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戴鲁恩吓昏了过去,在一旁的甘维朴也怔住了,倒是韩都统手眼快些,走上前去,连忙将戴鲁恩抱了起来。只见他双目紧闭,哼了一声。甘维朴也不磕头了,也走过去,帮着搀扶,问道:“戴年兄,怎么了?”那几个警察走上前一看,只见这三位老先生,辫子只有小指头儿粗,身上穿的,又一律是无领长袖的袍子,早就料想他们是有来历的。刚才甘维朴叫了戴鲁恩一声“年兄”,警察之中,有一个老于官场的,又知道他们还是三考出身,越发不敢小视了,便向韩都统道:“这位先生许是中了风,你们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赶快抬上车去。”甘维朴道:“有,有一辆汽车放在门口。”警察听说有汽车,看看这两位老先生也抬不到门口去,大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便将戴鲁恩抬上车去。韩都统初不回家,和甘维朴坐上汽车,送戴鲁恩到家。戴鲁恩在太庙里的时候,原是受了一点儿虚惊,而今到了家里,心里慢慢地清楚过来,就没有什么病,咳嗽了一阵,就能说话了。甘维朴、韩都统也各分别回家。

甘维朴他是一腔忠君爱国之思,决不以不肖之心视人。他一见戴鲁恩那天在太庙磕头之时,晕了过去,一定是痛社稷之邱墟,吊故君而不见,所以一阵心痛,便死了过去。这种事情,不是十分忠恳的人,怎样办得到。因此上他心里太为感动,便作了一篇《哭庙记》,情词哀痛极了。这种韵事,传到林翰林这班作诗的朋友耳朵里去了,越发是得了天字第一号的题目,你作一篇哭庙歌,我作一篇痛欲行,好不热闹。戴鲁恩因为宦囊颇富,除了和几个有钱的老朋友而外,是不大谈应酬的。起先本来也是诗社里的一分子,因为这些诗友还不脱名士气,纵情声色,拼着花钱。自己负着一个有钱的名声,遇花钱的事不能退后,他觉太吃亏了,因此就退出了诗社。

这时戴鲁恩听说他们诗社里,正在恭维自己,少不得起了一点儿好名心。也想到诗社里去走走,便叫听差和林翰林通个电话,先试一试他们的口风,若是他们请过去谈谈,自己就好借此入门。那边林翰林接了电话,便亲自和戴鲁恩说话,说道:“丁鸿儒现在要到任上去,我们今天在陶然亭和他饯行,你何妨也加入一个。”戴鲁恩一想,丁鸿儒虽然和本人没有什么大交情,可是人家做了省长,就非等闲,总要敷衍敷衍才好,便一口答应加入。到了约会的时间照例迟一个半钟头,坐车前往。到了陶然亭,果然门口停着许多马车。在这种情形下一看,就知道今天是一场盛会。戴鲁恩走到庙堂院子里,伺候的听差,就将客厅门帘掀开。戴鲁恩走了进去,只见高朋满座,见了面,一个个互相一揖。大家都说,戴鲁恩这哭庙一事,为我们遗民增色不少。戴鲁恩听说,将胡子一摸,很有得色,说道:“这也是我一时情不自禁,就发现于外。当辛亥年武汉之变,我原预备了一点儿金叶子,打算了此残生。不想事情为我两个小孩子知道了,跪在地下,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叫我不要寻短见。我就说,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损了我的名节。他们说,照理呢,你老人家尽忠报国,儿子们也只好跟着尽孝,哪有拦阻之理?不过现在下旨还政于民,是禅让的圣德,和亡国不同。况且圣上现居深宫,尚在冲龄,还靠着一般老成硕望的臣子,在里在外维持一切,岂是一死可了的事情,还请你老人家三思。我听了他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我就留着这条老命,混到现在。”大家听见戴鲁恩要尽忠而又不能尽忠的这一片理由,正和他们要说的理由一样,没有一人不点头赞叹。戴鲁恩道:“项城呢,他自然算不得虞舜。不过圣朝的让德,高比帝尧,那是的确不移的。唐代的百姓,对于唐之让舜虞,既然没有什么为国而死的,而且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可见人民对于禅让,是不能当亡国看的。我们现在不讴歌什么总统。也不必做那无益的死难,这实在合乎圣人中庸之道。而什么耻食周粟,似乎也谈不到。所以府里院里,送的什么顾问,我考量考量,却也可收。”他旁坐着个冯稻荪,正新得了一个正史馆编修,听他说到耻食周粟那句话,心里正吓了一跳。后来戴鲁恩说到顾问却也可受,这才知道他并不是当面挖苦人。

接上戴鲁恩回转头来问道:“稻荪兄,你说是不是?”冯稻荪道:“极对。现在并无什么君臣之分,我们就是出来替国家做点儿事,也不算不忠。”他这一句话,不啻和丁鸿儒说了。丁鸿儒坐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椅子,听了这话,特意走过来搭腔,说道:“稻荪兄刚才这几句话,真是肺腑之言。就以我这次出京而论,完全是看极峰的面子,和他帮帮忙,我想这并不能算是身仕两朝。”并朝着戴鲁恩道:“昨天进府,和极峰还谈到老兄呢。极峰说,老成凋谢,只剩这几个老人,很希望大家出来做点儿事,可惜老兄决计不愿出山了。要不然,马上内阁若有更动,一定要请老兄帮忙呢。”戴鲁恩本是坐着的,听了这话,便站了起来,目光注视丁鸿儒的面孔。问道:“这话真的?”口里问着,心里就恨不得长出一百张嘴来,申辩自己并没有决计不出山的意思。丁鸿儒看见戴鲁恩这样注意,说道:“怎样不真?他言下很是叹息,大有希望我劝劝老兄的意思。不过我是知道老兄的。”戴鲁恩生怕他再说自己不出山,连忙接上说道:“我的意思刚才已经说了一半,并是固执己见,不肯做官。但是我们出来,总要做一点儿事业才好。”丁鸿儒道:“我正是这样想,当时我对极峰说,只要是有事可做的位置,老兄总可以出来。老兄你看我的答复如何?”戴鲁恩情不自禁,连忙和丁鸿儒作了几个揖。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丁鸿儒道:“我看极峰真要请老兄出来,倒不妨试一试。有些老朋友说,我这回出京,有些不值,我想士各有志,他们似乎持论较苛一点儿。”戴鲁恩道:“实在他们也太迂腐了。我们只要心在皇室,出来做事,不出来做事,那有什么关系。老兄这回出来,我就十分赞成。今天特意前来饯行,也就是这点意思。”丁鸿儒道:“将来老哥真起用了,北京的事,还要拜托照应呢。”说毕,哈哈大笑。戴鲁恩本想将府方要用他的消息,盯着往下追问,恰好酒席已经摆上了,只得停住。酒席上坐着八九个人,林翰林、万大人都在内。他二人一文一武,都是喜欢作诗的。林翰林首先发起,说是今天我们送丁省长的行,班生此去,无异登仙,应该各赋一诗,以壮行色。

在座的人,谁也能凑两句律诗,听说作诗没有一个推辞的。不过各人意见不同,有主张各作一首古风的。以为这样才能铺排一番。有的说:“渭城朝雨浥轻尘、三叠阳关,为送别绝调,我们还是各作几首七绝吧。”有的说:“要谈到送别正调,还是五古。所以携手上河梁,为别诗之祖。”有的说:“不然,丁鸿翁上任,和苏武回国不同。我们只有恭贺之理,用不着凄然欲绝的河梁体。”有的说:“这话也是,那么,我们不如各作一首七律吧。”大家没有作诗,先议论了一番,端来几碗菜,摆在桌上,都凉得没有了热气。厨子走上来几回,催听差上菜。听差一看桌上的菜摆满了,哪里还能再加碗,只是说等一会儿。厨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什么主儿我也侍候过了,没有遇见这种主儿,尽瞧不吃的。”听差听了,站在一边,也觉替他们着急,看看这位老爷脸,又看看那位老爷的脸,倒是有一个听差,机灵一点儿,轻轻地问林翰林道:“这些菜都凉了,要不要热一热?”林翰林道:“热一热。”听差的意思,原想催着他们下筷子,不料更引出麻烦来,得一样一样地端了下去,交厨子再热。厨子已经是不耐烦,如今吃还没吃,还得再炒上一道,口里越发是不住地咒骂。这边桌上的诗翁,大家正在作诗,有几位腹稿已经准备好了,还离席去要了纸笔,马上誊写出来。这里要算林翰林诗才敏捷,他的诗已先得了。戴鲁恩看见他先录出稿子来,伸手就接了过来,在大襟马褂纽扣上,取下眼镜盒子,取出玳瑁眼镜从从容容地戴上,然后晃着身体摇着脑袋念道:

胜代衣冠忆旧年,

班生此去复登仙。

终推尧舜今朝是,

能识同光老辈贤。

那冯稻荪这几天新得了一个编修,对于总统的感激私忱,不可言喻。听到贤韵这一联,那样颂扬得体,禁不住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脑袋一偏,右手伸出三个指头,将桌沿一拍说道:“好诗!”马上伸手将诗夺了过去,摇着头高声念道:

终推尧舜今朝是,

能识同光老辈贤。

满座的人,看见冯稻荪念诗念得那样有味,作成了诗的,赶快拿诗给人看,没有作成诗的摇头摆脑,鼻子里哼哼不绝,大家忙着作诗看诗,把吃饭的事,倒扔在一边。好容易把一阵工夫忙完,林翰林首先扶起筷子来,吃了一筷子菜,连忙将筷子放下,皱着眉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菜冷到这种田地?”回头便对听差道:“刚才不是说拿去热一热吗?怎么还没有拿去?”听差道:“已经热过了。这是第二次冷掉的呢!”林翰林笑道:“这倒是我们作诗作忘了,还拿去热一回吧。”听差听了,哪里还敢驳回,只是拿到厨房里去了,又被厨子昏天黑地骂了一顿。听差听了,也是跟着在里面骂,那种骂声,由厨房传到院子里,这边客厅上仿佛就听见一点儿声音。林翰林听了,便提着嗓子喊道:“来呀!”这是老官场中呼唤仆人的老规矩。凡是当听差的,无论是赵大、孙二、张三、李四,这“来呀”两个字,就是他姓名的代表,只要主人叫“来呀”两个字,他就得承认。林翰林是老官僚,行的是老规矩,向来他的听差,都是跟着这个规矩走。听见“来呀”,马上答应一个“喳”字。今天他的听差,听了这“来呀”两个字,却是置若罔闻。林翰林叫了一声“来呀”,见没有动静,只得再叫第二声。谁知第二声叫出去,依然没有人答应那个“喳”字。他有些忍不住了,骂了一声:“混账东西,哪里去了?”复又接连叫了两声“来呀”,末了把听差的名字也逼出来了,叫了一声“林福”。那听差实在不能装模糊了,才答应一个“喳”字,慢吞吞地进来。

