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戚总理骂了一声“忘恩负义的东西”,闵良玉以为是骂他,吓了一跳,只得远远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脸也不向这边望着。戚总理继续说道:“他这次外出,全是我的力量。现在我危急起来,发一个通电,他都不响应一下,真是岂有此理。我看他的官,又能做几时。这种过河拆桥的人,没有别的法子对待他,只望人家将来也拆他的桥,让他感到拆桥的痛苦。”闵良玉仔细一听,知道不是骂自己,才敢抬起头来,但是身上的里衣,已经粘在背上,给汗湿透了。戚总理坐在左边一张软椅上,所有来参加会议的人,分两边,随便在他以下两边位子坐起,都侧着身子向上,没有作声,听戚总理说话。戚总理说完,余怒兀自未息,口里衔着一根翡翠烟嘴,略微偏着头,两只手却拢着放在怀里,沉默着不说话。立时十几个人鸦雀无声的,都不敢说什么。有一两个人,忍不住咳嗽,却都用手捂着嘴,把头偏到一边去出声。戚总理斜对面的便是杨心田,因望着他说道:“今日下午,接到的两通电,你们都看见了,那个样子,情形似乎有些转机。现在第一着,我们是要极力筹笔款子,把政费开销一次。即便下台,我们也不要无办法地下台。”杨心田道:“心田也是这样想,现在正把那笔煤油矿借款,努力进行,大概这个星期,就可望签字。”戚总理道:“你只管进行,外面那些浮言,不要去管它。你想这矿我们不抵押给外人,自己就能开采吗?自己既不能开采,押了出去,多少总可以有点儿收入,岂不比把一座矿产当着废物放在那里好些。”说着,回过头来,对萧雨辰道:“那些议员,他们为什么也在里面捣乱?要起岁费来,左一封公事,右一回代表,不断地和政府麻烦。政府说没钱,就叫政府设法。而今正设法弄钱,他们又从中阻碍。反说什么卖国,什么丧权。钱他们也要,好人他们也做,这议员真是可以当。”说毕,冷笑了一声。萧雨辰道:“反正他们不能开会,私人资格在外面闹,让他闹去。”戚总理道:“不是那样说。我们的空气,本来就不很好,现在他们今日一个意见书,明日一个通电,天天闹得不歇,究竟有些讨厌。”萧雨辰笑道:“我看这事没有什么问题,每个人发他二百元岁费,风声自然会平息的。”戚总理昂着头想了一想,说道:“议员里面,有个姓包的,不是和你很好吗?这回反对煤油矿借款,就是他主动,这些议员真不讲交情。”高伟民听说,笑了一笑,戚总理看见,便问高伟民道:“伟民,你笑什么?”高伟民道:“不讲交情的人,岂但是议员。”说时,眼睛不觉地对闵良玉看了一看。闵良玉明知他的意思,是指着任延良的事,未免有些局促不安,便轻轻咳嗽了两声,走到一边案几旁去喝茶。原来这戚总理是闵良玉的长亲,闵良玉一直做到总长,都是戚总理提拔所致。所以他虽身居阁员,对于戚总理是有些畏怯的。戚总理见他今天老是不得劲儿的样子,便道:“我看良玉,今天有些个不痛快,又有什么事故发生了吗?再不然是输了钱?”闵良玉被这一问,脸上越发要红起来。背着大家在茶几边喝茶,定了一定心,才回转脸来搭讪着说道:“没有什么。”戚总理摇着头,笑了笑,说道:“不对吧?总有点儿事情不如意,或者又是你们太太和你办交涉。”闵良玉怕戚总理只管追问,高伟民一说出来,老大不方便,只得含糊答道:“是的。”戚总理将那翡翠烟嘴在嘴里取出来,在椅子靠背上,轻轻地敲着烟灰,将眉毛皱着道:“唉!家庭的事难说哟。大局怎么样糟,都不愁没有法子收拾。家庭一糟起来,那是没有法子的。”幸亏戚总理叹了这口长气,才把闵良玉的事情,敷衍过去。他也插嘴说道:“刚才总理说,我们或去或留,就在这几日内。趁这个时候,把财政问题定出一个办法来,自然是上着。议员呢,不能开会,随他去吧。”大家听了他这话,心想这都是人家说过去了的,要你重新捡起来说一回,有什么意思。

魏叔恭他是戚总理的秘书长,和在座的程子敬,都是谋士一流,先前大家议论,他们不作声,后来议论完了,魏叔恭便道:“我们既然要进行借款,态度要十分沉默,不要有一个慌张的样子露出来。对那边西欧公司的代表,通知一个信让他出京,到天津去。外面一定会说,煤油矿借款已经破裂了。再过两天,就是星期六,烦成伯、心田到天津去走一趟,就在这个时候,在天津签字。签字以后,我们可以先得到三十万镑垫款,马上存到国内银行里去。一面开出议员的发费支票,一面发宣传费,让制造空气方面,都有钱到手。钱既送出去,一星期的空气,是可以和缓的。我们就在那个时候,趁机会把借款案件宣布。这事情,一定可以办过去的。到了那时,我们已经有了钱了,再做第二步打算,就不怕了。”戚总理口里衔着翡翠烟嘴,拢着衫袖,靠在椅子背上,偏着头静听魏叔恭说话。魏叔恭说完了,戚总理点点头,又略微摇一摇头,没有作声。程子敬接上说道:“叔恭说得是。至于南海方面,所以和我们过不去,也无非是想在财政上活动活动。我们就忍痛再拨一笔给他,要他切实发一个挽留的电,以免他钱到了手,又来要二次。”戚总理听到说南海,刚才那稍微有点儿笑容的面色,慢慢地又庄重起来,抽完了一根烟卷,接上又抽一根。程子敬见他如此,也没有往下说,抿着嘴咳嗽两声。程子敬隔座是萧毅然,萧毅然隔座是光求旧,也都咳嗽了两声。戚总理道:“他们真是压迫我们过甚,就是这三个月工夫,除了派代表来交涉不算,大概催款的电报,总在二十通以上,平均是几天一个电报。而且我们也不是不应酬,有总是付,何以逼得这样紧?”便问杨心田道:“我们一齐付了多少款子了?”杨心田道:“大概总在三百六七十万。”戚总理道:“你看这还算少吗?那地方的支出,有比这笔账还大的?”萧雨辰见戚总理态度这样激昂,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心想,若是南海方面知道这个消息,越发地不帮忙,这倒阁的声浪,怕只有高无已了。便道:“这班人哪里可以和他讲理?我们只一方面敷衍款子,一方面说出中央的窘况来,请他自己斟酌数目。”戚总理忽然地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去走了两步,然后坐下说道:“这种局面,怎样干得下去?他要来,让他来吧。”魏叔恭知道戚总理的为人,是非常能受压迫的。今天的态度迥异从前,恐怕此老别有人撑腰,所以如此强硬,有心要探一个实在,便道:“南海前天要款的电报,还没答复,何不就复它一电,探探它的意思?”戚总理抽着烟想了一想,说道:“好吧,你拟一个电报给我看看。唉,实在呢,他们那种理,向谁也说不过去。中国不亡则已,若是亡了,他们要负一大半责任。哼!我看你们不顾一切,要到几时?”魏叔恭见他果然强硬异常,便到旁一间小屋子里去,用纸拟了一个电稿。那电报却是依着戚总理的态度拟的。拟好了,便交给戚总理。他接过来一看,那电文是:

电悉,需款迫急,自属实情,苟可为力,岂容袖手?然待援之电,疆吏频来,无米之炊,中央独执。揆之人情,既不能堪,衡之事实,殊无以应。君等国家重寄,兴亡与共,艰巨之任,当不容责诸一人……

戚总理看到这里,忽然笑起来,便对魏叔恭道:“怎么样,你呆气发起来了吗?这种电报发出去,岂不是自画催命符,要大家搬家出京。”魏叔恭道:“原是根据总理今日的意思拟的。”戚总理捧着电稿在手上踌躇了一会儿,没有作声。半晌,稿子交给魏叔恭道:“电报还是客气一点儿好,上衔就写南海弟吧。”魏叔恭道:“那么我们还是照极力想法一方面说。”戚总理道:“那样就好。”程子敬因为说了一遍拨款的话,戚总理大不高兴,正觉收不转来。而今见戚总理的话,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心里倒有些好笑,便道:“电报呢,固然是要复的。详细的情形,似乎还要派一个人去说才好。”

戚总理道:“能派人去一趟,那是很好的。不过除了你,没有和南海感情再好些的。”程子敬道:“总理的意思怎么样?若是认为有派人前去之必要,子敬可以再去跑一趟。”戚总理道:“很好,就是这样办吧。”戚总理说完这话,自退回上房去了,临走的时候,说道:“你们仔细商量一个办法,再来告诉我吧。”这一场会议,本是戚总理召集的,一点儿办法没商量出来,戚总理倒先退席了,不过他虽不在此,大家说话,却自由多了,会议开了两小时,决定大家继续地干,一面请高伟民注意外面空气。会议散席之后,闵良玉对高伟民道:“时候还早,不过一点钟呢,要不要到十二号去坐一坐?”原来这十二号,是一家火柴公司经理的住宅。这经理叫龙德水,乃是戚总理的儿子戚十爷的亲戚。因为戚十爷常借他这里请客,无形中把这里变成了一个俱乐部。他们戚系的人物,每晚常在这里聚会。这时闵良玉说要到十二号去,高伟民猜他还有事约着要说,便道:“也好,我陪你去坐一坐。”闵良玉道:“那么,我坐你的汽车去吧。坐在车上,也好谈话。”高伟民道:“可以,要走就走。”他们这样说着,客厅里的茶房,早已通知出去,叫汽车夫开车。二人出门,坐上汽车,闵良玉就先说道:“老大哥,你怎样在老总面前戳我的痛脚?”高伟民装糊涂道:“什么事,没有啊。”闵良玉微笑道:“怎样没有,你不是跟着老总说话,暗暗地影射姓任的那桩事情吗?”高伟民道:“没有的话,这是你多心。”闵良玉道:“我想认点儿晦气,让他占些便宜吧。明天我拿一两百块钱来,派人送去,让他去吧。”高伟民道:“本来呢,一两百块钱,是很小的事,就是白舍了,也没关系。据派去调查的人回来说,那人情形苦得很,你就多给些钱吧。”闵良玉道:“是,能够省些麻烦,多花几个钱,也不算什么。”谈了一会儿,汽车已到了十二号。下车进去,便一直到他们自己相会的内客厅去。只见杨心田、程子敬,已先行在座了。闵良玉道:“刚才一转眼不见你们,你们倒先来了。”

回头一看,戚十爷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左右两边,坐着两个油头粉面的女子。一个噘着嘴坐在那里,一个只往十爷这边紧靠。身子一扭一扭的,鼻子里哼着道:“就是今天吧,不要明天了。”闵良玉对那个哼着的女子道:“凤琴,你又是什么事撒娇,要糖吃吗?”凤琴道:“人家有几笔账,逼得不得了,请十爷想一点儿法子呢。”闵良玉笑道:“我明白了,是要钱用啦,那很容易,你请十爷把你娶过来,钱就有得用了。”凤琴笑道:“闵总长,你不要笑我们了,我们哪有那个福气呀。”高伟民又对那个噘着嘴的女子道:“翠仙,你又是为什么发气?”翠仙鼓着嘴道:“十爷专骗我们,说了今日给我们支票,又约明日,明日来了,又有明日呢。”十爷笑道:“你们听听,这样说,我倒成了一个赖债的人了。”正笑时,只见凤琴手上拿一张纸条,站起来跑到一边去,拍着手道:“得了,得了,我只要这些吧。”十爷皱着眉毛道:“老二,不要胡闹,你怎样在我这里摸去了?那是公款。”凤琴把纸条往衣袋里一塞,身子一扭,笑着说道:“我不管。”闵良玉笑道:“十爷何苦又把她们开心。像前回小青得的那种支票一样,你老人家暗中加了一个不付款的记号,让人家空喜欢一场。”戚十爷和闵良玉打了一个照面,已经会意,只微笑了一笑。凤琴偷看着戚十爷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便将那张字纸递给闵良玉,却站在他面前,挡着戚十爷过来。因问闵良玉道:“闵总长请你看一看,这上面也有那个记号没有?”闵良玉一看,原来是张窄副六行宣纸信笺,上写着“凭条交付来人大洋四千元,此致烟酒银行,某年月日重记”。这正是戚十爷开的亲笔支票,和银行发给存户的印刷支票,还要加增一倍信用,便笑着对凤琴道:“傻孩子,你又受骗了,这是一张废纸呢。十爷开支票,数目字都是大写的,这个‘四’字,是小写的,哪里兑得到钱呢?”说毕,一手便将支票交给戚十爷。

