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过有才在车站逃走,被人包围,有人要带他同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贾舅老爷。现在逃走,被人碰见,正是两罪俱发。一刻儿工夫,不知怎样措辞才好。要说跟他去,是怕吃官司,要说不跟他去,又怕他声张起来。心里十分为难,只得问道:“你要我到哪里去?”贾舅老爷道:“这个你不用问,跟我同去,自然有人出来,给我们评一评理。”过有才听他这种口声,分明是要打官司。回头一看史镜华,已是面无人色,便对贾舅老爷道:“这事自然是我的不是。你可否……”贾舅老爷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要废话。事到如今,我是不能和你客气的了。”拉着过有才的手,就要拉他走。这时,刘慕唐忽然从人缝中挤了出来,说道:“我已接到电话,知道有这回事。这地方不是说话之所,就请大家到舍下去走一趟。如能解决,那是千好万好,不能解决,我们再说。”一只手挽着过有才的胳膊,一只手却把贾舅老爷推开,又对史镜华道:“我们一路走吧。”过有才听说是到刘家去,总可以文明解决,也道:“很好,我们一路走。”于是和史镜华三人,先走出车站,上了汽车,一直到刘慕唐家里来。不到五分钟,贾舅老爷也来了。刘慕唐当着过、史二人的面,说道:“有才兄,这桩事做得实在欠考虑一点儿。关于史女士这一方面,虽然说是二位的婚姻问题,旁人不能过问。但是贾先生介绍到舍下来,我是负有责任的。史女士不辞而去,我不能摆脱干系。再要谈到有才兄个人身上,我的责任就更大了。昨天有才兄共输十五万,都是我担保的。今天晚上,一准交出。现在有才兄一走,人家向我要钱,我把什么东西给人,你不是害苦了我吗?”过有才坐在一旁,默默无言。那刘太太看见史镜华在这里窘得很,便让她到自己屋里去安息。史镜华将事办到这里,总算已尽责任。走回房去,倒头便睡,安然入梦了。

这外面客厅里,刘慕唐将过有才埋怨了一顿,贾舅老爷是大肆咆哮,非要法律解决不可。刘慕唐从中做好做歹,叫过有才把输的钱,完全拿出来,另外写了五千块钱的一张支票,给贾舅老爷,算是他拐诱史镜华的罚款。过有才看那种情形,明知刘、贾二人,勾通一气,来敲自己的竹杠,但是要不答应的话,一来的确是自己理屈,二来已经知道贾舅老爷已经约好了许多穿灰布长袍的人,在这里监视,恐怕要以权威来对待。委委屈屈,只好如数开出支票。在刘慕唐家里,一直休息了一天一晚,让大家将支票把钱兑到手,方才放他回家。过有才这一分懊丧,真个如丧考妣。自己手上,除了解到西康的公款而外,还落个一万数千元,就打算早日出京,省得把钱又花了。无如心里念着史镜华对自己那份感情,总舍不得丢她,所以一天挨一天,总想设法和她见一面再走。偏是自此以后,史镜华总不出来,刘家又一时不好意思去,只得忍耐着。一天无事,在电影院看电影,隔座两个人谈话,有一个人提起刘慕唐的名字,因此便听下去。一个道:“他的生意怎样?”一个答道:“你还不知道吗?前几天,他们做翻了一个冤桶,弄了十几万了。”一个又问道:“怎样弄得许多?”一个又答道:“他们既做翻戏,又施行拆白,双管齐下,怎样不发财哩?听说当天晚上,就靠他的姨妹,那个李老四一个人包办。他们摇的是摊宝,宝盒里的假骰子,都是李老四一人暗中调换。这一回做下来,李老四分得总不少吧?”他二人说话,虽然声音很低,因为过有才相隔甚近,句句听得逼真。这一下,正是在头顶心里打了一个霹雳,哪里还有心看电影,马上回到家去,伏在枕上,痛哭了一顿。仔细一想,那个史镜华,分明是个假小姐,从那天在旅馆里走错了房门而起,她处处都是来引我上钩的。我说呢,我偷上车站,刘慕唐又没有耳报神,怎样会知道,分明是她暗中已约好了,将计就计,叫我上圈套了。

过有才越想越糟心,大悔自己不该迷了心窍,要和什么史小姐交朋友,现在想要这笔钱转来,是决计没有希望的了。但是就这样丢了,也是不甘心,总要出一口气才好。自己有个同乡关伟业,是个二等政客。对于上、中、下三等的人才,他都认识,心想何不去请教请教他。若是能够得一部分回来,我就全数相送,也是心愿的。到了次日,他便到关伟业家里来拜访。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关伟业还没有起来。过有才因有事要和人家相商,只得在客厅里等候。所幸关伟业因听差进去叫醒,也就起床了。漱洗已毕,他又喝了一碗牛乳,共总费了半点钟,才出来相见。过有才道:“昨晚上打了牌吗?”关伟业道:“我是到了晚上,百事都来了。昨晚在雁老家里开会,天亮才回来。这一次,你很好,弄得钱不少,可以满载而归了。我以为你早该走了,何以还在北京?”过有才两只手,互相搓了几下,叹着一口长气道:“不要谈了,回去不得了。”关伟业道:“怎么呢,他们已经派人跟着你了吗?咳!是我大意了。我要早早地知会一声,你就平安出京了。”过有才听了他的话,有些不懂,问道:“谁派人跟着我?”关伟业道:“既然没有人跟着你,你怎么知道回去不得?”过有才也不相瞒,就把刘慕唐做翻戏,自己中了圈套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关伟业哈哈大笑,说道:“你也中了魔了,怎么跑到刘慕唐家里去,那是有名的黑店呢。你要是早几天到我这里来,所谓史小姐,你也许和她在我这里见过面。她为了替人荐事,接连来了好几次呢。我劝你死了心吧,钱到他们手里去了,那是没有法子弄回来的。你要知道他虽是一般流氓,可是他们请的镖客,都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怎样可以惹得了?”过有才道:“这样说来,眼睁睁把钱给他就算了吗?”关伟业道:“除了把钱送给他,那还有什么法子呢?不但如此,你也应该躲避躲避,仔细有人和你算账呢。”

过有才道:“和我算账?哪个和我算账?”关伟业微笑了一笑,昂着头想了一想,半晌没有作声。过有才道:“谁和我算账,我真不知道。”关伟业笑道:“你何至于不知道。你想,你这回一手抓起一二十万款子,是什么手段弄来的,当真你以为人家口服心服,不敢有反响吗?我老实告诉你,闵良玉把你已恨入骨髓,已经预备下网罗,待你自己往那里面钻。在这一二日内,大概就要动手。你若不好好准备,远走高飞,不但钱要丢去,哼……”过有才听了这话,把要钱的心事,固然抛入东洋大海,心里也就被冷水浇了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作声不得。关伟业道:“你是一个眉毛眼睛空的人,怎么着?你会一点儿不知道?我看你手上还落了那些个钱,趁机出京,多少还不吃亏。”过有才道:“伟业兄,你听到什么确实的消息吗?”关伟业笑道:“不算是消息,是闵良玉当面告诉我的呢。他那人本来很粗,他说的话,我也不便转告。只是他有一句话,很关紧要。他说若是你落在他手里,要用军法从事。”过有才坐在那里,踌躇了一会儿,怏怏地告辞出去,就像真有人在后面监视他一般,连夜收拾行李,就出京去了。当过有才走的那天,恰好刘慕唐在那天晚上,因为有一桩小事来访关伟业。关伟业笑道:“你近来好哇?”刘慕唐道:“穷忙罢了。”关伟业笑道:“忙则有之,穷却未必吧?”他说着话,抽着一根烟卷,慢慢地喷烟,眼睛却望烟在空中细细地分散,不住地从口角中露出微笑。刘慕唐笑道:“近来赌了几回钱,稍微赢了几文。”关伟业笑道:“我们南方人有一句话,鹭鸶不吃鹭鸶肉。你们这回做的事,手腕太辣了一点儿。不然我也不知道,这个过先生是我最近的同乡,他所做的事,是不瞒我的,我很知道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几句话,刘慕唐脸上,立刻变了色,勉强装出笑容,说道:“这过先生是关先生的同乡,我倒失敬。”关伟业笑道:“我也很可惜,是你知道迟了。若是知道早些,也不至于送掉姓过的那条命。”

刘慕唐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样?这位过先生自杀了吗?”关伟业道:“我相信这个消息,不至于是谣言。昨天晚上,有人接到汉口的电报,说他投江了。人家都很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出此下着,只有我心里明白,他是葬送在你们一班人手里了。这个玩笑,你们开得不小。”刘慕唐知道他和过有才是个很亲密的同乡。他若当真把这事宣布出来,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不会犯法,可是社会上的清议,也就可畏。无论如何,这事是要他力守秘密的,便道:“这消息未必可靠,就是可靠的话,还望你老哥保守秘密,不要把它宣布出来。将来要用小弟的时候,小弟总可帮忙。”关伟业笑道:“帮忙的话,就不必谈了。记得过中秋节,托人和你挪移两三千元过节,不借也罢了,竟连一句回信都没有。”刘慕唐道:“没有此事,没有此事。老哥是托哪个对我说的?”关伟业笑道:“这事已经过去,不必深提。这人是谁,现在也不必说了。”刘慕唐一想,哪里有这回事,莫不是他要敲我一个小竹杠,故意这样给我一点儿口风吧?便笑道:“过去的事,当真不值得谈。但是我可发个誓,你所托的人,实在没有对我说及此事。好在过年也近了,若是年关下,你老哥有什么困难之处,我总一定帮忙。”说着,将胸间拍了一下。关伟业道:“年关下,也许我不甚困难。倒是目前手边很窘。”他说了这话刘慕唐恍然大悟,说道:“这一回事情,过先生赌运不佳,竟输了他一个人。大家零零碎碎的,各分了几个钱。兄弟所分得的数目,很是细微,不能够担任多数。让我去和几个大赢家商量,再来复命。”关伟业道:“笑话了,难道这一点儿小事,还要请老兄代我化缘不成?”刘慕唐连连摇手道:“不,不,你老哥不要误会。我和他们去商量,只说我自己筹款,决不提到你老哥的。今日不算,明天一天,后天一准有回信。”关伟业捧着拳头,略微一拱手,笑道:“感激,感激。”……刘慕唐回家去,和他太太一商量,说是关伟业要敲我们的竹杠,希望我们送他几个钱,你看应该送多少呢?刘太太道:“他既然要钱,当然露了一些口风,你看他的意思怎样?”刘慕唐道:“至少也恐怕要两千。”刘太太道:“这未免太多了,我们就不给那些,你看怎么样,还能把我们告下来吗?”刘慕唐道:“你怎样说这种傻话?他们当政客的,和我们差不多也是同行。我们可以认识的人,他没有不能认识的。我们真是把他得罪了,以后他专门和我们为难,到处给我们宣布罪状,我们在北京怎样立足?俗言道得好,鱼帮水,水帮鱼,我帮他一点儿忙,总不至于白帮,他一定对我们有些报酬的。我看他也实在为难,有三四个月没有付房租了。”刘太太道:“他不是未成铁路督办吗?一个月,一千多元的办公费呢?”刘慕唐道:“他那样挥霍,一千多块钱,何济于事,加倍还不够用呢。”刘太太道:“照你的意思,你看要送他多少钱呢?”刘慕唐道:“我先送他一千,他若不肯,我再补送他一百二百,大概也就过去了。不过这事要烦你一趟,由你送去,免得啰唆。”刘太太道:“也好,仅此一千块,我包他不能再要了。”到了次日,刘太太揣着一千元钞票,便来见关伟业,说道:“慕唐身体有些不舒服,不能亲自前来,又怕关先生等着钱用,所以我赶紧就送过来。”说时掏出一叠钞票,便递给关伟业。他先见是刘太太来了,以为刘慕唐又来施行软化政策,脸上板得铁紧,嘴上一撮小胡子都根根直竖,眼睛也不望着刘太太,只是扬扬不睬,向窗子外看着。现在刘太太忽然拿出一叠钞票来,连忙站起来接,笑吟吟地两手一捧,说道:“慕唐不舒服吗?请大夫瞧了没有?刘太太也特什么了,这这这还要您忙着送来,迟一两天也不打紧,请坐请坐。”说着,连忙按着呼人铃,将听差叫了进来,说道:“你们是怎样办事的?客来这么久,还没有倒茶。”刘太太道:“不必客气,这是一千,请您点一点数。”