林翰林看见他进来,混账浑蛋,劈头就是一顿乱骂。林福先是垂着两只手,站得笔直,不敢作声。后来林翰林骂得多了,也忍捺不住,便对林翰林道:“不是听着喊不进来,因为厨子在厨房里骂得厉害,和他解说几句,所以这边叫,一点儿听不到。”林翰林道:“厨子骂什么,不懂规矩吗?”林福道:“他嫌酒席上的菜热了又热,说是太麻烦。”林翰林道:“胡说!叫他做酒席,菜都不能热一热。”林福用手向窗户外一指道:“请您听,这不还是在那儿骂吗?”靠近窗户的冯稻荪,他已听见两句,脸上勃然变色,说道:“叫他滚进来。”林福受了两方的夹板气,没有地方出,正要让厨子来挨几句骂,便答应着出去,把厨子叫来了。厨子一肚子怨气,也想说出几句。不料冯稻荪一见,劈头就骂了他一句“忘八蛋”。厨子看看他的样子,长袍大袖,有撇胡子,便走近一步,低声说道:“老先生,您有所不知。”冯稻荪最恨人家以先生相称,以为和算命卖卦的,一点儿没有分别。民国官场中,习用这种称呼,觉得太不成体统,便将桌子一拍,把面前两根筷子,激起来一跳,都掉在红烧海参大碗里面,溅了一桌子汤。冯稻荪喝道:“什么老先生,我在你家里教过书?混账东西,看你的样子,就是一个刁徒。”这厨子有个绰号,叫金刚钻,是个不怕硬的人,便道:“您哪,要怎样地称呼呢?”冯稻荪道:“什么东西,你还敢在这里犟嘴?”厨子道:“人吗,什么东西?”在座的这些人,看见厨子这样强横,实在不成样子,都喝道:“拖下去!”厨子道:“干吗呀!用不着这样就打,把老爷叫错了一声‘先生’,也没犯好大的罪。”这些听差不能让他再叫了,七手八脚把他拉出客厅来。这一出客厅,厨子的声音更大了,说道:“现在是中华民国,四万万同胞,谁也不比谁大,我怕什么!这一席酒,自上午十点钟来伺候起,现在三点钟了,还是走一样菜,热两回,我们今天一天,就不用干别的了。凭你到哪儿去打官事,总得讲个理。这一席酒让我们认背,我不做了。”说着走进厨房去,和两个伙计一商量,检起家伙就要走。这些听差做好做歹,把他们留下,才勉勉强强陆续做下去。那边在客厅上的来宾,真怕厨子发气一走,那真没有办法,只得又忍坐许久,等菜慢慢地上来。桌上放着的几碗菜,这时冷得哪有一丝热气。那些残汤剩水,还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大家无味已极,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些淡话。

好容易等到热菜重新上来,已够四点钟,大家才草草终席。这时,太阳西下,陶然亭靠南一带城墙,都罩在金黄色的日光里。那门外一片青芦,被风一吹,瑟瑟有声。在往日,诸大诗家看见这种暮景,总有一番赏鉴,今天扫兴极了,吃完了饭,各自登车便走。别人也还罢了,丁鸿儒是个新任的省长,遇到这样没有趣的事情,实在不高兴。好在自己正是在束装待走之际,饯行的酒席,却还不少。这天晚上,另有两处饭局,却也算是热闹的。最后一席,是在乐惠民将军家里,在座都是最有钱的人,说起他们的嫖经赌经,听着也叫人眉色飞舞。丁鸿儒坐在座中,只是拈髯微笑。他下手的杨心田总长,回过头来笑道:“在外省做民政长官,却是没有味,不过和些僚属玩玩,多少要保留一些体统。不像在京里,可以和一班朋友,在一处周旋,随便取乐。”丁鸿儒道:“正是这样。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在京,也跟不上诸位。”杨心田一指对面的光求旧道:“光总长比丁省长的贵庚,恐怕也不相上下呢,我们这一班人里头,没有他,就不热闹。”光求旧道:“那是呀!好吃好喝好逛的地方,都让你们这班小兄弟去,多长两岁的人,赶个热闹还不行吗?”上首鲍凌云署长笑道:“光总长在场的事,我真有那退避三舍,譬如前天晚上那一场牌,我已经赢了两万多上腰,大家都有些倦意,打算不来了,光总长将衫袖一卷,把牌在桌上一摸,站起来说还打四圈。我们见他余勇可贾,只好勉强奉陪。好,我到手的款子去了不算,还输了三千多呢。”光求旧端着手上一杯白兰地,举了起来,却在酒杯底下,对鲍凌云伸头一望,说道:“老弟台,你敢扳本吗?今天这儿角色现成。”杨心田插嘴道:“我要领教,奉陪一个。”光求旧拿下杯子来,一口吸尽,笑着对杨心田照了一照杯。说道:“好极!”回头又对鲍凌云道:“如何?”鲍凌云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一笑。杨心田道:“不用问,好赌的人,听说赌钱哪有个推辞的。”光求旧道:“这样说,一客不烦二主,还差一角,就要奉请主人翁了。”这乐惠民虽然是个平常的武字闲将军,可是家里很有几个钱,一年在赌博场上,总有个百十来万输赢,手头上很是活动。以他的才具和他的资格而论,原够不上和特等阔人来往。只因他有一样特长,无论什么地方赌钱,场面无论多大,若是缺了一个角色,只要一请他,他准可奉陪。所以一班阔人里面,就少不了他这样一个人。平常人家请他赌钱,他既同意,今天他自己请客,客人说要赌,他自然无推辞之理。光求旧只一提起,他马上就答应道:“可以,可以。不过人还多呢,由客先认吧。等到客人都不来,我再奉陪。”满座的客都说,不必客气,请便请便。其实这些客人,也都知道他们是十万八万的大赌,谁也不敢加入。

一会儿酒席吃完,喝茶的喝茶,抽鸦片的抽鸦片,杨心田这四位,就摆出麻雀牌来耍钱。大家分庄坐定,光求旧把两粒象牙骰子,握在手掌心里,一阵乱摇,却偏过头问上首的乐惠民道:“打多大的呢?”对面的鲍凌云,口里衔着半截雪茄烟,偏靠在椅子上,随便地说道:“小一点儿吧,整数如何?”丁鸿儒背着两只手,口里衔着烟卷,原在他们椅子背后踱来踱去,听见鲍凌云说整数,却不知道究竟是多少,但心里想着,至多也不过是一千块钱而已。光求旧听见鲍凌云说是整数,微微一笑对下手的杨心田道:“鲍署长这一向的手气,不很好吧?像是输怕了的样子呢。”这一句话,把鲍署长的家乡话也引起来了,说道:“触霉头,一个礼拜辰光输脱仔五六万洋钿。阿要气数?”杨心田和他是同乡,也笑着说道:“几何洋钿?格种坍台闭话,也说出来哉!”鲍凌云道:“耐勿晓得,今年四个月勿到,念万洋钿去仔货哉!”乐惠民笑道:“这也是真话,鲍署长今年的赌运真是不大好。可是二十万,大概也没有输到。”鲍凌云道:“这是真话,我何必说谎,我说输了,谁也不会借几万给我啊。”光求旧道:“得了,得了,不翻旧账,打牌吧。”说着,掷了骰子下去,于是四个人便打起牌来。丁鸿儒也是个赌鬼,一牌看下去了,哪里舍得走开,自己搬了一张椅子,就在杨心田身边坐下。几牌之后,杨心田忽然起了一手好牌,吃了一副筒子下地,碰了一碰白板,手上还有七筒一对,四筒一对,东风一对,三筒一张。光求旧望着牌笑道:“庄家已经有一翻了,东风早放出去吧。”啪的一声,就打出一张东风。杨心田叫了一声“对”,把手上两张东风放下。这一下,满桌子上哗然,都说道:“了不得,三翻下地了。”杨心田本来想打四筒出去,和二五筒的。眼睛很锐利的,在桌面上望了一望,见二筒人家碰了一碰桌上打出一张,已经绝了。就是五筒,桌上也出了两张。这种形势之下,自然不如和四七筒两对倒了。便不声不响地打出一张三筒。但是这桌上的鲍凌云,是个牌精,在人家哗然的时候,全副精神,却早已注意在杨心田身上。他见杨心田打三筒的时候,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看桌上的牌,他就断定杨心田手上有一对四筒,不过还有两张什么牌,不知道罢了。光求旧伸着一只手,搔着头发,说道:“筒子真多呀。”乐惠民拿一根烟卷,擦了火柴,吸了一口,慢慢地呼出烟来,笑道:“筒子少打。”鲍凌云口里,依旧含着半截雪茄,手上抚摸着一张牌,微微一笑。光求旧道:“你信他呢,杨总长的牌品,最是会弄巧,合了我们军事家的话,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他已经有两翻摆在这里了,买子又不少,又是庄家,还不是见牌就和吗?”鲍凌云道:“理是有理,我以为筒子少打的好。”牌摸了一周,杨心田伸手一摸,又摸一张三筒。他便拿一张七筒在手掌心里,两张牌只一搓,留下七筒,依旧把三筒打出去,脸上却皱了一皱眉毛。光求旧道:“你不用捣鬼,你先打错了牌呢,刚摸的也是三筒,原不想打呵。”

鲍凌云取下嘴里的雪茄,弹了弹烟灰笑道:“光总长,你不要太把稳了,这一张牌……”说到这里,望着桌上的买子,和杨心田面前的牌,默念了一会儿,接上说道:“哎呀,三万八千几呢。”光求旧道:“那是自然,不能给他和的。”说着说着,临到光求旧抓牌,起上来,就是一张四筒。光求旧道:“你打了两张三筒,这个总不要的。”啪的一声,把四筒打了出去,杨心田笑嘻嘻地,将四筒拿了过去,将牌往下一摊,说道:“三台三台。”光求旧竖起一只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个爆栗,说道:“谁知道他真是三台。”这时,在旁边坐的人,听说杨心田和了大牌,也都围上来,哄堂大笑。鲍凌云笑道:“光总长这张牌,不敢恭维,打得实在不高明。”乐惠民道:“便宜了杨总长,要拿钱出来请客。”杨心田也笑道:“请客请客。在座的都请。”乐惠民道:“随便的请客,那花得了几个钱,必定要大请一下。”这些看牌的人,也乐得起哄,都说吃两桌酒席,那是不行的。杨心田道:“这样吧,我只收整的,零数完全请客,诸位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乐惠民忙接嘴道:“快马一鞭,君子一言,就是这样办。”大家一会账,超出了鲍凌云算的数目,一共三万九千几。杨心田实收三万,其余的就是请客费了。丁鸿儒坐在一边,看见他们随便集会,都有这样伟大的豪举,着实欣羡。但是这九千多块钱,拿来请客,怎样用掉,倒也可为注意。候到他们四圈牌打完,光求旧才正式地提出建议,说是普通用,花不了这些,要想个好法子,叫大家乐一乐,就是输家也输一个痛快。杨心田道:“本来呢,这数目太多了,就是上中等人家办生日,唱堂会,也不过这些钱呢。”光求旧道:“好久没有看堂会戏,正有些想,我们就演堂会吧。”杨心田道:“真把北京城里的好角都邀到,恐怕钱还不够。”光求旧道:“你反正是赢的钱,就不能再出几个吗?”说着,回头一问在座的人道:“诸位以为如何?”大家都说:“光总长言之极是,我们也好沾点儿光。”杨心田近来办了一笔借款,落了五十多万的二八回扣,原是高兴的时候。现在大家要求,看着大家的面子就一口答应了。

