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邱观海正在和书摊子上讲价的时候,恰好金幼春本人,从琉璃厂经过。邱观海马上用手一指,把金幼春指给摆书摊子的看,说道:“这一本卷子,就是他写的。你要多少,他还可以写呢。”金幼春见有人指着他说话,以为是笑他穷酸,低着头好跑。邱观海便叫道:“金幼翁金幼翁!”金幼春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未便再装不知,只得停住脚回头一看。他和邱观海原来是老朋友,便道:“哦!原来是邱观翁,实在久违了。”摆书摊子的,偷眼一看金幼春,他穿着水色竹布长衫,上面的污垢,已经分不清块数,糊成一片。大襟上的纽扣,倒有两个断了襻的。长衫外面,也罩上一件玄纱马褂。那衫袖只有竹筒子一般大,紧缚在手腕上,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陈物了。两只袖底,已经松了纱,左右手各现出一块漏花,漏出里面的竹布长衫。头上戴的一顶草帽,又黄又黑,沿帽箍一匝的黑布,反成了灰色,也不知受了多少次的雨打风吹。人瘦得本来就像蜡制模型一样,穿上小衣服,越发显着瘦,伸出一个小脖子,极是难看。他心里一想,这种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古墓里扶起来的枯骨,他还能够写出这样好的字来吗?不料他走近来。双眼早已注视邱观海手上拿的那本卷子。邱观海笑道:“我们好久不见,近况如何?”金幼春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邱观海把那本卷子递给金幼春看,说道:“这好像是你的大笔。”金幼春道:“真是奇怪极了,我这篇东西怎么摆到书摊子上来了?”因略为把自己作《匡时危言》的缘由,说了一说。便问摆书摊子的,从哪里收得来的。摆书摊子的,照直说了。邱观海道:“这不用提了,一定是老哥所托的那位朋友,有些为人谋而不忠。”摆书摊子的,一听他两人说话,原来这本卷子,却丝毫没有出处,暗地里想埋怨自己没有目力。好在邱观海先有收去的意思,便道:“既是这位先生的稿子,很好,你就收回去吧。我也不赚您的钱,我是一毛钱买的,你还照原价收回去吧。”金幼春道:“我自己不会再写一张,收回去做什么?”邱观海笑道:“我买下来吧,好做一个纪念。”说着,便掏了一毛钱,扔在书摊子上。金幼春道:“邱观翁,你带回去看看,也许说我有些见解。”邱观海道:“那是自然,阁下寓所在哪里,过一两天我要过去奉看。”金幼春道:“我还住在道泉寺。但是行李萧条,实在寒酸,见不得人,还是过几天我造府再见吧。”说着,一揖而别。

邱观海拿了这一本卷子,自回家去。他其初并没有提携金幼春的意思。他一见金幼春衣衫褴褛,想起在外面混事人的末路,未免为之可怜。这要自己去挽救他,固然透着有些冤。他在单总理那里,也当过几个月的差事,何妨对老头子说一说,也许一动恻隐之心,周济周济他,我岂不是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主意想定,当晚到单宅去的时候,就把那本卷子带在身上。见了单春林,先是说些别的话,后来就谈到买书,由买书就谈到金幼春。单春林道:“这人我以为他早回南方去了,还在北京吗?”邱观海道:“一直就困住在北京,走不动哩。”单春林道:“这种人北京也就很多了。”邱观海一看单春林的样子,竟是不很大理会,又道:“不过,这人文字很好,不料他落魄得像乞丐一般。”说着,就把身上藏的那本卷子掏了出来,交给单春林看。说道:“这就是他最近之作,总理请看一看。”单春林捧着卷子,一面打开一面说道:“倒写得工整。”看了两行文字,脸上现出一点儿笑容。邱观海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以为单春林一定是嫌这文字作得有些酸腐。便道:“实在可笑得很,这位先生自署忧天客,大有曲高和寡的意思。其实这种老生常谈……”说到这里,单春林正看到重经学以敦纲纪之本也那一段,不觉暗暗点头。说道:“老生常谈?如今能做这样老生常谈的,能有几个?圣人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言,又何尝是小生奇谈。”邱观海不料半句话,就碰在钉子上。说道:“正是这样,原不必好高骛远,能作常谈,能实行常谈,就难得。所以千古以来,齐家治国,不外乎中庸之道。中庸者,常谈也。”单春林笑道:“你这又是自作聪明,乱解古人书了。圣人之道,原不在奇怪,可也不能说他是常谈。”邱观海心想,你刚才那样说,如今又这样说,岂不是不常不奇,叫人怎样跟着说了,也只得说道:“‘中庸’二字虽然看作平常解,其实也是圣人的谦辞。”心想这总和你的论调,相差不甚远了。

单春林将这篇《匡时危言》看完,连声说道:“很好,很好。他这篇东西,要送到哪里去?怎样会落到书摊子上了。”邱观海就把金幼春作这篇危言的缘由,和何以落到书摊子上,前后说了一说,单春林道:“他既然这样为难,大小事是不拘的了。让我来写一封信,给他找个地方。”邱观海道:“看他作这篇文章的口气,依然保留着身价的,似乎不至于小就。”单春林道:“好!读书人,就要这个样子。明天你到我这里拿一百块钱去,接济接济他。叫他没有事的时候,到我这里来谈谈。”邱观海不料金幼春时来运转,单春林和他竟有这样投缘,落得一面讨好,一面帮助朋友,便道:“总理既有这番好意,何不就把款子拿出来,我明天一早,就可以把钱送去,让他换一换衣服,就来见总理。”单春林道:“换什么衣服,难道我见人,还要人家穿了好衣服才见吗?”邱观海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他的衣冠,实在是不齐整。”单春林道:“一穷罢了,那要什么紧哩。你切不可叫他换衣服再来。一传出去了,外面要说我们只重衣衫不重人,岂不成了笑话?钱马上拿去,倒也可以,痛快些,我也不必给他支票了,就是现洋吧。”当时就吩咐听差在账房里,拿了一百块钱钞票来,交给邱观海。到了次日早上,邱观海便来看金幼春。他因为东北城到西南城,路太远了,就雇了一辆汽车,到道泉寺来。一到大门口,喇叭一响,里面的和尚,以为是贵客到了,早跑出来两三个,一直接到门边。最先一个和尚,满脸堆下笑来,竖起一个巴掌打问讯,说道:“你先生久不到庙里来了,请里面待茶。”邱观海问道:“你们这里不是住着一位姓金的吗?”和尚见他问得仓促,便道:“是!现在不住在这里了。”邱观海道:“咳!”和尚观看邱观海的样子,似乎以不见金幼春为可惜。他猜金幼春穷得无聊,犯了事了。这一来,他越发不敢说实话,皱着眉道:“佛门不撒谎,小庙从前留他住,也是没有法。出家人慈悲为本,哪里推得了。现在好容易,筹了一点儿款子,让他搬走了。”邱观海听着和尚的话,用手一指道:“喂!那不是金先生?”

和尚回头看时,金幼春,背着两只手,果然从大殿上踱了出来。这一阵没趣,也不知要怎样挽回才好。邱观海倒无心计较这些,迎上前去,和金幼春说话。金幼春不料昨天随便一句敷衍的话,今天他却真来拜访,便道:“呵唷,这这这怎好,没有一个坐的地方。”邱观海看他这样子,和尚客堂里,大概是不招待金幼春的来宾,便道:“金幼翁住在哪里,到你住的地方坐坐吧,我还有话说呢。”金幼春脸上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只是不恭得很,怎怎好?”邱观海笑道:“我们老朋友,还讲客套吗?”金幼春不得已,把他左弯后转,一直引到后门口门洞里来。邱观海一看那屋子里,实在不像个样子。一榻一案之外,只有一把有前无后的靠背交椅。这也不用得叙什么主位客位了,自在破椅子上坐下。金幼春便坐在床上。他那份不安的样子,比坐针毯大概还难过。邱观海心想,还是干脆说明来意,早走的为是,免得主人翁有所不便。便先说道:“我从前原不知道老哥还在京,一直到昨天在琉璃厂遇见,才知道的。昨晚到单总理那里去,谈起老哥,他很惋惜,说老哥怀才不遇,实为可叹,一定要替你想法子的。我又说,幼翁的困难,不难在将来,确难在目前。单总理很明白兄弟说这话的意思,他交了一点儿款子给兄弟,叫兄弟送过来,幼翁暂且维持现状。”说着,在身上把那一卷钞票拿出,双手交给金幼春。

邱观海到庙里来拜访,金幼春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如今忽然谈到单总理惋惜,而且还拿出这些现款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将钞票双手接过来,口里不住地说道:“这是哪里说起,蒙单总理和老哥这样抬爱。”说时,眼睛望着那钞票,乃是十元一张的。虽然不好意思,当面就点数,但估计总也在百元上下。他三年以前,虽然也是京华一官,可怜这三年以来,他哪里一笔进过这许多的款子。单总理这种恩惠,固然是雪中送炭。就是交游冷落的时候,像邱观海这样实心帮忙的朋友,又有几个。这一份感激,由心里一阵热气,直透顶心,几乎要掉下泪来,口里唏嘘着说道:“这这实在不敢当!”

