去,明打五开锣地送钱给他,何需他再绑票?洪行长只管去,我可以保你的险。”唐雁老道:“既然如此,你就去一趟试试看。”何銮保道:“洪行长去,他一定另眼相看的,不妨去。”洪丽源笑道:“敝行是个破银行,只有一些纸票,可没有多少现洋,不见得欢迎吧?”说着,大家又取笑了一阵。然后决定,仍是推何、洪两位前去。

当天晚上一打电话问饭店里,蒋子秋刚刚回来,于是何、洪二位,坐了汽车一同前来进谒。蒋子秋倒是很干脆,不用他两人开口,先就说道:“你二位大概是为雁老前来疏通的吧?嘿!我早就说了,我们弟兄俩的事,真用不着那样大费劲儿,说成就成。昨天他对我说,我就说了准帮忙。我要口是心非,那就不够朋友。何用得着你二位再来?”何銮保向来是个善于说话的人,现在蒋子秋劈头劈脑,先就揭开面具,露出本相,这倒叫他无法措辞,便笑了一笑道:“督练说的话,雁老自然是极端信任。不过雁老的意思,还有许多事要和督练商量,不能不派人来征求同意。再说戚阁既然是有这种大变化,我们种种准备,也就不能再缓。”蒋子秋伸出大巴掌,由后脖子朝上一摸,摸到脑袋前面来,复又由脑袋前面向后摸,摸到脖子后面去。摸来摸去,接连摸了几下,笑道:“征求我的同意,什么事呢,给陆军总长我当吗?”洪丽源看这样的形势,老是这样说下去,一定成为僵局,便道:“那是笑话了,这个时候请督练组阁,督练还不干呢,哪里还会去当一个阁员?雁老是这样说,这次督练为了内阁的事,由天津跑到保定,由保定又跑到北京,若说为朋友帮忙,这真够为朋友帮忙的了。雁老想着,实在过意不去,就是好朋友,有话不妨说在头里,所以特意派丽源二人来请问督练一声,督练有什么事要雁老帮忙的没有?雁老好有一个准备。譬如说吧?督练在经略使任内,哪一笔经略费,事过境迁,到如今没有拨付。”蒋子秋听到“经略”二字,就不由怒从心起,说道:“他妈的替国家办事,总要像我这样的傻瓜,国家才不会吃亏,我干了一年多,弄是弄了地方上几个钱。可是政府里他就为了这个,不愿意给我钱,共总欠下来一两百万。弄了几个钱,全贴到公家里面去了。不知道的,以为我发了财,其实我是有名而无实。你快别提这件事,提起来叫我窝心。”说话时,现出满脸的愁容。洪丽源说道:“原是这样,雁老才常常提到这件事。因此丽源就说,我们何不把这一笔款子给他解决了吧。”蒋子秋笑道:“什么?这一笔大款子,你们能给我解决吗?老弟,你台甫是哪两个字?”洪丽源道:“也是丽源。”蒋子秋道:“你是以字行的吗?二位老弟,都是一样的了。丽源,这财政一席,雁老是非要你帮忙不可的了。”洪丽源笑道:“还全靠督练提拔一二。”蒋子秋道:“要我提拔什么?全是雁老的事啦。”洪丽源道:“雁老都全仗督练帮忙呢,何况丽源?”蒋子秋道:“你们实在不必多虑了,你回去对雁老说,姓蒋的一日不把唐阁弄成,一日不出北京城,成不成?本来我就很愿意给你们帮忙了,现在你们上台,能为我办一笔大款,瞎子见钱眼也开,我有个不真心真意做主的吗?这样一来,名是给你们帮忙,其实我还是为着自己呀!俗话说得好,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瞧我这是实话不是?今天是晚了,没法儿进府了。明天一早,我准进府去。戚云生干了这么久,也该下台,让别人干干了。老头子若是要挽留的话,我非把他打断下来不可!明日上午十二点,你们听信儿吧。老弟,我还为喝你一杯喜酒,恭喜你荣任财长呢。”洪丽源接过何銮保的话,以为总要费一番唇舌,才可谈入正题。不料自己未曾说出办法,蒋子秋已经把内幕完全揭穿。事情当然是办妥了,可是要说一句客气话,都没法子说出来。想了一想,然后说道:“蒋督练这样爽快,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不知道督练还有什么意思要丽源转告雁老的没有?”