关伟业听说是一千元,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手上接着一大卷钞票,又厚又软,要和人家翻脸,先有些不好意思,况且送钱来的,又是刘慕唐的太太,当然也要客气一点儿,便笑着说道:“慕唐兄帮我的忙,我是很感激的。”说着,闭嘴吸了一口气,唰的一声响。在这一响声中,眉毛皱起多深,好像表示无限的缺憾的意思,然后放出干笑来说道:“他为什么不帮忙帮到底?”刘太太道:“关先生又不是外人,慕唐为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是有钱就用,前扯后空,决不能舒舒服服过日子的。”说到这里,歪着头一笑,又说道:“前些日子,虽然进了一点儿款子,他拿到手补了以前的亏空了,这一点子款子,还是七拼八凑的哩。他在家里,也是这样说,这一点子钱,我真不好意思送了去,但是关先生也等着款子用,不宜耽搁。你看怎样好?是我说,你也知道无面目见朋友吗?他说,你就代我送去吧。我说,你无面目见关先生,我又好意思去见人吗?不过关先生是极能原谅人的,我想我去或者不至于碰钉子。”说着,脸朝着关伟业,又笑了一笑,说道:“关先生能不给我碰钉子吗?”这一番话,说得关伟业真不好意思生气,笑道:“笑话了,蒙慕唐兄帮我的忙,我还能一定要多少吗?就是慕唐一点儿也不帮忙,那也是本分,我又能怎样呢?”刘太太想:“这人口气真紧,还有些不然的意思呢。”便道:“目前实在是一时凑不起来,我想宽余一点儿日子,让慕唐再设一点儿法子,或者多少还可以帮点儿忙。”关伟业笑道:“慕唐兄真就为难到这样吗?我这人也不能那样不知进退,慕唐兄既然帮了我的忙,我就很感激了,不能说他非填足我的欲壑不可。现在刘太太又答应替我再想法子,那是再好没有了。”在刘太太一边,她的来意,只要搪塞过去就是了,何必久在这里开舌战。便站起身来,笑道:“关先生事忙,我不要在这里,只是打搅,再会吧。”关伟业道:“何必忙呢?我叫内人出来奉陪,可以在这里用便饭了去。饭后无事,叫内人陪着去听戏。”刘太太道:“不必客气,过一两天,我再来奉约吧。”刘太太说完,便自走了。这里关伟业三言两语,就敲得了一千元的竹杠,真是喜出望外。别的事情不必说,第一桩事,是应该请一次客了。这个时候,戚阁的空气,一天坏似一天。他们当政客的人,最注意的是这些事,以便为未雨绸缪之计。

关伟业本是个未成铁路督办,顶头上司乃是交通总长,自己的去留,纯以交通总长为转移。现在的交通总长是汪瑞轩,自从他长内务的时候,因为合办选政,发生了关系,所以他调了交通,就把进行未成铁路的这一件好差事来奉酬。这未成铁路,虽然还没有一寸铁路,因为借着名义办借款,早就在德国买了几十辆敞篷车。这车子借着西边路行驶,每月倒也收些租钱。除了这车辆的租钱而外,部里又贴出一点儿钱来,凑成三千元,给这个未成铁路进行局作办公费。关伟业除了开销,可以实落个一千七八百元。无论如何,要算一个好位置。况且进行未成的铁路,非要大批款子不可,这个年头,中国人自己是无款筑路,外债又借不到,这局子里一点儿也不能进行什么事,自然也就无公可办。据人传说,这个铁路局,若是没有特别事故,每个月只要办四件公事:第一件是行文给西边路局,提取敞篷车月租。第二件是调查这几十辆车子,有没有损坏和修理。第三件是收到月租,呈报交通部。第四件是开本局的报销。一个大铁路局,每月只办四件公事,除了当顾问咨议的人,不能比这再闲了。又有钱,又不用办事,这是当政客的人,最愿干的。所以,关伟业对于这个差事,事前很费了一番钻营的工夫。现在戚阁摇动,交通总长也要更动了。自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那时,这督办当然是要倒的。所以关伟业早就留心,未来交通总长是谁,以便先去联络下一着伏笔。

现在设法打听得实了,未来的交通总长却是龙际云。自上星期起,龙际云便由天津到北京来了,正式活动。关伟业也去见了两回,只是人家正在奔走政治之际,这种不关重要的宾客,他哪有什么工夫来应酬。所以关伟业见是见了,这样冷冷淡淡,自己相信并没有得丝毫的结果。无论如何,要请龙际云到家里来吃一餐饭,总要花个四五十元。若碰到来宾高兴,再一找意外的娱乐,花钱更多。恰好这一星期,手头异常的窘,而且知道龙际云是最爱卖弄风雅的。自己客厅里,向来是洋派,和贵客的脾气,恐怕不能留客久坐。最好把客厅重新改造一番,关于古雅些的陈设,买的买一点儿,借的借一点儿。但这样办,也是要钱的。因此一天挨下一天,竟没有办下来。现在有了钱,那是急于要办的了。当日,便下了几封请柬,把龙际云接近的几个熟人,也都请了。又因为很少能谈风雅的朋友,便又下了三封帖子,一封是林翰林,一封是戴鲁恩,一封是甘维朴,这三人都是遗老,在前清和龙际云还同过事,一定是龙际云所能欢迎的。帖子发出去,关伟业就来收拾客厅。先托人借了一堂雕花红木的桌椅,把沙发椅洋式茶几,首先换了。琉璃厂那些珂罗版套印的古字画,本来就不很贵,于是买了许多,在客厅客房里,四壁张挂起来。又花了一点儿钱,在小市上的古董摊子上,赁了几样五、六等瓷器古玩。就是屋子里悬挂的电灯也嫌它太洋式,弄了许多大小的仿古纱灯,把它一一罩将起来。不到两天,各事都已办好。关伟业为了请这一餐酒,总算费了一身血汗的功夫。但是他自己知道,和龙际云的关系太浅了,随随便便,下一封帖子,他未必肯来。在那布置客厅的时候,他事先就坐了汽车,专程去拜访甘维朴,打算请他转邀。自己和甘维朴,彼此虽然交情不深,却是同乡,每年会馆里团拜的日子,总要见一面。所以前来拜会,总也不算十分冒昧。论起这些遗老,他们虽未能脱去官派,不过甘维朴这班人,尽是些老读书人,交游上还随便一点儿。甘维朴家的门房,虽然不认识关伟业,见他坐了汽车来,决不是向老爷借钱求事的人,便没有说不在家,先进去回禀了。

甘维朴见门房送上名片来,是未成铁路督办关伟业,心想昨日收到他一封请帖,今天又来拜见,莫不是要我替他作一篇寿序碑记之类吗?他是现任交通总长的私人,或者竟是奉命而来,有什么事,恳求我也未可知,于是便吩咐门房请进来,关伟业进来,穿过客厅,进了小书房,只见临窗的横案上,一只墨铜古鼎,焚着沉檀,香烟缭绕。位子上,摆了一本很大的木版书。走近案旁一看,书上还有卦爻,大概是《易经》。甘维朴不等他近前,早是捧着两手,拱了一拱揖。关伟业也深深几个揖,说道:“维老,我们久违了。”彼此坐下,甘维朴道:“我们好久不见。”关伟业道:“是的,日子太长远了,还是新年在会馆里见面的,总要过来领教,俗务又多。”甘维朴摸着胡子笑道:“现在正是你们的世界,我们是衰老无用了。”关伟业道:“我们都是胡闹,其实论起经济学问,哪一样及得上老前辈?”说话时,甘家的听差,送上两盖碗茶,宾主二人,一人一碗。关伟业对于这样的款式,倒相隔了一二十年,心里倒是一动。茶上过之后,听差又捧上一根水烟袋,放在关伟业面前的茶几上。烟袋嘴上,斜架着一根燃好了的纸煤。关伟业看见这个,一时想起来了,记得同乡说过,甘家的用物,只有三个洋字,一个字,是洋钱的洋,二个字,是洋油的洋,三个字,是洋火的洋。因为这都是没法子拒绝的。而今看来,竟有些相符了。不然,家里的用物,何以都是十八世纪的?

关伟业就抽不来这水烟袋,而又仿佛听到说,从前官场的例子,主人一碰茶碗,就是送客,因此面前摆着的茶烟,只是和供品一般,没有敢动。甘维朴不知道他的来意如何,不便先开口问他,便笑道:“近来天气很好。”关伟业道:“是,照现在这个样子,竟不像是冬天了。”甘维朴道:“你老兄得忙吧?”关伟业笑道:“就是这样瞎混。”甘维朴道:“部里公事怎样?总长天天上衙门吗?”关伟业道:“在老前辈面前,不敢撒谎。不瞒维老说,我是一个月也不上三次衙门,部里的事,简直不知道。”甘维朴笑道:“你就不到部,也是天天奔走政治。到部不到部,那倒没有关系了。”关伟业敷衍了这一阵客套,心想该谈入正题了,便笑着对甘维朴道:“久在政治上活动,闹得头昏目眩,实在也无意味。我现在很想读一点儿书,养一养性情。”甘维朴听说,脸上不期露出笑色,拈着下颏下几根苍白胡须,说道:“好!就是这样好,我很赞同。”关伟业笑道:“我想书本子丢得年数太久了,糊里糊涂地读,不知从何下手,也不知道看哪些书最好?”甘维朴道:“六经以外无奇书。要说正心修身,齐家治国,那还是看一点儿圣经贤传。宇宙之大,哪一件事,能外乎圣贤的大道理?”关伟业道:“自然读书还上四书五经最好。此外,我也想学点诗词古文,陶冶性情。”甘维朴听了这话,不觉将大腿微微一拍,连说了几个“对”字。笑道:“名教中自有乐地,老弟你这是想开了。你不瞧我这个?”说时,指着桌上那一本《周易》道:“我天天研究这个,就很有趣味了。”一面说,一面摆着他那颗苍白的脑袋,口里吟道:“闷坐寒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关伟业道:“维老说得极是,所以我很愿意常邀几位老前辈在一处叙叙。”甘维朴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昨天收到一封帖子,我不知道宠召为了什么事。这样一说,雅人深致,所谓以文会友,我是一定要到的了。”关伟业道:“我正是怕维老不到,所以今天亲自过来奉请。”甘维朴道:“到的,到的,这种宴会不赴,要赴什么宴会?但不知其余还约了一些什么人?”关伟业就把戴鲁恩、林翰林、龙际云,数了一遍。甘维朴道:“所请倒也是吾道中人,不过际云正忙着要上台,他有这样的闲工夫吗?”关伟业道:“依说,这也并不算闲事,我想有维老在座,对他说明,他不好意思不到。”甘维朴道:“既然这样,我就写一个小字条给他,约他到会吧。”关伟业道:“倒不必写信,我看打一个电话给他就行了。”甘维朴道:“舍下没有设电话,一来这种机巧东西,有伤天地之和。二来,我也没有了不得的事,可以不必装设,所以电灯、电话、自来水,舍下都用不着它。譬如从前北京城里没有这样东西,我们怎样也住得很舒服哩?”关伟业听了他这话,真是闻所未闻。照理,本来可以驳他几句,但是自己既为求人而来,当然要顺着人家的主张说话,便道:“我就常说,洋人来而教国以利,机器兴而教民以懒。”甘维朴听了这话,闭着眼睛,摸着胡子,点着头,默了一会儿神,于是摇着头道:“启予者子也。老弟台此言,真先得我心矣。”关伟业道:“要论起文章道德,实在不懂,这两句话,倒是我向来所要说的。不过不在同道者的面前,我是不发表的罢了。若是我们能常常叙会,大家痛痛快快地谈一谈,比什么事还有趣,维老以为如何?”甘维朴道:“对了,后天我一定是要叨扰的。”关伟业道:“固然我希望维老到,就是其他所约的各位,我也一样地望他们到。这其中,别人都罢了,就是怕龙际老不能到。论起来少一位客呢,倒不算什么,只是很扫兴的。”甘维朴道:“老兄既然这样有兴致,我一定要把际云约到。”关伟业听了,连忙拱了一拱手道:“这就完全拜托维老了。唯其如此,所以我第一个就是来奉约维老。我在家里就这样想着,这话一和维老提起,维老必十二分赞成。现在一说,维老果然同意,可信我的眼光不错了。”甘维朴点头微笑道:“这就是所谓物以类聚了。”