邱观海道:“你老哥也不必客气。单总理对于读书人,向来是看得起的,并非自今日始。他倒很希望和你老哥谈谈。”金幼春道:“我自然要去道谢的。不过总理那边,宾客很多,怕没有工夫赐见。我也不做这个妄想,只是到门房里去挂个号,尽尽心而已。”邱观海道:“单总理很好静,差不多的客,是不见的。倒是去谈谈闲话的人,不涉政治问题,出入方便许多。”金幼春道:“既然如此,我明天一定过去叩谢。”邱观海听说他要去,又怕他自己换衣服前去,回头单春林疑心,要说是我嘱咐他的,反为不美,便对金幼春道:“你老哥要去,一定得见的。单总理最怜惜寒士,老哥最好是留着寒士的本色去见他。”金幼春已经了解邱观海的意思,说道:“你老哥说得是,足见关照。”邱观海一看这种地方,不但自己坐得不适意,主人翁也透着为难,正要告辞言走,只见一个大和尚,督率着一个小和尚,捧着一托盘东西进来。里面是一壶茶两只杯子,八碟点心。原来和尚看见邱观海到金幼春房间里来了,便到大门口,去向汽车夫打听,这位大人是从哪里来的,在哪个衙门里混差事。这个汽车的汽车行,是邱观海老照顾的。汽车夫对于邱观海的历史,极其详细,便说他是单总理手下,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和尚从前向单总理写过指,一笔就是五千元,是本庙天字第一号的一个施主。他现在派专员来拜访金幼春,一定看得金幼春起。我们庙里,把人家逼到门洞子里去住,这要给单总理知道了,那还了得。就不讲那层,看这个样子,金幼春一定还是要做官的,应该赶快去联络联络才好。正在为难,当家和尚贝叶回来了。做知客的和尚把这事一告诉,贝叶道:“你们太糊涂了,既然是坐汽车来的人,一定有些来头。他拜访金老爷,金老爷住在我们庙里,就和拜访我们一样,就应该请在客堂里坐,怎样让他到门洞子里去,赶快沏茶端点心,越快越好。”他吩咐已毕,又走到屏风边,去听邱观海、金幼春说些什么。他一听单总理还送了钱给金幼春,越发觉得双方关系很深,就拼命地催着端点心。

那个当知客的和尚,被他逼得满头出汗,好容易把茶点预备好了,一齐送到金幼春屋子里来。知客忙着把点心摆好,又斟了两杯茶,给邱观海、金幼春各放了一杯,用手指着点心,对邱观海道:“点心都是干净的,请随便用一点儿。”邱观海也没有理他。对金幼春道:“单总理是很盼你去的,老哥明天就去吧。我的俗务太多,今日不能多坐,隔日在单总理那边,也许可以会面。”说着拱手而别。金幼春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回屋。那知客和尚,好不没趣。不端茶点来,客在这里有谈有笑。茶点端来了,客就走了,显得是茶点把客送走了。金幼春这一进屋,他正在收碟子,还没有走,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对金幼春道:“金先生你可用点儿,给你留下一碟子吧。”金幼春道:“你们拿出来待我的客,我就很不过意,我哪配吃这个呢,请你快些收去。”往日金幼春要是这样给和尚钉子碰,和尚是不答应的。今天和尚知道金幼春攀上了单总理,而且腰里又藏着现款,不敢和他计较,只得笑着说了一声“阿弥陀佛”,把茶点收了去了。这一向子,贝叶和尚,都是不很大理会金幼春,金幼春也不过是随着庙里普通的和尚,吃一碗咸菜糙米饭。次日清早,贝叶和尚,添了两样素菜,和金幼春在一处吃饭,笑着说:“出家人,太清淡些,金老爷若是想吃点儿素菜,可以叫他们厨房里预备。”金幼春道:“在宝刹里打搅,实在是不安,我现在正在想法子,搬到会馆里去住。”贝叶道:“阿弥陀佛,金老爷不要说那个话,你若是不嫌清淡,在这里再住个三年五载,也不要紧。我原是怕您进出不方便,请您搬到后门口去住。若是嫌那屋子简陋些,就再搬进厢房里来,搬出去的话,千万别提。”金幼春道:“既蒙盛意,让我今天见了单总理再说。若是他要荐我出去办事,这地方偏僻,恐怕就要搬了。”贝叶道:“哦!金老爷今天要去见单总理,见了单总理,千万给我问好。”金幼春道:“方丈也认识单总理吗?”贝叶道:“就早认识呢,前三年的时候,他到南城来看丁香,就在小庙里休息,和我认识了。我们对谈了好几个钟头。”金幼春道:“那就很好,将来我还要仰仗仰仗你,给我吹嘘吹嘘呢。”贝叶道:“您这就去吗?我叫人给您雇车。”金幼春道:“劳驾劳驾,我是打算走着去呢。”他今天吃了一餐饱饭,回房去喝了两口开水,便戴上他那顶旧草帽,自向单总理私邸来。

这个私邸,造得像个小小衙门一样,大门之外,有一道铁栅栏。那铁栅栏边,站着两个卫兵,各扶着一支枪。金幼春走到门边,一个卫兵将手一拦,说道:“这里不许行人穿过去的,你走外边吧。”金幼春笑着拱了一拱手,说道:“我不是走道的。”卫兵道:“你是找人的吗?”金幼春道:“是的。”那卫兵将手一指大门东边,说道:“你向那边传达室里去问。”这才闪着身子,让他走过去了。金幼春走到传达室里,将竹帘子掀开,伸头进去一望,只见三四个人坐在里面谈天。金幼春走了进去,先就笑着点了几个头,然后说一声“劳驾”。说时,看见一个胡子,坐在小书桌边,桌上摆着号簿,壁上挂着收条,似乎这个就是传达,便对他道:“劳驾……”那人不等他说话,对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是到大厨房里去的吧?你不要到这里来打听,你到后门口去问,这里可没有人引道。”金幼春看这样子,要说是求见总理来了,大概不行,便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本日记本子来。在本子里面,翻了一阵,翻出一张打了折的名片,交给传达,说道:“这是我的名字,昨天总理派人传我来的。”传达将名片看了一看,又想了一想,说道:“你是哪里的?你是滇菜馆的掌柜吗?那你见账房得了。”金幼春道:“不是,我是来见总理的。”传达笑道:“哈哈!你见总理?”屋子里这几个人,也都笑了起来。金幼春这时为难极了,要他上去回,他是不相信。就这样回去吧?昨天已说好了,今天来叩谢的,岂可在单总理面前失信。这些人一笑,他倒呆住了。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汽车声,有一个人进门来。金幼春隔着门帘子一看,正是邱观海,连忙喊道:“邱观翁,邱观翁。”说着,一头由帘子里钻了出来。邱观海回头一看,问道:“金幼翁怎样在这里站住?还没有进去吗?”

金幼春笑道:“我也是刚到呢。”邱观海道:“是不是门房里不肯回上去。”金幼春到底存心忠厚,哪里和这些仆役计较高低,便说道:“不过他们多问一两声,倒是没有不肯回。”那传达室里几个人,看见他真和邱观海攀谈起来,才知道果然有些来历,生怕他要说出刚才的事,不免要碰钉子。现在金幼春一字不提,这才放心。看着他跟随在邱观海后面,一路到上房里去了。这时单春林正在内书房看佛书,内听差便进来回道:“邱老爷带着一位金先生来了,现在小客厅里。”单春林道:“什么金先生!我不知道。你先请他进来回话。”内听差答应说“是”,便退出去了。一会儿,邱观海进来,还没有说话,单春林便道:“观海你做事越糊涂了,我虽然不在台上,乱七八糟的人,也不便乱见。你要介绍人来见我,总得先告诉我一声。今天带个什么金先生来了,又是什么意思?”邱观海先听单春林说一句“糊涂”,吓了一跳,又不知道什么事办坏了。后来怪他不该带人进来,未免奇怪起来,便道:“就是那个金幼春,前天不是在总理这里拿了一百块钱给他去吗?”单春林把书一推,呵呵大笑,站了起来,说道:“你瞧!我一心看书,去参一会儿禅,把昨天的事,都忘记了。了不得,了不得。”邱观海又问道:“总理还是见?还是不见?”单春林道:“当然见,我在台下的人还端什么身价。”邱观海听在心里,也只答应几个“是”。单春林在前面走,邱观海便在后面跟随。到了客厅里,金幼春认识单春林的面孔,早毕恭毕敬,站了起来,闪在一边,让单春林走到客厅中心。金幼春早一弯腰,弯得两手和两足成一平行线,像一条宽面板凳,然后从从容容,两手一拱而起,举平鼻尖,接上鼻息也没有透露一丝出来,一上一下,又是两揖。单春林两只手合抱在胸面前,只是略举了几下,然后笑着问道:“这就是金先生?”金幼春弯了一弯腰,微微的声音,答应了一声“是”,然后说道:“境遇不好,一向少来问候总理的安。”单春林用手比着椅子道:“请坐请坐。”

金幼春回头一看,椅子就在身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坐在椅子沿上。单春林坐在对面一张软椅上,很自在的,靠着椅子背,衔着一根玳瑁烟嘴,要抽不抽的,和金幼春说话。金幼春歪着身子,只是随话答应几个“是”。他希望得会见总理,这是不容易的事,满打算把一肚子的苦情,在这里申诉申诉,不料坐了五分钟,听差就进来回了两次。一是陈师长、马将军同来请见,单春林吩咐引到第二客厅坐。一是七省赈灾会的代表团求见,单春林吩咐让他们在大客厅里等一会儿,派人接见。约莫又过了五分钟,听差又来回,吴督军的何参谋求见,单春林只点头答一声“知道了”,见与不见,也没有说。到了第三次,听差来回,是三个日本人来见,还有他们公使的介绍信和名片,一并呈了上来。单春林一看,便说道:“请在西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对邱观海道:“你陪这位金先生坐坐。”金幼春一想,他还有许多客没见,我知机一点儿吧,还在这里等着做什么,站起来,对单春林就是一躬到地,说道:“总理公忙,不敢在此搅扰,改日再过来请安。”单春林见他要走,也不十分执留,随说道:“以后随便可以来谈谈。”金幼春答应着“是”,倒退几步,退到了客厅门边。单春林只是离开椅子一步,就不送了。邱观海倒是客气一点儿,一直送他到里院的月亮门边,方才回去。金幼春这一来,虽没有得着什么好处,但是总理都见着了,这一条路,量来是可以打通的,所以心里总舒服些。不料一走回去,更有舒服的事。走到自己睡的那个门洞里一看,所有的铺盖物件,不翼而飞。心想,幸而那一百块钱藏在身上,东西偷去了,就偷去了吧,也不足惜的。正在这样念着,庙里的小和尚,忽然跑了过来,扯着他的衣服说道:“金老爷,金老爷,你的东西,我们搬到里面庙房里去了。”金幼春走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屋子里虽然不是新裱糊的,却也打扫得干净。屋子里,椅子有了,桌子有了,应用的零碎东西也有了。心想,你们错恭维了我了。难道我到单总理那里去了一趟,就有差事。虽然,落得受你们的恭维,出我一口鸟气。这样一想,心里也只是暗笑。