鲍凌云道:“既然这样办,索性办得好好的。我主张至多只发三百封请帖,人少座位宽大,戏也听得清。”乐惠民道:“我以为三百份请帖,还是多了,只请一二百位客就得了。”光求旧拱一拱手道:“这事就托你办,我们还是打牌。”说毕,四人依旧打牌。丁鸿儒在一边听见他们这样取乐,心想自己虽然是个省长,比一比,真有天渊之隔。看了四圈牌,他就先告辞回家。到了家里,把这话告诉太太。丁太太因为丁鸿儒新放了外省的省长,也是另眼相待,他一回来,亲自将鸦片烟家伙搬出来,放在床上,又给他把烟灯点上。她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和丁鸿儒谈话,说道:“他们赚钱是赚得厉害,可是花钱也花得厉害,我们不犯着学他。”丁鸿儒道:“太太说话,也不知轻重,我们哪里有那些钱,去学他们呢。”丁太太道:“你这一上任,就可以赚钱了。干个两三年下来,还不能闹个一两百万吗?别的事情,我不知道,若论这事,我是在行的。记得我叔叔在前清只代理了六个月的藩台,就捞了六十多万银子到手。现在的省长,据你说和从前的藩台差不多,那不是一样可以弄钱吗?”丁鸿儒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藩台上面,紧接着一个巡抚。虽然可以干涉藩台,权限划得是很清的。当藩台的人,第一弄钱的地方,要算放缺。你不记得吗?当年我为挂一块牌,还花了七千多银子呢。到了现在可不同,知事虽然是由省长派,总得要请督军的同意。”说时,被服已经叠好,丁鸿儒便歪到床上去烧烟。丁太太捧着一管水烟袋,坐在床沿上,慢慢地吸烟。她喷了一口烟,用两个手指头,燃着纸媒,想了一想,说道:“我问你做省长到底能弄几个钱?若是弄不到千儿八百的一月,那还不如在北京好。”丁鸿儒笑道:“何至于此呢?十干九不净,总可以捞几文的。”丁太太道:“究竟能捞多少呢?”丁鸿儒道:“上面要是督军好说话,财政厅长又是我们自己的人,一年也可以捞个二三十万。若是两样都不成,一年只好弄个几万罢了。”丁太太听了一笑,说道:“那倒也罢了,反正比在京里强。你先到任去试试看,你干稳了,我也就跟着去享一点儿福。”丁鸿儒道:“那是自然。有些人上任,把太太扔在家里,把姨太太带去,这实在不对。不过也难怪,有些事,也要有家眷才方便。别的事,可以听听差办,譬如缝个纽扣儿这一类的小事,也叫听差不成。我想光是做事的姨太太随便带一个在身边,能高能低方便许多,说来却也可通呢。”

丁太太吸了一口烟,笑道:“这是笑话了。姨太太都是大爷、老爷开心的,哪有做事的呢?”丁鸿儒道:“怎么没有?俗言说四十无子则娶妾,这样说,也不见得讨姨太太就是为开心。”丁太太道:“依我说没有儿子,讨姨太太,面子上说得过去。其实这还是有钱的人,借着题目寻开心。”丁鸿儒道:“谁不愿有后,没有钱讨小,那是不得已。”丁太太道:“有钱的人,何妨也这样想,认为不得已呢?”丁鸿儒见太太的话,越说越拧,就没有往下说,稀里呼噜只是抽鸦片烟。丁太太一只手捧着水烟袋,一只手却轮着指头儿掐,一五一十地算着。丁鸿儒道:“你算什么?”丁太太道:“我算算你动身的日子不多,衣服零用东西,都得清理出来。”丁鸿儒道:“说起衣服,这事又叫我糟心,将来到了任上,还得自己叠,自己拿。”丁太太道:“这事尽可以叫听差做。”丁鸿儒将烟枪一放,坐了起来,低声说道:“太太你样样事情都详细,怎样说这般的粗心话。”丁太太道:“怎样是粗心话呢?”丁鸿儒道:“凡是银钱重要的东西,少不得都放在自己衣裳箱子里,若是让听差自由地打开箱子拿东西,那岂不是很危险的事?”丁太太道:“是呀,这话我倒没有想到。”丁鸿儒道:“依我说,是太太和我一路上任的好。不过太太一去,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得跟去,钱是没有挣,反而先赔掉整千块钱的川资,太不合算。”丁太太道:“我这时自然不能去,不说盘缠的话,北京的房子,和动用东西,一会子也没法儿安顿。”丁鸿儒道:“我们现在一些要紧东西,都由你管,原是我一心对外的意思。有些时,你也懒管,叫梅香拿进拿出,总觉不妥。我走了之后,我看还是你事事躬亲吧。”丁太太道:“那倒不要紧,梅香这丫头,是我一手调理出来的,和我自己养的女儿一样,什么偷偷摸摸的事,那倒是没有。”丁鸿儒道:“她能算你的心腹人吗?”丁太太道:“比你还靠得住呢。”丁鸿儒笑了笑,说道:“那就很好,我替太太想个法子,莫如叫梅香跟了我去,一来可以叫你的心腹人监督我,二来收藏要紧的东西,管管里面的事,也很放心。”丁太太一时没有悟到丁鸿儒的意思,还说道:“瞎说,哪有个老爷带着丫头出门的?”丁鸿儒道:“那也没有什么要紧,就是人家知道,也不会说是丫头……”说到这里,眯着眼睛,对丁太太笑了一笑。丁太太这时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依旧不动声色,也笑道:“你绕了这一个大弯儿说话,原来是想要我的人啦!怪不得你说有做事的姨太太呢。”

丁鸿儒见太太一点儿怒容没有,喜出望外。笑道:“她是你的人,她到任上去,就像你到了任上一样,你自然放心的。我倒并不要讨人,因为实在没有法子。再说,这并不花个什么,很不费事的。”丁太太听他这样说,捧着水烟袋,接连抽了两袋水烟,默然不语。停了一会儿,然后笑道:“你的意思是这样,可不知道人家女孩子愿意不愿意。我总得叫她来,问她一问。”丁鸿儒道:“只要太太做主。她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若是先去问她,反而把她看得太重了。”丁太太道:“这是人家终身大事,怎样不要问她一问。”说着,把烟袋放下,倒了一杯热茶,坐着慢慢地喝下去,便提着嗓子喊道:“梅香呢?”丁鸿儒笑道:“忙什么?太太就是要问,背地里告诉她得了。”丁太太不理,依旧叫着。这时梅香正在灯下打盹儿,面前摆着针线鞋样,听见太太猛然叫了几声,连忙答道:“来了。”一面揉揉眼睛,牵牵衣服,便走到这房里来。看见大人、太太,都坐在鸦片床上,都是一脸的笑容,不知道是什么乐事,不知不觉地,也笑了一笑,站在桌子边,静等大人、太太问话。丁太太道:“我叫你来,并不为别的什么事。因为大人现在要到任上去,我又要在北京,什么洗啊,浆啊,缝啊,补啊的,都得要人去办。大人的意思,想把你开了脸,带了你去,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梅香今年只有十八岁,要说嫁给这样一个老头子去做姨太太,自然是不愿意。不过和大人上任去,并没有太太来管,这就和真的省长太太差不多了。在任上手紧一点儿,大大地可以搂一笔私款,至于往后去的话,不妨再作打算。自己低了头,装作害臊不作声,却想了要转过身。丁太太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只管说出来。你若是不作声,我就算你答应了。”梅香见太太这样说,以为她的计划已经决定了,便低低地说道:“听凭太太做主。”丁太太一听,跳了起来。走上前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就打了梅香两个嘴巴。

梅香和丁太太好好儿地说话,不料丁太太忽然翻脸,打向前来。自己未曾提防,两个耳巴子,打得头昏眼花,站脚不住。丁太太怒火一发,也是不可收拾,捏着拳头在梅香身上乱捶,口里骂道:“好哇,你们居然勾通一气,打算丢了我到外省享福去。”说着,抓了茶几上一只茶杯,哗啦一下,往地下一砸,然后指着丁鸿儒道:“你倒会打主意,连一个丫头,都不让我指使。你不要梦想,我的丫头,给听差的,拉车的,也不能给你。”说着,将手又在桌上一拍。丁鸿儒先见他太太有说有笑,以为这事已成九成。不料他太太先前尽是一派假话。一时又羞又气,坐在鸦片床上连声地说道:“你瞧,你瞧,这成什么样子。”梅香挨了这场冤枉打,无从说出,也是哭得哽哽咽咽,泪珠牵丝一般地下来,丁鸿儒看见梅香这个样子,也替她抱委屈。但是看见他太太脸上一脸凶气,也不敢怎么样。说道:“我不和你计较,让你一个人去闹。”说毕,把衫袖一摔,离开鸦片床,便往外面自己书房里来。丁太太骂开了,哪里肯歇,整整骂了一晚上。丁鸿儒也不敢回里面去,就在书屋里睡了。他自己一想,反正是闹开了,我不如趁此机会硬干到底,难道还能和我拼命不成。我若决计不转脸,也许她还要把梅香送给我。主意想定,到了次日清早,漱洗已毕,便吩咐听差,叫马车夫套车,点心也没有吃,就坐车走了。临行的时候,对听差道:“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出城到西山去了。”其实丁鸿儒上了车,就叫车夫拉到西城他妹丈吕小瑞家里去。这个时候,丁鸿儒正在运气上。家里常是高朋满座。恰好这天早上,那展转通讯社的黄素心前来拜访。一问门房,才知道主人上西山去了。心想,丁鸿儒正忙着要上任,哪有工夫逛西山,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便问道:“丁省长哪天起程,知道吗?”门房道:“没有听说。”黄素心想了一想,说道:“哦!还没有定。请问丁省长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门房随口说道:“上了一趟总统府。”黄素心道:“上总统府几时回来的?”门房见他老问,有些烦腻起来,便说道:“晚上两点钟回来的。”黄素心看看那门房的样子也不必再问了,说了一声“劳驾”,径自回去。