蒋子秋道:“人心要知足,你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还有什么意见?那第二回有人办事,就不找我蒋子秋了。你们回去进行别的事吧,府里的事,都交给我了。”何、洪二人,得了这样圆满的结果,很是欢喜,当时便回唐宅来报信。唐雁老听说蒋子秋能竭诚帮忙,面上的重忧就去了一半,笑道:“我就知道老蒋,他是来帮我的忙。不过他现在被一班人教坏了,有话不肯走来便说。其实他错了,他一到北京来,外边就说他是戚阁的对头到了,势成骑虎,不帮我的忙,也不成。至于许他的条件与否,那并不吃劲儿,但是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也就决不因为大势已成,便不许他的条件。”雁老说得津津有味,大有与上登台之意。他的左右,见主人翁自信如此,各人都有了新饭碗,也就分头去宣传好消息,不到十二个钟头,唐阁的声浪,高唱入云。有些神经过敏的,照着唐系人物,就捏造起阁员名单来。这时唐宅门前的车水马龙,冠盖往来,那自有一番极盛的热闹。天下事就是这样,来的喜欢,去的烦恼,有一方面渐渐热闹,就有一方面渐渐衰败。这个时候,戚总理将辞职的呈子,已送进公府去三天整。到了现在,既不曾明令挽留,逆料形势有些不好。他是一个很相信卦理的人,平白无事,就研究一部《周易》。他有什么为难的事,就要卜一卦,决定进退。这一天吃过午饭,既不用得到院,也不看公事,很是清闲。几个一同进退的总长,有的到西山去了,有的上天津去了。剩下几个亲信的人,来谈了一会儿,也各自走了。后来只有萧雨辰、程子敬、魏叔恭三人,陪着戚总理闲谈。戚总理抽着烟卷,靠在沙发椅上,只是摇曳着两腿。那翡翠烟嘴子里的一根烟卷,看它只见火头往下落,顷刻工夫,就是一大截烟灰。戚总理沉默地静思,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萧雨辰一见,知道他又在用缜密的思想,在那里想办法,大家都不敢作声,以免打断戚总理的思路。戚总理将烟抽完,然后取下烟嘴,弹了一弹灰,昂着头叹口气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萧雨辰以为他想了半天,总有什么计划说出来,不料却是发几句牢骚,大家怎好接着往下说呢,因此依旧是默然,戚总理又冷笑道:“我们要替国家做事,还有机会哩!趁着这个时候,休息休息,倒也很好。我最怪的,就是府里对我们的呈子,没有批准的勇气,又怕做假人情,下令挽留我,其实我们还稀罕他有什么表示吗?”萧雨辰笑道:“总理的卦是最灵的,何妨占它一卦?”戚总理笑道:“我是决定不干的了。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魏叔恭道:“卜一卜政局也好。”戚总理摸着胡子想了一想,点了点头道:“卜易是圣人的大道理,不可弄着玩的。不疑的事,当然无须乎卜,若是问一问时局,或者可以。”

戚总理卜卦,向来他有一间专屋子的。临南窗横着一张琴桌,上面放着龟板蓍草,列着一部古版《周易》。戚总理有什么大事,常是在这屋里,焚起一炉沉檀,毕恭毕敬地占卦。这间屋子,除了戚总理十分亲信的人,是不能进来的。今天萧雨辰、程子敬、魏叔恭三人,都是亲信,倒不必见外,就让他们一路跟着进来。戚总理站在桌子的正面,先把檀香亲自焚了。然后沉默一会儿,拈着蓍草,便对天占起卦来。将卦占毕乃是巽下兑上,合成为大过之卦。据他推算,应着月日时,合于九五。翻开《周易》,经上说得有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象曰:“枯杨生华,何可久也?老妇士夫,亦可丑也。”