一会儿工夫,贝叶和尚回来了,举起一巴掌,打问询,笑着说道:“恭喜恭喜。”金幼春道:“有什么可喜?”贝叶道:“我看金老爷春风满面,一定是今天见单总理有很好的结果,说不定马上就有优差了。这不是可喜的事吗?”金幼春道:“事倒是许了我一个,就是不知道哪一天发表。”贝叶道:“金老爷是个忠厚长者,没有官场的可气。据我说,是个读书的人罢了,不是钻营一路的人才呢。其实有了这样的机会,就该打铁趁热,追着单总理着实地答应一个差事。”金幼春道:“这话极有理,我也这样想。不过今天去见单总理,很不凑巧。”贝叶和尚听说,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不凑巧,没有见着吗?”金幼春道:“岂能没见着?因为他见我去了,十分高兴,摆上棋子,和我下了两盘棋。他的棋法,实在高妙,我勉强地对付,失了四个子。他说,很好,你居然可以当一面旗鼓,我又多一个棋友了。他是知道我会作诗的,就要我作几首诗。我以他院子里的竹子为题,作了四首七律,给他看。他马上拿出宣纸来,叫我誊上,他的意思是要糊裱起来呢。这样一闹,我就不便提起差事,免得他说我为人太俗,大煞风景。”贝叶和尚听说,也忘记了和尚身份,将手一拍道:“对!做官要这个样子。不是我当面恭维金老爷的话,您现在已经是单总理的诗友棋伴,这要去得勤一点儿,不难做上一个门客。将来只要他一上台,何愁不做大官。”金幼春见他如此说,当真就像做了门客一样,也是禁不住要笑。自这天起,金幼春住在这庙里,茶是茶,饭是饭,方便许多。他把单春林送他的钱,分了六十块钱,在贝叶和尚那里,算是饭钱,越发喜欢得贝叶无可无不可。又过了两天,金幼春去访问了一回邱观海,微微露出请他在单春林面前吹嘘的意思。邱观海知道单春林并不讨厌他,这个人情落得做的,也就一口答应。有一天下小雨,单春林要打小牌解闷,便打电话把邱观海叫了去,打五百块一底的麻雀。同席的还有一个郑次长,一个彭督办,都是常陪单总理打小牌的角色。在政治上是嫡系人物中的嫡系人物。

原来单春林有几种嗜好,除了下棋、看佛书、抽鸦片之外,就是打小麻雀牌。这种小麻雀牌,若不是有特别的重大事情,每晚九点钟以后,照例八圈。牌也不大,由二百块一底起,到五百块一底止。不过他有一个脾气,喜欢贪翻数。手上十三张牌,若有七张是筒子,马上就做筒子一色。其余的六张牌,哪怕有一嵌有一顺,他要是决计做一色,都能够把它拆了。有人常说,他这种牌品,足代表他的政治主张,而且他做一色的时候,总是勉强的多,自然不容易和。其初往往因此,把手气闭住,八圈牌大输特输。这一输,他必定说,再不打牌了。总是不和,气人得很。他做到一个大总理,输个千把几百块钱,原是极稀松的事情。可是他打牌玩,无非取乐,要是老贪老不和,未免大大扫兴,所以他一输,就要不快活。后来和单春林打牌的几个老人,都知道他这个意思。每逢坐在他的上手,看见他做一色的时候,他要筒子就打筒子给他,要万子就打万子给他。其余两个人明知那人是睁着眼睛打牌给人和,可是谁也装糊涂,只当不知道。大概和单春林打一回牌,好是保本,不好总要输个一千儿八百的。尤其是坐单春林上手的人,设若单春林等着吃那张牌,自己手上有,不能不拆开打给他吃。这样一来,就输的时候多,和的时候少。所以他们陪总理打牌,暗地里不叫打牌,只说凑份子来了。单春林本人,哪里知道这些缘由,总以为自己的牌学高明,所以战无不克。

今天来的彭督办、郑次长,就是常来凑份子的两位。打牌之时,郑次长坐在单春林的上手,恰好开头第一牌,单春林就做索子一色。郑次长坐的地位,负有放牌的责任,不能不望单春林和牌。所以他摸了索子,不问好歹,就打出去,结果是单春林和了。邱观海笑道:“郑次长这张牌打得冒失些,应该吃包子了。”郑次长故意回头一看,说道:“哟!原来总理已有三铺牌下地了。没有话说,我包,我包。”单春林第一牌就和了个清一色,高兴得很,叫着郑次长的号道:“培之这个月总是小赢,也应该输几个才好呢。”郑次长乘着机会,就恭维两句,说道:“要说小赢就应该输,大赢该怎样呢?谁也是赢了还要想赢,不过赢不到罢了。再说旁人的钱我都赢过,唯有总理的钱,我赢不到,总理的牌,实在打得好。”单春林笑道:“哪来的话,我也不过偶然手气好而已。你是现任的次长,还怕输不成?”郑次长笑道:“次长不怕输,督办更不怕输了。”彭督办道:“我又何尝不怕输。就眼前说,要算总理不怕输。不说别的,本钱已经有了。”郑次长道:“由此类推,可知总理做事,都是先把基本培植好了,再往前进行的。我们在政治上奔走,不要问总理的政策如何,跟着总理打牌上去学,就要学不少的见识了。”单春林听了他的话,只是微笑。邱观海一看,这个时候,总理高兴,已达极点。就好在这个当儿,和金幼春说两句话,便说道:“我昨天遇见一个朋友,问我打牌不打牌?我说大概每星期有一半日打牌呢。他羡慕得很,说是有三年不知牌味了。”单春林随便问了一句道:“这是谁?”邱观海道:“就是那金幼春。”

单春林道:“你提起他,我倒想起一桩事。那一天他到这儿来,我本想和他谈两句,偏是来客很多,只说了几句闲话,他就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你见着他了吗?”邱观海道:“他特意找我去了,意思是想请总理给他设一点儿法子。”单春林回转头对彭督办道:“你那里给他挂一个名吧,这人是个寒士,很可怜的。”彭督办连忙答应,便问邱观海,这人姓什么、叫什么。邱观海告诉了他,又着实地把金幼春的文才夸奖了一番。郑次长道:“既是个有学问的人,那是很容易安插的。”邱观海道:“那么,郑次长何不也给他一个位置呢。”郑次长也不知道金幼春和单春林有什么关系,见单春林亲自荐他,一定是个新赏识的人物,他怎样不要维致?也应许了给金幼春一个位置。过了两天,两方面的公事,都已送到道泉寺来。这彭督办委的事,是个挂名的,不必划到。郑次长委的,却是第三课的帮办,是有意提拔他,好让他往上升的。金幼春反正也没有事,落得天天到部。这个课长,是一个老部员,人极谨慎,而且老于官场,对上司极为恭顺,所以总长、司长尽管调来调去,他的位置是不掉的。金幼春虽然在京多年,实行上衙门办公,这还是第一次。其初,总以为有点儿公事办办,不料这一课除了不到部的而外,还有三十多人,每天虽然有个几件公事,由课长分配几个人办了,其余的人,大半都是闲着。课长带着一部《三国演义》,在公事桌上闲看,本来就没有什么事。金幼春是个帮办,上不上,下不下,越发地不用办事,每天到部除了看报而外,不过和几个部员,闲谈而已。

这一天金幼春到部晚一点儿,在院子外面,一点儿声音没有听见。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是假期吗?一脚走进屋里,只见里面的人分作三批,一批围在东边桌子上,在那里下围棋。一部分在西边桌子上,在那里下象棋。靠北的两张桌子上,两个人对面的,对伏在桌子上,在那里睡午觉。所以这屋子里,竟一些声音没有。金幼春也不去惊动他们,把报架子上夹的报,取下来三份,自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着看。金幼春把三份报都已看完,放到报架子上去,一看下棋的还在那里下棋,睡觉的还在那里睡觉。不过北边桌上,多坐了一个人,是主事张寿山在那里抽烟卷。他看见笔架上插的笔,东倒西歪,不很整齐,一支一支地给他扶正,又把墨盒子移了移,对桌子上吹了两口风,把浮土吹去,那种样子,简直闲得没奈何。金幼春本想换两份报再看的,张寿山却和他点了一点头,脸上含着笑意,似乎想和他说话。金幼春便道:“才来?”张寿山道:“刚才有一个饭局,所以来得晚一点儿。”金幼春也坐到自己的公事桌上去。张寿山却在身上掏了一阵,掏出一盒烟卷,递了一根给金幼春。金幼春欠了一欠身子,将烟接过,便找一句话敷衍他。却道:“这个热天上午请客,不大合宜。”张寿山道:“是的,昨晚上那个饭局不错,到的客非常齐整,除了我们的课长而外,我们这第一、第二第四几位课长都到了。”说时,又一个主事李凤阁拿着烟卷过来就火,听说张寿山谈饭局,便道:“昨天我的车夫走时,有两个饭局,他好拿两份车饭钱。”张寿山道:“我们的地方不坏,是忠信堂。”李凤阁道:“我两个饭局,完全是西餐,一处是西车站食堂,一处是撷英。在西车站食堂同席的人,一大半是铁路局的。钱处长也在座,和我很谈得来。”张寿山道:“昨天晚上,我虽然只一个饭局,可是闹了大半夜,因为吃过饭之后,我们就到秦课长家里去打牌。我告诉你,你也替我可惜,我嵌红中,碰白板,一个发财单吊,被上家一副小牌和去了。我一问下家,他只要一上牌,就打发财哩。”他两人由饭局上,慢慢谈到牌经上,正要往下谈,就听见窗户外面,茶房大声嚷道:“总长到!”这三个字真比什么神符还灵,立刻那一桌下围棋的朋友就解散了。下象棋的桌上,因车马同将,正在紧要的关键上,还有个观棋的和两个下棋的在那里舍不得走。说也奇怪,半天不看见那位课长,这时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他在公事桌子抽屉里,找出两份公事,用手托着,自回总长去了。这里两盘棋局的人,当时又议论起来,说哪一着走得不好,哪一着走得好,悄悄地又有两三个人集合一处,再下那盘围棋。约莫有半小时,那位课长回来了,一脸都是笑容。张寿山正坐在他旁边,课长便笑着说道:“寿山,我常对你们说,办事总不要多拿主意,跟着总长意思办,没有个办不好的。你想,他的主意不好,就能做总长吗?”