黄素心到了通讯社里,正赶上请的那位编辑余守书先生,摆着几份外省报,在那里找材料。他见黄素心进来,便问道:“今天有什么消息没有?我下午还有一点儿事,要早些走,想在上午就把稿子编好。”黄素心道:“有一段好消息,丁鸿儒已经上了辞呈,今天跑到西山去了。”余守书道:“你怎样知道?”黄素心道:“我刚才在他那里来,他亲自对我说的,不愿干了。”余守书道:“像他这样老派的人物,弄到一个省长,很不容易,为什么辞职?”黄素心道:“据他说,昨晚上进府去,谈到夜深才回来,决计不干。他唯一的理由,就是各省都在鼓吹自治,他不愿违背潮流,去遭地方上人民的反对。其实据我看来,都不是,不过那边陈督办,没有疏通好罢了。我当时劝了他一番,请他替国家出来办点儿事。他执意不从,就坐了自己的汽车,上西山去了。”余守书道:“他和我是同乡,他并没有汽车,我是知道的。”黄素心道:“他反正坐起汽车走了,是不是自己的,我却不知道。”余守书道:“难道他家里有客都不管,径自一个人便走?”黄素心道:“他家里并没有客。”余守书道:“你不是客吗?他不是先走,你怎样知道他坐汽车走的呢。”黄素心信口开河,倒不觉露出这么大一个漏缝。便道:“我和他一路出大门的,所以知道他坐汽车走了。”余守书道:“那么,我来编一段本社记者和丁省长之谈话,倒是一篇切实的消息。”黄素心红了脸道:“不必!不必!我到他那里去,是不愿公开的,你就编一篇他辞职的消息得了。”余守书听说,信以为实,根据黄素心的话,编起稿子。他把这消息,分作三大段。第一是丁鸿儒因种种关系,有不能不辞职的苦衷。第二是丁鸿儒入府,丁怎样辞职,白宫怎样挽留。第三是丁鸿儒回来,怎样草辞呈,怎样上西山,一篇大消息,就成功了。黄素心也曾告诉他,说是听见人讲过,白宫是美国总统住的房子,不能代表总统。可是余守书闹惯了,哪里改得掉。且以为这种名称,带些洋派,最是时髦,所以他题目上,也安上了“白宫”两个字。这时候,正在国家承平之际,什么地方克复,什么地方失陷,报上全没有这样的字眼。顶重要的,也无非什么机关会议,什么机关筹款。轮到一省民政长官的去留,那是很重大的消息了。展转通讯社把这稿子一发,第二日各早报上,都是很大的字,把他记载出来。

这个时候,丁鸿儒正在吕小瑞家里,还没有回家,拿起报纸一看,把自己辞职的事,说得这样有头有尾,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这话从何说起,莫不是有人成心和我开玩笑。他的妹丈吕小瑞说道:“大哥,你回去吧。都是为着你不在家里,引起这些浮言,你再要不回去,人家还要说你失踪呢。”正在为难的时候,丁鸿儒家里打了电话来了,正是他的太太,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吕小瑞不敢隐瞒,就说丁鸿儒在这里。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原来昨天丁鸿儒发气一走,她心里就有些着慌,以为他们做官的人,一不高兴,马上就上西山。第二步,就是不干了。好容易弄一个省长到来,若是为这一个丫头,把老头子气得丢了官,岂不大失所算。因此上,这一天,都有些不放心。到了次日早上,报上长篇大论记着丁鸿儒辞了职,丁太太虽不认识字,听到家里人一传说,竟是实实在在的一件事。而且这和她肚子里一本奶奶经,竟若合符节,于是,越觉得心慌,急于要找着丁鸿儒问一个究竟,便立刻逼听差雇汽车,要亲自上西山去找。大凡大人、太太的事,别人可以瞒,仆役是瞒不了的。丁鸿儒的听差,早就知道主人没有上西山,而且知道他的用意,无非是抗太太。依着往日呢,他全靠讨太太的喜欢,弄点儿小好处,自然要把实情说出来。现在大人要上任去,总要望大人多喜欢一点儿,将来好在衙门里找一个肥差。他肚子里起了一篇腹稿,便对丁太太道:“省长原是上西山去的,听说北京城里许多朋友,都劝他不要走,昨晚就在城里呢。”丁太太道:“在城里吗?在哪一家?快打电话去。问一问。”听差道:“哪一家是不知道,反正不离这常去的地方,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说着,当了丁太太的面,先向不相干的地方,找了几家,然后才打电话到吕家去。丁太太一听说丁鸿儒在妹丈家里,马上坐了车子,就到吕家来。丁鸿儒原坐在吕小瑞外书房里,丁太太进来,就要走窗户外面过。丁鸿儒看见,却置之不理。吕太太把丁太太迎到屋里去,开口便说道:“我就劝了大哥一晚上,要他回去,何必为小事闹这么大脾气呢。”丁太太道:“多谢妹妹,把他留下了。你想,为着一个丫头,把官丢了,那不是笑话吗?再说我的意思,以为要讨人也得挑一个好的,怎样把丫头抬了起来呢。”丁鸿儒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太太的口气是分明有些软化了。心想,这条计,竟有些灵了。

吕小瑞在一边就和丁鸿儒做了一个鬼脸,轻轻地说道:“大哥,你这事大有希望,不要跌价。”丁鸿儒对他笑了一笑,却没有作声,只静静地听里面姑嫂两个,说些什么。吕太太向来知道她嫂嫂是个狠手,自然帮着哥哥说话。而且她很认识几个字,也明理些。她听着丁太太的口气,知道她已发生误会,把报上丁鸿儒辞职的消息,和他的家事,混在了一处。她越见丁太太有些怕,她也乐得紧一紧,便道:“大哥做事,实在也太使小性儿,这哪值得凭空辞职。他还说了一句笑话呢,说是嫂子太不给他面子,他要做和尚去,这还像大人说的话吗?”丁太太道:“妹妹,他也觉得他不对不是?不过他是要出门的人,我犯不着和他生气。请你去劝劝他,不要闹什么辞职,至于回去不回去,我倒不管。”吕太太笑道:“他为什么闹的这个样子,你还不知道,你又何必为一个女孩子,老夫老妻的,决裂得不能收拾。”吕太太带吓带劝,说了半天。丁太太道:“若是要依了他,他就更得劲儿了。”吕太太听丁太太说话的口音,有些愿意了,便道:“我去劝劝大哥。”说着便到外面书房里,对丁鸿儒说了。笑道:“你先别松口,这事有个几成了,我要喝你一杯喜酒哩。”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夫妻两人,一路进来,说道:“辞职这事,他已经可以挽回,只是那一股横劲儿,还不能就好,还没有答应回去呢。”丁太太道:“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不管。不过他就是办这桩事,自己也要回去才成呀。”吕小瑞道:“这个样子,嫂子已经是完全答应了。”丁太太道:“他上任去,房里短个人使,也是实情。他若是老老实实和我说起来,人是我的人,讨是他讨,我还有什么不肯?我就嫌他早有这一番意思,和女孩子都说好了,还不告诉我一声。这不是事还没成,就把我丢开了吗?你想,将来对我怎样,这桩事,谁也忍不住气呢。反正他和我拼上了,不答应也不成。可是他在外面住着,总不成个事体,必定要他回去了,慢慢地商量。”吕小瑞夫妇做好做歹,把丁鸿儒夫妇劝得会了面,请他们吃了午饭,然后一汽车坐了回去。丁鸿儒到了家里,本来算是高唱凯歌,可是他总怕丁太太事过境迁,又反悔起来,总还是落落不合的样子。丁太太先是不得他回来,又怕他辞官,所以什么苛刻的条件,都服从了。

这时丁鸿儒已经不闹脾气,丁太太果然有些反悔。心想真个把梅香让他带上任去,他喜新厌故,哪里还记得我。到那个时候,梅香又未必听我的管。因此,她一过三天,也没有一点儿表示,丁鸿儒一看,心想不好,她竟和我赖起来了,我还是用这种手腕对付她。这天晚上,正是乐家花园演堂会的日子。早两天,就送了光求旧、杨心田、鲍凌云、乐惠民四人会衔的帖子来,请他看戏。丁鸿儒借着这个机会,正好再躲一躲。到了晚上,就坐车到乐家花园来。只进胡同口,两面的汽车,头尾相接地停着,就只剩几尺路,车子只可以慢慢走过去。一下马车,就见门口临时添的警卫,站了一排军警,和平常地方大不相同。进得大门,就有特派的听差,引到戏场上来。原来这花园里,戏台戏场,都是现成的。不过这次演戏,资本充足,戏场上统通布置了一番。所有那些粗木桌椅,一律取消,全场改作每一位两只躺椅,共一个精式的茶几。端端整整,只设了二三百个座位。每个茶几上陈设着上等的雪茄和纸烟,细瓷壶泡了香茶。这还不算,另外有几个西崽式的听差,站在一边,预备了啤酒、牛奶、咖啡、水果、汽水、点心等类,要什么,只要和听差说一声,马上就送了来。丁鸿儒走进戏场,因为他是头等客,就有人引他到空椅子上坐下。丁鸿儒一看,北京城里的大佬,除了大总统而外,几乎是全来了。在这一望的当儿,点头弯腰和作揖,真有些来不及,只得含糊一点儿,先行坐下。这个时候,一出武戏刚要完,在丁鸿儒右边的白世芳总裁,笑着对丁鸿儒道:“鸿儒,下面是一出好戏。”丁鸿儒没有明白他的用意,说道:“堂会戏,哪里还有坏的?”白世芳道:“堂会戏固然好,这一出戏却好之又好。”说着把面前洋宣纸五彩精印的戏单子,送到丁鸿儒面前,把身子一歪,左腿架在右腿上,两个指头夹着雪茄,指着戏单子。丁鸿儒随着他的手指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小旦主演的长生殿,白世芳把夹着雪茄的指头,在戏单子上圈了几个圈,说道:“这一出戏是我点的,那种唱做,真好,鸿儒,你看了,包你诗兴大发,非作一首诗不可。”一句未完,白世芳连忙将雪茄放下,拍了几个不甚响的巴掌。丁鸿儒抬头看时,正是主演的小旦蒋天蟾登台了。

凡是白世芳的朋友,这时也都助兴鼓掌。白世芳却偏着头,伸着三个指头,一拍一点,在大腿上拍板。蒋天蟾在台上耍一个花腔,白世芳就把头摇成风车一般,嘴里带着微笑说道:“真好。”回头看见丁鸿儒,笑着问道:“你看如何?”丁鸿儒还有什么说得,当然也说“好”。白世芳道:“下面是夏餐霞的《游园惊梦》。”说到这里回头一看后座上的常春波,离得还远,低低地说道:“那就未免婢学夫人,差得太远。”丁鸿儒道:“春波那样一个老实人,对于餐霞却是花钱不少。他替国家办事之余,还有这样工夫,栽培脂粉,肆意笙歌。”白世芳对于常春波是表同情的人,丁鸿儒这样一说,他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食色性也,古来圣贤,也是逃不出这一关的。”丁鸿儒道:“那是自然,不过春波是做得过于一点儿。听说他有一回办公事,要盖那一方小官印,忽然遍找不着,几乎误了大事。后来想起来了,放在随身的皮包里,随身的皮包,就扔在夏餐霞家里,只得亲自坐着汽车到夏家去,才把公事交代。”白世芳道:“那也许是传闻过甚之词。”他随口答应了一句,两只眼睛,依旧望着台上。那后面的常春波见丁、白两人望着他说话,以为是什么政治问题谈到他,便踱向前来。恰好丁鸿儒身边,还有一席空地,听差早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这里。丁鸿儒怕他误会,索性恭维他两句,便说道:“常总长,下面是餐霞的戏是不是?”常春波听“餐霞”两个字,马上就笑起来,说道:“是的。丁省长也爱听她的戏。”丁鸿儒道:“我最爱听她的戏。”常春波笑道:“你这话我有些不相信。正音园我是包定了一个厢的,差不多每天都去,怎样不很看见丁省长?”丁鸿儒道:“从前我是常听她的戏,这几个月来,因为事情忙,不很去。”常春波道:“她总算是个后起之秀。天蟾呢,虽然早已成名,究竟有些虚声夺人。”常春波这一句话,倒并不是要压下蒋天蟾,抬起夏餐霞来,不料这句话,偏偏给白世芳听见了,他有些不服气,便回转头来对常春波道:“天蟾的戏,我看极其认真,人家一见,没有不说好的,‘虚声’二字,这未免冤枉。”