戚总理占得了这一卦,直羞得老脸发烧,便对萧雨辰道:“卦象极不好,时局怕有变动,而且据卦推算,好像大变就在眼前似的。我想北京总是是非窝,我要躲开这里了。”萧雨辰不懂卦理,也不知戚总理捣的什么鬼。原来大家想戚总理不好转圜,可以借着卦上说形势还好,大家努力再干。现在占卦的结果,格外促起他退隐的念头,大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戚总理卜了卦之后,那求去的心思,越发坚决。这天晚上,过了一晚,次日一早起来,就吩咐汽车夫开车,自己只带了一个亲信的听差,便一直到西山去。在他未走之先,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明此事。他去了之后,程子敬首先一个到戚宅来,见戚总理不在家,便请出戚总理的公子戚十爷出来说话。这时已到上午十二点钟,戚十爷睡得正酣,他父亲到西山去了,他并不知道。程子敬问明了,十爷今天没有回私宅,就在这边睡了,因此一直走到十爷屋里,站在床面前,连叫了几声“十爷”。戚十爷蒙眬着两眼,翻了一个身,说道:“什么事,大惊小怪。昨晚上我到天亮才睡,你们不知道吗?”程子敬知道他错了,以为是听差的叫他,便道:“十爷,醒醒吧?是我来了。总理都出门到西山去了,您还不知道吗?”戚十爷睁开眼睛一看,见是程子敬,哎哟了一声,便坐了起来,因问道:“怎么着?老爷子上西山去了?”程子敬道:“可不是,您在家里的人,倒怎样一点儿不知道,还要问从外面来的人?”戚十爷道:“他老人家在事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我怎样会知道?这样看来,他老人家是决计不干了。我早就知道不好,你们的态度,都太消极了,一点儿鼓舞不起老人家的精神来。前天晚上,我还和老人家谈的,只要再能支持三个月,我们就能办好多事,老人家也很以为然。怎么只昨日一天的工夫,他老人家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程子敬道:“因为昨天晚上卜了一个卦,那卦象不大好,大概就为这一点,改变了主张。”戚十爷一面说话,一面已将衣服穿毕,随着程子敬到小书房里来。他一个人漱洗完事,接上喝牛肉汁,吃参粥,慢慢地料理自身,程子敬等着不耐烦,已经打了电话,把几个亲信的人物,一齐请了过来。大家一听说戚总理上西山去了,都着了一惊。萧雨辰道:“总理一个人在西山未免很孤寂,我们应当跟去两个人陪陪总理。”魏叔恭道:“我在京里没有什么事,可以到西山去。”张成伯也知道唐阁的财政总长,决计是洪丽源,自己在唐阁方面,没有活动的余地,便道:“我也去一个,我这几天,精神郁闷得很,到郊外去休息几天,也很好的。”萧雨辰问程子敬道:“你去不去呢?我是决计去。”程子敬没有答应,光求旧道:“不要去多了人吧?去多了人,老总是不大欢喜的。”

程子敬知道光求旧正在唐阁方面极力拉拢,还想蝉联下去。这一上西山,表示与戚总理有共同进退之意,他是决计不干的,便说道:“光总长是可以不必去,不过我和总理还有几句话说,我去一个吧。”商议已毕,张、萧、程、魏四位,坐着四辆汽车,一直追到西山来。这时,戚总理在西山旅馆,靠着栏杆独坐闲眺野景。当这冬尽春来之时,天气虽然暖和起来,可是不着彩色的西山,已沉沉睡了过去。远近的树林,依旧没有长出绿叶,远望着,只是见着那些树枝,杈杈丫丫,张牙舞爪地,向着半空。一片旷野,由近而远,一点儿障碍物也不曾看见。最远的地方,由地上起了一层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青霭,模模糊糊与天相接。正好离这旅馆不远的地方,有一丛矮树林,那树林子里有一阵小鸟,成群的飞上飞下。