大家听了课长的话,猜着一定是公事办得好,总长夸奖他。就有一个小办事员对课长问道:“是,这话极有道理,课长也能给我们举一个例出来吗?”课长道:“怎么无例可举?比如刚才我去见总长,吴司长也在那里,总长对吴司长说,北京到苏州这一条汽车道,是哪个公司呈请修的?资本多少?查一查呈覆上来,我有用处。吴司长说,北京到苏州,并没有哪家公司呈请修路。总长说,你们做事太糊涂了,呈请了半个月了,你还不知道吗?吴司长碰了这个钉子,心里有些不服,只得说,让司里去查一查,不过由北京到苏州,有京浦沪宁路可通,这家公司所呈请的,没有道理,也许因此没有理会。总长说,咳!那是江苏的苏州?这是京兆的苏州啊。吴司长听说更愣住了,简直回不上来。我在一边倒明白了,莫不是蓟州。这蓟字和苏字,形体很相似,大概总长认错了。不过当面说总长认别字,这又是犯忌讳的事,我说,不错,京兆有个苏州。不过那是从前的事。自从改革以来,因为要和南苏州有个分别,把直隶州改为县,苏的禾字边,改为立刀,名为蓟县了。其实普通一般人,还是叫作苏州呢。总长听了这话,也恍然大悟,着实夸奖了我几句。后来吴司长回完公事,总长留住我说了许多话,还问我有家眷在北京没有,薪水够用吗?诸位,你想,那时一定要说是蓟县,不是苏州,岂非给总长下不去,总长哪里又肯留住我谈话?”大家听了这一番话,方始恍然。金幼春听说,也就闻所未闻,心想官场的事,也真不宜往外宣布。就像这桩事说了出去,不但好笑,人家也未必肯信呢。课长说完了话,依旧坐着看三国演义。金幼春坐着很无聊,见那边的围棋,下得正热闹,也站在人后面,背着手看下棋。

这个时候,日子正长,只顾看下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只觉天还大亮,总是下午而已。那几个下棋的,下了一盘,又一盘,后来有一个人听到壁上的钟响,已经是六点了。回头一看,课长走了,其余的同事也走了,衙门里静悄悄的。金幼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他们早下衙门了,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大家下棋,原是消磨工夫,既然到了散值的时候,自然坐不住了,说一声“走”,一窝蜂似的散开。金幼春因为回去,也是没事,便雇了一辆车,坐到中央公园来。这些时,他常到公园里走走,慢慢地会到许多老朋友,所以交际差不多恢复原状。况且有些朋友又知道他得了单春林的帮助,有了差事,决计是不会借钱或者托找事的,也就不回避了。他一个人上公园,尽可以在里面会到朋友,不会感到寂寞。这天到了公园,一直径往春明馆来。自己在树下行步慢慢走去,忽然迎面一个人叫了一声“幼春”,不容分说,伸出手来,便和他握手。金幼春抬头一看,是一个大白胖子,摇着一柄大白纸折扇,摇摇晃晃地站着。他嘻嘻地一笑,一双肉眼,只成了一条缝。金幼春这时却愣住了,记不起他是谁。但是看他的面孔,又像很熟,也只得随着他握手。那人说:“久违久违。”金幼春说不出别的来,只好说:“久违久违。”那人笑道:“节庵这一晌见面吗?”金幼春随口答应道:“不很常见。”那人又道:“宇尘呢,大概常见吧?”金幼春听见他说起包宇尘,才想起来,他是包宇尘手下一个跑小路的,在国会里头当了一名课员,仗着议员熟人多,在外面也以政客自负,凑和着四五个朋友,办了个《宪治周刊》,兼算新闻界一分子。他姓秦,号连璧,和金幼春原有一面之缘。这时金幼春才说道:“我的记性太坏,几乎不认得。秦先生怎样忙法?”秦连璧道:“穷忙而已。现在我倒是有点儿计划,由宇尘出面,要把我那个周刊,扩充作一个大报,很想金先生替我们帮点儿忙,以光篇幅,不知道能够不能够?”金幼春道:“你老哥办报,一定效劳。”秦连璧拿着手上的扇子,往东一指,说道:“宇尘在来今雨轩等我,我要去和他说话。因为在他一处,还有一个萧院长,宇尘要介绍我和他谈谈呢。过两天我再到贵寓奉看吧。”说着拱手一揖,向东而去。

其实,秦连璧径自出了大门,回他那个宪治周刊社。这宪治周刊社,设在一个会馆里,东边三间厢房,秦连璧住了一间,余下两间,便是社址,请了会馆里同住的一个同乡,包办编辑发行等事。他挂着一个社长的名字,倒不很问事。不过这周刊每出一期,秦连璧要作一篇社论,这一篇社论也归编辑代庖,社论的题目底下,却署着“秦连璧著”四个字。这日回来,他的那位编辑周天松,正在伏案沉思,临窗撰稿。秦连璧便问道:“天松,文章成功了吗?给我看看。”周松道:“还只成功一半呢。”秦连璧伸头一看那稿子,是个“也哉”两字落脚,便问道:“我出去的时候,不是已经作到这地方了吗?”周天松道:“因为来了客,谈了半天,所以没有作下去。”秦连璧听说,心里就很不以为然,脸色马上变起来。说道:“办公的时间,最好总不要见客。现在北京城里,生活艰难,莫说十五块钱的事,就是五块钱的事,也不容易找。”周天松碰了社长这样一个大钉子,不敢说什么,红着脸,伏在桌上去,依旧搜索枯肠,去作那篇社论。

秦连璧一天到晚,是要在外面跑的,回到社里来,那倒是点个卯而已。这时他偶然一看日历,正是星期三。他忽然一想,糟了,这个礼拜,又过了一半了,所欠印刷局的钱,约好了这一礼拜之内,如数归还的,现在丝毫还没有预备,如何是好。说不得了,还是到包宇尘那里去撞撞木钟,或者一撞便响,也未可知。这样一想,坐着车子,马上就到包宇尘家里来。这个地方,他是常来的,也就成了家里一样,直进直出,一直走到包宇尘办事抽烟的那间屋子,隔着门帘,先咳嗽了一声。包宇尘正在屋里坐着,听见咳嗽,便问道:“连璧吗?进来坐。”秦连璧一面答应,一面走了进去。包宇尘靠着沙发椅抽烟卷,一见他,皱眉道:“你怎样两天没到院?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北京这个地方,哪里去找,你倒把它不当事做。”秦连璧走来就碰了一个钉子,脸上倒有些不好意思的。

秦连璧到这里来,原是意在筹款,当然要在包宇尘欢喜之时才可以说。现在包宇尘既然怪他不到衙门,再要说要钱,恐怕是加倍地不讨好。只得将筹款之话丢开。说了一些吃喝游逛的问题。包宇尘被他谈得慢慢地有些兴趣了,笑道:“今天晚上有工夫没有,请你听戏。”秦连璧原来没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吃喝游逛的,而且想活动,陪着高一筹的人物开心,正也是应尽的义务,连忙说道:“有工夫,有工夫。上哪一家戏馆子?”包宇尘道:“是明明家。”秦连璧道:“不错,今天是小玉枝在明明戏院,演她的新编好戏,《还珠计》。”包宇尘笑道:“今天我原没有工夫去看戏,无奈李玉泉包了两排座,到处拉人捧角,让我与他找几个人,我正找不着呢。你的嗓子大,能够叫好,你去听白戏,他一定是欢迎的。”秦连璧道:“哦!是李总办请客,我一定可以去。不过我向来没有和李总办见过面,冒冒失失的,怎样入座?”包宇尘道:“他买了两排座在那儿,共有五六十个位子,只怕坐不满,谁去坐,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你只管去坐。”秦连璧道:“明明戏院,不是买票入座的吗?”包宇尘道:“你太仔细了。你在门口,只要说一声‘李总办定的座’,茶房自会引了进去。上个礼拜六我曾去了一次,李玉泉自己,坐在楼上包厢里,楼下池座上两排客,都是他请的朋友,大概十分之九,是他不认识的。他看见两排座满了,他就欢喜。你和他有交情没交情,丝毫没有关系。”秦连璧道:“要人看白戏,那还不容易,莫说两排,二十排也有人坐啊。”包宇尘道:“既然是他请的客,当然要是体面一些的人,才可以进去。否则他手下有的是佣人,说一声‘叫他们听戏’,还不去吗?因为如此,所以给他介绍人去听戏,总得考虑。”秦连璧听了这话,分明是包宇尘说他是体面人,喜欢得满心搔不着痒处。

包宇尘又问了一句道:“你去不去,要是去的话,真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我介绍来的得了。这也总可放心吧。”秦连璧道:“我一定去的,包先生去不去?”包宇尘道:“他在楼上还包了三个厢呢,我要去,也坐在楼上,不会和你在一处。”秦连璧道:“什么,楼上还包有三个厢,他这捧一天角,要花多少钱?”包宇尘道:“多少钱呢,也不过二三百元。他们每天花个二三百元寻开心,那还算什么?”秦连璧笑道:“一个戏园子里只要有四五个这样的看客,那就不卖零票,也不蚀本了。我也不多想,只要李总办每月少看一次戏,把戏价钱赏给我办周刊,我就得其所哉了。”包宇尘道:“你这儿捐刊资,那儿也捐刊资,难道那样一张周刊,还办不出去。”秦连璧得着这样一个说话的机会,认为稍纵即逝,哪肯放过,连忙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我不是为我们这一派争一口气,我早就关门了。不说别的,现在单是印刷费,就欠两个多月,这三天之内,不交钱,印刷局就要不印了。”包宇尘道:“咳!你早又不说。昨天鲍凌云和几个人在九州日报社打牌,抽了八百块钱的头,就交给他报馆里,作为本月的津贴了。听说以后按月都是一场牌,虽然数目没准,千把块钱上下的头钱,那是不成问题的。你若是早对我了,我也请他们替你抽一场头,那么,你那个周刊足够一年支持的了。”秦连璧听说,羡慕得了不得,站起来对包宇尘恭恭敬敬作了几个揖,说道:“有这样的好事,只要包先生替我凑成一局,我就死也瞑目了。”包宇尘道:“既然如此,等我碰着机会再和你说吧。”说时,包宇尘在身上抽出烟盒子,取了一根烟卷在盒子盖上顿了几顿,眼睛四面照顾,正想找一根取灯。秦连璧看见,面前桌上正放一盒火柴,连忙擦了一根,伸过来,要替包宇尘点上烟卷。包宇尘不便拒绝,只好笑着欠了一欠身子,与火相就。趁这个机会,秦连璧又央告包宇尘,要他先通融数十元把印刷费先搪塞过去。包宇尘有些不过意,便答应了给他三十元,明天来拿。