常春波明知他和蒋天蟾的关系,在他当面,批评蒋天蟾,自然不合适。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一时改不过来。便道:“我说的虚声并不是没有本事。因为大家都说她好,甚至于没有看见过她演戏的人,随声附和,也说怎样好怎样好,这不是虚声夺人吗?”白世芳无论他如何解说,他总不认这“虚声”两个字,说道:“要说他是虚声,其余的人,还有唱戏的位分吗?”这一句话,原是无心说的,常春波以为他是暗说夏餐霞,便道:“这话未免过于武断,除了天蟾,难道就没有人会演戏。就如餐霞,便不在天蟾之下。据我看,有几出戏,她竟比天蟾唱得还好。”白世芳不由脸上红了起来,口里咬着雪茄,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怕阿私所好吧?蒋天蟾居旦角第一位,不但中国人这样说,就是外国人也承认的。而今说餐霞比天蟾还好,岂不是笑话?”常春波见白世芳当面抢白,脸也红了起来,勉强笑道:“这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就我的目光看来,天蟾简直不如餐霞。”白世芳听了,不由冷笑一声。常春波没有什么可说,也冷笑了一声。丁鸿儒先是以为他俩说着好玩,不去管他,乐得作壁上观,看他俩捧角程度的大小。这时两个人说得大僵特僵,不能不问,可又不知道怎样解说好,这时两人各冷笑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丁鸿儒趁着这个机会先哈哈冷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二君之言皆是也。要知道天蟾得有这么大的名声,决非无因。餐霞的确也是后起之秀,不过她又自成一派,和天蟾是无从比较的。”丁鸿儒这一派骑墙话,以为总可以叫两方面都能够满意,说毕,又哈哈一笑。常春波和白世芳都是头等阔人,而且银钱上还不免有来往,也就照此一笑而罢。这一出下面,就是夏餐霞接戏,常春波正望她出台,给他争一口气。不料他所带的一个亲信小听差,走到面前,轻轻地说道:“总长,有电话来找。”常春波皱皱眉道:“哪来的电话?”听差道:“总统府。”常春波听说是总统府的电话,只得离座去接电话。转过回廊,听差又在后面低低地说道:“不是电话。”常春波大怒,骂道:“浑蛋,不是电话,你撒谎做什么,你不知我坐着听戏吗?”

听差道:“听说太太要来,特意给总长送个信。因为那儿人多,所以请总长到这里来,才说出来。”常春波听了,当时抽了一口凉气,满脸的怒色,立刻瓦解冰消,声音也就低了下来。说道:“你怎样知道?”听差道:“是家里的小王,打了电话来的。说是太太知道总长在这里,要来看一看夏老板的戏。据说,太太好像有些生气。”常春波道:“为什么她好好地要来听戏?”听差道:“是夏老板打了电话到宅里去,说是她……”说至这里,又改口道:“夏老板的汽车坏了,借咱们的汽车用一用。家里那辆汽车,当时就开起走了。”常春波跌脚道:“糟了。太太上午就说了,晚上要出去吃酒,我所以坐了部里的汽车出来,把自己的车子,留在家里,这时她没有汽车坐出去,怎样不生气?但是夏老板在这里唱戏,我在这里听戏,她都不会知道。是谁说出来的?”听差站立一边,不敢作声。常春波道:“你赶快叫外面开车,我就回去。”听差答应一个“是”,马上就出去了。常春波只得和众人撒了一个谎,说是老头子来了电话,马上要进府去。辞别众人,坐了汽车就回家。那台上的夏餐霞,在门帘子里面早已看个清楚,常春波是早来了的。在后台偶然和伶人闲谈。一个演小丑的刘快三问道:“你啦,刚才我进门,没有瞧见你那辆汽车,我说你要误戏呢。”夏餐霞道:“可不是。我那辆汽车修理去了,今天是借着春波的车子,坐了来的呢。”刘快三道:“春波!谁?”旁边就有人道:“这还不知道,就是常总长。”刘快三道:“哦!是常总长,他和您感情不错,哪儿堂会有你,我瞧就有他在座。”夏餐霞听了,非常得意,说道:“你瞧,回头我的戏一完,他就准走。”刘快三道:“是啊,总得那么着,要不然,就瞧不出为谁来了。”夏餐霞一吹,刘快三一托,旁边围着听的人,都是眉飞色舞,羡慕不止。夏餐霞看见这番情形,由心眼里要笑出来,说道:“回头你们瞧,我可以叫他自己用汽车送我回去。”众人都附和道:“自然!那还有什么不成。”夏餐霞说完了,很快活地换了戏装上场,用眼睛向台四周一看,却不见常春波。他起初以为常春波偶然离座,不料一出戏演完,也不见常春波的影子。自己刚才大吹大擂一会儿,马上闹成一个反面,青年人都爱面子,好不难受。

那刘快三的嘴又快,马上就问道:“怎么啦?刚才常总长还在这儿坐着,怎样您上场的当儿,他倒不见了。”夏餐霞听了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幸而脸上擦了胭脂,尽管害臊,脸上通红,却看不出来。说道:“知道为什么呢,也许是总统打电话请他去了,要不然,他总不会走的。”正在这个当儿,他跟包的得了一个消息,和常总长借的那辆汽车,人家自行开走了。他便走到夏餐霞面前,轻轻地对她说了。夏餐霞见常春波没有看她的戏就走,心里正是不解,这时又听说借来的汽车,无缘无故开走了,这样看来,分明是决裂了。别的罢了,他答应给自己盖房子,地皮也买好了,图也画好了,这样一来,又都成了画饼,这不能不着急。今日堂会,哪儿的名角也到了,这样被他当场扫面子,以后怎样见同业,一急一羞,几乎要流下泪来。便私私地对跟包的道:“你不要作声,我们雇两辆洋车回去吧。”自己一面卸装,一面用手绢擦眼睛,偷眼看后台这些人,喁喁私议,似乎都是在讥笑自己。人家多望她一眼,她都以为这里面含有蔑视的意味,越是猜疑,越是起坐不安。正要偷偷儿地就走,外面跑进来一个听差,连问道:“夏老板在哪里?”夏餐霞又吓了一跳,心想还有什么事不成,一会儿答应不出来,那听差四周一望,早已看见,便对夏餐霞道:“常总长打了电话来,请你说话。”夏餐霞听说还有电话来,又不像决裂的样子,赶快跟着听差去接电话。常春波在电话里把离开戏场的话,很婉转地告诉了她。又说你不要走,我马上就来,来了的时候,我要烦你唱一出戏,给你撑面子。夏餐霞把身子摇晃着,装出半哭半笑的样子,对电话里说道:“你可不能再冤我。”说毕,噘着嘴,好像就在常春波当面说话一样。常春波在电话里笑着说道:“傻孩子,我好好地冤你干什么?我又冤过你多少回?”夏餐霞听说,马上又欢喜起来问道:“你烦我什么戏,我好预备。”常春波道:“我的目的,是为你装面子,原不在听戏,你爱唱什么,就唱什么。”夏餐霞道:“那么你预备一千块钱,我凑合着几个人,来一出《法门寺》吧。”

常春波在电话里笑着说道:“哪里要那些个钱?”夏餐霞道:“你不是要给我装一装面子吗?若是要给我装面子,就不能够少给钱。”常春波笑道:“我今天下午打小牌,赢了八百块钱,管他,我就算给你赢了吧。”夏餐霞道:“还不够呢。”常春波笑道:“得了,别麻烦了,你去预备吧,要多少给你多少,还不成吗?”夏餐霞说了一声“回见”,欢天喜地,走到后台,对众人说了,脸上十分有得色。那些当配角的,什么硬里子、零碎、跑龙套,听了这个消息,都有十二分欢喜。本来他们一天累到晚,挣个一块八毛的,遇到了堂会,可以多挣好几倍的钱,已是幸运。而今加上烦演,外花之外,再挣外花,谁不高兴。不过这是和夏餐霞相好的一班戏子,才有希望。那些名旦角蒋天蟾、王伊秋,余红叶的老配角,都馋得乌眼鸡似的,望着他们高兴。蒋天蟾卸装已久,早到这花园里一个大客厅里,和着白世芳两三个朋友闲谈。不到一刻儿工夫,就有人把这话传到客厅里来,说是常春波出一千块钱。烦夏餐霞演一出《法门寺》。旁人听了,也不过认为总长摆阔而已。白世芳听了,心想,刚才我和常春波顶了几句,他这不是分明和我争气吗?千把块钱,那又算什么。想到这里,鼻子里一哼,不觉一阵冷笑。回头就对蒋天蟾道:“你累不累?”蒋天蟾道:“累又怎样?不累又怎样?”白世芳道:“你要是累了,那就算了。若是不累,你也再演一出,我给你一千二百块钱去开销。”蒋天蟾一看这种情形,分明他是和常春波斗气。笑道:“演一出就演一出,让他们好去多得几个钱,也可以的。不过你又何必要多花二百,难道成心斗气。为好玩的事,和朋友去伤和气,那也不值。”这几句不相干的话,居然说得白世芳五体投地,一点儿气都没有了。他想了一想,笑道:“索性大家热闹,我去找老张、老李,各烦余红叶、王伊秋一出,这样一来,也就不像斗气了。”蒋天蟾道:“现在已经快一点钟了,再烦三四出戏,到明天上午,也不得完,谁还坐得住,不如大家合演一出得了。”白世芳听了,无不赞成,马上找了乐惠民四位主人翁告诉了此事,他们乐得起哄,凑凑热闹。一会儿常春波把太太问题,安顿好了,二次又来了。听说大家凑热闹,他没有别的法子出风头,就叫听差去打电话,请了十几位客来。说明是烦夏餐霞演戏,请他们来捧场。