那鸟飞出来,就如一阵烟一般,落下去,就不见了。戚总理正看得出神,只见迎面大路上,沿路飞起一缕尘头,在那尘头之下,四辆汽车,风驰电掣,向面前而来。戚总理心里想道:“野外实在是好,不说什么别的,就以跑汽车而论,也就比在城里痛快得多了。”那汽车到了旅馆右边空场上停住,不多一会儿,萧雨辰四人,便走上楼来。戚总理道:“我要到郊外来清静清静,你们又追了来做什么?”萧雨辰笑道:“总理就是在郊外休息休息,一个人也未免太孤寂一点儿。”戚总理笑道:“既然要清静,怎样怕孤寂呢?”他看见张成伯也来了,笑道:“你也来了。”张成伯觉得这四个字,很有皮里阳秋,无如自己向来是在戚总理部下当僚属的,与其他阁员和总理的关系不同,只好忍受着,笑道:“一个礼拜以来,身体非常疲倦,也要到郊外来吸一吸新鲜空气。”戚总理叹一口长气,说道:“要说精神疲倦,我是早已疲倦的了。我不是为着大家在政治上谋一点儿地位,何至于挣扎到现在,才说下台呢?你们果然有能力,各人自挣前途,那是很好的。”

大家看见张成伯老碰钉子,也替他很难为情的,便对戚总理说道:“这里望野景实在不错,能够常到这里来领略野景,也是人生的幸福。”戚总理笑道:“起先我一个人在这里,很有诗意,你们一来,又把我的诗意打断了。”这时,大家围绕着戚总理坐下,听说作诗,这几个人所幸都是文士出身,便不约而同地,拈须抚颊,想着诗味。饭店里的茶房,看见这种样子,自然都是总长之流,不住地送茶送水。戚总理对着窗外,正在出神,茶房送了一杯咖啡过来,给他冲上牛乳。戚总理问道:“你们这儿,茶都没有一杯吗?凭栏远眺,最好引壶自酌,或者临风品茗,这种欧化东西,实在是不相宜。”茶房听他说了,怔怔地站在一边,不很懂得,便说道:“总理不要牛奶吗?给您换上一杯吧。”在座的人,见茶房错会了戚总理的意思,都笑将起来。魏叔恭道:“我们不要这个,你给我沏一壶龙井茶就行了。”茶房答应着去了,戚总理叹道:“北京这地方,虽然是首善之区,究竟太俗。要是在江南,遇到名胜地方,茶楼酒馆,都布置得适宜,很合游人意思,所谓酒保茶佣,都有六朝烟火气。”程子敬笑道:“所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八个字,可以让北人南旋。”戚总理道:“我在这个时候下台,那是很好。暂且度过残冬,到了春初,我就决意南下。我不像雁程,口口声声,不愿过问政治,可是无日无夜,都谋政治的活动。”说着,把头摆了几摆,昂着头念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后对大家将手一撒,叹了一口气道:“像雁程这样,作伪心劳日拙,那又何必呢?”魏叔恭道:“雁老这个日子上台,真是偷巧,让我们抗过了两重年关,他就要上台了。”提到这层,戚总理越发是怫然不悦,冷笑道:“我原不要和他争一日之长短,就是这一层,我有点儿不甘心。”张成伯道:“目前两度年关虽然过了,可是能够移的款子,也给我们移挪干净了,这个时候他要上台,先就设法另辟来源啦。”魏叔恭道:“他自然还是进行那赈灾借款。他所以不得成功,就因为我们不赞成。现在在他们自己手里办,还不是怎样办怎样好,有个不成功的吗?”戚总理道:“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还谈谈闲话吧。破甑不顾,我们还放这马后炮做什么?”程子敬笑道:“是的,刚才总理一人在这里,诗兴很好,我们一来,就把总理的诗兴打断了。在座的人,都还诌得来几句,我们何不陪总理作几首诗呢?”戚总理用手拈着胡子道:“联句也好。”程子敬道:“是,有这五个人,周而复始地联句,也容易构思。”戚总理摸着胡子的手,还没有放下来,将头摇了几摇,笑道:“联句不好,第一项,大家要用一个韵,很受拘束。”程子敬道:“可不是?