秦连璧听说有了钱,快活极了,又和包宇尘作了几个揖。谈了一会儿,天气快黑,秦连璧匆匆地赶回会馆里去吃晚饭,以便吃完饭,好去看戏。到了会馆里,秦连璧一路叫着“长班”嚷了进去。长班不知道有什么紧急问题,连忙跑了过来,问有什么事。秦连璧道:“晚饭得了没有?先开我的。”长班道:“饭是熟了,菜还没有下锅,总得等一会儿呢。”秦连璧道:“你们这不是成心捣乱!今天晚上,公捐局的李总办请我听戏,有好几个议员陪着。这都是些体面的人,约好了时间去,我们岂能失信?”长班不敢说什么,自去了。会馆里的人,看见他大喊大嚷,都从房间跑出来看。秦连璧便对大家说道:“这长班真是捣乱,今天公捐局的李总办请我听戏,我等着吃了晚饭去,偏是今天的饭要迟些,你说可恶不可恶?”大家是常听秦连璧这种言语的,彼此一笑,也就算了。秦连璧催着长班开了晚饭,匆匆吃过,身上藏了一盒自己的名片,就到明明戏院来。果然与包宇尘说的情形不错,在门口只说一声“李总办定的座”,茶房便很客气地引他进场听戏。秦连璧所坐的地方,正是前二排,已经坐了一大半人了。秦连璧倒不注意戏台上的什么戏,只是抬起头来张望,楼上那个包厢,哪是李总办定的。无如时间还早,包厢里还不曾有什么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人,歪着身子,摇摆着脑袋,听戏正听得入神,那身子未免尽管向这边挤过来。秦连璧自己是个大胖子,一个坐一张椅子,还嫌不够呢,哪里还能受挤,就站起来要让开他。那人有些知觉了,马上掉过脸来,向秦连璧说了一声“劳驾”。秦连璧看那人虽然衣服不甚漂亮,长衫的纽扣上,可悬着一块徽章,当然是一位在衙门里办事的人,也就很客气地说了一声“不要紧”。随手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人。那人双手捧住,对着眼睛看了看,便说道:“原来是秦先生,我们所住,相隔不远。”

秦连璧便问道:“贵寓住在哪里?”那人也在身上拿出张名片,交给秦连璧。他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五省赈灾会会计股副干事,金类改良会办事员,前代理江西贵池知事,下面还有几行官衔,大概差不多,名字却是王佐才。秦连璧道:“原来王先生在赈灾会,我们果然相距不远。听说贵会的副会长唐雁老,借了一笔赈灾款子,钱很不少,另外还听说要举办以工代赈,这都是可以沾润的地方,老哥的机会很好。”王佐才道:“唐雁老人是很公正的,赈款里的钱恐怕是不能移动的。不过这一次事情办下来,唐雁老一定要组阁。那个时候,在他手下办事的人,多少可以活动活动。所以外省有两个县缺可以想法子,兄弟都懒去活动了。”秦连璧道:“诚然,外省事情,总嫌短局,而且没有大发展,不如在北京好。就如兄弟,现在国会里,虽然收入不多,将来有一个熟议员入阁,就也可以跟着爬起来,岂不甚好?”两个人都是健谈的朋友,这一接近,水乳相投,就大谈特谈起来。戏台上唱了什么戏,他们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等到台上演武戏,一阵大锣大鼓,震得耳鼓欲聋,才把两个人的话把打断。秦连璧一看,这两排座位,都已满了,拿出身上那盒名片,便照着座位散去。他见一个人,先笑着一点头,然后就双手举着一张名片,递给那人。人家莫明其妙,以为他是什么公司的职员,来散传单了,都很随便地将名片收下。等到接过来一看,却是《宪治周刊》的社长,众议院的一等课员,这才知道拿出名片是拜客的,也就有些人同覆他一张名片。至于他什么用意,都不很明了,及至翻阅名片后面,上面印有几行字是:

《宪治周刊》,秦君所编,议论公正,不党不偏。议会喉舌,宪治先鞭,快来订阅,月一毛钱。破天荒事,物美价廉。

大家就猜想他的意思,或者在此。秦连璧将两排座客送遍,抬头一看楼上,包宇尘正坐在第二个包厢里。和包宇尘同座的,有一位五十来岁的人,其面团团,谈笑自若,秦连璧一想,这莫非就是李总办。私自问了一个座客,果然不错。

他进取心思,很是富有,马上戴着帽子,就绕道上楼。走到包厢后壁,先咳嗽了两声,牵了一牵衣裳,然后走进包厢去,叫了一声:“包先生。”包宇尘回头一看,见是他来了,早已明白他的用意,犯了老毛病,要见阔人。他已进来了,阻之不及,只得点了一个头。秦连璧笑着说道:“我特意来见见李总办,请包先生介绍介绍。”那李总办见有人走进包厢,也就回头一看。趁这个机会,秦连璧从从容容,已经是弯腰一鞠躬。李总办先还不知道是谁,见他鞠躬,便站起身来。秦连璧鞠躬之后,马上呈上一张名片,李总办一看,原来是这样一个小角儿,不由得要笑出来。秦连璧看见李总办有笑容,越发欢喜,便说道:“连璧特意过来叩谢总办的招待,日后再到公馆里去请安。”李总办见他这样恭敬,也不能怎样怪他冒昧,便请道:“这里挤窄,请到楼下去听戏,不必客气。”秦连璧答应了几个“是”,又一鞠躬,然后下楼来,到了原座位,便问王佐才道:“我刚才到楼上去,你看见了我吗?”王佐才道:“我一心看戏去了,倒是没有留意。”秦连璧道:“我刚才正想到食堂里去喝一杯咖啡,恰好李总办也在那里,一定要我到包厢里去坐。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去坐了一会儿,其实包厢里听戏,哪有这前几排看得逼真。所以我坐了一会儿,又下楼来了,不信你问隔座这位先生,我在包厢看见他,他也曾看见我。”说着,和王佐才并坐的人,笑着一点头。王佐才看他这样说,倒是深信不疑,便道:“我们和李总办没有交情,包厢是不便去。若是我们唐督办唐雁老来了,那么,我们一定是要坐包厢的。”说到这里,后面有人说道:“劳驾!前面那两位先生,别谈话了,戏台上唱得正吃劲儿的时候,我们一句没听见。”这几句话说出来,引得四围看客的视线,都射在他们身上。王佐才、秦连璧涨得满脸通红,这才止住谈话。

过了一会儿,李总办捧的那个旦角小玉枝,已经出台。同座的人,不约而同,就是一阵鼓掌。秦连璧做事向来不肯落后,别人鼓掌,他固然是鼓掌,别人不鼓掌,他也鼓掌。噼一声,啪一声,十分刺耳。在座的人,谁也生出一分厌恶他的心。可是在秦连璧本人,他心里又有他的想头。他想小玉枝既是李总办捧的戏子,一定和李总办十分认识,若是捧她捧得和她认识了,将来请她在李总办那里荐一个事情,岂不是如响斯应?从今天起,遇着小玉枝唱戏,我必来捧,一面我在李总办那方面,多加些殷情,双方一用功夫,这事就容易了。我看见许多朋友,正正当当地运动差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点儿也不生效,只要花天酒地的地方,稍微沾上一点儿边,马上就可以阔起来,实在是终南捷径。大概你所要运动的人,他爱赌,你往赌场上跑;他爱逛,你往胡同里跑,总有一日可以发生关系。发生关系之后,找事自然不难了。他心里横搁着这样一个计划,所以对于台上的小玉枝,一举一动,都极力地捧。那包厢里的李总办,看见楼底下有这样一个人,鼓掌鼓得最勤,有些吵人,便低头仔细一看,到底是谁?那秦连璧手上虽然鼓掌,眼睛原是望着包厢里的。李总办往下一看,他知道是自己鼓掌引出来的,得意之极。李总办看见就是刚才到包厢里来行礼的那人,知道是一个狗子,不由得微笑。秦连璧看见李总办微笑,又以为他是打招呼呢,连忙站了起来,对着包厢里含笑一鞠躬。

他这一行礼,不要紧,引得满场人,哄堂大笑起来,大家的眼光都射在他一人身上。在秦连璧行礼之初,无非是根据自己谦恭的习惯,见了大人物,就应该如此的。这时大家注意他,才觉得有些难为情,只好搭讪着痴望台上的戏。大家笑过了后,而身前身后许多人的讥笑,还仿佛可以听见。他虽装着痴聋,总有些不安适,戏没有完场,他就走了。但是看戏的人,虽然都讥笑他,和他表同情的,也未尝没有人。和他同座的那个王佐才,就赞成他。他以为混差事的人,以下见上,当然行礼,难道这还是躲避人的事情吗?他不但私人不服气,回到赈灾会之后,他还把这话告诉李逢吉,说道:“李先生,我要请你评一评这理,究竟谁是谁非?”李逢吉并不知道王佐才的命意,笑道:“这秦先生行礼,固然是客气,可是太过火了。”王佐才道:“不然,逢吉翁,你我设身处地一想,设若唐雁老也在包厢里听戏,我们要是在楼下看见,能不能置之不理?”李逢吉不愿和他为这无味的事争执,便引别的话,将这事引开。因问王佐才道:“前几天我们为赈灾调查员役,领的火车免票,现在发下来了没有?这事是你一手办的,不是有人催着要免票,我把这事都忘了。”王佐才听完,用手摸了摸耳朵,又搔了一搔鬓发。嘴里吸了一口气,然后笑道:“这这这事求李先生替我守点儿秘密,我借了两张给朋友去了,他们都是到上海去的。到了上海,他们准用双挂号的信,把票子寄回来。”李逢吉道:“我们领来一次没用,就借给人使,被人知道了,很不好听。”王佐才失口道:“我实在因为穷……”说到这里,便缩住了。