电话打了出去,已经有两点钟了,这些阔人,正是彼此拜访聚会之际。接了常春波的电话,各坐着汽车前来。这个消息,不多时在电话里传遍了九城,一些阔人,逛足了胡同,抽足了鸦片烟,就是没有由常春波邀请的,陆陆续续地也来看戏。乐家花园这一带,喇叭的呜鸣声,车轮的轧轧声,通宵不歇。而且夜静更深,万籁俱寂,这锣鼓声音,就格外地响。吵得附近千百人家,都不能安睡。到了次日早上,红日东升,这里的戏,方才演完。这些听戏的人,从从容容,各自回家。这内中的丁鸿儒,因为是和他太太闹别扭,不愿意回去,依旧到他妹婿吕小瑞家里来。吕小瑞这时还没有起来,听说大舅来了,披了衣服,脸还没洗,就到外书房来见他。放下衫袖,擦着眼睛道:“今天为什么起得这么早?”丁鸿儒道:“昨天晚上,听了一晚的戏,还没有回去。”吕小瑞道:“为什么不回去?大概我那位舅嫂,许你的事,又变了卦。”丁鸿儒笑道:“这一次,我要好好地降服她。现在别的话不说,这一晚戏,看得我实在累了。我已经撑持不住,有话回头再说吧。”这外书房本来有一张床铺,丁鸿儒脱了长衣,连袜子也来不及脱,倒上床去就睡了。他这一觉,一直睡到晚上八点钟才醒,吕小瑞夫妇,简直怕他睡得死过去了,三番五次,到床边下来看,见他呼吸不断,方才放心。等丁鸿儒醒了,昏迷了半天,才清醒了。吕小瑞夫妇都在外书房,吕小瑞看见,对吕太太道:“你瞧,大哥脸上,怎么红红的?”吕太太把悬着的电灯,往下一拉,俯着身子一看,果然发红。便问道:“大哥,你有些发烧吧?”吕小瑞听说,伸手一摸,果然有些炙手。说道:“可不是有些发热。”丁鸿儒道:“怪不得我这腰酸头重,原来在发烧。唉!我们真没有在北京混事的希望,熬了一夜,就累得这个样子。他们三百六十天,总有二百天是天亮睡觉,怎么毫不要紧?”吕太太道:“看这通宵的戏,本来也是一桩累人的事,记得去年什么义务戏,他一定要我去,只坐到三点多钟,腰酸脑闷,十分不舒服,等出了戏院子门,大街上的冷风一吹,人才清醒过来,第二天不是也睡了大半天吗?”吕小瑞笑道:“这就叫乐不可极。”

吕小瑞看见大舅果然病了,心想躺在我家里,总有些不方便。我那位舅嫂,又是不大讲理的人,倘若她说大舅的病,是从我这里得的,我真和她讲不清,便偷着打了电话,告诉丁太太,请她快来。丁太太见丁鸿儒一天一晚,没有回家,也有些后悔,心想就把这事答应了老头子吧。守了这些年,好容易望到当了省长,若是为了一个丫头,把他气走了,我岂不是人财两空。她接了吕小瑞的电话,便亲自来接丁鸿儒回去。到了家里,丁鸿儒一声不言语,便在烟榻上躺着。丁太太道:“你这么大年纪了,儿女成行的,难道还为着这一个毛丫头,弄得这个样子。”丁鸿儒不作声。丁太太道:“你到底哪里不好过,马上就要动身了,也得请一个大夫瞧瞧。小病不治,仔细就是大病。”丁鸿儒依旧不作声。丁太太道:“你也不必这个样子和我生气,只要你身体好些,马上把梅香开了脸,让你收房,这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丁鸿儒往上一爬,坐了起来,说道:“我生了什么病,有什么好些不好些?”丁太太笑道:“你瞧,一听到说讨姨太太,病就自己好了。你说没病,为什么躺着?”丁鸿儒道:“我昨天晚上熬了一夜,怎样不要睡?”丁太太道:“你怎样熬一夜没睡?”丁鸿儒道:“看了一晚上戏,今天早上,才到吕家去,你说怎样不要睡?”丁太太道:“好呀!我只说你是气病了呢,原来是看戏熬了夜啦。”丁鸿儒不想自己说话,露了马脚,说道:“我不和你说话,我还要睡呢。”说毕,又倒在床上睡了。丁太太再和他说话时,他又是老不答应。丁太太骂也罢,笑也罢,好言好信地说也罢,他总是不理。真要吵得厉害了,丁鸿儒就吩咐套车,意思是要走。丁太太和他相持了两日,究竟争不过,只得把梅香让丁鸿儒纳为副室。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是想在丁鸿儒面前弄事做的人,都纷纷地来送礼。这内中有个章士龙,乃是一个法政速成科毕业生,在京外当些承审员科员的小差事,也曾代理过两天县知事。他在北京,夫妻二人过日子,另外用了一个老妈子。这老妈子姓赵,从前曾在丁鸿儒家里做个佣工。没有事的时候,和章太太闲谈,常说丁家的事。他说丁家有个丫头叫梅香,是你们南边人,也姓章,在宅里很掌权,太太的事,就要做一半主呢。据那丫头说,七岁上,给骗子骗着卖出来的。自己只记得姓章,没有娘老子,只哥嫂两个。哥哥也是穿长衣裳的人,人家都叫他章先生呢。

章士龙听了,也不过当为一种闲谈,没有去留意。自丁鸿儒得了省长命令以后,他心里忽然一想,我何不走这个丫头的路子,运动丁太太。只要丁太太肯给我说话,或考厘金局,或者县知事,总可以弄到一个的。想到这里,便问他家里的赵妈,这丁太太喜欢些什么。赵妈道:“丁太太就爱打个小牌儿。皮丝烟也是喜欢的,每天总要抽上个十回。”章士龙一想,喜欢这两样东西,却是没法投其所好。便问道:“丁太太爱钱不爱?”赵妈道:“你啦,哪有个人不爱钱的啦。”章士龙道:“钱自然是人人爱的,不过我又是一样问法。不知道她看得钱重不重?”赵妈道:“看得钱重着呢。听说她在北京,还能收个百来块房钱,只要人家差几天不给,她都算算,抱怨着利钱上吃了亏呢。”章士龙一想这就好办了,便和他妻子商量,把银行里存的一千块钱,拿出五百来。让赵妈去找梅香,再由梅香对丁太太说,把这五百块钱,送给丁太太,让丁太太请丁省长找一个事。他妻子章太太说,先别忙着说,让赵妈先去问问梅香。只要梅香答应说,我们就许她二十块钱做衣服,好让她出些力。章士龙道:“这话很对,你去对赵妈说,不管事成不成,先给她五毛钱坐车子。成功之后,大大地赏她一笔钱。”章太太因丈夫住闲住得久了,总望丈夫早些得事,免得把几个钱的存款吃完,便和赵妈去商量。这赵妈正是为偷了丁太太一块钱,让她辞了出来的,不好意思去。章太太怕她嫌钱少,又添了两毛,一直添到一块钱,赵妈再舍不得辞了。便说道:“钱是不要紧,就怕说不上来。你一定要我去,为着老爷的事,我就把老脸去闯一闯吧。”章太太听她说愿去,马上给她一块雪光的现洋,又另外给了她几个零铜子儿,让她雇车。赵妈看见整钱之外又有零钱,就欢天喜地地去了。章士龙夫妇,便在家里等候喜音。赵妈去了半天方才回来。她一进门,章士龙便问怎么样了。赵妈道:“这会儿,人家不是丫头了,升了姨太太了。今天正忙着做新娘子,哪有工夫说这个话呢?”

章士龙道:“怎样做了姨太太,是她的家里大人收了房吗?”赵妈道:“是的,我给她请了一个安,和她道喜。她很欢喜,叫我过两天再去,要给我的赏钱。”章士龙呆了一会儿,问道:“我问你,这位姨太太,是圆圆的脸儿,生得很白净吗?”赵妈道:“白净倒是白净,不过是长长的脸儿。”章士龙道:“那是自然,也有些改变的。人家不是说,女大十八变吗?”又问道:“她说话,一定带些南方的口音。”赵妈说“是的”。章士龙回转脸,对他妻子道:“她不是有一种记号,我们还记得吗?”赵妈道:“倒没有什么明记号,我从前给她梳辫子,我知道她后脑下,左耳朵边,有铜子儿大的一块疤子,可是头发盖住了。”章士龙听说,便道:“是了,这是不错的了。”脸色慢慢地变红,眼睛夹了几夹。然后又放下衫袖,使劲儿去擦眼睛,淌下几点眼涕来。章太太和赵妈看见,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章士龙哭丧着脸,对赵妈道:“你哪里知道?据你所说的,声音相貌都像是我的妹子。因为十年前,我走失一个小妹子,到如今没有地方找去。说起来,总是伤心。现在据你说来,一定就是她。”章太太听他所说,想了一想,便道:“现在访到了,就很好了,我们何不上前认亲去。”章士龙道:“这时候,又认不得亲了,我就为这个心里不好受。”章太太道:“这是什么缘故?”章士龙道:“你想啊,从前她是当使女,凭着我们这样的身份去认亲,自然没有假的。现在人家做了姨太太,那就身份高得多,这个时候,去认亲,人家一定疑心,说是趋炎附势,假充哥哥去认的。反要弄得将来永不见面,那越发不好了。”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为难了一会。那赵妈看了好一会儿,禁不住说道:“章大爷,这事若是真的,这个时候不认,两三天之内,她就要跟着大人出门去,又见不着了。反正我后天要到宅里道喜的,我给你和姨太太说着试试看。只要说得对了,没有不认的。”章士龙道:“那就很好。你既然在她家里做过事,你知道她家里用人最老的是谁。”赵妈道:“怎样不知道:最老的就是那个酒鬼老刘。这个老头儿,讨厌极了,在宅里一点儿事也没有,专门找碴儿。人家只要给他酒喝,什么事都是好的。”章士龙道:“会得着他吗?”赵妈道:“你可别向宅里去找他。他每天下午,总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喝酒,你一去准见着了。”

章士龙听在心里,到了下午四点钟,身上带了些零钱,便一直到那家酒店里来。一进门,就看见第一口大酒缸边,坐着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酒缸盖上,摆着两包花生仁,一碗白酒。那老头子,穿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衣服,上面有许多油渍,架起一只脚在小板凳上,两只手抱着膝,老望着街上。

章士龙一猜,这一定是了,便也在这酒缸边坐下,先就和那老头子笑着点了一个头。伙计舀了一小碗酒来,又摆上了几个小碟儿,盛着酱豆腐干,油炸麻花之类。章士龙便挑了一块酱豆腐干,送到那老头儿面前,说道:“尝一块。”那老头儿这才开口,说了一句“不客气”。可是也没把豆腐干退回来。章士龙接上就请教贵姓,那老头说道:“姓刘。”章士龙一想,果然是老刘,这就好办了。一面喝酒,一面搭讪着和他说话。看看老刘碗里的酒完了,便对伙计道:“来,给这位刘头儿来四两白干,算我的。”老刘笑着站起来道:“没有这个道理,喝您的酒。”对伙计道:“四两喝不了,来三两吧。”伙计道:“得了,多一两,你还不勉强喝下去。”老刘道:“得!看在新朋友面上,喝他个四两,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啦。反正下午了,喝醉了,回家睡觉去。”章士龙道:“这话就对,这个年头儿,只有喝酒好。”说时,看见门口,有卖油炸面筋熏肉的,就买了一大包熏猪头肉,给老刘下酒。老刘笑道:“你这位先生贵姓,在哪儿办事,真是好朋友,我简直儿少见。”章士龙道:“我姓章,在部里有点儿小事,就算没闲着吧。我是打算搬家,今天在这儿看房子,顺便在这儿喝一碗。我们那胡同口上,有个小教门馆子,我天天就在那里喝酒。老刘头儿没事,到我那里喝一杯去。”老刘笑道:“没这道理,今天扰你的,明天又扰你的。”章士龙道:“好!就是明天上午,我准在那里候,不来的不算朋友。”老刘笑道:“您真痛快,明天什么时候?”章士龙道:“十二点吧,有工夫没有?”老刘道:“管他有工夫没工夫呢,你这样的待朋友,我总得到。”越说越有趣,老刘真也有几分醉意。章士龙掏出钱来,把老刘自己喝的酒,也会了账,喜欢得老刘不住地要笑。章士龙又怕他忘了明日的约会,仔细告诉了地点,订明了时刻,然后才分手而去。