甘维朴自负是独清独醒一流,向来是和少壮人物谈不拢的。现在关伟业说话,跟着他转,他是非常的高兴,所以很赞成关伟业的行动。关伟业见事情已办得有希望了,不要老是奉托,转托多了,人家是要疑心的。于是起身告辞,又去拜访戴鲁恩。戴鲁恩和甘维朴虽是一路的角色,但是自己个人物质上的需要,那是很愿意讲究的。因此这两位老头子,也各有批评。戴鲁恩说甘维朴一切依照旧日的陈设,未免俭则伤廉。《乡党》一章,门弟记孔子的起居饮食很详。他老人家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像维老那样办,和王荆公学古差不多,有些不近人情。至于甘维朴呢,他说:“凡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所以士志于道,不能恶衣恶食。像鲁老那种样子,恐怕放辟邪侈,无所不为。”戴鲁恩听了这话,也曾心里不受用,因此他和林翰林这些人载酒听歌,总要拉了甘维朴在一处。第一、二次,甘维朴是不愿意。后来去得惯了,只要有人做东,他也是到。他又有他的说法,说是天下事已不可为,我们得乐且乐。除了几个老友,也没有余子可以共话,何必拒人太甚呢?因此一班遗老,都把他看破了,就绰号他叫不可为。关伟业并不是他们一路的人物,哪里知道他们的内幕。这日来拜会戴鲁恩,料想他家一定也是很简陋的,不料到了门口,只是很大的朱漆门楼。门楼上钉了一块黑牌,写着绿字,名曰晚晴园,门里一带树木扶疏。这时正是初冬之际,廊外铺子一片的黄叶。假山石上,垂着零零落落的枯藤,在风前摇曳。景象虽很萧疏,却自有一片清逸之气。听差引了他到客厅里坐,向阳一带玻璃门,里面梅花、晚菊、香橼各种盆景,分布四周,走进来就是一阵清香。他这才知道此老和甘维朴为人,是有些不相同的了。一会儿戴鲁恩走出来见客,穿着枣红缎子灰鼠皮袍,套着玄缎团龙马褂。马褂里系着一根腰带,将挂的眼镜盒露在外面。头上戴一顶瓜皮帽,迎面绽了一个珠子。

关伟业想着,这是几十年前最漂亮的装束,这老头儿怎么会弄成这一个样儿?成了一个老妖怪了。戴鲁恩拱一拱手道:“难得光临,请坐请坐。”关伟业道:“久就想来奉看,总不得闲。近来打算摆脱一些无味的应酬,多在老前辈面前领教。”戴鲁恩道:“昨天还接到一封尊柬,关先生何以这样客气?”关伟业又将对甘维朴说的话,说了一遍。戴鲁恩道:“这倒很有趣。本来我们几个老朋友,到了冬天,有个消寒会。今年人事有些变动,还没有开始。关先生喜欢谈谈,不妨也加入。”关伟业道:“一定加入的,就是由舍下这一会算起,也不妨。”戴鲁恩道:“请的那些客,恐怕不能一致吧?别人不说,单以里面际老而论,他就快要上政治舞台了,还能和我们这班闲人在一处混吗?”关伟业道:“龙际老在天津的时候,就常常参与这些诗酒之会的。”戴鲁恩道:“彼一时,此一时,哪里能那样说呢。”关伟业道:“那么,舍下之约,际老恐怕也未必到?伟业想转托鲁老电约一下,可以吗?”戴鲁恩碍着面子,也就答应了。这时,关伟业有几分放心,仗着二老的面子,料龙际云无法推诿,很高兴地回去预备一切。

到了第三日,关伟业定了一桌烧烤全席,又预备下极好的鸦片烟,让客来消遣。到了晚上八点钟,客陆续地来到。这里面有两位客,和龙际云是特别接近的,一个是黄楚江,一个是范同风,本来也是政客一流,很闲散的。因为龙际云有些事情由他两人接洽,于是他两人,就被一般人所注意,花天酒地,应接不暇。此外还有李逢吉、何銮保、曹伯仁三位,都是唐雁老的亲信。因为雁老组阁的呼声,传之已久,关伟业对于他手下的人,始终取联络主义。人家因为他是一个督办,也乐于和他往返。因此多数人都成了朋友,今天这三位,主人翁是挑了头儿尖儿地请了。客人都到了,唯有龙际云不见来,关伟业道:“际老怎样不来,又有什么公干耽搁了吗?”甘维朴道:“总会来的,我已约好了。”黄楚江道:“方才我还和际老在一处下了一盘棋,他没有什么事,一会儿一定来的。”关伟业道:“际老今天晚上没有什么约会吗?”黄楚江道:“没有什么约会,他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吗?不信,他一会儿就来的。”关伟业见他说得这样肯定,也就信以为真。不到二十分钟,来了电话。听差报告,说是龙宅有电话来,说是总裁有事,已经搭了八点钟的晚车,上天津去了,请告诉关督办,谢谢,不能来了。

这电话一说,黄楚江有些不自在,而关伟业格外有些不自在起来了。里里外外,忙了四五天,只想请龙际云来一趟,不料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轻轻悄悄上天津去了。花了好几十块钱,请这些不相干的人,到家里来大嚼一顿,这算什么意思。这样一想,便溜到上房去,叫着听差来,说道:“预备的大烟,不必摆出来了。你还得去告诉厨子,那烤猪烤鸭,都可留着家里吃,只要把菜搬出来就行了。其余没有办的东西,都不必办,把酒吃完就算了。”听差也知道老爷这席酒,是为请龙总裁的,龙总裁不来,连听差也觉得扫兴。原来关伟业招呼了车饭钱照优发给,听差就做主对那些车夫先行预告了,说是得四吊的有六吊得十吊的有十四吊,先鼓吹了一顿。这时,那些车夫要起车饭钱来,关家的听差只照常例给他。那些车夫不信,说这一定是听差将款子中饱了,一定不依,就在大门口吵将起来。听差说这是我们老爷说的,我不能多给。那些车夫听说是老爷吩咐的,就要和听差一路到客厅里去见关伟业。听差说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带你们去见了我们老爷,我这饭碗,还要不要?有两个汽车夫,便对几个包车夫一丢眼色,说道:“反正我们在这里说话,里头听不见,知道这里面弄了什么鬼?”那几个包车夫于是就嚷起来道:“说了给我们六吊钱,又给我们四吊。这拿去买什么,也不够吃的,我们饿死了,可饿死了。”这话一句高似一句,客厅里果然听见了。关伟业正是心里不高兴,便按了铃将听差叫进来,劈头劈脑,一顿大骂。听差两头受气,也忍不住了,便道:“他们吵着要车饭钱呢。”关伟业道:“他们要钱,你给他不就算了吗?”听差道:“原来不是老爷吩咐车饭钱,多给几吊吗?我就对他们说了。后来龙总裁没来,咱们这里,遇事都省一点儿,所以车饭钱又照规矩给了他们,他们就不依了。”关伟业道:“胡说!你当听差当转去了。我告诉了你,叫你少给车饭钱吗?”听差也是痰迷了心窍,一时撑不住气,便道:“督办不是告诉我,龙总裁没来,把酒吃完,就算了吗?”关伟业道:“浑蛋,我要打你这东西一顿,你当着客,说出这些混账话。”听差一边走出去,一边隔着帘子骂道:“打?打给多少钱?我拼了不干这个,我就不怕你。你因为要请姓龙的请不到,把烤猪烤鸭,都留着家里吃,我好心给你省钱,你倒怪我。”他一边骂,一边走远了。这一下,真把关伟业气得发昏。好在他有两个听差,另一个听差出去,依旧把车饭钱从优发给,才算了事。关伟业打算留起来的烤猪烤鸭,不便留了,也只好依旧端出来吃。那些客听了听差的话,自然也大为扫兴。但是关伟业是个做政客的人,讲究的是面子,哪里肯让客看出破绽来?因此索性表示客气一点儿,开了一瓶白兰地。酒吃完之后,又留住大家抽鸦片烟。这些客见他殷勤招待,也就把刚才一幕喜剧忘去。

这里面第一要算甘维朴最合算,因为他对外洋来的食品,虽一律拒绝,外洋传来的鸦片烟,倒是中年就上瘾,这样东西,如吃的饭一般,不会厌腻的,甘维朴于此,正是老而弥笃。不过以土价日昂,自己是个抱节俭主义的,不能尽量抽。只好算是抽一半,抗一半的瘾。这里关伟业一说请抽烟,甘维朴马上笑道:“怎么着,老弟台家里,还预备有这种东西吗?”关伟业一想,大概这件事,在老顽固面前,又说不过去,便道:“无非弄一点儿膏子玩玩。”甘维朴笑道:“这种东西,叫芙蓉膏,又叫福寿膏,其实我以为这名字还不能恰合,最好是叫疗愁药,或者叫忘愁液。我想在陶渊明时代,若是有大烟,靖节先生一定也会丢了酒杯,来扶烟枪。因为当隐士的人,是闭门高卧的,这大烟恰好让人躺在床上抽,不是足为高卧之资吗?我看得天下事,已无可为了。终日在家中看书而外,就是借这烟一解胸中之闷。”

关伟业一听他的话,原来也是一根老枪,倒是小看了他,便问道:“维老有点儿瘾吗?”甘维朴道:“不算瘾,一次只要七八口而已。”这时,客分两班坐着,一班坐在外面客厅里,一班坐在客厅隔壁的客房里。铜床上面,摆着烟盘烟家具。烟灯点了,烟膏也盛着好几合,放在烟盘里。关伟业笑道:“哪位先玩两口。”甘维朴道:“我就喜欢闻这东西一股子香味,我来烧两口,哪位尝尝。”戴鲁恩道:“就是维老自己先玩吧,我来躺一躺灯。”于是这两位老者,对面对在烟家具两边睡下。甘维朴将烟签子伸到烟合子里去搅了一搅,挑来闻了一闻,摆着头道:“这是好云土熬的,气味很好。”于是吞云吐雾,就大吸起来。关伟业抽着烟卷,坐在一边,倒像是有些发愁似的。人睡在烟床上,是容易想起心事的。甘维朴看见关伟业这种样子,心想,不要是他为了没请到龙际云,心里不自在吧?现在外面风传,未来交通总长一席,已内定了龙际云,他那样托我转请他,未必是为着什么以文会友,不过要接近接近未来的上司罢了。不然,为什么今天在席上,对于作诗论文,一字也没提到呢?若是他的意思,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们今天扰他一顿,未免有些不过意,于是便问关伟业道:“今天上午我还接着际老一张回字,说是此会准到,不知道有了什么事,又爽了约。我料他一两天内,就要回京来的。那时,或者……”说到“或者”两个字,已经将烟枪含到嘴里,呼噜呼噜吸起烟来。那一句要说的话,就被这一筒烟打断回去,过了好几分钟,还没有下文。关伟业会意,便道:“我倒很想和际老叙叙。要不然,定一个日子,再来奉邀一次。”甘维朴道:“那很好,我可以把他一定邀来。”关伟业听说这话,心想这一席酒总还不算是完全白请,又吩咐听差预备干湿点心,放在里外屋,又到客厅里来周旋。

这客厅里因为关伟业摆了一副围棋子,正遇到黄楚江和曹伯仁,是两个棋鬼,早在桌上摆下棋盘。旁边是李逢吉、林翰林观局。关伟业要想和李逢吉敷衍几句,不得其由而入。见他手上抽的雪茄,已经只剩了一点儿烟屁股,于是赶紧在屋子里找出一根上等雪茄,递给李逢吉。又在旁边擦了火柴,要给他点烟。李逢吉转过身来,接着火柴。关伟业道:“请坐请坐,我们谈谈。”李逢吉便和他并排在椅子上坐下了。关伟业道:“我还是八月里在那一处宴会上会见雁老的,好久不见他了。现在他做何消遣,还打打小牌吗?”李逢吉道:“这几个月雁老忙一点儿,打牌的时候很少了。”关伟业道:“是,这几个月来,他又筹款,又办赈,真忙不过来。现在中央的局面,”说到这里,皱了一皱眉,然后说道:“戚阁办得成了什么样子,这非得雁老上台,大加整顿一番不可。”李逢吉听说,微笑了一笑,说道:“就是雁老上台,恐怕也没有办法,他倒很愿意专门办赈。这虽然是慈善事业,实在论起来影响国计民生甚大。”关伟业道:“现在许多人的意思,都是望雁老上台呀。逢吉兄是雁老唯一的助手,只要逢吉兄几位得力的人才,卖一卖力,我看雁老一定是可以出来的。前几天我到保定去了一趟,那边对于雁老的空气很好。这几个月,兄弟在京保这条路上,跑了不少的次数,那边的熟人,我非常之多,内幕我是知道很详细的。唐雁老这次要上台,就因为几个疆吏,还没有疏通得十分就绪,因此徘徊观望,不敢上前。这时有人能替他在疆吏方面奔走,唐系的人,是十二分愿意联络的。”