李逢吉明知他是把票租给人家了,却故意笑着问道:“穷了和这票子有什么关系?”王佐才道:“实不相瞒,我这免票租出去了。每张票租五块钱,一共租十块钱用了。”李逢吉道:“这倒是个买卖,准赚钱不蚀本。”王佐才正要辩说,电话铃响,已经来了电话。李逢吉一接电话,却是唐公馆打来的,说是督办有要紧的事相商,快些过去。李逢吉挂上电话,对王佐才道:“这个时候,已经快两点钟了,叫我过去,有什么要紧的事?”王佐才道:“既是雁老打来的电话,无论有事没事,总应该去的。这个时候来电话,自然有要紧的事。”李逢吉道:“这话也难说,他们都是到了三四点钟才睡觉的。说不定烧烟烧得高兴,叫我去谈闲话。”王佐才道:“就算是谈闲话,只要是雁老叫我们,还不像呼狗一样,一叫就来吗?”李逢吉一想,这位先生的譬喻,却是如此不堪的,倒也不必和他深说了。当时便叫听差,叫起车夫,拉出自己的包车去。那车夫睡得正好,叫他来拉车,有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拉着一辆车子,七颠八倒,向唐宅拉来,口里不干不净,更是不住地咒骂。在路上拉着,故意不走好路,只是在高高低低的地方拉去,左边一颠簸,右边又一颠簸,李逢吉坐在车上,摇摆不定。拉到唐宅门口的时候,车夫将车把一丢,便停住了。李逢吉几乎由车上栽了下来。他明知半夜拉车,车夫有些不高兴,虽然故意如此,也就懒得说什么了。大门口的门洞里,原停着许多车子,就有别的车夫问道:“大哥这个时候也来了。”李逢吉的车夫就说:“怎样不来呀,拿了人家的钱吗!什么时候叫来,什么时候就得来啦。”这种双关的讽刺话,李逢吉听了,真是可气。但是转身一想,却是又有道理,也只好一个人暗笑着进去了。到了里面,只见前后电灯通亮,几个听差,还忙着伺候。看看那个情形,却异乎往日。李逢吉一看前面客厅里的人,固然是满坑落谷,再走到内客室去,只见所有唐雁老的亲信,也就来了十分之六七。李逢吉一想,就知有比较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人看到李逢吉来了,都说道:“逢吉,你这时候才来,督办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李逢吉道:“就是赈务督办的命令吗?”在座的何銮保道:“怎么你全然不知道?”李逢吉道:“事先原听了一些风声,却不料突如其来地就发表了。”何銮保道:“本来这事为外款的关系,要保守秘密。大概除了雁老而外,第二个知道的,就算是我。因为内人常常到这里和干父干母请安,所知道的事,自然比外人详细些。我呢,就是听见内人说的。今天这边得了发表的消息,内人正在这里,马上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得的消息,比别人又早。这就叫着朝里无人莫做官啦。”大家看何銮保说话时那种得意的神情,真是不可比拟。将来赈务办完,雁老接上组阁,他就是一个头等阔人,大家想着,也都十分羡慕。正说话时,帘子外面,一阵脚步声,接上咳嗽了一声,正是唐雁老的声音。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听见这种声音,不约而同地,全都静默了。门帘子一掀,唐雁老走进,大家便一齐站了起来。雁老看见李逢吉,便说道:“我至迟后天就要通电就职,那个电报,你同我拟一拟。”李逢吉道:“是,大概我们是侧重报告,不必太长。”唐雁老道:“那太老实了,我们要表示一点儿意见。”李逢吉道:“是,现在这种就职通电,只是千篇一律,说几句虚套,究竟不好。”唐雁老道:“客气话,自然也要说。”李逢吉道:“是,我们虽然是政府特设的机关,究竟有慈善性质,通电第一声,自然要不失本来面目。”唐雁老道:“这样就好,你斟酌着办吧。”唐雁老说完这话,随便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其余的人,方才陆陆续续,各人归坐到椅子上。唐雁老坐下以后,将胡子摸了一摸,微笑一笑,偏着头,正在想什么。在座的人,见雁老不开口,谁又敢先说话,所以一屋子坐了十几个人,竟没有一点儿声息,好像哑乌龟似的。

半晌,唐雁老面对着何銮保。何銮保连忙欠了一欠身子,做要站起来的样子。唐雁老说道:“我们办事的地方,已经和内务部商量好了,就把科学调查局收过来用,你明天可以去布置。我们和外交方面,恐怕是有些往来的,总要另设一个客厅,作为接待外宾的地方。”何銮保答应几个“是”。唐雁老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张纸条子,交给李逢吉。李逢吉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文书课、庶务课等等,一列十几个名目。唐雁老道:“这督办公署,我就打算这样组织。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李逢吉站起来笑道:“这样很完备。”唐雁老回转脸去,便问道:“我想在这里面,加一个宣传课,大家以为如何?”他的脸正对着在座的曹伯仁。曹伯仁不料得了这样一个机会,连忙站起来道:“是的,现在厉行宣传政策,讲究把自家的好处,尽量地说出去,让大家知道。我们是国立慈善机关,越应该要中外知道我们这种盛举。”唐雁老将胡子又摸了一摸,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一课有独立的必要吗?”曹伯仁道:“有独立的必要。必定这样办,然后宣传的人,才能尽力地去宣传。”唐雁老道:“我的意思,觉得这样有些矫枉过正,不如就把它附设在文书课里。”曹伯仁道:“从统一事权上着想,督办这种办法最对。只要能宣传得法,不另设一课,也无大碍。不过人家或者要疑督办替国家打算盘。”说着笑了一笑。这种话,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唐雁老听了,很是入耳。笑着说道:“国家穷到这个样子,开源固然是极要紧的事,同时也不能不顾到节流。替国家打算盘,我向来有这种意见。可是一部分人的不满意,我也知道。所以自古以来,忠而见谤的清官,不知道有多少,这个缘故就是由于太替国家打算盘。你刚才所说的话,极对。”曹伯仁在众人的面前,戴了这一顶高帽子,这种的痛快,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不住地用眼光,看着众人,表示自己得着督办的信任。唐雁老在一阵喜欢的时候,就很器重曹伯仁,说道:“这宣传的事,伯仁你去办一办吧。文书课的事我打算交给逢吉,你就和他商量办法得了。”曹伯仁听说,微微一鞠躬,说道:“是,谢谢督办。”

唐雁老吩咐一遍,自向外面去招待来宾。这内客室里,当时又议论鼎沸起来。那曹伯仁因为自己办的事,合并在李逢吉主持的文书课里,以后要受李逢吉一层指挥,马上和他表示殷勤起来,说道:“和李先生一块共事,我是最愿意的,有不到的地方,以后都望逢吉兄指教指教。”李逢吉道:“不要客气。兄弟有不到的地方,也要曹仁兄指教。”曹伯仁笑道:“岂敢。”然后又低低说一句话道:“请到这边来,我有一句话说。”说毕,他先起身,走到隔壁电话屋子里去。李逢吉见他这个样子,以为有什么机密大事,也就跟了过来。曹伯仁见他进来,当时就连作三个揖,笑着说道:“以后的事,都要仰仗一二。”李逢吉道:“你太客气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家彼此帮忙。”曹伯仁道:“我是阅历毫无,雁老的关系又浅,凑合着效劳而已。这宣传股大概要多用几个人的。李先生有什么人没有,请介绍几个。”李逢吉道:“我也没有什么人,这一层听雁老的吩咐吧。”曹伯仁道:“这一层是要这样办。”说着笑了一笑,又道:“明天午间没事吗?”李逢吉道:“没什么事。”曹伯仁道:“那么就是明天中午,请到玉华楼叙叙。”李逢吉一想,好快的交际手段,事情刚有点儿眉目,马上就请起客来。说道:“我们都是至好的朋友,老哥还客气什么?”曹伯仁道:“并无外人,除老哥而外,还有何銮保,再约一两个熟人就成了。”李逢吉道:“既然都是熟人,更好说了。有什么事商量,何銮翁家里,就极便当。再不然就是兄弟那边会里,也很好,何必一定要老哥破费。”曹伯仁道:“老哥和何銮翁,我久已是钦佩的了,早想约着叙叙,总没有机会。这会儿一定是要奉请的,万望不要客气。”李逢吉见他意出至诚,也未便坚决推却,只得答应准到。说完,复到外面内客室里来。曹伯仁就走到何銮保面前,和何銮保做亲密的谈话。约有三十分钟,唐雁老又进来了。在座的人,自然又都站起来。何銮保便笑道:“督办今天晚上太累了。外面要应酬客,里面要吩咐我们做事。”说着回头对曹伯仁道:“他老人家好精神。”曹伯仁道:“可不是?而今替国家办事的人,才高德重,那还不算奇,最难得是精神康健。”

他们说话,声音放低了些,好像是私议,其实唐雁老就在面前,字字听得清楚,不由得笑了一笑。他的眼睛,对在座的人,一一看了一遍,然后看到一位叫高星照的,便问道:“星照,常常听见人说,你的英、日文很好。英语我听你说过几次,还算流利,日语怎样?能够随便和东洋人说话吗?”高星照道:“星照原是在日留学的,日本话倒是说惯了的。”唐雁老笑道:“日本留学生,就会说日语吗?不会说日本话的日本留学生,多着呢。”在座倒有两个日本留学生,暗地里捏着一把汗,生怕唐雁老要说出来。幸而这时他不是说留日学生的问题,这句话说过去,他就不提了。因此对高星照道:“你既然英语、日语都很好,我派你到会计课。”大家听了这话,都很奇怪。会计课的人,为什么要懂外国文?高星照听说,连忙对唐雁老一鞠躬,说道:“谢谢督办!”唐雁老道:“逢吉呢,笔札是很好的。外国文那是像我一样,文书课里,对外的稿件,你和逢吉合办吧。”高星照连称几个“是的”,又和李逢吉虚谦了两句。唐雁老坐下,和大家谈了几句,不觉打了一个呵欠,便将身上的瑞士表掏出来看了一看。说道:“呵哟,已经四点多钟了。我要去烧两口,你们大家可以回去吧,明天早一点儿来。”说着,起身自走了。曹伯仁抢先就和高星照说道:“高先生有的忙了,这叫能者多劳啦。”高屋照道:“督办这样吩咐的,就是办不过来,也只好勉强吧。”曹伯仁低声说道:“刚才我正要找你说话,恰好督办来了。明天上午我请何銮兄一个,李逢兄一个,你老兄一个,在玉华楼一块儿叙叙。”他两人另外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原已离开了众人,所以曹伯仁请客,别人并不知道。高星照见他这样鬼鬼祟祟的,不知有什么事商量。而且所请的何、李二位,又是唐雁老手下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当然答应奉陪。这个时候,日长夜短,只听院子里树上,一阵鸟声,大家回头一看,窗子纸上已经发白了。大家说一声“天亮了”,这才各自回家。