到了次日,章士龙在那小酒馆子等候,这老刘果然按时来会。章士龙从幼儿就跟着父亲学应酬,他芝麻点大的小官,就是应酬上来的。有他那样本事,对付老刘,自然绰有余裕。章士龙把酒菜劝老刘够了八成,便笑道:“像你这样能办事的人,在丁公馆里,一定办上等差事。”老刘道:“承你看得起我,我不敢说假话,在这宅里,也就是吃一碗闲饭罢了。”章士龙道:“那是什么缘故?”老刘道:“我是大人的老人,只知道按着规矩办事。谁像这些忘八羔子,专在巴结上用功夫。”说起来就乱骂了一顿。章士龙道:“你们大人新做了外任,你应该跟了去啊。”老刘道:“咱们哥俩,不是外人,不妨实话实说。我们的大人,是越老越回去。老人不用,专喜欢小白脸。”章士龙道:“这话果然,听说你们大人这回上任,太太并不带去,另外把一个丫头收了房,带上任去享福。对吗?”老刘道:“怎么不对,这事我就有些不服气。”章士龙道:“这位姨太太,一定长得标致。”老刘道:“白净一点儿罢了。”章士龙道:“一定不是好地方卖来的。”老刘道:“说起这事,别人不知道,我可一脉全知。那倒是良家子女,是在人贩子手上,用二十块钱买来的。她来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小着哩。”章士龙道:“是哪里人?”老刘道:“这可不知道,我们是在武昌买的,就算她是武昌人吧。”章士龙道:“这人虽然做了姨太太,也就可怜,连姓什么都不知道。”老刘道:“你别瞧她自小来,倒是一个灵虫,她还记得一些儿家事,说是和你同姓,有哥有嫂,也是好人家,住在武昌城外一个冷淡街上,其余她就不知道了。”老刘给梅香背了这一套历史,正中了章士龙的下怀。此外再要问老刘时,他也不知道,只说些别的闲话。老刘的酒,既有了八成,他喝甜了嘴,正想喝个烂醉。不料章士龙把事情已经完全探索到手,哪还肯再花冤钱,便叫伙计算账。老刘碍着面子,又不能说没有喝够,只好端起酒壶来,对着杯子里,沥了几滴水,意思是向章士龙表示,还要喝几杯。章士龙已站起身来,在袋里掏钱,只当没有看见。老刘要舍不能舍,好不扫兴。章士龙会了账,说道:“我还有点儿事,再会。”抢先便走,老刘只得怏怏地走出来。

章士龙回到家里,把老刘告诉他的话,装上头尾,转告诉了赵妈。说道:“这些话,决不是凭空可以造出来的。你明日到丁家去。见了姨太太,你私自地告诉她,她就相信了。只要这门亲认上了,我马上就可以做官。可以重重地谢你。”妈妈听了他的话,心想,说成了,可弄一笔钱,不成,也不蚀本,有什么做不得,就满口答应去办。到了次日赵妈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头上也插了一朵花,便到丁鸿儒家里来道喜。先在丁太太面前周旋了一会儿,然后到梅香屋子去,趴在地上,就磕了一个头。连姨太太的姨字,也没有提,太太长太太短地叫了一阵。大凡做姨太太的人,很不愿意这个“姨”字,可是为正太太所拘束,又不能不承认。设若有人背后叫她一声“太太”,这算分外看得起她,没有不喜欢的。梅香听见赵妈这样恭维她,把从前丫头老妈子平等的阶级,完全打破,就是一喜,在身上便掏了一块钱给她,做赏钱。赵妈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笑得眯着眼睛。说道:“可不是可讨您一点儿喜钱吗,我今天特意来给你送喜信,你今天是喜上加喜呢。”梅香道:“我还有什么喜信?”赵妈道:“我给你寻得了娘家了,这不是一喜吗?”梅香道:“我哪里有娘家?”赵妈道:“自然有啊。我慢慢告诉你,你就相信了。前天来,我得着你的喜信,回去我就和我那太太谈起来了,太太听了,就哭了起来。她说,你就是她走掉的妹子。因为把你骗出来的这个人贩子,在湖北破了案,谁家的孩子,卖到谁家去,他都说了。我们那老爷就把十年前的这桩事,问他,他还记得,说是把你卖在丁家。丁家原来住在湖北,现在住在哪里就不知道了。我们老爷照他所说的话,到处打听,一直找到京里来。我一提起,他就问我,头发里有一个小疤子没有。我给您梳过辫子,这事我是知道的,我说有。他说,那就更对了。”赵妈说到这里,把章士龙告诉他的话,从头说了一遍。梅香所知道的事,说得完全符合。少年女子有什么主张,就信以为真,是她的哥哥,连忙说道:“他在北京干什么事?”赵妈又吹上一遍,说人家也是一位老爷。梅香听说哥哥也是一个老爷,脸上就有两分得色,便对赵妈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也是体面人家。咳!现在认是认到了,可是还不能见面。”赵妈福至心灵,说了一句道:“你和大人到任上去了,就是你当家,您要怎样办,不就是怎样办吗?”梅香道:“马上要见一回面才好,你想,我这个孤魂野鬼似的人,一听到说有了娘家,还不想早见一面吗?这样得了,明天我告诉老的,出城到娘娘庙烧香,你在那里等着我,引我去见面。老的听说是敬佛爷,她一定许的。”原来这“老的”两个字,就是指着丁太太而言,因为梅香现在做了姨太太,背后不肯再叫她太太。赵妈不用得梅香解释,她心里早也就明白,说是那样就好。到了次日,梅香在丁太太面前撒了一个谎,说是梦见观音娘娘,怪她有好几天没有在神龛前敬香,要她亲自到庙里去一趟。丁太太对于这种话,最听得入耳,说道:“你现在居然做了姨太太,自然是佛爷保佑的。佛爷不托梦给你,你也应该去,现在她怪下来了,越发地要去了。大人没有出去吗?你就坐他的马车去吧。”梅香道:“大人的马车,太太都不很坐,我怎样敢坐了出去,我就在门口雇一辆车子去得了。”这句话,又说在丁太太的心坎上,就让她一人自去。梅香到了庙里,赵妈早在那里等,一直便引她到章士龙家里来。章士龙在门口挂了红布,车子一到,放着鞭炮,夫妻双双,出来迎接。梅香和她哥嫂多年不见,究竟什么样子,一点儿记不起来,而今章士龙夫妻这样欢迎,就深信不疑。章太太把她引到家里,牵着她的手,先是笑道:“虽然多年不见,究竟大致儿还没有走什么,不想今天还有骨肉重逢的日子。”说着,眼圈儿一红,用手绢一擦眼睛,就要流下泪来。章士龙道:“今天妹妹回家,是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一面说,一面张罗摆果碟,沏茶,忙个不了。夫妻二人装出十二分的亲热,又问十几年来,一定受了委屈不少,我夫妻发了誓,若是找不到妹妹,永远不回家乡。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些梅香小时的事。梅香哪里记得,他们怎样说,就怎样相信。章士龙道:“今天和妹妹见了面,实在是生平一桩喜事。可是听说一天两天的,妹妹又要上任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章太太道:“我们找到任上去,我想丁大人,也不能不认。”梅香道:“他最信我的话,一定会认的。”章士龙道:“那样就好,哪怕任上吃碗闲饭呢。”梅香道:“他不给哥的事,我可以做主。你们只管去。”

章士龙夫妻,听见她这样说,正是望不到的一句话,于是又没命地恭维起来。梅香看见他们这样亲热,也就觉得非是亲哥嫂决不能如此,真有些舍不得走。无奈自己是撒谎出来烧香的,不能多耽搁,只得告辞走了。梅香这一来,和章士龙同院子的人家,早就有些欣羡。这时梅香走了,章士龙便对邻居说道:“这屋子实在太矮小。我妹妹看见了,都替我发愁,我不能不搬。”章太太对人称她丈夫,原是称咱们大爷的,这时改了口,叫咱们老爷。对邻居道:“咱们老爷就是省长的舅爷了,恐怕也要跟着上任去。在北京住也不久,我倒以为不必搬呢。”同居的,多半是混小差事的人,谁也眼热。马上就有人提议,说是章老爷寻到了姨太太,我们应该恭贺恭贺。章士龙笑道:“现在不必恭贺,让我得了事情,再请大家吃酒吧。”这一日,章士龙得意的情形,也就不可言喻。

当日梅香回家,先不提一字。到了晚上,丁鸿儒进房,就把寻到娘家哥哥的话,告诉了他。丁鸿儒笑道:“你不要上人家的当,这是人家看见你做了太太,想认了亲戚来占便宜的。”梅香撒谎道:“早就认了,又不是现在认的。因为从前在我们家里做事的赵妈,现在在我哥嫂那里做事,费了许多功夫,她来了许多次,才认上的,人家也是混差事的,不是亲兄妹,他认我这个使女做什么?”丁鸿儒道:“你们见过面吗?”梅香道:“原不敢见面,因为哥哥想得很,叫嫂嫂在后门口见过我一回。他说,这儿是大宅门,不敢做非礼的事。私自见面是不敢的。”这几句话,说得最合丁鸿儒的脾胃,说道:“这样说,也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我两天之后就要动身,可以让你兄妹见一面。”梅香道:“在北京索性不要见面吧,让他明天到任上去找我不得了。”丁鸿儒也怕正太太生气,乐得如此。可是这些话,梅香原来和章士龙约好了的,到了次日,章士龙便投名刺,前来拜见。丁鸿儒看在姨太太面上,特意到客厅上去见他。一见面就说:“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你随后到我任上去吧。”章士龙唯唯称“是”。这一出来,这门亲,他知道十拿九稳地认上了。于是逢人就说,他的妹妹是丁省长二太太,而且大太太在北京,二太太在任上,二太太比大太太还要掌权。又嫌不能见面就说,赶印了几百张名片,上面印着丁省长驻京办事员。在丁省长下面,注了“敝亲”两个字,用括号括着。无论逢到生朋友,熟朋友,他总给人家一张名片,人家接过去一看,就知道他和丁省长是亲戚了。