戚十爷将支票接到手里,往袋里一塞,对凤琴说道:“这实在是公款,不能动,回头我给你开一张支票得了。”凤琴这才知道受了骗,心里不住地骂闵良玉杀千刀。心想你要巴结上司,哪里没有巴结的法子,却要刻苦我们。想到这里,脸上马上变了色。戚十爷也觉自己过于拘执一点儿,未免给这两位爱人难堪,便对程子敬道:“刚才我给你的两张支票,你交还我吧。”程子敬笑道:“红十字会和贫儿院,催了十几回了,这个钱应该给他们,耽搁不得了。”戚十爷道:“不要紧,你暂时借我用一用,明日我就还你。”程子敬见戚十爷已说出了口,不忍做那煞风景的事,便将两张支票掏出来,交给戚十爷。戚十爷到手,一秒钟也不曾停留,马上分开来,一张给了凤琴,笑道:“你是红十字会。”又一张给了翠仙,说道:“你是贫儿院。”凤琴一看,都是一千元一张的支票,笑道:“十爷,你这是什么话呀?”戚十爷道:“这是我的捐款,人家讨了整个月哩,我还没有交给人家,你现在捞去了,你不是红十字会吗?现在你们得了钱了,不要麻烦我了,应该烧两口烟,给我过过瘾吧。”说毕,一只手拉一个,就一阵风似的,到里面屋子里烧鸦片烟去了。闵良玉摇头道:“十爷的钱只有她们要得到。这风声放出去,恐怕明天又有人来和他找麻烦了。”杨心田笑道:“他愿意花,你要干心痛什么?你不帮人家的忙,你倒打破人家的买卖。”闵良玉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一桩事,便扭着杨心田的手道:“来,我有句话和你商量。”说时,二人便坐到客厅犄角的一张沙发椅上来。闵良玉低声说道:“你提起买卖,我真记起一笔买卖来了。那个西藏殖边军的军饷,共欠三四年,他们那个代表,屡次和我商量,要求你给他想一点儿法子。”说到这里,声音越发低了,说道:“扣头尽管重些,他倒不拘执。”杨心田道:“现在正式的军饷,还有欠到两三年的。这种有名无实的边防军,谁去管他。我就报账,也开销不出去,至少人家要说我不知缓急。”闵良玉道:“难道边防的军事,比内部的军事还轻些吗?”

杨心田道:“照理说,边防是国家大问题,自然值得注意。但是在事实上说,大家都在内部谋生活,谁管什么边防,还要什么殖边军?”闵良玉道:“我们也不说官话,我们也不谈事实,我们只谈我们的买卖。你拨别处的款子,恐怕至多是四六扣,你若愿意给他们帮忙,无论如何,可以打对扣。这人情还不是落得做?”杨心田微笑道:“对扣?别人手里多着呢。不过我接手以后,我是有一笔算一笔,没有干过这些事罢了。既然这事是你介绍,我就帮一点儿忙,也不算什么。可是有一层要考虑,你想,西藏的军饷,都照发了,中央的军饷,怎样按捺得住?总得另想一个法子,塞住各方的嘴,以免援例。”闵良玉道:“有什么法子呢?”杨心田眼睛对四围一转,笑道:“过两天再说吧。”他便起身向别处去了。那高伟民究不失为侦察机关的领袖,他见闵良玉和杨心田拉到一边唧唧咕咕说了一阵,仿佛又有什么西藏中央几句话,可以听见。便猜准了四五成,是关于边务的款项问题,便就着问闵良玉道:“你因为心田正在进行借款,在他那里埋下伏笔吗?”闵良玉心虑,不能一口否认,便道:“是笔不相干的小款子,有人托我疏通他,把这笔款子拨了。”高伟民见他说话支吾,不便往下问。不过心里想着,你两人既勾结起来办,当然不是小数目,我且在一边守着,只要你两下买卖成了,我少不得在内里分你一笔。主意想定,也就自向一边去。说道:“外边有人打牌,我看牌去。有事我们明日再通电话吧。”闵良玉随口答应着,因为他这句话说得太含混,不知道是指着任延良那个问题,还是指刚才这桩事,心下倒有些怀疑。当晚回去,便拿了二十块钱,一张火车免票,交给他的马弁,吩咐明日一早送到杏花村,交给一个姓任的,叫他赶快回家。马弁将钱吞下了,将免票也交给一个朋友,托他去卖钱。

到了次日,马弁带着十几位弟兄,戎装佩刀,直走到杏花村来。不问三七二十一,便要掌柜的交出任延良来。掌柜的见他们下马入门气焰如虹的样子,还敢说什么,只得引着他们,和任延良见面。马弁便道:“我们总长吩咐下来,你是奸细,不许你在北京停留。你赶快将东西收拾好,马上到车站去。”任延良见他们板着面孔,瞪着眼睛,先有三分害怕,便道:“叫我走,我就走,但是我没有钱打火车票。”马弁道:“那我们不管。你怎样来的,你还怎样回去。别废话了,快些收拾。”说着把身子凑上前来,简直有要打的样子。任延良哪敢再作声,一阵风似的,把行李收起。他们这些弟兄,倒有几分义气,替他将东西拿出大门,又替他雇好一辆车子,把任延良拥上车去。客栈里掌柜跑了出来,拉住车子说道:“任先生,你该我的账,全没有给,就这样走吗?”马弁走过来,掀开掌柜的手,复又把双手使劲儿一推,掌柜的摔了个狗吃屎。马弁骂道:“浑蛋!人家盘缠都没有,你还要和他讨账。”说毕,便喝着车夫道:“走!”几个人不容分说,簇拥着车子走了。他们用三四人押着任延良进了火车站,又要他上车。任延良再三哀求道:“老总,我实在没有钱打票,怎样上车?”押的人说:“我们管得着吗?不走,你就预备挨揍。”可怜任延良,委委屈屈只好上车,预备查票的来了,再来讲情。这里马弁回去见了闵良玉,就说钱也交出去了,车票也交出去了。闵良玉哪里知道内中的情形,还夸奖他办事敏捷呢。闵良玉办完了任延良这桩事,就想起西藏那笔军饷案子,便打了电话,将那个西藏代表过有才请到家里来见面。闵良玉因对他说道:“你所要求我的事情,我和杨总长商量过一回,据他说,这种边防款项,向来是不管的。若是边防都拨了款,中央军队都可以援例,这事就扩大了。”过有才道:“我们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前次已回禀了总长,不敢望多,只要有个一月两月的,点缀一下子那就很可以的了。”

闵良玉想了一想,以下的话,却又不好说。因为领款打扣头,这虽是公开的事,向来总长本人是不直接办的,都是由总务厅长出面办理。现在这个事,他又不直接和发款方面要钱,乃是托甲部总长,向乙部总长疏通。这个扣头,乙部总长落下去了,甲部又要分,再添上个总务厅长,多少也要沾润些,分的人就太多了。若是不要总务厅长出来吧?料想杨心田照老规矩行事,决计是不出面的。回头授受两方,都是次等角色,介绍人仅是整个儿的总长,又不好意思。盘算了许久,得了一个主意,便对过有才道:“这笔款就是可以办到,恐怕也要费许多手续,我哪有许多工夫,来管这种屁事?这样吧,我指给你一个人,阁下去同他办吧。”过有才道:“诸事都望总长玉成,总长怎样说怎样好,就请总长将人指定,有才马上就去领教。”闵良玉道:“也不忙在一天,请阁下明天到舍下来一趟,我叫指定那人,在这儿等你。”过有才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便告辞走了。过有才去后,闵良玉便对听差道:“你把贾舅老爷请来。”听差去了一会儿,贾舅老爷来了。一进门,远远地挨着门站着,不敢过来,眼睛的视线,不向闵良玉对面射来,只望着闵良玉穿的一只鞋子,嘴里轻轻地问道:“姐夫要买什么?”闵良玉骂道:“没有出息的东西!你这一辈子,都只替我和你姐姐买些零碎就算了吗?”贾舅老爷不敢作声,呆呆地站着。闵良玉道:“你也应该争一口气,替我做一两件正经事情,迟早也好混出去,不能老跟我。”贾老爷想道:“倒霉,又是叫我来碰钉子。”心里这样想着,口里依旧不敢说出什么来,只是鼻子里哼了一阵。闵良玉道:“你过来啊,这种神头鬼脸的就不像办大事的,难怪我一见你就生气。”贾舅老爷从小就在姐夫家里长大的,姐姐不在面前,姐夫说一,他不敢说二。这时闵良玉叫他过来,他就过来,侧着身子,坐在闵良玉对面。

闵良玉道:“我扰你也非别事,有一笔款子,有人托我接洽,我派你去办。”说着,就把西藏代表过有才领款的话,说了一遍。因道:“数目多少,这要看那边总务厅长怎样说,我们倒也不必帮哪一边,按哪一边,只往多处说得了。第一要记得的,就是扣头,他们若是五扣,我们也要五扣,他要七扣,我们也要七扣,这个是一点儿不能含糊的。至于领钱的话,杨总长自会开支票送给我,你可以不必问。这可不是公事,你不要指望什么车费应酬费。”贾舅老爷听一句答应一句,未敢有什么驳回。闵良玉道:“我已经约了那过代表明天到我家里来,你可以和他谈谈,回头便一块儿去见那边的总务厅长解豹。那解豹人是很厉害的,你说话,得留心,别露了马脚。他接洽这些事,都是在他三姨太太公馆里,你先打一个电话问问,厅长在那里没有,然后再去。他那里不叫解宅,电话里叫合心公司。”贾舅老爷听说,都答应了。到了次日,贾舅老爷照着闵良玉的吩咐,先在公馆里等着。一会儿过有才来了,贾舅老爷便请他在客厅里会面。刚谈不到三句话,听差便来说总长请。贾舅老爷让过有才坐着,便自己到上房里来见闵良玉。闵良玉道:“那西藏代表来了吗?”贾舅老爷说:“来了。”闵良玉道:“没有别事,就是你不要对他说,你是我的亲戚。你和他接洽,可以用个人的关系,分润一点儿。这分来的钱,我不要你的,就算预支了我的津贴。有多少,算多少,我在津贴上扣吧。”贾舅老爷道:“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闵良玉道:“没有别的事,你去吧。”贾舅老爷复身走到外面客厅里来,对过有才道:“敝亲里外的事,都得我管,所以陪客都不能好好地陪。”过有才笑道:“不要紧。贾先生和闵总长是……”贾舅老爷道:“闵太太就是家姐。”过有才道:“哦,是舅老爷,失敬失敬。”贾舅老爷道:“我对于敝亲的事,可以做全权代表。过先生有什么话,尽管和我商量就行……”