李逢吉先是正面坐着,眼睛犹不住地望着桌上的棋盘。这时听到说关伟业常常到保定去,立刻侧转身,面向着他,取下嘴里的雪茄,在烟缸上弹上一弹灰,于是架着腿问关伟业道:“怎么着?你老哥常上保定去,那边那几位是熟人?”关伟业原也是随口说说,不曾想到李逢吉有多大的注意,现在见李逢吉很留心地往下问,他一想,唐系方面所注重的,莫过于那边政务处长铁树人了。老铁他就要做大半个华北都护使呢,便笑道:“那边的铁处长,和兄弟有点儿私交,兄弟到那边去,常常可以和铁处长见面,逢吉兄当然也和他认识的。”

李逢吉道:“会是会过,只是见面太少,谈不到什么交情,伟翁和铁处长是怎样认识的?”关伟业道:“我们是老同学,自小就认识的。只因为他太阔了,我就不很大去会他。不过到了保定,不去见他,又觉得过于矫情,所以也偶然见三四回面,谈谈旧事。我在北京,还有一碗饭吃,我在他面前,绝对不谈政治。可是他情不自禁,反而向我先谈起来。”李逢吉道:“伟翁听见他谈及雁老的话吗?”关伟业道:“谈是谈过的,不过彼此都是说闲话,他怎样措辞,我已经很彷徨了。但是他对于雁老组阁,表示好感,我是记得的。”那何銮保正在里面屋里,烧了几口烟出来,精神饱满,在一边看棋。他见李逢吉和关伟业在一处谈话,正侧着耳朵听。听到对雁老组阁,表示好感几句话,打动了心事,便丢了棋不看,也坐到一处来谈话。李逢吉道:“我们有桩事情忽略过去了,伟业兄和保定的老铁,是老同学呢。”何銮保笑道:“伟业兄既然有这条路子,何不在保定方面活动活动?”关伟业道:“我这人懒得很,有一碗饭吃,就不想再往前干了,况且我们那位砚兄,总是带些教训人的口吻,我不愿缠他。”李逢吉道:“伟业兄不是说常和他随便闲谈吗?”关伟业道:“和他闲谈,他自然摆不出正经面孔来,可是一和他谈要事,他就要说一套大道理。不过说是说了,你要求的事,他还是替你办。”何銮保道:“这样说来,伟业兄和老铁的关系,确是不错。”说着对李逢吉一望,笑道:“我们这边,跑保定的人,倒是不少,只可惜没有一位和伟业兄一样的人,可以直接和那边主要人物闲谈。”李逢吉道:“伟业兄,不如我们合作起来,替我们帮一点儿忙。将来雁老真上了台,我们大家在一处活动,岂不是好?”关伟业道:“当然可以,哪天雁老得闲,我还要去见见。”何銮保道:“你哪天去,先给我一个电话,一定可以办到。”关伟业见事情这样容易,就表示不在乎的样子,说道:“那也不忙,过一两天,我想再约诸位叙叙,并且依旧约龙际老。”何銮保是政界中的老混混,什么事看不出来,伟业今天此宴,是为龙际云而设,那是很明了的。莫非他一面借着保定的力量,想和龙际云先行接洽,预备调个好缺,当时便对关伟业道:“我们逢吉兄,和际老很说得过来,若是有事和际老商量,让逢吉兄去说一声就成了。”他把这一句话说破,关伟业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请在一处叙叙。二来听际老很想谋长交通,这一条路,我倒是识途之老马,可以给他出一点儿力。因为他事多,不容易有机会见他,所以请他来顺便谈一谈。”李逢吉道:“际老和我们,都是自己人,伟业兄果然愿与我们合作,当然际老可以和伟业兄联合起来的。”

关伟业一阵买空卖空的大话,说得这何、李二人,都坠入壳中,心下大喜,便请他二人同到里面去玩两口烟。戴鲁恩见有人进来,先行站起来让榻。甘维朴看了一看那黑漆似的烟膏,不忍恝然置之,又抢着烧了一口挺大的泡子,然后才起身,这里李逢吉、林翰林对烧了几口烟。何銮保拉着关伟业在一边,又谈了一阵,各自散去。戴鲁恩虽然回家没事,见客已走,也不愿久事留恋。甘维朴自己家里,是向来不备车马的。若是在什么地方有宴会,总是借熟人的汽车、马车,顺道搭载他回去。这种办法,竟弄成一个习惯,只要熟人有汽车、马车,就是不顺路,也要烦你专程送他回家。今天在场,戴鲁恩最熟,他又有一辆极好的马车,这事是向戴鲁恩劳驾定了的。当时戴鲁恩要走,甘维朴要坐他的马车,也就跟着他走。到后来,只剩黄楚江和曹伯仁在那里下棋。还有和黄楚江同来的范同风,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棋。这人在政治上无多大的能力,他只有一门长处,善于见人,善于送礼。一见一送之后,阔佬自然说他忠厚老诚,就很相信他。他对于龙际云,也是这样,竟成了一个亲信。平常在交际场中,总是笑嘻嘻地和人点头作揖,不大说话。这时他三人一处,两人对局,一人旁观,一点儿倦容也没有。关伟业周旋了半天,很想客走了,舒舒服服躺着抽两口烟。可是这盘棋两人正争一个角,各人的手,伸在棋子盒里,稀沙稀沙抓棋子出神,下一个子,倒要好几分钟。

黄楚江在棋子盒里,抓了好大一会儿,抓起一粒棋子,用两个指头夹着,蜻蜓点水一般,在棋盘上敲了又敲,试了又试,然后放在一个格子上,着力地捺了一下。在这一捺之中,几乎全身都已使出劲儿来似的。黄楚江下了子以后,曹伯仁也是照样地下。偏是这犄角上,又有两个活劫,双方劫来劫去,还是那一着棋。关伟业恨不得客走了事,单单遇到这样两位,也是没法,一直把棋下到两点钟,关伟业在一旁坐守得筋疲力尽,接连伸了两个懒腰。曹伯仁一看壁上挂的钟,已经到了两点多,便笑道:“呵哟!夜深了!我们歇手吧。”黄楚江因为连输两盘,还未免有些恋恋。到了这时,关伟业连再下一盘的敷衍话,都不敢说,默然坐在一边。等这盘棋下完,已是两点有半,客才散尽。关伟业自叹自语,说道:“咳!劳民伤财,一点儿结果没有。”关太太刚从上房出来,听了这话,便问道:“怎样劳民伤财?”关伟业将龙际云没来,打算再请的话,说了一遍。关太太道:“再请一次,倒不要紧,倘若他又不来,怎么办呢?”关伟业道:“这次我在李逢吉、何銮保面前,表示了一点儿和保定铁树人很接近,他们倒有意联络我。有了他们和我合作,龙际老不能不来,而且他们是唐系嫡系政客,有了他们的关系际老就是上了台,也不能不敷衍我们的。”关太太道:“你和铁树人接近的话,完全是架空,不怕他们戳穿吗?”关伟业道:“也不算架空,我倒是和铁树人见过几回面。”关太太道:“你不要信口胡诌了,你没到保定去过,他又没到北京来过,你怎样和他见面?”关伟业道:“政治上的行动,你们妇人家能知道吗?上一个月尾,铁树人秘密到北京来了两回,我都会见了。因为这是不让外边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也没对你说。”关太太听说,也就将信将疑,说道:“你果然能和他发生关系,那倒也好,那我们请龙际老的这一餐酒,请了也不要紧。”关伟业道:“那又值几个钱?我在外面,那不是三两天就吃人家的。要说有作用才请人吃饭,我的朋友,哪来许多作用,就是我,也不够人利用的了。在政治上活动,熟人越多越好,多请两回客,算什么?”关太太见他说得有理,且自由他。

过了两天,龙际云已经由天津回到北京来。关伟业知道这个风声,怕他来了又要走,来个打铁趁热,赶忙备下帖子,就请次日下午七时,在家里晚酌。偏是事有凑巧,正值他将帖子交给听差以后,晚报来了。打开晚报一看,只见“龙际云”三个字射入眼帘。仔细看时,乃是一条新闻的题目,共总“龙际云回京又赴天津”九个大字。关伟业不由得暗叫一声“糟了”,仔细看新闻的内容,说是龙际云来京以后,又发生了一桩事,要到天津去接洽,决定今晚再行赴津。关伟业便按铃叫听差进来,问请客帖子送走了没有。这正是换的两个新听差张三、李四,张三门房里坐着,李四到上房里来回话。他们原先正在门房里和几个同志谈鼓儿词,讲到《七侠五义》大破铜网阵一段,大家十分有趣,偏是请客帖子交了下来,要出去投送。两个听差,都不愿意走,且将帖子放下,继续地谈话。现在关伟业问他请客帖子送走了没有,他哪敢说没有送走,只说不敢耽误,督办交下来,张三就送起走了。关伟业跌脚道:“糟了,还赶得回来吗?”李四一看这样子,似乎送出去了,反而不好,便沉吟着道:“张三走的时候,说要到小市上去绕一个弯,也许还赶得上。”关伟业道:“好!你赶快坐车去赶,花了多少车钱,回来我给你。”李四答应了一个“是”,就退出去。关伟业又叫住道:“只要这帖子没有下到龙总裁家里,都可以想法子追回来,就对他们的门房说,帖子上的日子写错了。去吧,越快越好。”李四到了门房里,对张三一说,两人都乐了。张三道:“先别忙把这帖子交上去,咱们到街口上大酒缸去,足这么一喝,拉长一些时候,回头你就说追了我不少的路,多要他几个车钱,还咱们的酒账,你瞧这个办法好不好?”李四笑道:“真有你的,又找着还酒账的了。走吧,咱们喝碗去。”这里张三、李四把请客帖子揣在身上,便从从容容到大酒缸喝酒去。

关伟业一个人在屋里,坐卧不安,心里念着,也不知道李四可追得上张三。若是追不上的话,明日这一餐饭,又算白请。本想打一个电话去探一探虚实,无奈这一探虚实恐怕要启人家的疑心,越发不好办,只是背着两只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偏是那张三、李四,一等也不回来,二等也不回来,等了两个钟头,还没有人影子。关伟业又恨又急,又不知道怎样办。好容易等到晚上九点钟,只见李四手上拿着一卷请帖,走了进来。关伟业本来要骂他两句,见他已把事办妥,就不便于骂了,问道:“都追回来了吗?”李四道:“都追回来了。”说时,便将请柬呈上。关伟业一看,果然一封不少,就给了他五毛车钱。这李四虽然所得无多,在大酒缸待了两钟头,居然有主人替他会酒账,也就大可以干了。这在关伟业,一时之间,虽然去了一桩心事,如释重负。可是到了十二点钟,接了李逢吉一个电话,说际老回来了,大概三天之后,还要到天津去一趟,你若是要约会的话,就是这一两天吧。关伟业道:“我看见晚报上载着,际老今晚已回天津去了呢。”李逢吉道:“那个怕是传闻之误,因为刚才际老还到了雁老这里来谈话,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呢。”关伟业道:“如此,我明天就下帖子,日期就是后天晚上吧。”放下电话,又追悔起来。若是那帖子,就是这样发出去了,约在明天,那是多么好,偏是送出了大门,又要原件追回,无故又算耽误一个日子,自己未免埋怨自己无主张,但是这也只得罢了。到了次日,重新写了请帖发出去,又跑到黄楚江家里去一趟,请他和龙际云一路到。这还不放心,更去见李逢吉,托他转邀。日子易过,转眼又到约会之期。关伟业白天又打一个电话给李逢吉,请他务必前来。转托的事,也请催一催。李逢吉道:“我来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听说际老今晚另有一个约会,他能来不能来,我不敢断。”关伟业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请你等一等,我一会儿就来府上,有几句话面谈。”