而且各人也不能发挥各人意思,近于小巧,究竟不大方。”戚总理道:“偶尔为之,倒也有趣,不如你们先联一首给我看看,我自己照我的意思作一首。”程子敬道:“本来作诗钟,猜灯虎、联句,这都是含有赌赛的意味的,若说消遣,倒也别致。”于是掉转头对魏叔恭道:“要不,我们先试试,请总理改正。”魏叔恭笑道:“我把这个事情丢久了,恐怕做不上来。”程子敬笑道:“真是不得了,我们再要不抽出一点儿工夫看看书,恐怕除了公事以外的文字,要都不懂起来。”萧雨辰道:“这就叫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啦。”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远,把作诗的事就搁起不提了。戚总理笑道:“你们都以作诗为畏途,怎样说说又放下了?”他们自然也是有意闪避的,戚总理一说破,大家都不好意思。戚总理摸着胡子,将头横摆了几下,笑道:“还是我来作个样儿你们看吧。”

这时,那丛短树林子里,正冒起一缕轻烟。戚总理想起李太白的词,“平林漠漠烟如织”一句。便笑道:“我有七个字很好的起句了。”程子敬道:“那一定好的,总理念出来大家听听。”戚总理笑着念道:“漠漠平林织野烟。”戚总理一说出来,大家都咨嗟赞叹。程子敬道:“这一个‘织’字实在好,写景如绘,传神阿堵。”戚总理见他们赞说诗作得好,自己自然也是很高兴,笑道:“我在少年的时候,什么也不喜欢,就是喜欢读两句书,作两句诗。到了现在,虽然隔得年月很久,但是底子总在肚里,忘记不了,要作起来,倒还不失规矩。作诗就讲的是炼词炼句,所喜我于这一层,自幼年下过一些苦功,所以到了现在,安诗眼,点诗题,我是比后一班子过讲究一点儿。”戚总理说时,摇曳着两腿,目望着楼外的天空,只是出神。程子敬道:“所以我们一看见总理的诗,就说这个织字,下得非常好。总理既然起了一句,何不索性作下去?”魏叔恭道:“总理起首这七个字,起得十分飘逸,是神来之笔,若往下接,必定有更好的句子。”戚总理顺口诌了七个字,原是根据旧词,略加变通,这时候叫他往下作,第一就要紧接上文。紧接上文,就要彼此关联,不是可以随便瞎诌的,因此呆望着天空,只是不住地理胡子。这时看见一只孤鸟,遥遥向天际飞去,越飞越远,飞得只剩一点儿黑影子,陡然想起,这一鸟孤飞,很有意思,不如就把这个接上一句,因默念道:“孤飞一鸟去南天。”七字凑成,觉得还妥当,于是又把第一句合并一处,念了下去,乃是“漠漠平林织野烟,孤飞一鸟去南天”。这一念自己发现了毛病,上下两句,各说一事,并不相合。总要把这鸟这烟两字合为一谈,这才像一首诗,于是对大家说道:“我倒又想成了一句,你们大家给我斟酌斟酌吧。”说毕,便摇着头道:“漠漠平林织野烟,孤鸿飞破去南天。”张成伯身子往上一站,笑道:“好极了,总理的诗,真是刻画入微,仿佛记得从前有这样一句诗,鹭鸶飞破夕阳烟。现在就暗用这一个典,接上烟字,十分自然。”程子敬道:“成伯兄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飞破’两个字,与第一句一个‘织’字,也是互相呼应的。试想,上面说平林漠漠,把烟织了起来。这孤鸿飞来,将烟穿破。真个就像一只雁,将烟飞破一般。若是上面并没有那个‘织’字,那‘破’字从何而起?勉强用一个‘破’字,也就等于无的放矢了。”