过有才哪里知道他郎舅内中的情形,就十分信任,所有对闵良玉不能当面说的话,以为在舅老爷面前,还可以隔子打炮,倒一五一十地直说了。因对贾舅老爷道:“不瞒阁下说,这笔款子,我们也不打算领到。因为闵总长特意找着兄弟,说愿帮屯垦使的忙,总可以想法。只要我多领少到手,事就好办了。兄弟原不知道什么叫多领少到手,后来闵总长说,领款的人,若是得五千可以出一万的收条,那五千就由发款的人落下了。款子虽不重要,经手人为着这重大的回扣,哪怕特别想法子呢,他总要办成的。兄弟到京里来,原是屯垦使差了来办一点儿私事的。领款的话,就没有想到。叫兄弟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出对折的回扣,实在有些不敢。后来一想这西藏的军饷,要正式支领的话,恐怕十年也领不到一月。如今有钱领,正像捡到的一般。捡一个是一个,怕什么大扣头,于是就斗胆答应了,可以照规矩出对折。后来闵总长又说,这款子实在不重要些,叫兄弟认个倒四六折。收条出十万,实收四万,兄弟既抱了捡钱的主意,所以也遵命了。这两天蒙闵总长关照,和杨总长接洽了好几回,事情是有希望,不过杨总长还嫌扣头少些。兄弟一想,敝处有什么看不破,请舅老爷对总长说一说,改为倒三七折吧。”贾舅老爷道:“这样说阁下并不是到京来领款的吗?”过有才道:“不是领款的。”贾舅老爷道:“既然不是领款,何以谈到这个问题呢?”过有才道:“因为敝屯垦使有一封信送给闵总长。闵总长知道兄弟在北京的寓所,便将兄弟传见。问兄弟自西藏来,西藏的军费,有多久没有领了?兄弟就说,有三四年没有收到了。闵总长听说,就教了兄弟领款的法子,所以进行到现在。”贾舅老爷一想,这样说来,分明是我姐夫在外面拉生意,他必在里面大大地捞一笔。见财有份,我岂能让你一人发财?口里说话,心里已打好了算盘。便道:“阁下人极老诚,兄弟乐于帮忙,只要能争得一分,兄弟总多尽一分力量。……”

过有才道:“舅老爷能这样帮忙,我是很感激的,多少扣头,都不计较,只要有钱到手就是了。”贾舅老爷见他又老实又好说话,心里十分欢喜,满打算发一笔大财。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见解厅长。”马上打了一个电话,给解豹三姨太太家里,约好解豹在那里等,于是同坐了一辆汽车前来。这边解豹,早按杨心田嘱咐,照规矩办理,当时出来接待,很是客气。因对过有才道:“你老哥既是从西藏老远地到这儿来,我们就是无法可施,也要想点儿法子。现在兄弟仔细筹划了一下,可以筹出十五万款子,汇到西藏去。不过里面有一层困难,就是这是一笔小外债,共是四十五万。前任总长,从中挪了三十万用了,并没有正式出账,如今只剩下这笔尾数,还存在银行里,若是要用的话,必得把四十五万的总数都承认了,才拿得出来。不过部里若是承认,有收入,必定要有支出。就径开贵处四十五万的报销,然后收支两抵,才能付款。不然的话,部里只好让这笔款作为悬案,慢慢地和银行里办交涉,是不敢动的。此外,也没有别的款子,可资挹注。”过有才踌躇了一会儿,说道:“部里这样和敝处想法,敝处当然遵命办理。不过敝处开了四十五万的收据,结果只能收到十分之一的款子,恐怕屯垦使不能相信。西藏到北京,路途又远。兄弟要将内中情形,慢慢地说明,实在也很费事。”解豹听了过有才的口气,知道他是怕在三十万除消之外,还有折扣,所以有这样的误会,便笑道:“我们既同办一件事,当然用不着说官话。本来呢,向来付不关重要的款子,有四六或对成的折扣。不过尊处能出四十五万的收条,就为敝部解决了一件悬案。我们总长,虽一文不染,可是少了一笔三十万的冤枉亏空。所以杨总长和兄弟说了,这次拨尊处的款项,不要什么折扣。就是兄弟个人,也愿帮一点儿忙,什么也不敢相烦。”说毕,然后又哈哈大笑道:“真是过先生要多礼的话,就请我吃一餐小馆子吧。贾先生,你以为如何?”贾舅老爷一想,糟了。我正等他们条件议好了,好从中要钱,现在这样一来,分明是一个先扣了一笔大的,一个实得了一笔现的,倒要把介绍人抛开一边。怪不得人说:解豹手段厉害。这样一来,不但我捞不着一点儿好处,我怎样回复姐夫?肚子里盘算了一会儿,也笑道:“这请客的事,我说要解厅长做东,过先生还应该在后呢。这话怎说哩?你想,贵部那四十五万外债,既是前任用了三十万,杨总长岂能放过他?现在杨总长既不追究,自然啦,一定是肯负责任的了。恰好有西藏这笔军饷,大家通融一下,就解决过去了。要不然的话,杨总长少不得赔出三十万来。所以这回杨总长虽不收进三十万,可省得拿出三十万,也是值得恭喜的。我们这介绍人,两边都有功,两边的酬谢,都要领受呢。”解豹听他说话,笑里藏刀,倒认为是个劲敌。便笑道:“对于贵处的一份,我们也筹划了的。闵总长上次有一笔五万的款子,还没有开支票。杨总长对兄弟说了,那支票不必开了,就在这一回事情里面划消吧。”贾舅老爷道:“敝亲还欠杨总长钱吗?”解豹笑了一笑,说道:“当然有。”贾舅老爷道:“哦!是了,大概是牌账。”解豹又笑了一笑,说道:“贾先生还有所不知。闵总长为有了这笔账,才有这一次的接洽呢。现在就照闵总长的计划办,我想闵总长也很满意的。”贾舅老爷道:“既然如此,让兄弟回去问个明白,再来进行吧。”解豹和贾舅老爷在这里大开谈判,那当事人过有才坐在一边,反而一言不发。等他们谈完了,才对解豹道:“解厅长所说,兄弟都可以承认。不过这里曲折太多,希望解厅长写一封信给兄弟,兄弟可以把这信寄到西藏屯垦使署去,作为兄弟个人的报销。不知道使得使不得?”解豹眼珠一转,甩手抚摸着下颏,呆了一会儿。

过有才道:“并非兄弟分外要求,这不过是备了一种手续。若是解厅长认为手续上有困难的话,就作罢论。只要尊处直接打个电报给屯垦使,那也可以的。”解豹道:“这个不成问题,还有一桩事,要阁下办一办呢。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发出一笔四五十万的边款,恐怕有人议论。总要想个法子,塞住各方的嘴,而且免得他人援例。这个法子,杨总长已经通知闵总长了,闵总长很是同意,只要你老哥去办。”过有才道:“只要办得到的,是兄弟自己的事,当然尽力去做。”解豹笑道:“一点儿不费力。就请你老哥放出风去,说是边防十分不稳,现在屯垦军枪械虽然勉强可以维持,但是子弹和饷款十分欠缺,恐怕不能维持多日。屯垦使因为这个缘故,缩短战线,扼守宁静。此外还有一层,就是要有真的两个电报,拿来在阁议上看,然后才是真凭实据,中央不能不发款了。”过有才一口答应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最好请解厅长拟一个电报大意,兄弟好密电屯垦使,请他照样打了来,省得拍来的电报,和我们计议的不合。现在四川境内安定已久,西康到北京的电报,有十天就可以来回,还不算十分迟慢。”解豹看过有才为人极其老实,又要卖弄自己的本领,便毫不思索,为他拟了两个电稿。第一电是报告边情请款,第二电是请款辞职。拟完了,随手就交给过有才道:“这个样子能用吗?”过有才看了一遍,说道:“好极了,解厅长也到川边去过吗?”解豹道:“没有去过。”过有才道:“没有去过,怎么拟的电稿,就像办过多年边防的一样?”解豹被他这一夸奖,面上很有得色地笑道:“公事看得多,触类旁通,也不是难事呢。”过有才道:“一切都照解厅长的话去办,兄弟绝没有一点儿成见,就请解厅长转陈杨总长。”解豹听说很是满意,心想这三十万,我们是捞准了。闵良玉那里,已经有约,在别处填补,再加它一点儿也有限。便道:“过先生说话,极是痛快,拨款一层,兄弟也不让他丝毫延宕。只要电报回来了,我们就努力进行。”过有才道谢了一番,便和贾舅老爷一同出门,又到闵良玉公馆里来。贾舅老爷便先问过有才道:“贵处总可实收十五万,和敝亲这方面怎样算法呢?”过有才毫不思索,一口便说道:“当然是对半分。有言在先,哪有反悔的道理?就是对于贾舅老爷个人,也不敢少许,五千之数,兄弟敢负责任。”贾舅老爷一想,这个东西,真是一个大傻瓜。不知道那边的屯垦使,怎样会派这样一个人来当代表。心里虽然这样骂他,面子上自然装出十分感谢的样子,便留过有才坐在客厅里,自己到上房去,把接洽的情形,对闵良玉报告一遍。闵良玉道:“杨心田的心事,也太狠毒些,给人家十五万,就要从这上面倒赚出三十万来。什么银行里的小外债,什么前任挪动了三十万,全没有那回事。他要把五万陈牌账抵消,就算了事,那可不行。这个过代表,人倒是老实,我要出去见见他。”说着,便叫人请过有才内客厅里相见。过有才见面,总是感谢,一点儿异议没有。闵良玉道:“我和贵上是老同学,原不必要多分这边的。但是解厅长的话,阁下想是已听见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说道:“他不过拨掉我一笔陈账呢。”过有才道:“是,解厅长这人很精明。他这里还拟了有两个电报,请总长看看。”说着,便在身上掏出那两张电稿来,交给闵良玉。闵良玉自负是陆军人才,笑道:“电报是拟得好。不过据这上面所说的军情,一日之间,外兵已追过来二百里,军事没有这种情形,这是老大一个破绽。”过有才道:“是呀,幸亏总长看出来了,不然要闹大笑话。就请总长的示,要怎样改法?最好请总长就顺便改上两个字。”

闵良玉哪又知道什么考虑,将那两张电稿又看了一遍,情不自禁地提起笔来,便改了几句,又在电稿后批了几个字道:“如此便对了。”过有才一见大喜,便将电稿接过来,揣在身上,当时又谈了一些别的话,便告辞回家了。到了次日,过有才用了官电纸,发那不要钱的电报,将在北京接洽的情形,详详细细,打了一个电报到西康去。一面就在北京放出风去,说边情怎样紧急,边军怎样薄弱。在那中央安定之时,报上无非记些阁潮或财政,并没有惊天动地的新闻。这时忽然传出边防上闹出大问题来,总是一桩未经人道的新闻。大家怎样不注重?就这样喧扰了几天,官场中又发出一个官电来,正是和所传的消息一样,边境时有摩擦。自这天起,接二连三地,来了好几个电报,总是说情形危急的,到了后来,阁议上就议决了一条,拟款五十万,汇到西康去。这钱就交给西藏屯垦使署的代表。阁议散了以后,闵良玉约着杨心田一路到家里来谈话。闵良玉问道:“我们原定拟四十五万,怎样拨五十万?”杨心田道:“何必恰好是四十五万呢?反正多拟几个,大家多分几个,有什么使不得?”闵良玉笑道:“这个姓过的,真好打发,我们怎样说,他就怎样好?不过你们解厅长有些拿我开玩笑,说扣账就说扣账,为什么要说扣赌博账?”杨心田笑道:“你好赌,谁不知道?还用得着隐瞒吗?惟是说赌博账,才显得一文没有捞着呢。”闵良玉笑道:“那且不管。我想这一次事情,你应该少要几个。愚兄实在穷得厉害,我们对半分吧?”杨心田道:“难道解厅长那一份,还出在我名下吗?”闵良玉道:“当然。我这边一个人由我一个人支配,也不要分润你那边的了。”