关太太也在一边,见了这种情形,大不以为然,说道:“这个姓龙的,也太搭架子了,请一回不来,请两回又不来。你也真不怕麻烦,请一个客,还左托人疏通,右托人疏通。”关伟业道:“你知道什么,他越是不来,越是瞧我不起。他一瞧我不起,他将来做了交通总长,这一个督办,还能替我们保留吗?”关太太道:“你越是这样将就他,他就越瞧不起你了。”关伟业道:“要像你这样说,我们不必在北京混,回老家享福去得了。官场中就是这样,人家越是瞧不起,我们越要将就,练到人家骂了我,我对他笑,人家打了我,我对他磕头,无论如何,那人不能向我再生气了。只要他不和我生气,我就有办法求他了。现在龙际老虽然看不起我,只要把他请到我家里来,我和他一谈话,顺着他的意思,就可以合作了。你想,他既不来,我又不请他,这事岂不大僵而特僵?好!要照你这样办,那还在外面干差事吗?”关伟业说了这话,坐了汽车,就到李逢吉家里来。李逢吉因为关伟业和保定方面很是熟悉,思想总也可以利用他一点儿,也不肯那样拒绝太深,果然在家里等着他会见。关伟业皱着眉道:“际老这样对待我,岂不是没有合作的诚意?其实我这一再请他,并不是有所求于他,不过大家都是在交通方面做事,我很愿意就此联合起来,彼此有个照顾。若以为他要上台,我是他的属员,就要敷衍他,那就错了。只要我拼了去碰两个钉子,请老铁打一个电报来,我想他也不能不敷衍吧?”李逢吉道:“我想际老决不是故意不来,一定实在有事耽误了,况且在座又不是外人,他为什么不能到?下午我有一件事要和他商量的,我顺便就邀他一同来到府上,你看好不好?”关伟业本想一硬硬到底,见他已愿代自己亲邀,又怕逼得太紧,事要决裂,便笑道:“这一件小事,一再烦渎老哥,我很过意不去。打个电话,问一问就可以了,还要劳驾亲去一趟,这未免小题大做了。”李逢吉道:“我也原要去见见他,不是为阁下的事专程去的。”关伟业因此就顺向李逢吉一揖,说道“劳驾了”。

李逢吉也觉受人家两次特请,龙际云若是不到,自己也不好意思列席。下午坐了汽车,就到龙际云家来。这时,黄楚江、范同风正陪着他一处说话。黄楚江道:“那关伟业今天又请总裁前去,总裁能去吗?”龙际云皱眉道:“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他一再请我做什么?我去了也觉得无聊。”说时,眼睛望着范同风。范同风道:“对了,那天我去了,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只看了几盘棋,十分无聊。”黄楚江道:“看他那种意思,两次请客,都是为了总裁,其余的人,不过是陪笔而已,总裁总是不去,倒辜负了他一番诚意。”龙际云道:“咳!他是什么诚意?他知道我要上台,怕他那个位子保不住,所以极力地和我联络。我就极恨这种无孔不入、患得患失的政客。”黄楚江碰了这样一个橡皮钉,就不敢往下再说。偏是范同风,还要火上加油,他跟着龙际云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不便说出来。他那个未成铁路督办的缺,照理说,就应该裁掉。世上哪有一寸铁路没有,设一个督办的道理?”正说时,李逢吉来了,先说了几句闲话,后就谈到关伟业请客的事。龙际云道:“刚才我们正说着这件事呢,这个人毋乃太无聊,一定要我去吃他一餐饭,这算什么一回事?”李逢吉道:“人家既然是诚意请,何必不去,反而得罪了他。这种人提拔他一下,也不费什么事。你要得罪了他,成事不足,坏事有余。他跑到保定去,给你烧一把野火,你又怎样办?”龙际云道:“他在保定方面,还有什么路子吗?”李逢吉道:“怎么没有?路子还很宽呢。那老铁就是他的老同学。”龙际云摸着胡子道:“我说呢,像他这样的人,并不能干什么大事,何以给他这样一个优缺,原来他还有这样一层靠山。”范同风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不敢拒绝他太甚,所以上次请客,我和楚江都到了。”龙际云道:“他既然有这一条路子,倒是可以敷衍敷衍他。”范同风见这种形势,便极力怂恿,说是所请的,有甘维老、戴鲁老,很可以坐在一处谈谈,而且他家里,陈设很古雅,倒没有那种欧化的俗气。总裁对于这种地方,一定是很合意的。龙际云道:“若是为吃一餐饭,我真不屑于去敷衍他。不过他既和保定有这一层关系,我去一趟也好。”范同风道:“当然可以去一趟,他和我们倒也说得过来,一见总裁,一定也是很投机的。”

黄楚江先见龙际云和范同风说得关伟业一文不值,深悔自己多事。现在他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那样有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总是不作声。这时龙际云问他道:“楚江,你和同风先去吧。回头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去应一个卯得了。”黄楚江道:“是,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先去的。”龙际云又对李逢吉道:“你曾和他谈到老铁的事吗?”李逢吉就把那天所说的话,略为叙述了一遍。龙际云道:“他居然有这样的好路子,一向没有留意,几乎失之交臂了。这倒不一定要他请我,就是随便到我们这里来谈谈,我们也是欢迎的,你看对不对?”李逢吉道:“正是如此,回头我们就一路去吧。”龙际云之希望和保派联络,尤甚于关伟业和他联络,一声说去,当然是千肯万肯。到了晚上七点,关家的客,还未到齐,龙际云和李逢吉都到了。龙际云见关伟业客厅里的陈设,果然异常古雅,心里就有几分喜欢,加上他招待殷勤,龙际云讨厌他的心事又去了几分。不过自己为自己的身份一想,将来做了交通总长,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可太将就了。只等宴席上吃到甜菜,便说有事要进公府去一趟,只好先告退了。

关伟业见龙际云对他的表示,很是不错,心里一想,这种前倨后恭的缘由,都是为了自己一顿和保派有关的大话,逗引着来的。我以为他们手法通天,对于那方总长有些来往。照这种局面看去,竟是隔阂十二分,我要在这里弄点玄虚,简直是不费事了。盘算了一起,过了一日,却顺道到赈灾会来看李逢吉,因说道:“兄弟打算这一两天内,到保定去一次,不知替逢吉兄有什么可以效劳的没有?”李逢吉笑道:“我哪里配呢?雁老这个时候,正在家里,何不同去见一见他,看他有什么话没有?”关伟业正色说道:“我和老铁太接近了,恐怕雁老见我有些话不便说,其实雁老我是很钦慕的,只要可以效力无不去办。请老兄转陈雁老,有话尽管说,不必客气。”李逢吉道:“你这话很对,我可以先对雁老说一说,彼此既然合作,话就可以很明白地说出来。”于是二人同坐了一辆汽车到唐宅来。李逢吉让关伟业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自己先去见唐雁老。说这个关伟业是铁树人一方面的人,督办似乎可以和他见一见。唐雁老道:“见是可以先见他,但是也无话可以说。”李逢吉道:“他马上就要到保定去,我们不妨托他一桩小事,顺便就可以借他向铁树人联络。我们固然不免借重他,但是在面子上,也不必把他看重了。”

唐雁老对他这话,很表示同意,一会儿工夫,就和李逢吉一路到客厅里来。那关伟业虽然是常在政界上极力活动的人,可是对着这重大人物,不觉得自己肃然起敬,遥遥地见唐雁老到了,早已站将起来,只等他进门,便是两只手垂着和腿成一直线,深深地一鞠躬。唐雁老点了一点头,用手指着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唐雁老先说道:“逢吉常常和我提到阁下,我说,若是公事稍闲,到我这里来谈谈,我是欢迎的。”关伟业道:“是,早就要过来给督办请安,因为知道督办公务繁重,不敢无事过来搅扰。”唐雁老摸着胡子笑道:“我虽然办赈,替国家做些小事,也等于在野了。你常在北京吗?”关伟业道:“是,在北京的时候多,偶然也到保定去走走。因为那边铁处长是老同学,有些小事要伟业为他代办。”唐雁老笑道:“树人为人很刚直,倒是刘五爷一条臂膀,怪不得人家送他的徽号,叫他作老铁。”关伟业道:“铁处长倒是以清介自持,不过也很容易得罪人。”唐雁老回过头去,对李逢吉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现在政治腐败到了极点,就难得有这种人才。若是能集合这样的人在一处,把政治洗刷洗刷,我想那还有一线清明之望。我对于树人,向来就很钦佩。”李逢吉道:“是,督办总是这样说。”便对着关伟业道:“伟业兄到保定去,把这话对铁处长一说,我想这位老铁,对督办的话,也是十分同情的。”关伟业微笑着,答应一个“是”。唐雁老道:“关先生要到保定去吗?”关伟业听见唐雁老叫了一声“先生”,几乎浑身的骨头,都要酥起来,赶忙站起身子来答应了一个“是”,然后方才坐下。唐雁老道:“逢吉,前次我们得着报告,不是说河北一带,也有些旱灾吗?可惜向来没有详细的调查,我们没法子办赈。这回既然有关先生到保定去,我们倒可以奉托,和铁处长接洽接洽。”关伟业道:“是,这是义举,伟业一定可以出力的。”说到这里,唐雁老随便敷衍了几句,就叫关伟业有话,可以和李逢吉接洽。

关伟业看这种样子,不便在此多事耽搁,便起身告辞。唐雁老只送到客厅门口,就站住了。李逢吉一直将他送到大门口,关伟业道:“我明天就打算动身了,逢吉兄有什么意思,最好今天就告诉我。现在天气还早,可以再到贵寓去谈谈,逢吉兄以为如何?”李逢吉也就信以为实,一路和他到赈务会来,把唐雁老治国的方针,倾筐倒箧,说了一个干净。又说:“我们说一句私语,保定方面,不想和内阁合作则已。若要想和内阁合作,只有唐阁最好。老铁要是谈起来,倒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他。他住在那个地方,未免与政治隔阂,是不明白利害的。”李逢吉说一句,关伟业答应一句,总是倾向雁老这一方面。他道:“论起兄弟的身份和资格,这种大问题,实在不配接洽。不过论起兄弟和老铁私人的关系,倒是有话就可说。只要私人方面说好了,再派正式代表接洽,就不成问题了。”李逢吉笑道:“你老兄这话,未免太谦。”关伟业正色道:“我们既然是自己的,当然不会说不相干的客气话。这倒是我一点儿真实的意见。不过雁老面说的,调查灾情那一节,似乎要写一封公函才合适。这一件事,兄弟一定可以胜任愉快的。”李逢吉道:“那是当然。”关伟业道:“兄弟可另外有一个要求,就是那封信,最好是不用贵公署的名义。因为兄弟并不是贵署的人,若用贵署的名义去接洽,和那老铁的脾气,又有一点儿不对劲儿。”李逢吉一想,他这话也有理,他并不是赈务督办公署的人,怎好奉署里的使命呢?关伟业道:“我倒不是拘执,一定要把公私两边分个清楚。实在因为老铁这人脾气不好,设若他知道我并不是赈务公署的人,岂不要说我假借名义。”李逢吉道:“这话说得不错,就用雁老的名义,写一封私人的信行吧。”关伟业鼓掌道:“那是最好没有,就请逢吉兄去办,办得了,送到舍下,我明天就动身了。”李逢吉哪里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真这样地办。

到了这日下午,李逢吉叫人写了一封信,盖上唐雁程的私章,亲自送到关伟业家里去。关伟业拿了这一封信,揣在身上,当时就到龙际云家里去拜会。龙际云这时也知道他和保定有些瓜葛,就出来见了。关伟业道:“伟业明天要到保定去,这里还有唐督办给铁处长的信,是奉督办面谕送去的。”关伟业并没有说明,信上说了些什么,龙际云听了,心里倒着了一惊,不料他一跃登天,竟当起这种阔差事来,便笑道:“我希望有很好的成绩回来,我在北京静候佳音吧。”关伟业道:“好在那边熟人很多,一定可以找些结果,不知道总裁有什么事没有?”龙际云沉默了好几分钟,只是不住地摸那下巴下的长胡子,然后才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我又说句实在话,我是以雁老为进退的。只要他有办法,我也有办法,不过见了铁处长给我致意问候问候。”关伟业笑应了几个“是的”,连说“一定可以办到”。关伟业出了龙家,一直就到保定都护使驻京办公处来。这处长葛怀民,是个乡绅出身,靠山虽大,手腕却小,对于人情世故,不十分明了。不过他有一样好处,上司下来的命令,叫他打三个转身,他不敢打两个半。这样的人,叫他领款请差事最好,非办到了,他不能休手,因此却很得保定方面的信任。这时关伟业来拜会他,一到号房,就说是唐督办派过来的。葛怀民认为他是替唐雁老来接洽事情的,当然接见。关伟业开口就说:“无事也不敢来相烦,现在雁老派兄弟到保定去,明日就动身。本来可以直接打个电报去预告一声,恐怕冒昧,所以向老哥报告一下,老哥要拍电回保定,可以顺便提一提。”

葛怀民听了他这话,以为他是去接洽内阁问题的,倒不敢小看了他,便道:“很好很好,我打个电报去,也好让他们预先筹备招待。”关伟业道:“招待就不敢当。”葛怀民道:“你老哥,明天几点钟起程?”关伟业道:“还没有决定。”葛怀民道:“若是明日上午启程,那就好办了,我们有一列送粮的空车,上午放回去。后面挂了一辆头等车,只有一个副官押着,可以搭那辆车去,不过不恭一点儿。”关伟业道:“很好,很好,再顺便没有,几点钟开车,只要葛处长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可以到车站上去。”葛怀民道:“只要是上午可以到车站,那车子可等候尊驾,随时开车。”关伟业见他如此说,着实道谢了几句,走回家去,满脸的喜色,对他太太道:“你瞧,我办的事怎么样了?现在唐督办派我做代表到保定去,葛处长又打电话到车站上去,要了一辆专车,这趟差事,总算很有面子了。”关太太笑道:“这话是真的吗?”关伟业道:“怎么不是真的?回头你和我一路到车站上看看。不但是专车,而且挂了一辆花车。在北京动身,就是这样,到了保定,那边的招待,那越发地好了。”关伟业言之津津,很有得色。那黄楚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了这个消息,当天也专程来拜访他。关伟业笑道:“我们要小别几天了,现在奉到唐雁老的命令,要到保定去一趟。葛怀民兄也就郑重其事,给我要了一列专车。其实我这一次去,并没有时间性,迟一天半天,并没有关系,这专车实在也用不着。怀民这样铺张起来,你看,不嫌招摇吗?”说时,将他上嘴唇皮那一撮小胡子,用一个指头两边地抹着。黄楚江道:“不然,要是这样,才和雁老的面子下得去。不知道雁老的意思,是怎样表示的?”关伟业道:“当然是表示可以出台。他说到和铁处长致意这一句话,忘了形了,竟和我拱了一拱手。他随便举一下手,不值什么,叫我身当其冲的人,真不知道怎样好?”