萧雨辰在一边,先还没有十分留意,现在经程子敬这一番解释,的确觉得有些意思,并不是戚总理完全出于瞎诌的,便道:“究竟子敬兄的心很细,只在这几分钟之间,把这两句诗的神气,完全渗透了。”戚总理点头笑道:“若子敬者,可与言诗也已矣。”程子敬见戚总理这样夸奖他,就越发得意,笑道:“我虽不像总理,自幼对于诗就很有研究,但是二十岁上下,也下过一番苦功。作诗不会作,看诗倒也不算十分外行。”戚总理笑道:“既能看,就不难于作,这只有一步功夫,便可以升堂了,你倒不宜中道而止。”程子敬笑道:“我们不要尽论诗了,很希望总理就把这首诗作成,让大家瞻仰瞻仰。”戚总理道:“这十四个字起句飘逸,我也承认的,倒是要凑成一首。”说毕,站了起来,背了两只手,在室外长廊下,踱来踱去。心想这两句诗,来得却便宜,我还是凑一首七律呢?还是凑一首七绝呢?凑一首七绝,只要加上两句,倒也不难,若凑一首七律,中间还用对仗,那恐怕一刻儿想不起来。他就是这样踱来踱去,踱了十几个来回,才把诗体的问题决定,究竟是作七绝。等决定了作七绝,再想这第三句怎样一转,又费去不少的工夫。程子敬这些人在屋里看见,逆料总理文思枯涩,或者一时凑不成功。老是等他,倒有相逼之势,便也慢慢地踱了出来,说道:“春天究是春天,虽然温度不很高,看这原野,就有一点儿生机。就是吹来的风,也不怎样刺人的肌肤。遨游半日,令人有退隐之思。”戚总理道:“卧龙先生有负郭之桑八百株,就于心已足。实在论起来,我们大不如古人了。我们不至于没有八百株桑,何不买山归隐。”魏叔恭这时也踱到外面来了,说道:“孔明虽然是淡泊以明志,但是他只对于个人如此,对于国家大事,并不淡泊。不然,他何以说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哩?士君子抱道在躬,当以救国救民为念。万不得已,而退隐下来,便专心著作,藏之名山,以传后世,也决不肯为接与丈人之流,做一个无用的闲手游民,于国无功,于民无补,食粟而已,究竟不合。”

这一篇半掉文半演说的话,竟是句句从戚总理心坎里掏出来的一般。戚总理大高兴之下,把作诗的念头,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将头微微点了几点,叹了一口长气道:“此不足为外人道也。老实说,我故乡还有几亩薄田,几所庄屋,不至于焦着衣食住这三件事。要说我是为糊口出来做官,他人必不肯信,就是我自己几个亲信的人,我想他们也未必肯信,其实我自己是久已厌倦政治,不过看着大局不可收拾,不能不挣扎些时候罢了。我虽不敢说鞠躬尽瘁,但是畏难苟安,我是不干的。”萧雨辰心想,我们跟着来,正是打退老头子的消极念头,像刚才那一番话,他已有退隐之意,那真糟了。现在他的意思,很觉得牢骚,正可趁此时机,鼓励几句,不要让两个半瓶醋,再引着他作诗了,便也走到长廊下来对戚总理道:“的确,现在的时局,全用武人去收拾,固然是办不到。就是全用文治派,纸上谈兵,也是无济于事。最好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功高硕望,下面却包含着军事、文治两派。于是无论文武两方面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都可以解决。再就说文武两方发生了冲突吧?有个持重的人,从中镇压下来,也不怕不能调和。但是这样功高硕望的人,现在中国有几个呢?”这几句话,自然是暗指着戚总理,因为他是武人出身,后来在政治上做事的,正是文武人才,他手下都有。戚总理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儿,心里却是很欢喜,但是脸上并不露出什么痕迹来,于是叹了一口长气道:“事到如今,漫说没有这样功高望重的人,就是有这样功高望重的人,也办不动呀。其故何在哩?就因为自私自利的人太多,你虽办得很好,他不把你轰下来,他不能上台,不能卖国,不能借款。你就勉强挣扎,替国家不能兴办一事。知道的呢,还知道你出于没奈何。不知道的呢,还说你恋栈,真是冤枉极了。”