杨心田道:“你那边是舅老爷,还有什么不好支配。”闵良玉不料他已窥破了秘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的,便道:“我正因为这事要秘密些不让外人知道,所以叫敝亲去,并不是要独吞这股账。”杨心田道:“依我的办法,全数分作五股,你我各分二股,让解厅长分一股,你看这办法如何?”闵良玉道:“老弟,我们有言在先,账是对分的。现在事情办妥了,你又要占老哥的便宜吗?”杨心田道:“怎么倒是我占便宜了。钱是一个人发,又另是一个收,老哥是个第三者,倒要比两方都多得些,这还是谁占便宜哩?”闵良玉道:“不能那样说,若不是我从中介绍,试问这事情怎样做得成。老弟,你是个有钱的机关,哪里不捞几个万,何必与我争这一点儿小事?”杨心田见他话说得可怜,有些依允了,便笑道:“你这是梁山上的口气,不爱交游,只爱钱了。”闵良玉听了这话,突然脸色一变。说道:“爱钱是爱钱,反正不卖国?”杨心田见他言中带刺,脸也红了。说道:“你说哪个卖国?”闵良玉又是丝毫无有涵养的人,说道:“谁卖国,谁听了就疑心。”杨心田道:“我们做事,都是总理做主,要卖国,总理就先卖国了。我是世代读书的人家,乃是清白身体,不是推磨子眼的出身。”原来闵良玉祖上,曾开过小磨坊,这句话,正是影射着他。闵良玉气得嘴唇皮像触了电一般,不断地乱抖,将桌子一拍道:“你这话浑蛋!”杨心田道:“你浑蛋!”闵良玉本坐在杨心田对面,突地站起来,两只手互相卷衫袖,口里说道:“浑蛋!浑蛋!你敢到这里来猖狂,老爷大拳头不认得你。”杨心田是个机伶鬼,看见闵良玉其势汹汹,自己是个文人,怎样敢和他们斗力?走起来就抢出客厅门,站在客厅门外指着里面道:“我在你家里,你好关起门来讹人吗?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去见总理,评评这个理去。”带说带走,就走出去了。杨心田一走,闵良玉火气也消了,心里一想他真去见总理吗?也许不至于。不过这样和他一决裂,这十几万要到手的款子,完全扔到水里去了。这样一想,身子都软了,随身便坐下来。

刚才杨心田和闵良玉大吵的时候,闵良玉手上一根未抽完的烟卷,顺手一放,放在桌上。及至他一拍桌子,那根烟卷,又落到椅子上去。这时闵良玉坐下,闷闷地想着,两人若是真翻了脸,这十几万款子,恐怕要吹。无论如何,还是和杨心田合作的好。不过刚才动手要打人,如今再又去将就他,自己可不输这口气。但是果然不输这口气,钱又没法子弄回。越想越不好办,越不好办,越一心只记着那一笔钱,什么都忘了。恰好这些听差,看见他生了气,不敢站在身边,都走远了。在椅子上的那根烟卷头,慢慢地就把他一件线呢羊皮袍子烧着,先是烧个小窟窿,后来越烧越大,由后身一直烧到胁下来,闵良玉见面前烟雾腾腾,四周一望,并不知道烟从何处来,好生奇怪。便站起身来,低头在身边看,只在他这一走一扇风的时候,皮袍面子索性由烟里冒出火来。闵良玉慌了,便拿手去扑。无奈着火的地方,在后身和肋下,正又扑不着,一阵乱抓,火势格外来得凶猛。口里喊“救命”,便往上房里跑。这内客厅到上房,还算相近,跑过一个院子,便到了。上房里的丫头和老妈子,看见总长带着一身火焰,往里飞跑,也慌了,都帮着喊“救命”。内中有个老妈子机伶些,顺手找了一把长条帚,没头没脑,对闵良玉身上乱扑,打算把火扑灭。闵太太正在屋子里洗脚,听着外面喊“救命”,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赤着双脚,便往外跑。他一见是总长身上,遭了丙丁,人急智生,反而跑回房去,端了那一盆洗脚水出来,走得近些,对闵良玉就是一泼。因为闵太太究竟力气小,第一下,只倒了大半水。这一下子,虽然把皮袍子上的火都已泼熄。她还不放心,接上又把小半盆水索性倒出来。这小半盆水,不费力气,未免泼得高些,便由闵良玉脑后,直淋下来。这第二下,弄得闵良玉满头满身满脸,都是洗脚水,闵良玉只叫得哎哟一声,便倒在地下。

闵太太以为是火气攻了心,口里直嚷“不好了”,便抢着上前来挽扶。这时听差、老妈子挤了满屋,七手八脚,将闵良玉扶进房去,脱了皮袍子,让他坐在软椅上。闵良玉原是急慌了,并没有别的毛病,便道:“你们不要乱,我并没有烧着,就是那一顿笤帚,打得我头昏眼花,后来那一盆水,当头淋下,我更是受不住。现在脸上,还是蒙着难过,赶快拧一把手巾来我揩揩吧。”大家见总长已经说话如常,才放了心,便忙着找衣服,拧手巾。闵良玉道:“怪!怎么我头发上有些臭味,准是笤帚扑的。”闵太太道:“不是的吧?”说了这四个字,立刻想到自己还赤着双脚站在地下,哟了一声,便跑进套房去。这里的听差、老妈子,也就慢慢散去。闵良玉擦了脸,换好衣服,闵太太才出来了,说道:“你去洗个澡吧。”闵良玉道:“水又没有泼进身上去洗什么澡?”闵太太道:“你非洗不可,不但要洗澡,连那头发,你都得剪去。你不洗澡,我就不和你说话了。人身上被火烧了,多么丧气。你应该把这丧气洗了,才不碍事。”闵良玉哪里知道他太太的用意,是叫他洗去洗脚水呢?他还是不肯去。闵太太道:“那笤帚打在你身上,你也闻见臭的呀。”闵良玉所住的,是个旧式房子,并没有浴室。要洗澡非去上洗澡堂子不可,所以懒得去,便道:“笤帚打在衣服上,哪就会沾到肉上去了哩?”闵太太也不和他说许多,就吩咐听差开车。一面叫老妈子找了一套里衣出来,立逼着闵良玉上车。闵良玉不胜太太的压迫,只得出去。一直等洗了澡理了发回来,闵太太才问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把衣服烧了。闵良玉笑道:“我看你一定要我去洗澡,许另有原因。你把实话告诉我,我才对你说。”闵太太笑道:“没有什么事,给你去去丧气。”闵良玉道:“但是看你那样着急,就像还有什么问题似的。”闵太太笑道:“有是有点儿小原因。你真要问,我就告诉你。”说到这里,闵太太笑了一笑,又道:“还是你先说吧。”……

闵良玉是个直性人,心里有一桩不能解决的事,恨不得逢人便说,哪里还忍得住?于是就把介绍西藏这笔饷款,因为和杨心田分扣头不能平均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闵太太听到事情已经决裂,款子要取消的话,对着闵良玉脸上,着实地啐了一口。说道:“这样的朋友我们就该把他当财神爷待,你那样大骂人家,还把他追出去,这不是看见大堆的洋钱,往大门口推吗?你好好地给我去和人家讲和,不然的话,我先和你拼上。”闵良玉道:“我刚刚和他翻脸的,马上就去和他讲和,也有些不好意思。况且我就是去讲和,他一定还是怒气未息。我去和他说好话,那不是自讨没趣?”闵太太道:“天天见面的朋友,吵了两句,那算什么?只要你和他一赔小心,他自然就好了。”闵良玉不耐烦起来,身子一扭,说道:“你就看我那样不值钱,和人家吵了一顿,又去赔小心。”闵太太道:“为什么不能去?不看多日朋友的关系,你就看在那十几万洋钱上,也该去。你若不去的话,钱就没有了。我不知道是面子要紧,还是钱要紧。为了虚面子,丢了财不发,除非发了疯病差不多。”这几句话,闵良玉听了倒是动心的,便道:“马上去,这实在不好意思,明天我们在阁议上要会面的。让我借着公事,和他客客气气先说上一篇话。阁议散了,我就好把前事丢开,和他谈心了。”闵太太道:“这是多要紧事,哪里等得了明天?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去见他了。”闵良玉道:“胡闹?这是我们的公事,你怎样去得?”闵太太道:“这是我们做买卖,什么公事?就是公事的话,而今男女平权,你办得的事,我也办得。你见得的人,我也见得。”说着马上换了衣服,就叫听差开车,去拜访杨总长。闵良玉素来怕太太的,哪里拦阻得住,自己叹了一口气,自向屋子里睡觉去了。这里闵太太坐汽车到杨公馆,便一直往里去。门房见是一位坐汽车来的太太,当然是拜会自己太太的,决没有什么作用,并不挡驾,就向里引。闵太太也知道他一定误会了的,便道:“我姓闵,是来拜会你们总长的。”门房倒愣住了。这个样子,既不是下流人,又不是什么代表,怎么不拜访太太,要拜访总长?

闵太太带去的听差,早抢上前一步,说道:“李爷,这是我们太太。”门房才知道,这是闵总长的太太。便引闵太太在客厅里坐着,自己到上房去回话。杨心田一想,糟了。这闵良玉的太太,外号胭脂虎,最是惹不得的。她来拜会我,决计不为别事,准是闵良玉把我和他吵闹的事情说了,所以娘子军大兴问罪之师。我怕是不怕她,不过这种无聊的妇人,和她是无理可讲的。她不要脸,我不能陪着她不要脸。我宁可躲避躲避,别在家里闹出笑话来。便把自己的二姨太太请出来,让她出去招待,只要把闵太太敷衍走了就得,受她几句话,那都不要紧。杨姨太太原是一个交际明星的出身,对于这事,是很能胜任愉快的。一到客厅里,先就满面春风,给闵太太一顿恭维。闵太太见杨太太客气,她越发地不安,就把前来的原因,简单说了一遍。只是说,我们总长脾气太坏,对不住杨总长,我特意来赔罪的,务必请杨总长来见一见。杨太太这才知道她来全是好意,并非来捣乱的,便笑道:“这事,我们老爷并没有回来说,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他们都是好朋友,一定不放在心上的。既然蒙闵太太这样多礼,等他回来,我把闵太太这番好意,对他说一说就是了。”闵太太笑道:“杨太太不必客气,杨总长在家我是知道的呢。我除了给他道歉而外,我还有极要紧的话和他说,务必请他一见。若是真没有回来的话,我就等一等也可以的。”杨太太见她如此说,料是非见不可,也就转口笑道:“老实说,他并非不见只觉对不住闵太太,所以不好意思相见。”闵太太道:“那我越发非见不可了。”杨太太想早一点儿让她走,只得进去对杨心田一一说了,让他亲自出来见。杨心田笑道:“我明白了,这闵良玉是个有孔必钻的东西,怕一和我翻脸,钱就没有了,自己又不好转圜,所以把他这位有名的太太来和我讲和。你不来,我也罢了。既然如此将就,我倒要搭点儿架子。”……