关伟业是这么一吹,闹得黄楚江真有些迷糊,心想我们龙际老,究竟太托大,为什么先是那样瞧他不起,便道:“我以私人的资格来说句话,际老究竟是自己人,可以帮忙的地方,还要请你大大地帮忙。”关伟业笑道:“那是自然。可是我看际老,对于政治的兴趣,好像很淡漠似的,我们给他奔走,不嫌得多事吗?”黄楚江一想,好呀,你稍微得意,就要对际老加以报复了,便道:“那是伟业兄主观的错误,际老正是雁老一条臂膀,岂有雁老上前,他一人退后的道理?老兄明天几时上车,我一定来送。”关伟业道:“两天就回来的,不必客气了。”黄楚江道:“倒不是客气,我想到了临时,或者发生什么问题,还要找你来谈谈呢。”黄楚江这样说了,关伟业以为他是客气话,也不过一笑而已。不料这日晚上,黄楚江、范同风联合着许多人,就公请关伟业,为他饯行。到了次日上午,又是汽车、马车十几辆,追上西车站,和他话别。可是找了一阵,并没有找到关督办上保定的专车,向路警和车站办公的人打听,他们也是不知道。大家一想,准是车子开了,也就扫兴而回。没有走几步路,忽然碰到关伟业在月台上散步。大家一拥上前,都说我们好找,专车在哪里?关伟业顺手向铁路那边一指道:“那一列就是。”大家一看,果然是一列花车,可是没有车头。关伟业道:“车头灌水去了,汽水管无汽,车子上很冷,我们到食堂里坐坐吧。”于是把一阵送行的人拥到食堂里去。大家见他不愿让人上车,自然也不能勉强,在食堂里坐了一会儿,各自走了。

关伟业出了食堂,走过月台,越过几道铁路,才达到一列敞篷车的地方。车最后,挂了一辆三等车,一个副官,带着几名护兵,坐在上面。这个地方没有月台,车子离地很高,因此关伟业爬了上去。有几个护兵,是刚上车的,看见人头往上一升,便喝道:“你找谁?”关伟业见形势不对,往车下就跳。一个不留神,来了个鲤鱼跌子。那副官连忙抢上前,将他扶起,笑道:“没事没事,有几个刚上车的弟兄,他们没有知道哩。”关伟业这才扑了一扑土,跟着他上车。副官一介绍,大家才知道他是一个督办。副官道:“一辆头等车,早晨被敝上要去了,现在只剩这辆三等车了。”关伟业道:“不要紧,不要紧。”副官道:“这可是不恭一点儿,若是关督办愿意坐这车去,我就吩咐他们开车。”关伟业道:“好好,就是就是。”于是关伟业便坐着敞篷专车南下,车子到了保定,关伟业先在一家大旅馆里住了,然后带着雁老的私函,就到都护使公署,来见铁树人处长。那铁树人见他是唐雁老派来的代表,也就亲自接见。关伟业就说一向在唐雁老那方面办事,这回奉了雁老的命,前来交换政治意见。铁处长有什么政见,尽可以当面指教。那铁树人一来见了雁老的私函,二来接到驻京办公处的报告,关伟业说是雁老的代表,当然可以相信,因此颇留住关伟业深谈了一会儿,赶上午餐又留住关伟业一块儿吃便饭。

关伟业这一番得意,真是无可形容,当晚就拍了一个电报到京,说是与铁处长会晤,接洽甚为圆满。北京方面,见他一到保定,就得了好结果,也是十分高兴,以为他和铁树人的感情的确不错,同学究竟是同学,和他人的关系不同。关伟业在保定混了两天,乘车回京。这时暂且不到唐雁老家里去,一径回家,不过叫听差向唐宅打个电话,报告一声。那边听说他回来了,就请过去坐。关伟业叫听差的答复,说是铁处长有几桩私事,急于要办,现在无法抽身,晚上一定过来的。关伟业觉得坐车久了,也有些劳顿,点了烟灯,在床上吸了一顿鸦片烟,放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九点。可是那边唐宅又打电话来了,问关督办回来了没有。关伟业一想,催得厉害,一定很着急,我索性缓一步,便叫听差答复,吃了晚饭就过来。不料这边越搭架子,那边越将就,说是敝上也没有用饭,就请关督办到这边来便饭吧。关伟业觉得这已面子十足,于是坐了汽车到唐宅来。唐雁老很是高兴,就请关伟业在内客厅里相见。在座还有龙际云和李逢吉,都也是急于得好消息的人。唐雁老见关伟业进来,走上前一步,便握着他的手道:“老弟!老弟!这一回事,实在偏劳了。”龙际云、李逢吉在一边,看见这种情形,也就笑起来。

关伟业见他们都是这样器重,越发自大得了不得,便道:“铁处长对于北京方面的情形,不很熟悉,由伟业一说,他就明白了。到的那天晚上,伟业就下榻在他公馆里,做了竟夕之谈。这几天在保定,伟业哪里也没有去,就是在他公馆里住着。所以关于他那方的情形,伟业特别留心,比往常到保定去的形势不同。”唐雁老道:“我也是对逢吉他们说过,我们应该有个人,常常在外面跑跑。我们也不谈什么活动,大家因此联络联络感情,总是好的。”关伟业道:“伟业虽没有学问,若是这种传达意见的事,总不至辱命。”李逢吉在一边,见他两人尽说客气话,一时谈不入正题,便望着龙际云。龙际云会意,闷着嗓子,先咳嗽了两声。停了一停,然后问道:“伟业兄此行,我们本来知道很有成绩的。前天接了那个电报,大家都笑着说,果然所猜不错。但不知道铁处长详细的办法怎样?”关伟业道:“详细的办法是有的,不过他是零零碎碎说的,并不是归纳到一处,总起来说的,让伟业慢慢地说吧。”这种情形,倒是唐雁老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也不必忙,慢慢谈吧。”于是索性抛开了正题,大家只谈些闲话。

过了一刻,关伟业和唐雁老到隔壁小屋子里去,密谈了一阵,雁老点头说“是”,默然了一会儿。雁老和他出来,又与大家谈些闲话,关伟业便对李逢吉说,约他到家中去坐谈一会儿。龙际云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恍然。关伟业有话,可以对雁老说,也可以对李逢吉说,在座三个人,就瞒了我一个,这种情形,不言可知了,因此心里倒很像长了一个疙瘩。这天晚上回去,夜已很深了,还打电话,将黄楚江叫了来。对他说道:“我看关伟业这一趟保定,走得十分得意,大概是有些成绩了,不过他的话,却不肯对我露一个字,这实在很可怪的。”黄楚江嘴里说不来,心里已很明白,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据楚江说,这与总裁没有什么关系。”龙际云道:“既然与我无关,为什么有话不对我说?”黄楚江道:“据我想,一定是为上次请客的事,他心中不无芥蒂。若是果然为这一层,倒可以想法子转圜。”龙际云道:“若是为这个事,简直是笑话了。那很容易转圜的,就由我出名转请他一次吧。不过有一层,他这回跑的成绩如何,我们总应该知道一点儿。”黄楚江一看龙际老的态度,竟有些惧怯关伟业的样子,也就跟着他的话转,也主张请关伟业吃饭。可是他的心事虽然活动,范同风的心事,比他更活动,当天晚上,就到关伟业家里来拜会来了。这时,关宅的情形,不像以前了,门口的汽车,停了两大排,门口的电灯,点得灿亮。那两个门房里的听差,也立刻变了态度。他见范同风是坐包月车来的,接过名片,低头看了一看,又抬头看了一看人,便说道:“请您等一会儿,我进去看一看,我们督办,正会着客呢。”范同风看那样子,是不能闯关而入的,只得等着。约莫有五分钟,那听差才出来相请。一进客厅,只见南腔北调的来宾,挤满了一屋子。一会儿这个叽叽咕咕和关伟业说几句,一会儿那个又叽叽咕咕和关伟业说几句,也就没有直接和他说话的机会。范同风本也没有奉谁人使命来的,就是找着关伟业也无话可谈。所以他在这里,也不过挤在人中间随便说说笑笑。

到了两点钟,客走了一半,范同风也就到龙际云家里来报信。龙际云见他是从关伟业那里来的,已经脱了衣服要睡觉了,复又披着衣服出来,到客厅里与范同风会见。范同风很得意地说道:“关伟业家里的客,本来极多,不便说话。他就拉着我到一边,告诉他的意思。据他说,对于总裁总是要合作的。我就说,最好请他到总裁这里来,面谈一切,他也很以为是。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关于合作一层,彼此要守秘密。我看他那样子,虽然极是圆滑,但因为同风为人极是拘谨,也只得说老实话了。”龙际云道:“他现在居然以唐、铁间的代表自居了,哪里肯将就我们?要不然,叫他约好一个时间,我去拜会他吧。”范同风道:“那样最好,可以表示总裁谦恭下士。”龙际云道:“去我是可以去。不过这些政客,最会搭架子,我若到他家里去迁就他,他以为我们怕他,越发要骄傲起来了。”范同风道:“这一层是要顾到的,不去也好。只看他从保定回京以后,与以前就判若两人了。”龙际云道:“同风,你给我拿一个主意,你看我还去找他一趟,还是约他到我这里来?”范同风道:“若是他真能和我们合作,总裁去一趟,倒也不要紧。”说时,却用眼睛暗暗去偷看他的脸色,见龙际云板着脸,有极不高兴的样子,又道:“否则还是请他过来一谈的好,这种人决不可以对他客气相待的。”龙际云道:“还是请他来吧。看他以后情形如何,再想办法。我已吩咐楚江,明天和他接洽去了,你明天不妨和他同去。”范同风答应着“是”,到了次日,便邀着黄楚江一同去访关伟业。他家里门房说:“我们督办不在家,和太太坐着汽车,到西车站接人去了。”黄楚江是知道的,关伟业在家,并没有正式家眷,这位太太是从胡同里接了来的,而且他又不像别人,是千金买妾,不过是这种豪举,他却和这位太太有约在先,并拢在一处合作。关伟业不必花钱,他也不许在太太上加以任何字样。至于以后,关伟业在政治上活动,关太太在交际界上活动,各不相涉,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彼此还得帮忙。现在关伟业陪着他太太一同到西车站去,一定是太太有什么发展,要他去帮忙呢。听差这样说了,就不便再问,只得和范同风回家。