戚总理越说越有气,说到后来,脸上现出一种紫色,两边颧骨上,尤其是红得厉害。萧雨辰道:“我的意思,略略有点儿不同,以为我们既要替国家办一点儿事情,那些无常识评论。就不必去理他。自然啦,一部分人的政见,不敢就说那是很对。人家要是指出我的政见不好,要上台来试试他的政见,那也未尝不可。倘若他并没有政见,不过上台来争权夺利,那么,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一定奋斗到底。”萧雨辰站着八字脚,用手带指带划,闹个不歇,到了最后一句,说到“一定奋斗到底”六个字,右手捏着拳头,向左边手心里一擂,脸上的颜色,非常沉着,以表示非这样干不可的意思。戚总理伏在栏杆上,听他说话,靠住栏杆,不住地用九个指头,轮流地点着栏杆。一只手却伸出大拇指、二拇指两个指头,拧着下巴底下两三根长须梢子,眼睛望着苍苍茫茫的原野,只管出神,半晌没有言语。程子敬、魏叔恭、萧雨辰三个人站在一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刚才这几句话,说得好是不好。大家都沉默着,不敢说什么,偷偷地用眼睛去看戚总理的神气。戚总理老是拧着两三根胡子梢,也不理会他们。后来他突然身子向上一站,拍着栏杆道:“雨辰这话有理,我们还是奋斗,就是失败,也是为政策而失败,不是为争权夺利失败,不能认为挣扎得不在道理。我们今天回城去。再召集一个会议,商量进行的办法。”张成伯不料他们谈了半天诗,居然又谈到政治问题上去了,听戚总理的话,已是十分肯干,本人这个位子,自然也有延长的希望,因此一高兴起来,禁不住不作声,便道:“我们都是以总理之进退为进退的,总理若是不辞劳苦,替国家再办几件事,我们当然奋斗一阵。虽然要受些牺牲,那也是决不畏缩的。”戚总理笑道:“成伯都是这样兴奋,天下事大有可为了。”说毕,又长叹了一声,指着面前一片原野道:“你们看,这样广阔的原野,中国也不知道有几千万片。在这几千万上面,什么东西没有?若是好好整顿起来,中国不难成一强国。”说时,用右手三个指头拍着栏杆道:“但是大好河山,烽烟满目,谁又能够任劳任怨,出来收拾呢?本来地大物博,就很难治,一弄糟了,没有那种有非常之才的人,哪里能调解得开?”说到这里,由鼻子底下起,伸手往下,将长胡子一手捏着,接连摸了三大把,从从容容地道:“我呢?不敢说就有办法。但是靠着我在政治上几十年的阅历,不至于想不出计划来。若是给我三年的工夫,让我一手来收拾,这破碎山河,未必不能完整起来。”说完,长廊上有一张躺椅,身子向下一坐,拢着两只衫袖,放在肚皮上,静等别人说话。萧雨辰道:“总理说三年工夫,就可以把大局收拾了。据我想,用不着那些时候,至多一年,政治就上轨道了。上了轨道,那就无论什么都有办法。但是除了总理,别人上台,就是十年八载,也没有希望。因为不是才力不够,就是人望不符。”程子敬道:“不但如此,在外交上也是总理的德望最好,这也是政治上一种大帮助。”魏叔恭道:“最难得的,尤其是民心。据京兆的农人说,自戚总理出来以后,天气非常好,无水无旱。我想这话也有些原因,一个阁揆,有燮理阴阳的责任呢。”大家对戚总理一番恭维,言词里面,都含有鼓励之意。戚总理听了,心里十分舒适,将头摇了两摇道:“本来呢,收拾这种大局,不是肯牺牲的人,是没有希望的。”萧雨辰见戚总理的口风,已完全松动了,便道:“总理,事已如此,我们还是干吧?只要能努力,我想不至于一点儿效果没有。”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戚总理一番高蹈的意思完全打消,笑道:“你们自然是愿我上台,我就再为你们再牺牲一次吧。”于是便吩咐饭店里的茶房,开了五份西餐,大家高高兴兴,饱餐一顿,便一同坐着汽车,转回城来。