于是杨心田放着胆子,坦然地走到客厅里来。闵太太是认得他的,一见面,早就是扣足九十度,深深地给他三鞠躬。落座以后,杨心田刚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闵太太就开了话匣子了,她说:“良玉做的事,实在对不起杨总长。我一听说,就和他大吵了一顿。别说凭多年的朋友,就是大家在一处做官,说一声官官相护,也不能自家吵起来。再说杨总长好意,让我们在一处办事分钱,也就够交情的了,别的朋友,谁能办到。我们和杨总长,不是外人。关起门来说一句话,知道戚总理能干几天,我们还不是捞一个算一个。大家一生气,把事弄坏了,一大笔钱,全丢了货。我们合不来,杨总长也合不来。我们有多少家私,赚钱烫手吗?所以我特意到府上来奉看,劝您别生气,都瞧我吧。”闵太太大刀阔斧,夹七夹八说了一大篇话,杨心田简直听不进耳,便笑道:“良玉大概是今天喝了几杯酒,所以说话很不留地步。但是他那个脾气,我是知道的,所以就先回来了。生气的话,绝对没有那回事,还用嫂子亲自到舍下来,我实在抱歉得很。”闵太太笑道:“到底杨总长是个明白人,说的话很对。这样说,那款子的话,还是可办的了。”杨心田道:“这事恐怕要迟一步。”闵太太把身子往上站了一站,然后坐下,两眼睁着,望着杨心田的脸,问道:“怎么了?您还生气吗?”杨心田道:“并不是我生气,因为那个西藏代表,刚才也在舍下,我就告诉他,这事原是闵总长介绍的,现在闵总长不愿意办,这种架空的事,不敢负这个大责任,作为罢论吧。那人也是很谨慎的,他很赞成这话。闵太太想一想,我是当面辞了他了,而今立刻又要说回来,不是反复无常吗?”闵太太勉强笑道:“这话,依旧是杨总长生气呢。得了,你瞧我吧。至于多少的话,那是好通融的。杨总长有什么意思,尽管说,我是可以做主的。”杨心田道:“既然如此,让我再问问那西藏代表看。”闵太太道:“我知道杨总长一答应就成了的,你不必客气了。”

杨心田要说没有法想,无奈那闵太太只是央告,实在受不了她的磨烦,只得说道:“既然嫂子这样说,我总极力照原意去办。”闵太太道:“那么,杨总长总算答应了。我这里谢谢你了。”说着站起来和杨心田作了一个揖,转身又笑了一笑道:“还有一件事,要求你答应。就是将来拨款子的时候,这钱请你交在我的手上。良玉的事,是瞒不了您的,他在外面,弄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什么东西,也往那边拿。这么大年纪,上面有七十多岁的老太爷,下面有六七个孩子,不顾上也不顾下,不想从前,也不想将来,还是要做这种糊涂事。所以钱总不要过他的手,免得反做出许多坏事来。”杨心田见她背起奶奶经来,未免有些头痛,而且闵太太专制的手腕,心里就大不以为然,便道:“这事好办,让我和良玉商量妥了,交钱的日子,我自派人送到府上去。”闵太太道:“不必,到了那个日子,请你打一个电话,我就亲自来拿。这事还请总长不要对他说,他要知道又要麻烦了。其实是他一个人,我也不管,随他闹去。无奈上有老,下有小,要不过问的话,将来弄得不可收拾,要给人家笑话。”杨心田怕她这奶奶经越念越长,她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好容易,才把她敷衍走了。到了第二日,闵良玉在阁议退席以后,借着太太的事,对杨心田道歉,便一抱拳道:“拙荆昨日到府上去,吵闹得很,实在不成话。”杨心田懒懒地答道:“不要紧。”闵良玉笑道:“前事我们一笔勾销。走,今天我们上俱乐部玩玩去。你要怎么样取乐,都由我做东。”杨心田道:“今天晚上,我怕有事呢。”闵良玉把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弟台,得了吧。做哥哥的和你正式道歉,你还不能满意吗?”杨心田见他如此,也只得言归于好了。这两天,闵良玉就天天找着杨心田会面。就是不会面,也要打一个电话。杨心田却只是淡淡的,对于西藏军饷的事,闵良玉不提,他也不提。闵良玉一提,他就说吩咐解豹和过有才接洽。其实却在暗地里将支票开出去了,以为只要过有才得了钱,对于闵良玉不妨慢慢地让他着急。

那过有才先是人家怎样说,他怎样好。谁知道将支票拿到手,把钱一兑,马上翻了脸了。次日他便到解豹家里去,对解豹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屯垦使已经来了电报,说是阁议上既经拨付五十万,我们只收十几万,未免太吃亏了,宁可把款子退还,那五十万的收条,却是不能开。兄弟是个什么人,哪里能做这个大主,所以要解厅长想个法子。”解豹察颜观色,就知他来意不善,心里却暗笑,你收条在我手里,我怕什么,便道:“你老兄说这话,未免有欠考虑了。事情是你老兄接洽的,收条是你老兄开的。你老兄既然负有代表全权,你老兄开了收条签了字,我们就像收到西藏屯垦使的收据一般。至于屯垦使不能认可的话,那要由老哥对屯垦使负责,部里是不管的。”过有才道:“这个兄弟何尝不知道,不过屯垦使他还有一种手腕,我不能不来告诉,就是部里要以为收条在手,对他不理的话,他就要牺牲兄弟,把部里叫他捏报边防危急的话,要据实宣布出来,兄弟个人牺牲不足惜,可是杨、闵两总长有勾通舞弊,侵吞国币的大罪,不止碍及个人,连现在的戚内阁,都怕要动摇,阁下担得起这个担子吗?”解豹听了他这些厉害话,倒抽了一口凉气,却仍旧装着没有事的样子,仰在沙发上,慢慢抽雪茄烟,笑道:“屯垦使真要这样闹,恐怕是牵牛下水,先打湿脚。”过有才道:“解厅长以为电报是自西康发出来的,他就不能赖吗?他只要指着是署里的参谋,和兄弟勾通一气,盗名发的电,也不过一个失检之罪,有什么了不得?况且他远在西藏,中央鞭子虽长,不及马腹,又奈何他?无论如何,这事只可以部里吃一点儿亏,不可决裂。俗言说:投鼠忌器。为了这点儿小事,闹出大乱子来,哪一方面,也不合适。”解豹见他口风十分紧,知道这事很棘手,空话是排解不开的,说道:“你老哥说得也对,让兄弟见了杨总长再决定一个办法,总望不朝决裂的路上做去。”过有才道:“那也好,我明天来听老兄的回信。”说毕,他毫不犹豫,竟自去了。

解豹不敢怠慢,当天就把这话告诉了杨心田。他倒笑道:“他还想敲我们的竹杠,理他呢。他所说,全是一篇恐吓的话,就算西康方面打电报出来,否认上回告急电报。至于部里叫他捏造边报的话,他有什么凭据?”解豹跌脚道:“就是有凭据哩。上次解豹告诉他这个主意,他就要解豹给他拟个电稿,是解豹一时大意,就拟了两个给他。后来西康拍来的告急电,和那稿子一样,其中改了两句,据说是闵总长亲笔改的。这过有才,照那稿子拍电回西康去,再让那里拍出来。原来的稿子,他确留在身边。这都是亲笔字据,无论如何,都赖不了的。”杨心田道:“好好,做一世的人,这回在阳沟里翻了船,我看那过有才,不但不让我们打扣头,连闵总长的介绍费,他都不愿出的。不然,为什么让闵总长也在稿子上落下行亲笔。这个人手段太厉害,和他决裂不得。你看他要补多少,酌量补给他吧。等证据拿回来了,再和他慢慢算账。”解豹见自己总长都没有办法,还敢怎样?次日便陪着过有才吃馆子逛胡同,极力地联络,结果愿补出十二万,就要过有才将电底拿出来。过有才道:“兄弟以后还要混事呢,怎能不交出来。但是和收据上的数目,依然相去太远。杨总长一部分的,差不多全拿出来了,闵总长的一部分,却分文不动,也无此理,这事就烦解厅长和闵总长商量一商量。好在款子还没有分配,一齐就由解厅长交给兄弟,那就省事多了。”解豹一想,你这是分明威胁我去给你奔走,我也有我的法想。若是挤得闵良玉多出两个,我总可以少出几个,当时也就坦然答应了。次日见了闵良玉,把过有才拿着电底,挟持索款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对于军事,我们不很明了,总可以设法推诿。贵部却是管辖机关,如今发生勾通疆吏,捏报边讯,要索中央饷款的情事,这个直接的责任,那就大了。闵总长是老军务,当然知道。

闵良玉听了解豹所说的话,大炸之下,叫起来道:“那还了得?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东西,都敲起我们的竹杠来了。”解豹道:“闵总长有什么法子对付他吗?”闵良玉道:“我有什么法子,我是跟着你们转,你们怎样办,我也怎样。”解豹笑道:“我们怎样办呢?只得认背,全数交给他了。”闵良玉听了此话,又是一惊,问道:“什么?全数给他?”解豹道:“可不是。你想他有那一张电稿在手里,就是老大的把柄。闵总长和我一样的不幸,都有亲笔字据在上面,能奈他何?”闵良玉捏着拳头,在桌上一捶骂道:“好小子,我要毁了他。”解豹道:“他又不犯什么罪,我们怎样能处置他?这事越闹大了,越不好办,只有暗中把这事消灭了,大家落一个干净。”闵良玉气得半天不能说话,仰躺在椅子上。解豹道:“闵总长怎么样呢?要不答应的话,恐怕他就进一步和我们为难了。”闵良玉道:“好吧,让我自己和他说说看。”当天闵良玉就下了一张帖子,请过有才到公馆里来吃饭,打算当面恳求。谁知过有才胆子更小,以为他是个武人,不要中了圈套,又不肯来。闵良玉看在钱的份儿上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到旅馆里来拜访,过有才心想,当面说也好,看你怎样办,便请闵良玉进来相见。闵良玉先是说了一番官运不好,落了一身亏空的话,后来就说:“好容易接洽了这一桩事,才能够在杨总长那里拨开一笔五万陈账。”过有才笑道:“这事有才已经知道了,原是在令亲贾先生面前一句笑话。实际上,闵总长这边是和杨总长那边差不多。”闵良玉道:“这是谁说的?”过有才道:“有才原先也不知道,因为接了屯垦使的电报,和解厅长要全数,他就说实在不过分得一半,其余是给闵总长这边的。”闵良玉听了,头顶心里,又打了一个闷雷。愣了半天,在衫袖里抽出一个公事封套来。抱拳捏着,对过有才一拱道:“过君才学很好,我想请你帮忙。”说毕,便交给过有才道:“请看一看。”

过有才一见他拿出来,料着就是什么顾问咨议的聘书,不过不便打开来看。现在他要当面看,便干脆地打开来。一看那公文,却是委自己为欧战军事考查委员会的会员。这个委员,每月虽不过拿二三百元津贴,可是地位很高,平常人想不到的,连忙站起来道:“谢谢总长。”闵良玉道:“坐下坐下,我们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阁下现在是个中校吧?”答道:“是的。”闵良玉道:“现在有一批保案,快要发表,我可以给阁下加上一个名字,或者还可于上校之外,加个少将衔。”过有才听说,又谢了一谢。闵良玉见自己的妙计,有点儿发生效验力了,便道:“我想请阁下打个电报回西康去,问一问贵上,能不能通融一点儿。我的意思……”说到这里,打了一个哈哈,接上道:“也不能说分文不能退还,好在我总会到别的上面去想法,总不至于亏负贵处。”过有才一想,怎么样,你就靠许给我这一点儿虚面子,就想把十万款子拉倒吗?除非天下人都是傻子,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才有这样的怪事呢。当时也不做十分明白答复,只是唯唯诺诺,含糊过去。让闵良玉走了,立刻打一个电话给解豹,说是闵总长有点儿赖债的意思,这个电稿,还是没法交出来。解豹还想挤出闵良玉几个呢,也是不愿如此的,便道:“不要紧,款子在我们这边呢,他不答应,也不能拿钱去呀。你不要理他,事都由我和你交涉。至少他也要比我们多出个一两万。”过有才有了这一层保障,太太平平把一张聘书收下,闵良玉只算自做人情。先是解豹要他全吐出来,说来说去,闵良玉出了十四万,算只弄了一万块钱到手。解豹又从中落下两万,连杨心田名下的,只补交二十四万给过有才。结果五十万款子,过有才弄去了四十一二万,其余的人,都是白忙了。别人罢了,那贾舅老爷,痴心妄想,早就念着过有才许的那五千元。这几天在上房进进出出,常听见闵良玉骂人。什么干了,完了,十几万全去了。过有才这小子我不能饶他,我决不能饶他。