其实黄楚江这一猜,倒是猜错了。原来铁处长部下第一科科长桑俊人,奉了铁处长的命令,到京来接洽些琐碎事件,这就是去接他。当关伟业在保定之时,和桑俊人见面多次,彼此偶然谈到逛的方面,桑俊人非常羡慕北京的繁华。关伟业就说,对于这一层,自己非常熟悉,那时到京,可以做一个引导。桑俊人听说,欢喜得了不得,就说到京之时,一定来拜访。关伟业道:“舍下就住在南城,说到逛,非常方便。最好是下榻在舍下,兄弟就可以随时奉陪了。”这话本也是关伟业顺嘴一遍客气话,哪里知道桑俊人信以为真。恰好过了两天,他要到北京来。一时高兴,就拍了一个官电给关伟业,说是今日启程来京,晚车可到,明天到府奉访。关伟业见了,喜欢得了不得,便对关太太道:“我现在居然是保派了。你瞧,那边来人,都要先打一个电报来报告。这是官电,不要钱的,将来我们也可以打的。就是你托人在上海买衣料,都可以打官电了。”关太太一见真凭实据,笑道:“唯其是官电不花钱,所以他才打一个电报给我们。其实他到京要来拜访你,先不打这个电报,有什么关系呢?”关伟业道:“不然,他和我感情最好,打算到京后,就住在我家里,所以打电报来,让我们好去接他呢。”关太太道:“你不要找这麻烦吧,他们来一个人倒罢了,回头闹得宾客不离门,其实与我们没关系。”关伟业将肩膀一耸,笑道:“你说好大话,谁也知道铁树人是保刘的灵魂,桑俊人又是老铁的灵魂。这种阔人,接还接不到呢。他要来,我们还怕麻烦吗?”说毕,于是对着关太太耳朵边,低低说了一遍。关太太一扭头,扬着眉笑道:“我不管。”关伟业道:“我并不是说笑话,真要这样办才妥当,这一个机会是不可失的,而且于我们极有面子。”关太太道:“面子面子,不要是没面子吧?”关太太说这话,本来也就在可办可不办之间,经不得关伟业说好说歹,再三地要求,总算都答应了。

到了晚上,他夫妻二人,同乘一辆汽车,到了西车站。不一刻,火车到了,关伟业便到月台上来迎接。果然桑俊人带着几个听差从车上下来。关伟业抢上前一步,说道:“俊人先生,果然言而有信。兄弟接了电报,同了内人特来迎接。”说时,关太太也走上前来。关伟业道:“这就是内人。”桑俊人先是闻见一阵香风,抬头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披着杏黄色白狐斗篷,戴着水红钻花绳帽,再配两耳坠下来的一副钻石耳环,正是鲜耀夺目。她到了面前,深深一鞠躬下去。桑俊人连忙拱手道:“这是嫂夫人,劳驾前来,真是不敢当。”关伟业道:“不然,兄弟也不必过那虚套,特意到车站来,接俊人先生到舍下去,屈住几天。”桑俊人道:“不必客气了。办公处有的是地方,可以随便住的。况且所带用人很多,也不便到府上去惊扰。”关伟业道:“办公处可以随便,舍下也是可以随便的。我们不是在保定有约在先吗?俊人先生怎样忘记了?”说毕,昂头哈哈大笑。关太太也道:“桑先生若不嫌弃,就不必客气了。”桑俊人笑道:“不是客气,实在不便叨扰。”说时,显出踌躇的样子。关太太笑道:“桑先生实在不用客气,除非是嫌舍下房屋窄狭,我们就不敢强留了。”桑俊人还没有答应,关伟业早将手斜伸出来,在桑俊人身边,遥遥作扶持之势,口里说道:“请请。”桑俊人被他夫妻二人,在两面夹住,要走不可,只得一路坐上汽车。在车上,关伟业先坐在倒座儿上,却让关太太和桑俊人并排坐着。桑俊人再三不肯,然后他夫妻二人,坐在左右两边,让桑俊人坐在中间,一路之上,关太太不住地陪着说东说西。

到了家里,关伟业将桑俊人一引,一直引到上房。手指着东边一间屋子道:“这是兄弟个人的卧室,倒还洁净,就住在这里,好吗?”桑俊人道:“这就不敢当,我带了行李的。伟业兄随便腾一间房子,让我住下就成了。”关伟业道:“这个房子,兄弟住的时候很少,一大半也要算是客房哩。”说时,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穿着八成新绛色绸面绿边旗袍,梳着青光垂发松辫。雪白的嫩手,捧着一杯茶,送到桑俊人面前来。没有说话,脸上先红了一阵,桑俊人一看那女孩子,既不像是侍女,又不敢说是关伟业的亲属,不便十分自大,接过茶,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随后又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了一身浅灰巴黎哔叽衣服,套着一条白布的围裙,这大概是上等女仆了。只看她雪白的手脸,额顶上还垂着一排漆黑的复发,就知道很是干净。她拧了一把雪球般的白毛手巾,摊将开来,热气腾腾的,带一阵香味。她两只手,各用两个指头,夹着一点儿手巾犄角,凭空垂着,走到桑俊人面前,放出微笑来说道:“请您擦一把脸。”桑俊人只把手掌一伸,那一条热毛巾,就平平正正放在手上。桑俊人在外混差事,虽然不少的人伺候,可是都是赳赳武夫,而且也不能这样体贴周到。就这进门两件事,一杯茶一道手巾把子看来,已经是别有天地了。于是不再辞谢,安心在关伟业家里下榻。当天晚上,关伟业就陪着桑俊人在胡同里逛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又在家里请酒,给他洗尘,叫了许多妓女,为他侑觞。桑俊人吃着喝着,固然不用花一个钱,还有跟他来的几个听差,也是吃喝带拿钱。

这样说来,桑俊人自然是心满意足。可是也有一件事,他有说不出来的苦处。就是关伟业的汽车,让给他坐。自己坐车到哪里去,关伟业跟着到哪里去,自己要拒绝他去吧?受了人家这种招待,实在说不出口,不拒绝吧?人家疑惑两人奉了保方一样的使命,在关伟业假借了一点儿名义,倒不算什么。铁树人知道了,自己引着闲人在一处办公事,这个关系太大,要避开这事,只有一法,搬出他家。盘算了一会儿,觉得是这样好。自己本打算礼拜日去拜唐雁老,就决定礼拜六搬出关家。可是当他计划这件事的时候,关伟业不知要办一件什么事,整天地不见面。回到关家,只是由关太太出来相陪。到了晚上,关太太请桑俊人一路去看电影,同坐着汽车出去,同坐着汽车回来。关家的屋子,共是三进半。桑俊人住在第二进,关太太住在第三进,看了电影回来,已是十二点钟了。关太太问道:“桑先生还要出去吗?”桑俊人道:“一个人出去,太没有意思,不出去了。”关太太道:“这里不远,有一家广东消夜店,东西还不错,叫他送一点儿东西来吃吧。今天晚上很冷的,吃点东西,喝一点儿酒,也可以去去寒气。”桑俊人道:“不必了,若是有干点心,倒可以吃一点儿。”关太太哪里肯,就叫那个年轻的女仆周妈,打了电话去叫酒菜,自己且不走开,陪着桑俊人谈些闲话。那个女孩子也出来了,在一边伺候茶水。桑俊人只听见他夫妇叫那女孩子作阿珠,那女孩子称关伟业为大爷,称关太太又为阿姨,自己在这里住了三天,依旧还看不出她是什么人。这时候便笑道:“阿珠,你也认识字吗?”阿珠笑道:“不认识。”桑俊人便对关太太道:“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做事,可惜得很,何不让她去读书?”关太太道:“就是这样,她大爷,就嫌我宠着她呢。她原是家姐买的,就把她当自己亲生的一般看待。后来家姐去世了,她就跟着我过,所以她还叫我作阿姨呢。”

桑俊人这几天以来,不时地和关太太谈话,已经看出她一些来源,这女孩子既然是她姐姐的,一定也是个钱树子。现在在关家住着,大概一半算是小姐,一半又算丫头,完全是关太太的,关伟业是无权管理的。当时桑俊人便对关太太道:“很好的一个孩子,别让她埋没了。明天我来和伟业兄商量,把她送到学堂里去吧。”关太太笑道:“桑先生既然这样喜欢她,我就把她送给桑先生吧。”桑俊人笑道:“那可不敢当。”关太太随手便将阿珠一推道:“桑先生很喜欢你,你去伺候桑先生吧。”阿珠红着脸,低头不作声。桑俊人看见,也是情不自禁地,斜着眼睛,笑嘻嘻地望着。关太太见他如此,又故意地叫阿珠给桑俊人擦火柴点烟卷,给桑俊人换热茶,闹得桑俊人乐不可支。过了一会儿,广东消夜馆子,将酒菜都送来了。关太太便和桑俊人对酌,阿珠在一边伺候,喝酒带谈话,闹到两点钟,各人都微醺欲醉,这也不在话下。次日是礼拜六,桑俊人要搬出关家的计划,却没有实行,依然住在那里受关氏夫妇的优待。

到了礼拜这日,桑俊人去见唐雁老,关伟业又事先回来了,只好和他同车而去。起先唐系的人物,见关伟业一跃而为保派,实在有些信不过。现在见他和桑俊人同住同行,完全可以证实他是保派,因之和关伟业来往的人越发多了。这个时候,唐雁程组阁的心事,已经完全决定,拼命地和保派联络。唐雁老曾私下对他的左右说,在现下我们求人帮忙的时代,处处要留心,万不可为一点儿小事,坏了大局。这个时候,就是保定来了一只小狗,我们也要以上宾礼相待。唐派的人,听到雁老的话,既然如此,所以逢到挂保派牌子的人,都极力地敷衍。关伟业借着这个机会,自吹自擂,已成为一个有名的人物。在雁老方面,固然早认定他是保派。可是保派的人,见他和唐雁老一派,非常熟悉,又以为他是唐氏左右。他这两边架空,倒把他架将起来了。如此下去,还没有半个月,唐阁的呼声,已高唱入云。那交通总长一席,在唐雁老的意思,要交给龙际云去办。可是保派隐隐约约地表示,不肯答应。龙际云一想,靠唐雁老硬撑,是不行的了,无论如何,还得从疏通入手。要说疏通的话,最接近一条路子,要算是关伟业了,上次曾要黄楚江、范同风两人请他过来一谈,结果,碰了一个橡皮钉子。关伟业只说改日造访,现在要他来,除是请他吃酒。可是他上次请我,我不该瞧他不起,才不肯到。现在我请他,他不要原礼奉还吗?想来想去,想得了一个主意,就是由黄楚江出面请客,自己也算在被请之列,然后在黄楚江家里和他尽情一谈。这样一来,他到了,自己不算屈尊,他不到,扫的是黄楚江的面子,与我龙某人无关。主意打定,就授意黄楚江请客。黄楚江在今日,巴不得和关伟业多亲近亲近。现在请关伟业吃饭,既有了人情,一方面又为龙际老出了力,一举而二善备,这样的事不做,还要做什么事?因此仿关伟业当日请客的情形,照样地请一回客。他的意思,料想关伟业也是不到的,下了帖子以后,又亲自到关伟业家去奉请了一回。关伟业先是说事忙,怕不能到,黄楚江再三说,才答应了准到。黄楚江很是得意,觉得太有面子。当日和龙际云会面,龙际云就问他,帖子下出去了吗?黄楚江道:“早就下出去了。关伟业接到帖子,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我,说是太客气了。我就说,是为他才设此席的。”龙际云道:“咳,你不该说这话,说了这话,他越发要搭架子,不肯到了。”黄楚江道:“不!他还要客气呢。他说,若是没有什么事,这客不必请,都是自己人,不必虚事周旋。若是有话说,就可随便说。我说,帖子已经下了,决不是客套。他见我这样说,就问请了一些什么人。”龙际云道:“你没有说请了我吗?”黄楚江道:“我当然不说,若是说了,恐怕他不到呢。可是他就说,请的客还不多,何妨约际老到一处叙叙?”龙际云听了这话,额上的皱纹,不觉都要伸开来,用手抹着下巴上的长胡子,微微地笑道:“他们这班做政客的,无论怎样刁滑,对于老前辈,他总要加一层恭敬的。他对于我始终客气。其实我也是抱着平等主义,无论什么人,他看得我起,我就看得他起。他既然有意约我叙叙,你就说我到吧。这样一说,他是非赴席不可的。”

黄楚江趁着龙际云欢喜,又说常和关伟业提到总裁,他实在是很佩服的。我们现在托他帮忙,不谈什么条件,就凭总裁的道德文章,他也要尽一番力。龙际云理着胡子,微微叹了一声,说道:“现是谈不到道德文章的了。”黄楚江道:“这种时风,实在也谈不到道德文章。但是像总裁这样的道德文章,自然也就叫人佩服。”龙际云掀髯微笑,说道:“那也只好雁老这种人,可以有相信之深罢了。不是这样,我偌大年纪了,还在北京混什么,早就退回故乡,读书种菜去了。据我自己计划,还要给雁老帮两年忙,以后我也就要退隐了。”黄楚江道:“在总裁一方面说,固然是退隐为佳。可是当现在国家多事,需才孔亟之时,是很望总裁出来做一番事的。”龙际云道:“只要国家能用我,我倒可以卖一点儿老力。不然,像关伟业这一些后生之辈,我何犯着去联络他?”黄楚江道:“是,楚江也正是看到总裁这层意思。”龙际云道:“不过我们虽和他往来,身份总是要保持的,不可遇事将就,长了他们这等人的骄气。后天到你府上,我去是去,不过不能先到。”黄楚江道:“那自然,到了那时,楚江一定要打电话来催总裁的。”龙际云见黄楚江能了解他的心事,很是欢喜。