李逢吉回到家里,天已大亮。本想不睡觉,接上办事,无奈神志昏昏。只是坐不住,和衣倒在床上,只一闭眼,便睡着了。因为临走之时,唐雁老曾吩咐过,今天要早些过去,大概还有事商量,所以他心里总不肯坦然地睡去,睡在正熟的时候,好好的自己惊醒自己。起来一看,红日满窗,心想不好,大概已过了正午了。及至一看壁上的挂钟,还只十点钟,自己也奇怪起来,今日何以这样容易惊醒,难道瞌睡也怕上司,听了吩咐,不敢不预先醒过来吗?揉了一揉眼睛,拖着鞋子起来,便叫听差打洗脸水。人没有睡足,精神总是衰败的,李逢吉拿着两份报,躺在沙发椅子上看。王佐才在院子里一眼看见,一路作揖嚷了进来,说道:“恭喜恭喜!”李逢吉脱了鞋子,一时不容易起来,口里只可说“呵呵”。王佐才抢上前一步,将李逢吉按住,说道:“李先生,你还和兄弟客气吗?”李逢吉道:“我倒不客气,是你和我客气呢。请问你,我有什么事可喜?”王佐才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呢,这一早上都传遍了。雁老的督办公署里,分作九课,第一课就派的是李先生,还不是可喜的事情吗?无论如何,念在兄弟和先生共事稍久,李先生一定要携带携带。”说着便喊听差进来,问道:“怎么还没有给李老爷沏茶?”听差道:“等水开呢。”王佐才道:“我今天早上新买了一两龙井茶叶,你给我抓上一壶叶子,给李老爷沏上。”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几十个铜子来,交给听差道:“买一包烟卷来。”听差接了钱,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工夫,听差沏上了茶,烟卷也买来了。王佐才斟了一杯茶,递给李逢吉,李逢吉将报扔开,坐起来接着茶杯道:“劳驾劳驾。”王佐才趁此机会,把那盒买来的烟卷,原封未动,也递给李逢吉,说道:“请抽烟。”李逢吉见他又是茶,又是烟,双管齐下地恭维起来,反觉十分不安。笑道:“正在说不客气呢,你还是这样客气。”王佐才道:“今天我就应该请李先生吃小馆子,喝两杯酒庆贺庆贺。现在我的力量办不到,只好心敬而已。”

李逢吉以为王佐才是天天见面的人,格外恭维,施之者不要紧,受之者却是很难为情。心想不如痛快对他说,给他帮忙,免得他一味地殷勤,便道:“我们原不是外人,要有机会,当然从自己的人帮助起。”王佐才道:“是的,我就常常对人说,老哥极肯给朋友帮忙。”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问道:“李先生,你看我能做什么事?”李逢吉笑道:“你老哥才干,在我之上,若在文书课里,却也合宜。”王佐才道:“我把什么比李先生,若是李先生愿携带携带,在李先生面前听指挥,那是最荣幸的事了。”说着便给李逢吉作了两个揖,又道:“李先生真是我的知己,说得一点儿不错。这就一言为定,恳求李先生,就把兄弟安插在文书课里吧。一来是李先生主持的部下,说发表就发表;二来也可以在李先生面前,多多讨教。”李逢吉道:“你老哥事,就不说,我也放在心里,老哥尽管放心。”王佐才道:“李先生怎样如此称呼?将来李先生是课长,兄弟就是属员,要直呼其名才好,至多至多,叫一声老贱号,就看得起了。再说就以年岁而论,李先生也比我年高些,所以这样颠倒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李逢吉道:“若论年纪呢,痴长几岁,却也是事实。至于什么课长属员的话切不要再说;别人听见,岂不是笑话?”王佐才道:“既然如此,我要高攀一点儿,想和李先生,换一份帖子,以后定起名分来,弟事李先生有不到的地方,尽可以指教,不必客气。”李逢吉听到他说要换帖,心里实在有些不高兴。不过天天在一处周旋的人,拒绝他的要求,又不过意,只得笑着说道:“这样一来,我岂不占了便宜?”王佐才道:“哪里话,我要是有李大哥这样一个胞兄,我的知识阅历,也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哩。”说时,听差正进来做事,王佐才便告诉听差道:“你知道吗?李老爷现在是督办公署里的文书课长。”听差道:“是的,早上不是王先生已经说过了吗?”王佐才道:“还有一桩事,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换了帖。”听差这就不好怎样答应了,只说了一个“是”字。王佐才道:“我告诉你,将来李老爷要这样一步一步往上升去,你们都有好处。现在单以我而论,就发表了一事了。以后没有客在这里,照往常称呼不要紧,若是有客在这里,和称呼李老爷一样称呼我,不许称呼王先生。”

听差心里暗笑,你也配叫老爷吗?大爷挣的钱,现在比你还多些呢。不过他心里虽这样想着,他很有些怕李逢吉,王佐才既然和李逢吉换了帖,也不能得罪他,当时也就答应几个“是”字。从此以后,王佐才也就由先生一跃而为老爷了。而且他以为和李逢吉换了帖,这一个位置,决计是不成问题的,当时对着李逢吉,大哥长,大哥短,就叫了个不亦乐乎。李逢吉都被他叫得有些不耐烦。恰好曹伯仁履行玉华楼请客之约,已经打了电话来催请,李逢吉借了这个机会,连忙就避了出来。到了玉华楼,曹伯仁和高星照已经先到了。曹伯仁早就半玩笑半认真,老远一拱手道:“李课长到了,请坐请坐。”李逢吉道:“何銮翁还没有来?”曹伯仁道:“刚才打电话到他公馆里去催请,他们听差说,还没有起来,一会儿工夫也就到了。”李逢吉笑道:“我们自己朋友请吃饭,他是不大留心的。快来?也许还没有起身呢,让我来亲自打个电话吧。”说着,李逢吉自去打电话。那边听差回话,依旧说没有起来。李逢吉道:“你去告诉你们老爷,我姓李,亲自打电话请他,请他问句话。”听差听那口音,像是很严重,便道:“请你等一等。”便到上房去回话。听差隔着窗户喊道:“太太,那玉华楼又来催请。”何銮保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听见了,骂道:“浑蛋,一次二次来吵什么?”何太太已经起来了,在一边道:“你不是说督办让今天早些去吗?现在十二点多钟,也该起来了。是谁请客?”何銮保道:“一个姓曹的新同事,谁要吃他的饭,讨厌!”听差隔着窗户又说道:“不是姓曹的,是姓李,现在亲自打了电话来,还没有挂上呢。”何銮保连忙爬起来,说道:“是了,听见曹伯仁说,还请了李逢吉,他都到了,我不能不去。”便对听差道:“你就说,知道了,我立刻就来。”便一面穿衣服,一面下床。何太太道:“你说不去,怎样又起来?”何銮保道:“这李逢吉以办事殷勤,得你干老子的信任,回头他要对老头子说,我好睡不赴饭局,瞧不起朋友,又要碰钉子了。”

何太太笑道:“靠着我这个干小姐,你还怕外人吗?”何銮保道:“不是那样说。雁老虽然相信我们,可也相信别人,都是雁老相信的人,彼此互相攻讦起来,总有一个失败。我们又没有二十四分的把握,怎敢说一定能占胜利呢。况且这李逢吉,又能跑,又能写,真也是个人才,我要不是你做个内应,在雁老面前,还得拍他三分呢。”何太太将一个手指头,比着嘴唇笑了一笑,说道:“这话亏你还说得出口。”何銮保一面说话,一面洗脸,只把预备的牛乳,喝了一杯,茶也没喝,就坐了汽车到玉华楼来。一进门,对曹伯仁就作揖道歉,说是有劳久候。曹伯仁自然坐了主席,高星照对着何銮保、李逢吉二人,也十分客气,挨着主人坐了。何銮保和李逢吉却是随便地坐下。一会儿酒菜来了,曹伯仁就要敬酒。他心里未免踌躇起来,心想要以在雁老那里走红而论,当然是先敬何銮保的酒。可以将来办起事来,李逢吉又是自己最近的一层上司,也不能把他放后。后来他想到一个轮流敬酒的法子。第一巡酒,先敬何銮保,后敬李逢吉。第二巡酒,反过来,先敬李逢吉,后敬何銮保,至于那个高星照,他不过是别一课的课长,在雁老那里,又不十分走红,只有把他放在第三名了。大家喝了一阵酒,无非谈些督办公署将来的希望。曹伯仁就说:“雁老的印堂发红,我早就知道他要出山。”何銮保却偏过脸对李逢吉道:“这还是第一步罢了,我想雁老将来一定要组阁的。听说他肚子上有三颗大黑痣,那就是大福之相。”李逢吉道:“这又是谁看见的呢?”这句话出口,自己后悔得很。心想分明知道何太太是干小姐,问出这句话来,岂不是成心打趣人家。谁知何銮保很不在意,说道:“这话是听见内人说的,内人是听见她干妈说的,大概是不会错的。”他这句话说出去不打紧,偏是隔壁屋子里,坐了一席客,当时哄堂大笑起来。李逢吉分明知道是笑何銮保,可是隔壁不答话,也无可如何。大家搭讪着谈些别的话,就含混过去了。后来李逢吉从壁缝中一张看,想道:“糟了,这里正是一桌新闻记者。这不用提,今天这两句话,要传出笑柄去了。在这里坐得越久,笑话一定出得越多,快走为是。”便对大家道:“雁老吩咐我们今天早到,我们就去吧。”曹伯仁付了酒账,四个人合坐着何銮保的汽车,便到唐宅来。他们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得通报,一直就往内客厅来。

一会儿唐雁老出见,便问何銮保道:“科学调查局,那边去了吗?”何銮保心想:“哎呀,起来得匆忙,把这事忘了。”便道:“一早起来,便到那边去了一趟。他们那边还没有人上衙门呢。”唐雁老笑道:“本来官场的事,不可过于认真。你有时做事勤快起来,也未免过犹不及。”何銮保道:“给督办做事,宁可过于勤快,不要误事。我向来就把定这个宗旨。”唐雁老笑道:“那自然是好事,不过自己吃点儿苦罢了。”说着回头一问大家,说道:“你们以为如何?”大家要恭维唐雁老,又要给何銮保帮场,自然点头称“是”。这时已是两点钟了,来的人渐渐多起来。内客厅里,两面对排着两列沙发椅子,都已坐满了。唐雁老道:“趁着你们在这里,我有一桩事,征求你们的意见。昨日进府,和总统谈起,说是这回赈款,政府虽决定借外债,但是多多益善,国内的捐款,也还照常地收。况且这几个月来,捐得也不少。捐款的人,虽然不图什么,在政府方面,总得嘉奖嘉奖,以资劝善。劝善的办法,不外两种,一种是题匾额,一种是发奖章。关于奖章一层,用什么九狮文虎自然不对,总要合于慈善的性质,那才合适。当时我就和总统说了,让我回来拟定。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标志来,你们替我拟拟看。”大家听了这个话,不知唐雁老是什么用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能作声。大凡上司和属员说话,或者征求意见,属员总要抓住上司的口风,然后发议论。现在唐雁老一点儿口风未露,大家不晓得怎样拟式样才对。与其说出来碰了钉子,不如不说,还稳当些,所以唐雁老这一问,反逼得大家鸦雀无声。究竟李逢吉的胆子大些,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对痰盂子里吐了一口痰,然后放出郑重的样子说道:“但不知道督办的意思怎样?不如请督办先说出来,给大家一个标准。”唐雁老笑道:“我原说拟不出好意思来,不然,我就不问你们了。”