他仔细一打听,原来是过有才弄了一个圈套,将自己的姐夫许多款子,都骗去了。不用提,他所许的那五千款子,也是镜花水月,毫无希望。看见人家发一二十万大财,自己一个也捞不着,未免有些不服气。无论如何,总要弄他几文才好。想了一想,这非找到刘慕唐夫妻两个人出来,那是不成功的。我且去和他们谈一谈,准有些办法。这样一想,便来会刘慕唐,因为他不在家,由他的太太出来接见。贾舅老爷一五一十,就把经过事说了。刘太太笑道:“贾先生是希望那五千呢?还是想多要些呢?”贾舅老爷道:“五千就不容易了,哪里还敢望多的?”刘太太道:“希望五千,那正是想不到。要希望多的,可又有法子想呢。”贾舅老爷道:“那就更好了。刘太太既说此话,一定有妙计在内,很愿请教。”刘太太道:“法子哪里能预定,只要你能介绍他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就有法子。”贾舅老爷道:“这个我或者可以办到,让我先去碰碰看。能来的时候,我就先打一个电话过来。”刘太太用手托着腮,想了一想,微笑了一笑,摇着头把那一对长耳环,在耳朵上打秋千一般地摆动,说道:“他欠了贾先生五千块钱的愿心没有还。您这一去,他就要疑心您是讨债的了,还见得着吗?您且请回去,等我和慕唐商量好了,再来打电话给你。”贾舅老爷以为她也没有什么办法,也就扫兴而返。到了次日,刘太太忽然在终南饭店,打了一个电话来,说是现住在十五号,请您来一趟。贾舅老爷一想,怪呀,那里正是过有才住的地方,她怎样也去了?难道他们原来认识吗?但是她既打电话来,多少有些缘故。我且去看看,当时就到终南饭店来。一见面时,还有个女子在这屋里。刘太太便介绍道:“这是镜华女士。”贾舅老爷就和她客气了几句,心想为什么又多这样一个人出来?而且那女子穿得斯文一派,布裙革履,极其朴实,也不像是刘太太的朋友。心里正这样疑惑着,刘太太便指着镜华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现在请她来给你帮一个忙。”于是就含着笑容,低低地说了一遍。

贾舅老爷恍然大悟,说道:“好好,就是这样办。”谈了一会儿,贾舅老爷便伏在窗子上闲眺,只见对面窗子忽然打开,过有才伸出头来喊道:“贾先生。”贾舅老爷道:“原来过先生住在这儿,我就过来拜访。”一刻儿工夫,便到过有才屋子里来。他对于五千块钱那事,一字不提,只说些闲话。过有才道:“你老哥,今天为什么有工夫到这里来?”贾舅老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人总是不得志的。”说着一指窗子外面,又道:“有位史女士是个旧家庭的小姐,道德学问都极其好。只因为家庭中是后母主持,对她种种虐待,她不堪其苦,就搬到旅馆里来住。要找一个地方,为安身立命之所。但是这又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而且她也不愿久住在这种鱼龙混杂的旅馆里。因此我想了一个法子,介绍她到一位刘太太家里去教书,刚才正是介绍她们宾东见面呢。”过有才道:“我说呢,这旅馆里,怎样有这般端庄文雅的女子,独身住着。我原是也不留意,因为昨天她走错了路,走到我这屋子里来了。她倒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声‘对不住’,从从容容地走了。这样说来,是一个受有教育的女子,令人可敬,贾先生给她帮忙足见热心了。这刘太太是个什么人家,能够优待她吗?”贾舅老爷道:“这刘太太的丈夫刘慕唐,也是政治上有名的人物,当然可以优礼的。这刘君交际甚广,过先生也许会过。”过有才道:“大概会过。”贾舅老爷道:“我是天天和他见面的,过先生有工夫吗?我可以约在一处叙叙。”过有才却怕他借这个机会索款,很踌躇了一会儿。贾舅老爷笑道:“哦?我还有一句话忘了说,就是前次我们所说的款子一节,那是一句笑话,过先生千万不要介意。兄弟为敝亲奔走,那是应尽的义务,说不到要报酬。就是对于阁下,我也没帮什么忙,决不那样无聊。”

贾舅老爷这样一说,弄得过有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笑话了。贾先生几时约那位刘先生,我一定奉陪。”贾舅老爷道:“就是明天吧。我也不约外人,只两三个人,才好痛痛快快畅谈几句呢。我这且告辞,要送这位史女士到刘宅去呢。”贾舅老爷出来,到刘慕唐家里去,谈笑一阵,到了次日下午,便约过有才、刘慕唐同在一家小馆子里便饭。过有才和刘慕唐一会面,见他是矮矮的白胖子,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一见人笑容可掬。谈起川边,他说也到过,只是年数隔得久了,地名都记不很清楚。谈起屯垦使,他说也认得,在日本常见面呢。过有才一想,我们屯垦使,外传是士官学校的学生,其实他并没有出过国,怎样和他同过学?心想他或者有误会,也不怎样去纠正他。说道:“是的,屯垦使前年曾到北京来过一趟,刘先生一定常常会面。”刘慕唐道:“常会面呀,第一天到京他就来拜会我。就是他的如夫人和贱内也至好呢。”过有才道:“怎么?他还有姨太太同来吗?我们在西康,只知道他只有一位太太。”刘慕唐笑道:“若不是老朋友,他是要守秘密的。过先生在西康有多少年了?”过有才道:“有四五年了。”刘慕唐道:“那难怪不知道,这都是早日干的事,以后他是守秘密的呢。”一篇话,说得过有才将信将疑。不过他有一桩长处,和人谈到一处,便极其亲密,不由你不软化。当天吃饭,还没有吃完,他就对贾舅老爷道:“对不住,我还有两处约会。”说着和过有才一握手,笑道:“明天晚上,在舍下小酌,没有别人,除了请贾兄作陪而外,还有一位女教员,过先生务必要到。”过有才道:“那一定到府奉访。”刘慕唐出了饭馆,径直回家,赶上家里,正把晚饭吃毕。刘太太便问道:“还要吃一点儿吗?”便盛了一碗饭来。刘慕唐一面吃饭,一面报告和过有才接洽的经过。刘太太笑道:“他既然肯来,我们慢慢地招待,也不必急呢。”

刘慕唐道:“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就是那贾舅老爷,也是一个刁钻鬼,说话要留心些。一句话里,他倒能猜出三四句话来。”刘太太道:“我早知道,还用你说吗?”他们商量了一阵,越发胸有成竹。次日下午,过有才巴不得天黑,便坐了马车,到刘慕唐家来。那时刘慕唐不在家,由刘太太请在客厅里坐。过有才一进门,见有两个女子,一个是那位史女士,此外一位自然是刘太太了。刘太太穿着西装,两只胳膊全露在外面,奉揖点头,那都是不便的,所以老老实实行西洋礼,伸出手来,和过有才握手。握手之后,便给他和史镜华女士介绍。史镜华因他已行握手礼在前,也和过有才握了一握手,含着笑容说:“和这位过先生,在旅馆里就会过呢。”过有才道:“正是,我昨日就听见贾先生说,史女士学问道德,都极其高尚,令人非常钦佩。”说着直往后退,要坐到椅子上去。偏是不留意,直退到红木桌子边,那桌子的犄角,在腰眼上戳了一下。这个地方,平常都不让人胳肢,现在桌子戳了一下,真个痛入肺腑。因为女客在前不敢失仪,痛得眼泪直往肚里落。红着脸坐下,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在刘太太、史女士都没留意,过有才勉强忍住痛,对刘太太道:“慕唐兄不在家吗?”刘太太笑道:“他就是这样,说他没事,一天忙到晚。说他有事,事情又全不相干。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说今天有两位贵客要来,无论如何,是要早些回来的。”说到“贵客”两个字,便笑着对过有才、史镜华二人一望。史镜华眉毛微微一扬,放出浅笑,从容不迫,用柔和的声音说道:“‘贵客’两个字,应该专指过先生,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子,这两个字怎样承担得起?”过有才搓着两只手,笑道:“史女士说话,太客气。我们是武人,又是从边防上来的,满身都是粗野的习气,见了女士这种有学问的人,未免自惭形秽。”

他们彼此说客气话,刘太太在一边,也跟着凑趣,说道:“二位都不必客气,据我看,都是人才,只有我们是勉强攀交罢了。”史镜华道:“我们年轻,正要刘太太指教,不应该说这话。”刘太太笑道:“史小姐今年贵庚是?”史镜华道:“十九岁了。大概看起来不止,总在二十岁以上吧?”刘太太道:“不!只好看出来十七八岁罢了。”说时,回头一望过有才道:“过先生以为我看得对吗?”过有才又搓了两搓手,说道:“是的。”无意之中,又打听得史女士的年纪,自然也是欢喜。谈了一会儿,贾舅老爷也来了。唯有主人翁刘慕唐,直让大家等了一个钟头,他才前来。一进门,便一路地作揖,口里说:“对不住,对不住,有劳久等。”刘太太道:“你还说了,今天要早点儿回来呢,何以迟到现在?”刘慕唐道:“不要谈起,遇到了一班资本家,一见就要我打小牌。打了四圈,又接上四圈,怎样也走不了。”刘太太道:“是哪些人?”刘慕唐道:“有严竹荪、伍鹤遗在内。”刘太太道:“这严竹荪不就是你说做九六发了财,有三四百万家财的那个人吗?”

刘慕唐道:“岂止三四百万,这家伙的资产恐怕快到一千万了。他的银行,现在正在翻造,预备五十万的建筑费哩。”刘太太道:“伍鹤遗虽是个买办,钱也不少的。他和严竹荪,谁有钱些?”刘慕唐道:“他的钱,也不会少,总在四五百万吧?”刘太太对史镜华道:“史小姐听听,他的胆子大不大?居然敢和这些阔人在一处打牌。”刘慕唐笑道:“我是有把握的呢。在场三个人,有两个人的牌,全不相干,我自信可以胜他。不然,我也不会入局的。便宜了他们,只赢了五千多。”刘太太道:“你少高兴吧,明天倒退出去十倍也不止,我看你把什么钱给人?将来还打算为赌账逃跑吗?”刘慕唐道:“得了,在座还有生客,不要宣布我的丑态了。”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过有才心里却想着,这姓刘的倒真是一个大手笔,能够和这些大资本家来往。对于他,也就相当地愿意联络。

及至一会儿入席,又是一桌很好的酒席,刘慕唐夫妻双双作陪。大家吃了酒之后,有几分醉意,便慢慢地放荡起来,贾舅老爷拉着胡子琴,让刘慕唐夫妻各唱了一段戏,便要过有才也凑些余兴。过有才笑道:“我是个粗人,什么也不会。”贾舅老爷却也不勉强,便对刘太太道:“可惜这儿没有钢琴,要是有钢琴的话,请史小姐弹一个调子,那是极好。”史镜华喝了一点儿酒,电灯下,映着脸色,泛出一层浅红,笑道:“那种本事,也极平常的。学过音乐的,谁也知道。”刘太太道:“哦!史小姐学过音乐吗?那么,一定不止会钢琴,别的乐器,应该也有很拿手的。”史镜华道:“也不能算拿手,不过琵琶一样,还弹得来几个调子。”刘太太伸出右手四个指头,在左手掌心里拍了几下,连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买了一把琵琶要跟人学,还没有找到师傅哩。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一迭连声,便叫老妈子把内室里墙上挂的那把琵琶拿来。史镜华用手绢揩着嘴唇,微微一笑,说道:“我倒不料刘太太家里就有琵琶,幸而没说大话。要是说了大话,这就无法转圜了。”刘太太道:“听听史小姐这个口音,一定弹得很好,我们洗耳恭听吧。”说时琵琶已经取来,史镜华离了座位,讨了手巾,擦了手脸,又漱了一漱口,然后将椅子挪开一步,侧着身子坐下,把弦子拂了一拂,头微点了一点,似乎这把琵琶很合意似的。刘慕唐对过有才道:“你看这个样子,就是老行家的样子了。”史镜华也不理,于是把琵琶,先弹了几下。试一试弦子,回头对大家道:“献丑了。”一声道毕,只见她十个纤纤玉指,在琵琶弦上忽上忽下,叮叮当当弹将起来。她侧着身子,正偏向过有才这一边,琵琶虽然遮着半边面孔,只看她目光流动,含着浅笑,就可知道她的心神,已和琵琶声音,融化成了一片。