戚总理到了家里,又留着萧雨辰一班人吃晚饭,商议了一阵,就打了电话到天津去,把请假的几位总长,也催回北京来。这电话既是由北京戚宅打来的,大家料定戚总理总含着有一番深意在内,因此第二日就纷纷地回转北京来。当天晚上,又在戚宅开了一个全体大会。这会开到深夜,大家正在兴头上,忽然接着一个电话,说是唐内阁的命令,已经发表了。这个消息传来,首先接到的是张成伯,他便对萧雨辰丢了一个眼色,约他到一边来。张成伯道:“这还开什么会,人家的命令都发表了。你可以对老头子去说一声,不要再往下说了。”萧雨辰道:“这时他正在很有兴致的时候,说出这话来,不是大煞风景吗?”张成伯道:“今天晚上不说,议得头头是道,到了明日,看着人家走马上任,那才更难为情呢。”萧雨辰一想,这话也对,便走过去,轻轻地对戚总理道:“今天晚上,可停一停会议,明天再说吧。”戚总理道:“为什么,你新得了什么消息吗?”萧雨辰道:“听说是……”嘴里说着一个“是”字,眼睛却不住地偷看戚总理的脸色,见他脸色很严肃的样子,便道:“是成伯得来的消息,我也不得其详。”戚总理道:“成伯,你听见了些什么?”张成伯道:“据府里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是唐阁命令,已经送交印铸局了。”戚总理嘴里衔着雪茄,尽管抽着,没有作声。大家看见戚总理不作声,谁又敢作声。立刻客厅上的空气,就严肃起来。在座的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默默地正襟危坐。直待戚总理把烟抽得够了,然后冷笑了一声,也不说什么,站将起来,自往内室去了。大家见戚总理不欢而退,也就无话可说,静悄悄地各人走出大门。各乘汽车回家去。据张成伯所知道的,命令上仅仅发表了唐雁程的总理,至于阁员,却依旧未曾提到。心想财政纵然是洪丽源的,财政以外,农商内务,我也未尝不可干,只是自己带着这边戚派很深的色彩,不便往里钻,只有托人运动而已。在他未得电话以前,确是存着十二分的诚意,希望戚阁继续地维持。得了电话,他的态度又变了,决计是加入唐阁。他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车中,不断地想着,时机已迫,要想个什么法子,能到唐阁那边去。最好是洪丽源得了急病,唐雁老一刻儿工夫,抓不着财政的人物,那非找我不可了。再不然的话,就是蒋子秋很不满意洪丽源。他若上台,就要危及唐阁本身,那么,也非找我不可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倒洪丽源。不能打倒洪丽源,自己可就没有法子上台。一路这样踌躇着,车子喇叭一响,不觉到了家门口。他下了车,意懒心灰,就回卧室。他亲信的听差,跟在后面,低低地说道:“有一位李先生打了电话来。”张成伯鼻子哼了一声。听差又道:“前后打三遍电话了。”张成伯道:“你不知道告诉他,我已到西山去了。”听差道:“没有那样说。”张成伯道:“你是怎样说的?”听差道:“说是就回来的。”张成伯道:“浑蛋,你这不是找麻烦?我早就告诉了,姓李的要来了,或者打电话来了,总不要理他,你怎样忘了呢。”张成伯一面沿着回廊走路,一面骂着。听差道:“不是那个要借钱的李先生,这是唐督办那边的李逢吉先生。”张成伯推着内室的门,一只脚已经进门,听了这话,立刻没有气了,连忙问道:“几时来的电话?”听差道:“下午来了一次,晚上来了两次,说是总长回来了,请就过去。因为不敢说总长在戚总理那里,所以说……”张成伯等不及听以下的话了,便说道:“吩咐开车,开车。”立刻回转身,出了大门,坐上汽车往唐宅来。要知此去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