李逢吉听说,又咳嗽两声,先答应一个“是”字。然后沉吟了一会儿,脸向着唐雁老说道:“那么,我们从慈善一方面着笔,督办以为如何?”唐雁老点头道:“我的意思,原是如此。”何銮保道:“人家为慈善捐款,我们总要在这一点上发挥。”曹伯仁道:“原来关于慈善事业的奖励,似乎政府也有成案可稽。”曹伯仁下面坐着一位诸葛慧先生,素有小智囊之号,当时也就接言道:“我们固然不妨援例,可是这次水灾,情形重大,赈务也不同呢。”说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了,就把脸向着李逢吉,说道:“李逢翁你看如何?”李逢吉点头,一面又掉过来,朝着唐雁老说道:“督办以为可在原例中略为变更吗?”口里说着,他心里想着,绕了一个圈子,这话还是要从你先发表。唐雁老禁不住了,说道:“我们原是要特别创出一个式样来。若是照原例略为变更,那不如干脆用原来的奖章了。”诸葛慧连忙对曹伯仁道:“我不是说了吗?这次赈务情形不同,况且我们督办出来主持赈务,遇事要耳目一新,奖章也要定出新式样。”说到这里,大家又沉默起来。唐雁老偏着头,将胡子摸了一摸,自己先点了一点头,说道:“水灾不是荒凉的景象吗?有了人赈济,就会好起来了。所以捐款的人,都有大禹那番情形,天下有溺者,如己溺之也,不如往大禹故事上去找。”满座的人听说,都道如此拟去便好,又典雅,又确切,而且极其正大。大家一片称赞声中,唐雁老摇了一摇头,说道:“慢来慢来。大禹是圣人,如何胡乱比得。这一层且不说,他是个皇帝,若把捐款的人比大禹,未免拟于不伦了。”大家互相看看,也微微地说:“可惜,只是碍于这层,实在用不得。”

唐雁老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嘉禾这种名字最好,可惜早已用过了。我想总统既叫我们拟,是看得起我们,我们何妨从本身着想,借此颂扬颂扬自己呢。”诸葛慧错会了唐雁老的意思,以为叫大家恭维他,心想,他的名字叫雁程,功着“雁程”两个字做去,一定不错。想了一会儿,欣然有得色,便道:“据我的意思,可以叫瑞雁章。奖牌上可以画一个雁。”唐雁老道:“这是什么用意呢?”诸葛慧被这一问,倒问住了,心想这要明说是根据督办的名字起的,未免拍马拍在面子上,惹人家笑话的,就随口诌道:“我是拟为方程万里的意思。得了奖牌的人,预祝他前途远大。”唐雁老也似乎悟到诸葛慧恭维自己的意思,虽不能用,他的意思不能说坏,便问道:“这个样式,好像已经有人用过了。”李逢吉随口说道:“邮政局的旗子,是用的这个样式。”唐雁老笑道:“那倒好,将来这样奖章,发给人家,个个都成了邮差了。”说着对诸葛慧又笑了一笑,把他臊得满脸通红,恨无地缝可钻。必想雁老不领会我这层恭维的意思还好,他若是领会过去了,岂不要说我成心打趣他,这便如何是好?想到这里,身上不住地出汗,额角上珍珠般大一粒一粒的,直往下流。大家看见诸葛慧先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谁也不敢胡出主意,依旧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究竟还是李逢吉聪明一点儿,照着唐雁老的意思,由“嘉禾”两个字上面,变化出一个名目来,便道:“逢吉倒有一个办法,现在办赈,是国家不祥之事,我们要用吉祥之物,以破不祥,那才对。所以我的意思,不如把奖章名为九穗章,就是一禾九穗,表示丰年的意思。再说我们的公署,移在科学调查局,那个衙门,是最穷的机关,表面十分寒酸,我们也非从富有上铺张一番不可。”

曹伯仁道:“果然的,听见人说,科学调查局的大门,风水不好,我们搬进去,似乎要改造一下。”唐雁老道:“这话当真吗?”李逢吉道:“倒是有这一种风传。那大门的对过,是一个楼的犄角,射住了衙门里。胡同两边,是两条直路,倒是来点儿财气,偏是又竖了两所木牌坊,把财气挡住了。”唐雁老道:“果然如此,我们倒要预先想个法子。”便对何銮保道:“你就到那边去,仔细看看。我想那两所木牌坊,不值什么,把它拆掉就得了。不过大门边那只楼犄角,不知道如何去破它。”诸葛慧以为说话失败了,好久没有开口。其实他对于医卜星相之学,倒略知一二,很想贡献一点儿主意,又怕说出来,再要碰钉子,那就更显得难为情,坐着未免有些踌躇,起坐不安起来。唐雁老倒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问道:“怎么样,你知道破那风水的法子吗?”诸葛慧把身子略起了一起,微微地弯着腰说道:“是的,这个倒知道一点儿。”唐雁老道:“有什么法子呢?”诸葛慧道:“据普通的法子,是在屋脊上安一面镜子,把不祥之气,照了回去;或者用一个再高的东西,竖立在大门口,把它压下。我们似乎可以在大门口,竖一个大旗杆,上面挂一面旗,风一刮旗,一把邪气就刮回去了。”唐雁老点头道:“这番很有道理,可以试办试办。”诸葛慧见唐雁老容纳他的条陈,面上立刻现出了得色。一回头对曹伯仁道:“兄弟研究堪舆之学,不是一天,张总长家里改造阳宅,李总裁家里安葬老太太,都吩咐兄弟瞧过风水。那科学调查局的风水不好,我早就知道,并且对里面一个朋友说过,希望他们留意。他们说这是迷信,总不肯听,所以薪水欠了整年,落得关门大吉。”唐雁老道:“这样说,风水是要讲究的了。”诸葛慧道:“是,总之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唐雁老道:“譬方说吧,北京最有钱,而且最安稳的地方,要算东交民巷,何以外国人不讲究风水,他们也一点儿不出事故?”诸葛慧道:“这是他们碰得好,碰在龙眠地上了。从来地理家就说,水就是财。内城的水,是走御河桥出去的,恰好经过使馆界的中心点,所以北京的钱,都被它吸收了去。”唐雁老道:“御河虽然流入东交民巷,可是还流出城去了。”诸葛慧道:“兜住财源,并不是要水流到这里不走,不过形势上要像有一个兜的样子罢了。东交民巷那一道内城,兜着御河,还不是兜得极紧吗?”唐雁老笑道:“这些话,不管靠得住靠不住,不过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两句话,例是定论。”回转头便对何銮保道:“你去办接收的时候,就这样办。”回头又对李逢吉道:“你刚才所说的九穗章,意思很好,不必改了。不过还嫌暗晦点儿,可以在上面写明‘丰年’两个字。我想我们公署门口要挂旗子,也就用这个样式。”李逢吉无甚可说,自然点头称“是”。唐雁老又道:“这接收的事,你和銮保一同去办吧,越快越好。”当时又谈了几句话,何銮保便和李逢吉同坐着一辆汽车到科学调查局来。有钱有势,自然好办事,不到半天工夫,各事均已完毕。何銮保又和李逢吉一路到家,要他画出丰年旗的样子来,马上好去办。李逢吉道:“这风水之说,我也只是附和雁老的意思,偶然谈起,若真要讲究起来,怕外人议论。一让新闻记者知道了,又要挖苦一个十足。我想我们要怕风水不好,至多把那两扇木牌坊拆去得了,何必一定要挂起这一面旗子?”何銮保道:“你是个聪明人,怎样这一点你都计算不到?唐雁老叫我们怎样办,我们就怎样办。他说葫芦是方的,我们就说是方的,只要他喜欢就得了。况且这风水的话,不灵验也罢了,若是灵验起来,要说我们反对挂旗子,所以出了事,这个责任,我们担得起吗?孔夫子说,恶居下流而讪上者。就是唐雁老这事做得不对,我们也无可说,况且很有几分道理呢。做官的人,无非奉行故事,上司叫我们做的事,分明不对,也是公事,只要交得了差,与我们什么相干?老兄台,你以为如何?”

李逢吉听了何銮保一遍话,大为首肯,说道:“这事我未尝不知道,不过这种事摆在面子上,恐怕外间要说我们过于迷信,也是大家的面子问题。”何銮保笑道:“既然是大家的面子,那更好说了。就是丢面子,也不是丢我们一两个人的面子,人家问起来,我们说是公家的意思,原是不赞成,但是拦阻不下来,也没有法子,这不就推过去了吗?”李逢吉一想,这话也有道理,当时就画了一个图样,让何銮保去制旗。同时何銮保又雇了木匠,在赈务督办公署门口的照墙边,立了一根木旗杆。到了次日,原是唐雁老就任的日子,因为查了一查宪书,接连两日,日脚都不好。第一日是个破日,当然不好。第二日,又是火星,他们办的水灾,水火不相投。直到第三日方才就事。那个时候,旗杆立起来了,旗子也挂上了,唐雁老心下坦然,走马上任。因为他相信诸葛慧的话,有什么邪气,都被这旗子刮回去了。但是这个意思,只有唐雁老一般亲信明白,其余办事人,都莫名其妙,以为对着人家的楼角,独树一根旗杆,已经可怪,而旗杆上所挂的旗丫丫义义,画着十枝稻穗,又有“丰年”两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典故。但是上司既然如此办去,总有他应办的理由,谁管他呢。这个挂旗的事,原是归号房办理。第一日挂这旗的时候,因为上头吩咐下来,等督办要来就挂上。这句话,原是不让他等督办来了以后,再挂旗的意思。偏是他误会了,以为督办要来的时候就挂,一去了就得取下。所以从此以后,只要唐雁老出了衙门,号房马上就把旗子收了。唐雁老哪天来,哪天不来,号房又不知道,无法预先挂旗。他只得变通法子,等雁老来了,才去挂旗。日子一久,满衙门的人,都得了一种暗示,就是大门口旗杆上挂了旗,督办来了。旗杆上没有旗,督办没来,竟是百不失一的一个标志。至于何以如此,大家都不知道,就是那挂旗的号房,每日奉行故事,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不料因此一面旗子,会刮起几十丈地皮,成了北京一个大笑话。要知旗子何以会刮起地皮来,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