这时大家正襟危坐,静静地往下听。史镜华将一段琵琶弹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过有才道:“史小姐真是一个聪明人,这一段曲子,是何等的委婉动听。”史镜华笑道:“既然过先生这样谬奖,大概是不嫌弃,我再弹一个调子吧。”说着,马上又弹起来。过有才很是得意,以为这一套琵琶完全是为我而发的。弹毕,史镜华望着过有才一笑,说:“不中听别见笑。”连忙就把琵琶交给旁边的老妈子。刘太太道:“史小姐真有音乐天才,越弹越发好听,能不能够再弹一段?”史镜华笑道:“音乐这样东西,只好偶然兴到一玩。老是不停,就要减少兴趣的。我弹得本来不好,再要让我弹,那简直不中听。”刘太太对刘慕唐一望,好像若有所悟,便道:“我们是外行,哪里懂得其中的奥妙,那我就明天再领教吧。”他们这样谈话,过有才高兴得了不得。心想她的东家要她弹一个调子,都不行。我没有开口,她反而自己愿意弹一个调子给我听。不见高山,不现平地,她给我这个面子,总算不小了。偷眼一看史镜华时,她脸上带着浅笑,走到一边,背过脸咳嗽去了。过有才能拿一纸电底,敲到二三十万竹杠,自然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看透。所以他心里那一种快乐,非言语可以形容。同席的几个人,虽然见他脸上时露浅笑,以为他这人生性和蔼可亲,似乎都没有注意。吃过饭之后,大家坐在客厅里谈话,史镜华对于过有才的论调,总是附和,主张竟没有不同的。过有才觉得这女子又聪明,又解事,总是一个知己,因此很愿意和史镜华谈话。当天刘慕唐对过有才说,没有事,可以前来谈。过有才道:“我是很粗野的,谈不上什么呢。”史镜华接口说:“何必客气。”过有才听了这话,已经会意,从此每天必到刘慕唐家来一趟。接连来了三天,才知道刘慕唐家是个无形的俱乐部。每天晚上,总有许多客前来取乐。这一天刘慕唐在家介绍两位客,和过有才见面,一个是严竹荪,一个是伍鹤遗,正是两位大银行家。

那严竹荪马上说:“慕唐,你说三差一,要打电话去找一角,现在不用找了,现在的有四位了。”刘慕唐道:“哪来的,现成四角?”严竹荪道:“这位过先生不能来一角吗?”过有才心想,我怎样敢和你们这些银行家打牌?便道:“兄弟不会打牌,不能奉陪。”伍鹤遗道:“无事消遣,不过打一二千块钱一底。”严竹荪道:“不会打是客气话,不过不爱这个罢了。”正商量着,贾舅老爷来了。刘慕唐道:“这不用踌躇了,可以入局了。”于是严、伍、刘、贾四位坐下打牌,过有才在一旁观局。只打到第三牌,刘慕唐就和了一个三台,接上又和了两小牌,看那样子,这四圈牌,一定是要大赢的了。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来电话:请刘慕唐说话。刘慕唐对过有才道:“请你给我打一牌。”过有才笑道:“你的手气正好,若是从中用一个人挑水,就要泄气了。”刘慕唐道:“不要紧,不要紧,越有人助威,战事越顺利的。”看牌的人,遇到挑水这桩事,那是难得的机会,现在刘慕唐一定要过有才上场,过有才口里虽然谦逊着,可是人家一起身,他也就挨身上前,坐到椅子上去了。偏是他的手气也好,接连和了两牌。一会儿刘慕唐走来,拍着过有才的肩膀,说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这牌我出倒了,你去打吧,输赢我不问。”过有才一看面前的筹码赢了三四千了。无论如何,不会大输的。刘慕唐所说,当然是玩话。便道:“很好,让给我了,不要反悔。”刘慕唐装出匆匆要走的样子,说道:“不反悔,不反悔。但是你输了,不要埋怨我呀。”说了这句话,他也不等人家答复,竟自走了。过有才接手打了十二圈,刘慕唐还没回来。算一算,赢了七八千了。严竹荪道:“太累了,收场吧。”他是大输家,他既要收场,而输得少一点儿的伍鹤遗,也是没有精神,于是各开了一张支票给过有才。他这时要不接钱吧,钱就是刘慕唐的。接下了吧,又怕刘慕唐不答应。心想,我收下再说,看刘慕唐的态度行事。贾舅老爷也输了三百块钱,过有才径自做主,不要他的。

这晚上过有才回去,又欢喜,又恐怕。欢喜是赢了这些钱,恐怕是刘慕唐要拿回去。到了次日,和刘慕唐一谈起。刘慕唐道:“当然是你的,谁叫我说出了呢?”他这样慷慨,倒出于过有才所未及料,七八千块钱,自己一把捞来了,觉得也有些不过意。便道:“后面一部分,虽然是我赢的。前面一部分总是慕唐兄赢的,要不然我们对半分吧。”刘慕唐笑道:“我们二人这样谦让,一定不易解决。不如请出你的好友来,做一个调人,你看如何?”过有才明知他指的是史镜华女士,便问道:“谁是我的好友,我不知道。”刘慕唐笑道:“请出来你就知道了。”便吩咐听差,到书房里,请出史小姐来。史镜华来了,刘慕唐将缘由一说,史镜华道:“双方都有理。依我主张,就把那钱做合股公司的资本。过一两天,再打一回牌。赢了呢,资本算是过先生的,赢的钱再分。输了呢,资本有余,是过先生的。不够两下公摊出来。”过有才原不愿再打牌,可是一听史镜华的话,又是袒护自己一方面的,未便拒绝,只好答应道:“好,就是这样办吧,可是我太占便宜了。”这话约定之后,过了两天,依旧约着严竹荪、伍鹤遗、贾舅老爷三人,再打一场,结果,又赢了四千五。过有才赢钱赢得了趣味,便不时地到刘家去。一来是借此和史镜华接近接近,二来是赌钱。因为这史女士,人非常贞静,约她看戏吃饭,或者游园,她总不到。你若到刘家去会她,她却诚恳地相陪。到了刘家,他那里总是有人的,两三个人一说,不由得不赌。起先过有才自有盘算,输了一千八百的就不来。只当少赢几文,可是连赌半月,麻雀、扑克、摊宝都试过,总是赢多输少。合计前后所赢的钱,已不下四五万,这样一来,胆子就大了。由小赌慢慢变成大赌,由人家邀他赌,变成他邀人家赌,而且老赌的几个人,他都认识,全是阔人,决没有什么欺赖的。

有一天,刘慕唐忽然提议,说后天是他夫妻双寿,必要乐一天,请的客,都要夫妻双请。吃完饭之后,摇一场小摊宝,也要夫妻双双入局。过有才道:“这一会我是无望的了,因为我是一个单身客啦。”刘慕唐笑了一笑,说道:“我们所谓夫妻,原不一定要结了婚的。”过有才道:“无论结婚不结婚,我都没有这种太太。”刘慕唐道:“有才兄,你还装什么傻,一定要我说出来吗?”过有才道:“我何尝装傻?”刘慕唐笑道:“那也就巧了,我是非请你不可的,你没有太太。史小姐,我也非请不可的,她是没有老爷。我的主意,想把你两位配成一对,行不行?”过有才本来坐在椅子上的,听了这话,连忙站了起来,摇着头说,口里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人家小姐,哪里像我们,可以随便胡闹的。”刘慕唐笑道:“这也不过我心里这样算着罢了,难道我那请柬上,当真还把‘过太太’三个字写上不成?到了那天,所有的来宾,都是一双一双的,唯有你一男一女,却是单的。明是各管各,暗中我就算有一双来宾了。”过有才道:“虽然这样说,究竟不相宜。将来被史小姐知道了,见怪起来,岂不是笑话?”刘慕唐道:“她怪什么?我请客,她做客,虽然凑巧和你各是一位,但是这并不能怪我们做主人的。至于你呢,也是一个客,你怎样知道我有成双请客的用意。她就知道,也不能怪你呀。”过有才他口里虽然那样说,有些使不得。其实他心里巴不得如此,要看史镜华对此事的态度,究竟怎样。于是含着笑说:“来我是来,我希望你再另请一两位男客和女客,这事就不成问题了。”刘慕唐道:“那也好,到了那时再说吧。”过有才见他如此答应,知道成了定局,心中正是欢喜。到了那日下午,刘慕唐家里,来了七八对夫妻,男的举止阔绰,女的衣服华丽,都是阔人的模样。过有才一进他的客厅门,刚好史镜华小姐,也是从内室里面出来。于是刘慕唐夫妇,把他两人同时介绍给各来宾。

这男宾里面,严竹荪、伍鹤遗、贾舅老爷,原是极熟的。其余的几位,也是常在这里相见的。唯有那些女宾,一一花枝招展,都是成对地坐着。过有才心想,幸而今天有一位史小姐伴着,要不然的话,只有我一个人是单的,未免孤寂乏味。再一看史小姐,今天也不像平常那样素淡,穿了一件印度红的长袍,头上又插了两小朵珠花,竟不像是女教员,也是时髦太太了。那些男宾呢,还有一半知道他二人关系的。其余的人,却一律认作是过有才未结婚的太太,把他两人也让在一块儿坐。史镜华似乎也有些知道。不过看她的意思,因为和过有才有相当的友谊,这一点儿小嫌疑她也不肯回避,竟毫不为难的,在各处周旋。过有才这一乐,真出乎意料,就索性借此机会,和她老坐在一处。谈了一会儿,刘慕唐夫妻,招待他们入席,过有才和史镜华又坐在一方。席散之后,史镜华有些醉意,过有才站在一边,捧着一杯茶喝。脸可对着墙上仇十洲的工笔仕女,看着发痴笑。史镜华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过先生”。过有才一回头,见她脸上红红的,眼珠也有些神涩,像近视眼一般地望人。便说道:“史小姐酒喝多了。”史镜华道:“今天,我们都不该来。”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的样子,便不由得把眼光往低处射,看着人家的脚尖。过有才道:“怎样不该来?”史镜华依旧不用眼睛看他,口里却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过有才只听了“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七个字,正像触了电一般,也不知答复一句什么好,半天才答了一句:“没有什么关系。”史镜华道:“回头他们又要押宝,若是辞了不入局,这些来宾,一定不高兴的。若要加入呢,我实在不愿意,引起许多误会。”过有才听了“误会”这两字,心里又是一乐,依旧说:“没有什么关系。”史镜华道:“我是不大会猜宝,我只陪陪过先生得了,你怎样猜,我就跟着你怎样猜。”过有才道:“不要紧,可以在我这里拿千把块钱去玩玩。”