到了请酒那日,黄楚江所请的客都到了,偏是关伟业没来。黄楚江曾对人夸下海口,龙际老要和关伟业在他家会议,现在关伟业没来,这事简直交代不下。忙着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把吃酒的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多钟头,关伟业才姗姗而来。他一进门,就捧着帽子对大家作揖道:“真是对不住得很,刚要出门,保定方面就来了两个人,我本想让那两位在家里稍候,偏巧他奉五爷密令来的,不能不招待。好容易和他们把话说完了,又亲自送他们到办公处去,这事才算解决,抽身到这里来。”黄楚江拱手道:“忙人都是这样,所谓贤者多劳。龙际老我也曾奉约了,到这时候他还没来,也许是到唐雁老那边去了。”于是黄楚江一面招待关伟业,一面叫人暗下打电话通知龙际云,说是关伟业到了,请他就来。

不多一会儿,龙际云果然来了。他一进门,大家点了一个头,首先就和关伟业叙谈,说道:“刚才被雁老约了去了。我听老兄也到的,正要谈谈,所以和雁老还没有将话谈完,就到这儿来了,倒累你老兄久等。”关伟业道:“也是为保方来了人缠住了,刚刚才到这儿呢。”他两人在一边说话,他人也插不上嘴去,于是黄楚江就吩咐开席。在席上大家闲谈些天气和社会上琐碎小事,并没有谈到政治问题上去。龙际云心里想着,等吃完了酒,再约关伟业到一边去谈话。不料酒席只吃到一半,他就站起来告辞,说是还有两处约会,得到一到,黄楚江心里说:糟了,我原说是他约会际老来谈话的。现在他席半而走,倒好像此来,不过是敷衍敷衍我的面子,这便怎么好?岂不要戳穿我的纸老虎?连忙站起来道:“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吗?那就不必走了,还是在一处多谈一会儿吧。”关伟业道:“有一处是可以不去,有一处是给保定来的几个朋友洗尘,我也在做东之列,不能不到。”

黄楚江听说是给保定来人洗尘,觉得关伟业任务重大,就不敢强留。关伟业辞别众人,坐了汽车回家。关太太笑道:“怎么就回来了?你这一餐饭,吃得真快呀。”关伟业道:“我没有吃完,就回来了。”关太太道:“那为什么?”关伟业道:“可笑那个龙老头子,他想和我拉拢,又不肯出面子。你想,我就这样跟着他转,岂不便宜了他?”关太太道:“从前你是拉拢人家,人家不理。现在人家拉拢你,你又躲开,这是什么道理。”关伟业道:“做官就是这样,人家要拉你,你马上就和他联合,那还要得到什么条件?”关太太道:“既然这样说,为什么你拉拢桑俊人,一拉就上呢?”关伟业道:“谁能下我这一番大功夫呢?你想,自他到北京来我们接到车站。后来他走,又是你送到车站。”关太太用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子尖道:“哼!这事可不全亏了我?我和你说,他下次来了,你别往家里引,我不招待了。我看他那样子,倒很爱阿珠。老实说,她是我姐姐的人,姐姐死了,还有我妈呢,叫我就这样送他,我可办不到。”关伟业道:“他们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的,我看他未必是真喜欢阿珠,若是真喜欢的话,我做主,送给他,你要什么条件,我们再来谈判。”关太太道:“她不能完全算是我的人,我不敢做这个主。你也不必妙想天开,在她身上想什么美人计。”关伟业道:“就是你母亲的意思,无非要在她身上弄几个钱,还有别的吗?”关太太道:“不论起钱来,那还罢了。若论起钱来,那是没有价格的。”关伟业道:“没有价格,你要多少?”关太太道:“要多少,要一万。”关伟业笑道:“若是由我出钱买她,能打一个扣头吗?”关太太也笑道:“定价不二,童叟无欺。”关伟业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讲价钱,但是她在我这里寄住了有两三年,这伙食钱应当也要给我。”关太太道:“给你就给你,你要多少?”关伟业道:“要多少?我也要一万。”关太太道:“你这是无理取闹。”关伟业道:“我固然是无理取闹,但是你说的那个话,又不是无理取闹吗?”关太太道:“老实说吧,桑俊人在保定,不过是三、四等资格,你这样联络,能得什么好处?”关伟业道:“你这话就错了,只要他有权,遇事就能做主,管他是几等资格?铁树人非常信任他的,他说一样,铁树人就照办一样,我只要在他身上,把这条路子打通,我就能创造一番世界,管他的资格做什么?”关太太道:“你这种计划,有几分把握吗?若是有些把握,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将阿珠就送给他。若是没有把握,我们已……”说到这里,不觉红了脸。关伟业道:“官场中办事,走一步是一步,哪里敢断定,就有把握呢?不过据我揣想,桑俊人对于我们的事,一定可以帮忙。”关太太道:“我倒有一个好办法在这里,不知道你赞成不赞成?”关伟业道:“既然有好办法,我岂有不赞成之理。你说,是怎样的一个好办法?”关太太道:“当然有个好办法呀。我想他在保定,我们在北京,这事是不好进行的。不如我带着阿珠,到保定去一趟。一面向他要办法,一面交人给他。若得不到一点儿办法,我也无脸回来见你。不过有一层,你若得了好缺,怎样酬谢我呢?”关伟业笑道:“你不要在我面前玩手段了,你要到保定去,你尽可以自由,我并不干涉。”关太太笑道:“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做给你看,我去了就不回来。”关伟业笑道:“那也在乎你自己,我怎能干涉?”他二人带说带笑,居然把这种计划决定。关太太带着阿珠,就上保定去了。

过了几天,关太太来了一封信,说是桑俊人在铁处长面前说,关某人给我们帮忙不少,现在在北京非常困难,求处长给他一点儿事情做做。铁处长已答应了,这是第一封信。过了两天,关太太又来信报告,说是已经亲自见过铁处长,说是在北京困苦,铁处长已答应设法。关伟业见他夫人出马,居然有些成绩,很是欢喜,便回了一封切实的信,说是接洽好了,自己可以亲来保定一趟,或者由他夫人回来报告,也无不可。又过了几天,关太太果然回来了。一说起接洽的经过,铁处长先就一口答应送一个都护使公署的参议,每月送津贴三百块钱。后来又由桑俊人暗下讲情,答应了调一个云山路矿的坐办,将来还可以在北京兼上一份差事,不必到任。关伟业听了,先是喜之不胜,后来听说可以在北京兼差,不必到任,就跌着脚道:“咳!究竟太太们做事,是办不好的。这个云山路矿,一年怕不有一二十万的好处。我只要得了这个缺,专心去干一年,就够过半辈子的了。再不然办上一笔借款,至少也落个三七扣,就要发财了。现在说不必到任,一定是我出一个名,另外让人到局代理。所有的好处,全归代理人,我们得几个钱干薪水,就是有外花,也是公开之秘密,所得也无几啦。你事情虽办妥了,我不佩服你。”关太太道:“你不佩服我,我才不佩服你呢。铁处长和你什么亲戚,要把这一个好缺给你?他这样办,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呀。”关伟业道:“他还有什么用意?”关太太道:“用意大着呢。不过这话全是桑俊人口里说出来的,就是他提的条件,我们全答应了,能办到不能办到,还不知道呢。”关伟业道:“他还提的有条件吗?有些什么条件?”关太太道:“条件不多,只有三条,可是太厉害了。第一条:你只出一个名。命令发表以后,你只要到局下就一下任,以后就不必去。局里的事,你可下一个条子,派第二科科长代理。这代理的事情,是秘密的,并不是公开的。”关伟业道:“这第二科科长是谁,可以享这现成的权利。”关太太道:“自然是铁处长的亲戚,若是别人,他何必如此?”关伟业道:“既是他的亲戚,干脆就升这第二科长做坐办得了,何必又这样转弯抹角?”关太太道:“你简直越问越外行了。铁处长不是外号老铁吗?做老铁的人,自然应当又强硬,又干净,这样能明明白白提拔他的亲戚?”关伟业道:“你这话说得有理,他大概是要他亲戚抓路矿的实权,又不让他亲戚出面,你看对不对?”关太太道:“正是这样。可是这钱,也不是他亲戚私吞啦。所以他提出第二个条件,局子里秘密的收益,分作三下分,你得一成,他的亲戚得二成,余七成,由铁处长私自收下,按目解到保定去。”关伟业道:“好哇!我们总以为铁树人绰号老铁,是个干净人,原来他还勾结私人,做这样的买卖。这样说起来,世上实在是没有好人。他第三个条件,又是什么?”关太太道:“这倒是很小的一件事。桑俊人说,他要荐两个人给你,要你趁这接事的机会安插下去。”关伟业道:“这事虽然小,我们既抓不着实权,怎样能用人?”关太太道:“我也是这样对桑俊人说。他说,新任接事,照例可以用几个人的,而且局子里办事的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不必要人了。你要发表几个私人,都可以挂名的,不必到局办公。若是没有人,我们瞎诌几个人,也不要紧,薪水我们叫人去领,一个月也可以捞个两三百块,而且历任坐办,都免不了这桩事,瞒上不瞒下,也差不多是公开的。”关伟业道:“这样说,桑俊人荐人是假,荐自己是真。”关太太道:“可不是?但是这事亏了他介绍,我们不能不谢谢他。”关伟业道:“我们感谢他还少吗?阿珠送给他,这要算是一笔大礼了。”关太太道:“你以为我把阿珠,扔在保定,是留在他家里吗?”关伟业道:“你送的哪里去了?”关太太道:“他也没有那样的福气,能留下我的孩子。”说时,关太太用五个手指头一伸,又在嘴唇上摸了一把,仿佛摸着胡子的样子。关伟业很惊讶地说道:“怎么着?把阿珠送进公署去了吗?那就怕她没有大福气,弄不到一个位子。若是真占上一个房头,你固然可以发财,我也要抖起来了。到了那时,我们才实实在在,是个保系啦。”关太太笑着一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还以为我到保定去,是为着私事呢,现在可以明白了吧?我们试一试,究竟是哪一个人的手段高?”关伟业拱一拱手道:“佩服佩服,但不知你怎样会想到这一着棋的。”关太太道:“我到了保定,我就老老实实地对桑俊人说,这孩子本来可以送给你,但是听见说,你的太太很厉害,她知道了,一定要追到保定来闹的,一闹出来了,我这孩子吃一点儿苦不要紧,若是闹得老头子知道了,恐怕你的前程有些不稳。他听了我这话,当真就软化了。”关伟业道:“你怎样知道他太太厉害?”关太太道:“这也是我猜出来的。你看,他一听到说逛,就眉飞色舞。可是在外多年,既不曾讨一房姨太太,又不敢出头露面地敞开来逛,一定是太太厉害了。我就说,听说老头子很爱听女孩子唱戏。阿珠倒是会唱几句,你带她到老头子那里去见见,让她碰碰机会。碰上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好处。桑俊人听我说了,果然趁着给五爷烧烟的时候,慢慢地提到这件事。五爷一时高兴,就叫他把阿珠带了去。我回北京,她已到公署里去了两天两晚,没有回来。据桑俊人说,五爷很是欢喜哩。我现在特意回来,为你接洽这一件事,一两天之内,我还是到保定去。”关伟业听了,不住地搔着耳朵边的头发,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不知道你是怎样说的,说阿珠是我们什么人?”关太太道:“我比她年纪,大不了十岁,当然不能说是我的孩子。”关伟业道:“这非说是我们的亲人不可呀,难道你还照实说了吗。”关太太道:“我不能够那么傻呀,我说她是我的胞妹。”关伟业道:“说是你的妹子,怎么不说是我的妹子?”关太太道:“我没有得你的同意,我怎敢说出来?所以我只说是我的妹子。只要她有福气,爬得起来,是我的妹子,是你的妹子,一样地都能帮我们的忙,那倒不必分彼此。”关伟业道:“好,就是这样,你赶快再上保定去。我对那三个条件,完全可以答应,只要阿珠好了,挂名的缺,不怕不会弄得落实到任。”关太太道:“我也着实累了,要休息一下,等一两天再走。今天晚上我要去听戏,你给我包一个厢。”关伟业笑道:“你帮我的忙非小,我当然可以请你。”关太太眉一扬,对他说道:“请是由你请,我可不要你陪我,你只叫小刘和陈妈跟着我一块儿去得了。”关伟业犹豫了一会儿,还没说出来,关太太提高了嗓子问道:“成不成?”要知关伟业如何答复,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