他二人正在这里轻轻地说话,计议入局的事情,刘太太悄悄由身后走到前面来,对过有才道:“你二位怎样?打算临阵脱逃吗?”过有才红着脸道:“不能够,总是要勉强奉陪的。”史镜华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却走到一边去。刘太太对过有才点头微笑,心里好像了解一切,人家越是这样注意,史镜华越是默默忍受。史镜华越是默默忍受,过有才越是欢喜。心想,今天晚上既然有些资本家在这里,我要大方些,不要在人家面前相形见绌,主意定了,邀着史镜华和来宾周旋,喜洋洋地,脸上总有些得色。一会儿听差来说,场面已经摆好,请大家入局。于是刘慕唐拿出筹码来,见人分散,暂时规定每人只是一千元。刘慕唐自己坐在桌子横头,做了庄家。场面是两张大餐桌子并起来的,大家押宝的人,分两面坐下。各人的太太,都坐在一处。那史镜华女士,也就紧挨着过有才坐下。过有才知道什么押宝,糊里糊涂地坐在那里,由史镜华替他支配,约莫一小时,也赢了数百元。在场的严竹荪忽提议,说道:“今天在场的人,角色很齐,我主张就此场面,大玩一下,各位赞成吗?”一言未了,几个人站起来叫好。刘慕唐道:“既然要玩大的,我可不敢做庄,让别位来吧。再说各位女宾,也可自由退席。”那些女宾见他们要大赌,便都退席了,有的回家去,有的和刘太太到里面去谈话。史镜华却不走,依旧坐着,对过有才笑道:“你多多赢些,我替你管账吧。”过有才在桌子下和史镜华握了一握手,算是道谢。那些人因严竹荪性情甚豪,便推严竹荪做宝官。一赌下去,先是严竹荪输了,过有才差不多赢到三万。电灯底下,照着史镜华的气色,笑靥生春,兀自止不住。这时过有才百事如意,就是有人举他做大总统,他也不愿做。得意忘形,尽管许史镜华的条件。说道:“我明天买一个极大的钻石戒指送你,谢谢账房先生。”史镜华道:“管账也是应该的呀。你要送我的东西,我要等你大赢一注才要呢。”过有才道:“等什么,就是这一宝吧。”一看场面上只空了四门没有人下注,他一高兴便说:“这宝我买了,全移在四上。”严竹荪笑道:“注子不少呢,有一万多呢。”过有才道:“那你不用问,我买了就是了。”严竹荪口里衔着一根雪茄烟,这时他拿下来弹了一弹灰,一只手摸着小胡子,微微地一笑,说道:“你能再下一注大的吗?”他那样说着,在他的意思,以为过有才没有这个力量了。过有才正在高兴头上,哪里肯让人家谅定,马上又出了一万,押四上的孤丁。这时满桌的人,都紧张起来。及至将宝盒揭开,正是一个三。过有才连买注,带下注,输了三万多。史镜华把脚一顿,皱着眉道:“何必呢,一回就输了许多。”过有才输了钱,虽有些后悔,但是看到史镜华这样替他不快,又得到相当的安慰。这时是第二宝了,严竹荪忽然站了起来,两个手互相抱着,口里咀嚼着,那半截雪茄烟,上下乱动。看他那种战胜而骄的样子,真是睥睨一切。刘慕唐道:“有才兄,你看看竹荪的样子,我们着实地押上一宝,免得他得意。我下三千,押在二上,你呢?”严竹荪两手依旧抱着,两只肩膀微微一拍,笑道:“像你这样的注子,还打不下我的威风来呢。”这一句话,激动了全局,大家都加增了注子,往下押去。过有才也是气愤不过,拼命地下了五千一注。打开宝来,过有才又输了。从此以后,过有才的手气就不好,押到哪里,输到哪里。除了赢的钱输脱不算,还输了四万多。但是严竹荪也没赢,是些押宝的人分散地赢去了。严竹荪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一场鏖战,真够瞧的了。我不做庄了也要押几宝玩玩,哪位接手?”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肯上场,怕输赢的数目太大。史镜华轻轻地说道:“我们输了这些,就此收场吗?那太不值得了。”严竹荪将雪茄烟往地下一扔,肩膀耸了一耸,又一拍手道:“我可没赢钱下台。有才兄要怕散场的话,最好是接手做庄。”

过有才一输钱,心里本来有些着急,大家一抬,他越发心火往上,按捺不住,将桌子一拍,说道:“好,我就再把五万块钱拼一下。”史镜华在一边看见,也似乎很着急,说道:“你的手气,不很好,我先给你摇两宝,好吗?”过有才见她一片热忱,而且又极愿意和她联络,自然不便拒绝,只得答应了。过有才一坐到庄家位上去,开首史镜华便替他摇了三宝,果然赌风很好,竟赢了两千。这些押宝的人便说:“史小姐你还是让庄家自己来吧,关系很重呢。”史镜华没作声,就让过有才自己动手了。谁知这宝盒子里的骰子,竟像认得人一般。一交到过有才手里,马上就变了卦,不到半个钟头,就输了三四万。他越输,史镜华越急,替他张罗这样,张罗那样。他本来穿了一件时髦的大袖衣服,两只衫袖,不时地在桌上,拂来拂去,一件新衣服,都闹脏了。过有才虽然输钱输得厉害,看着也是过意不去,便道:“我是要赌到天亮的。夜深了,你去休息吧。”史镜华道:“不,我要看见你有一点儿起色才走呢。”过有才没法,只得由她。可是他的赌运,实在不好,输了五万,又输了五万。一晚之间,竟输了十三四万。依着过有才还要往下赌,史镜华劝他不要这样急,越急是越输的,便对在场的人道:“这个时候,我们歇了。今晚休息一晚,明天再来,好不好?”大家道:“那也可以,不过这一场的账,要这一场就结束,不能够到下一场去算。”过有才道:“那是当然如此,不过我的支票本,并没有在身上,晚上送到慕唐兄这里,看行不行?”刘慕唐道:“一天半天不成问题,在场诸位,今晚向我要就是了。”大家见刘慕唐如此说,就各自走了。在过有才又有过有才的计划,心想,我辛辛苦苦敲来的钱,岂能这样输了。我这一回去,在银行里把现款提出,我就马上逃走。只是有一层,史镜华的人情太重,把她丢了,又觉有些不忍。她若能和我一路逃走,那就好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史镜华就像猜到了他的心事一般说道:“你的精神太不济了,借着刘先生的汽车,我送你回去吧。”过有才听了大喜,连忙答应说“好”。史镜华和他一同坐了汽车,到了旅馆里,便道:“这是哪里说起,快活一晚上,输了许多钱?你不心疼吗?我都心痛呢。”过有才笑了一笑,说道:“你别着急,没有那样便宜的事,当真我那样傻,输了的钱全拿出来。”史镜华听了这话,心里倒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有什么法子,不拿出来,快告诉我,我很替你着急呢。”过有才取了一根烟卷,将火柴擦着,便躺在沙发椅上抽烟,眼望着史镜华微笑。史镜华道:“唉!你这人怎么了?人家正同你着急哩,你在这里自在。”过有才道:“你先别问我,我要问你一句话。蒙你看得起我,半个月来,特别垂青,我很感激。但是你是诚意呢,还是到了朋友之情而止呢。”史镜华低着头,用手弄着沙发椅套上的荷叶边,低声说道:“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何待我说呢?”过有才道:“这样说,你是愿意和我合作的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存在银行里的款子,有二十万开外,足过我的下半辈子了,这是我终身大事,我岂能够输掉。我下场之后,就决定了主意,马上提款出京,把输的钱全数背了。只因为与你感情太好,不忍一个人独走哩。”史镜华道:“这法子要是要得,设若他们声张起来,岂不与你的名誉有碍?”过有才笑道:“这是赌博债,我只要一离开北京,他们是没有法子对付我的。第一,他们不能用法律来解决。第二,他们也不敢登报声明。除此而外,他们还有第三个法子不成?”史镜华道:“我一时之间,没有主意,容我考量考量。”过有才道:“这事要走就走,哪里容得慢慢考量?”史镜华道:“就是要走的话,你打算坐哪一班火车呢?”过有才道:“十二点钟以前,把款子提出,四点钟就可以走了。”

史镜华见他已决计要走,都依从着他,答应一块儿同走。过有才虽然一宿未睡,也没有休息,喝了一壶浓茶,吃了一些点心,便到银行里提款去了。史镜华表示对他极端服从,坐在房间竟没有走。只等过有才出了门,她马上叫了几处的电话,前后足说了一个钟头。好在这屋子里是电话分机。她关起门来,随便怎样说,人家也听不见呢。过了两小时,过有才欣然回来,对史镜华道:“百事都已办妥,我们这就可以休息一会儿。到了三点多钟,直上东车站。”史镜华红着脸用手按住心口,说道:“我心里乱得很,怎么办?”过有才笑道:“这事除了你我以外,谁也不知道,你慌什么?难道你以为半天没回刘家去,怕刘家马上来找你吗?”史镜华连忙说道:“这个不成问题,我常常出来整天的,他家里也不过问的。”过有才道:“那么,你为什么还心慌呢?你只管放着胆子,跟着我走,保你什么问题也没有。”史镜华道:“但愿如此才好。昨晚上,熬了一夜,你且先睡一睡,让我来写几封信,和一些好朋友告别。”过有才听了,当真倒上床去睡。但是心里有事,哪里睡得着?睡了又爬起来。史镜华道:“怎么样?你心里也乱得很吗?”说话时,将信纸压在腕下,有意无意之间,好像是不愿意过有才看见,过有才因为不敢违拗她的意思,只好又倒下去睡,笑道:“我心里乱虽乱,和你那个乱法,可有些不同。”史镜华道:“你给我睡下去,别打搅,让我快些把信写完吧。不然,我写到要上火车,也写不好呢。”过有才听她如此说,就不打搅,让她去写。史镜华将信写好,回头一看床上的人,已睡着了,她便悄悄走出旅馆去,见对面马路边上,立着一个小孩,将手一招,把那小孩招过来,便拿了一个字条给他,自己仍悄悄地走回旅馆。到了两点钟,过有才便醒过来,草草地收拾行李,算清了旅馆费,叫了一辆汽车,一直到东车站来。过有才先让史镜华坐在候车室里,自己便去买票。

当他刚刚要到票房的窗子边下,两个穿灰布长袍的,头戴黑瓜皮小帽的,将他肩膀一碰。过有才知道这种人是不可藐视的,就让他碰一下,没有作声。谁知他两人,却向着过有才笑起来。那种冷峭的笑容,看了只是令人寒心。过有才心虚,便停住了脚,对他两人一望。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人问道:“先生您上哪儿去?”过有才要在平时人家这样干涉他,他早就要申斥人家两句。现在不敢强硬,只说道:“我和你两人又不相识,问我做什么?我到奉天去,怎么样?”又一个人笑道:“我们也是公事,不然,敢和您麻烦吗?”说着在大襟里面,掏出一面小小的徽章,给他看了一看。过有才道:“呵!你们专门是调查人员出京的。”那两人含糊着答应了一声。又问道:“您不是有一位太太同下汽车的吗?”过有才道:“在候车室里。”有一个人道:“那就是了。”过有才见他纠缠不清,心里总有些慌,便索性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他两人道:“我是西藏屯垦使的代表,也没有带护兵,也没有带听差,就是我夫妻两个,要到奉天去走一趟。这总算说得清清楚楚的了,你们还有什么事要问吗?”那两人道:“您别生气,那边候车室里,有人请您过去说一句话。”过有才道:“我刚从那里来,有谁请我说话?”那两人把他拦住,不让他向前买票,说道:“刚才您没有看见他,他可看见你呢。就几步,您去说说话,再来买票,那也不迟。”过有才听说是到候车室去,料着也没有大变故,便道:“这事就奇了,是谁一定要和我说话呢。”只得跟着他两人向候车室来,一进门,就见七八个人围住史镜华。她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几乎要掉下泪来。过有才一见,不由得魂飞魄散,心里不由得噗噗乱跳。立时一个人,对他一阵冷笑。这人一笑,把他这一生的幸福,半天的计划,都已送入东洋大海。那人说:“你要是懂事的,就和我走。”过有才心胆俱碎,哪里说得出话来。要知这人是谁,过有才跟不跟他去,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