这样一传出去,谁人也知道章士龙是丁省长的大舅爷,不但想混小差事的人来钻他这一条路子,就是想做荐任职以上的人,请起客来,总也下他一份帖子。十日之前的章士龙,和十日以来的章士龙就大不相同。胡同口上车厂子里的小五,知道他的饭局多,跑上门来,连人连车给他拉包月,工钱格外比别人便宜三四块钱。章士龙有了包车,连到胡同口到剃头店里刮个脸,也要坐着包车来回。他这胡同靠北有一个道泉寺,倒是北京数一数二的古刹。庙里的当家和尚,是湖南人,因此上有一个同乡文人借住。这人姓金,双名幼春,本很负文名。从前当顾问咨议,冠盖相从之时,和这里和尚诗画往来,也成了方外之交。无如金幼春烟瘾太深,人又极不修边幅,慢慢地就穷下来。人一穷,衣履越发不周,人家就不很请教他。人家不请教他,他越发地懒去应酬,因此仆从减少了,寓所也辞掉了。他想世态炎凉,有差事的时候,都是朋友,没有差事的时候,谁又认得你。这个时候去找朋友,岂不是自讨没趣。想来想去,只有道泉寺的贝叶和尚,是个方外朋友,决计不会嫌我穷的,便亲自去和贝叶交涉,要在庙里借住。贝叶知道他已不走红运,但以为他总是个官,不至于十分穷,就让他住在庙里。谁知这位金先生一住三年,也没有一点儿差事,烟饭两瘾,简直无可维持。所有的东西,当卖一空,只剩一网篮残书,没有人要,他留着消磨自己的光阴。穷到这个样子,自然没有钱吃饭,他就和贝叶言明,只当庙里多一个挂单和尚,供给他灯火水饭。贝叶一想,这要一住下去,知道你吃多少年?恐怕有了饭碗非死你不出门呢。便含糊答应道:“那是可以的,一来我们是朋友,二来我又是同乡,还推辞得了吗?不过这总不是办法,等我慢慢替你想法子吧。”金幼春知道没有希望,叹了一口气,自回房去。因为早上只喝了一碗豆汁,午间又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捧了一本《庄子》,躺在床上看。那贝叶和尚一想,我刚才拒绝他太严厉些。他人虽穷,文名尚在,设若作一篇文章,到报上去骂我一顿,我岂不弄巧反拙,我还得敷衍敷衍他。贝叶这样想着,就走到金幼春屋子里来。他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印有红字的信。那封信上,写着端正小楷,专呈金幼春大人台启。红字印的是国务院秘书厅缄。

贝叶和尚看着吓了一大跳。心想,原来他和官场,还没有断往来。国务院写信给他,还是这样客气,他一定还有翻身的日子,不要得罪他的好。连忙对金幼春道:“金先生你不要着急,你找不到事的时候,尽管在我这里吃饭,灯火茶水,归我供应。不过出家人,很是寒素的,你可不要见怪。”金幼春见他进来之时,捧着书只当没有看见,本不愿理他。这时贝叶和尚说话,而且很客气,只得站了起来,便说道:“一时打搅你,原是不得已。但是久住此地,我未尝不知,不是办法。请你放心,我也是要别谋出路的,决不能让庙里凭空添一个人的负担。”贝叶道:“我还没有吃午饭,我们一路去吃饭吧。”金幼春口里虽然挣着硬气,肚子里究竟恐慌,便丢了书,跟着贝叶一路去吃饭。贝叶还怕金幼春不放心,当着他的面,吩咐管事的和尚,逐日照应茶饭灯火。吃完了饭,贝叶留着金幼春闲话,便问道:“金先生和国务院的秘书长认识吗?”金幼春道:“不认识。”贝叶道:“不认识,何以写信给你呢?”金幼春道:“没有这个事呀。”贝叶笑道:“出家人不撒谎,对出家人说话,也不应该撒谎。我刚才到你屋子里去,我亲眼看见国务院秘书厅一个官衔信封,放在桌上,何以说没有?”金幼春呵呵大笑道:“你说的是那一封信啊。那是四年前,国务院通知我领津贴的信,今天在网篮里翻书,无意中找出来了,放在桌上。”贝叶这才知道是自己猜错了。原来以为他和官场往来,不久要翻身的,所以答应供养他,这样看来,依旧是毫无希望了。想到这里,好不后悔。脸上原是带着笑容,这时立刻板住面孔,不和金幼春说笑。金幼春明知他这一场变卦,无非由于那封信的疑真疑假,心里明白,也只付之一笑,自回房去。贝叶上了一个当,让他白吃白喝,可是他住的房子,占住了两间,可以赁个三四块钱。舍不得再让他白住,后门口门洞边,有一间空房赁不出去,便请金幼春搬到那里去。

金幼春这时穷无所归,莫说叫他住门洞,就是叫他住茅坑,他看在两餐饭的情分上,也只得答应。马上收拾行李,搬到破屋子里去。他那个行李,也极其简单,只有一床破席子,一床薄秋被服,一把茶壶,一只网篮,一个包袱而已。他每日除了玩味那几本破书之外,就是把那把茶壶泡一壶开水,坐在桌边下,一面抚摩着,一面自斟自饮。有时实在无聊,背着两只手,站在庙门口,和胡同里的小孩子闲话。离他这儿不远,有一家不大的报馆,每天出版一张。他照着开报馆的普通例,门口也悬了一块木板,每天贴一张报在上面,让来往的人看。金幼春每日早上,到报馆门口去看报,是个一定的功课。在这块报牌子之下,他常常与章士龙会面。日子一久,彼此就都认识了。章士龙就早已闻名,金幼春是个大名士,不料却狼狈到这种地步,以为这种人,在走运的时候,是不容易和他往来,莫如趁着这个时候,认识认识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真的到过道泉寺门洞里来,谈过几回。章士龙一看这屋子,上面是没有顶棚,瓦下面,露出一行一行的椽子。地下的砖,有一块,没一块,高低不定。墙上的石灰,大块剥落下来,靠地一层,还涨了许多土硝。窗户的格子,大一个窟窿,小一个窟窿,一大半没有纸。屋子里,简直是风洞,把墙犄角上的珠丝网,吹得一扇一动。章士龙想道:“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再一看屋子里行李萧条,很是为金幼春叫屈。金幼春看他这人虽然念书不多,以为能顾念寒士,倒也认为风尘中的知己。这几天在报馆门口看报,老没有看见章士龙,倒很悬念的。忽然之间,见他换了一身衣服,坐着一辆包车,跑来跑去。虽然打算和他打招呼,无奈他的包车跑得快,说过就过去了。偶然一两次,打个照面,金幼春和他点个头,他只是微微一笑,要理不理的样子。金幼春自己想着笑道:“变得好快。马上就不很大认识人了。原来坐包车的人,和走路的人,只有微笑的回答。若是进一步坐马车呢,恐怕只能眼睛望一望。一直到坐汽车,我们和他点头,大概看也不看了。这也算了,值不得计较。”第二日,又去看报,在报牌之下,遇见胡同里几个老主顾,彼此一谈,才知道章士龙做了姨舅老爷。

金幼春叹了一口气,自回庙去,心想这就叫时衰鬼弄人,我纵然无聊又不求教于他,何至于遭他的白眼。从今以后,在街上遇见了他,决不要看他一眼。偏是世上的事,反复难说,这天下午,章士龙反而衣冠楚楚,坐了他的包车,前来拜访。金幼春原是一肚皮不高兴,这时看见他恭恭敬敬而来,又觉得非便拒人于千里之外,照常欢迎接待。桌上两只茶杯,一只是空着,一只又盛着墨水。赶紧将墨水倒掉,用自己的衣袖放下来,卷着手指头,擦了一擦,就把这只杯子,倒了一杯白开水敬客。章士龙一看那茶杯子里面,依旧是一条一条的墨迹,扶了一扶茶杯,也就算了。他开口便说道:“好多天没有来畅谈了,每次想来总是不得工夫。因为敝亲丁鸿儒,现在放了外任省长,把舍妹一路带了去,京里未办了的事情,都叫我照应,我真够累的了。我现在在京里,住一天,是一天,马上也要去呢。这一回去,除了知事以上的事,我是不做的。可是据舍亲说,要办一趟好厘金,比县知事要好几倍,劝我干厘金。幼翁,你看是知事好,还是厘金好?”金幼春听到说做官,未免鼓起他许多兴趣,说道:“厘金虽然弄钱,恐怕是短局。知事干得好,一年也可以弄个一二万元。而且是个长局呢。”章士龙道:“现在我是研究弄钱多少的问题,时间长短,不必管它。因为这些事,权都操之省长。省长是我的妹婿,他能叫他的大舅爷干短局的事情吗?”金幼春道:“章先生这话有理,然则还是干厘金。”章士龙皱着眉道:“这其中可是有一层困难。舍亲出京之时,我送到西车站,他牵着我的手,请我在西车站食堂吃晚饭。他对我说,到任之初,用人不能不谨慎些。大舅兄纵然是要请的,为避嫌疑起见,暂时不必把亲戚的话拿出来。你可以用公民的资格,上个整顿税务的条陈给我,我好借着这条陈为题,给你一个事情。他这一句话不要紧,可是把难题目与我做了。这条陈不像做一篇论说,可以随便说几句的。做起来,总要举出几个办法来的。税务这一桩事,我简直不懂,哪里还举得出办法来。”

说到上条陈。正触着金幼春痒处。笑道:“老哥的意思怎么样呢?没有办法,就不做吗?”章士龙笑了一笑,然后又拱了一拱手,这才说道:“金幼翁的手笔,我是早已闻名,很想请一请大笔,替我拟一个。”金幼春将头一摆,微微一笑道:“这个东西,从前倒是常弄的,现在怕是不合调吧?”章士龙道:“笑话了。金先生的大著,还有不合调的。将来事成之后,我当重谢,况且这种条陈,无非是一个进身之阶,也不一定要费大力,只要说得过去,就行了。”金幼春道:“谢倒不必谢,我另外有两篇文章,请你转寄给令亲。只要他多少给我帮点儿忙,那我就感激不尽了。”章士龙满口答应,约了明天来拿稿子。这里金幼春鼓着勇气,长篇大论,作了几篇应时的文章。什么禁止白话文,取缔男女同学,设立国学馆,大概总有二三十款。别的东西他没有,这种红线格的窗稿,还有一大包。将这种稿子,穷两日一夜之力,一一誊好,窗稿理齐,订得像一本卷子一样。在那张封面的白纸上,写了四个正楷字,是“匡时危言”。封面上,印了一颗图章,那上面乃是“忧天客”三字。两张稿子合缝的地方,也将图章盖上一颗印,以示这里面,并没有漏掉一页。他那颗图章,也有一段小小的来历。当初他办维新周报,做文章,就是署这个名字。那上面的文章,如改书院为学堂,办武备学堂以练兵,建设铜元厂以整顿金融,很有些见地,为满清大官僚所赏识,后来他就慢慢以文出名。入了民国,他因为对于时论一项得风气之先,人家震于他的名望,办起报来,还是请他作文章,因为他又是以“忧天客”三字,受知于一个国务总理,自从文学时兴白话以后,他那有“且夫”二字起头的时论固然不合。而且他所有的主张,还是办武备学堂练兵,建铜元厂整顿金融之类,当然不受人的欢迎了。金幼春常常看报,也知道自己的文字和主张,不入时人之眼,他也并不贡献于人。现在丁省长是个翰林出身,对于旧文字,一定赞成的。况且自己这种主张,常常听见许多老朋友谈过的。每说起来,总是感慨系之。这一寄给丁鸿儒看,没有个不赞同的了。他作了这一篇万言书,不但认为理由公正,而且也觉很投机。

金幼春把自己的文章作好,已没有工夫再替章士龙拟条陈。翻一翻网篮里面,找出自己两本稿案存文,是自己二十余年前在南方做幕僚抄的,未曾丢了。在这里面,翻出一篇《税务改良刍议》,改了几个字,另抄一份,等到章士龙来了,金幼春先把条陈交给他看。章士龙捧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内里都是些内行话,很是中意。便和金幼春作了两个揖,说道:“多谢,多谢。将来得了位置,一定重重报酬。”金幼春道:“那倒不必,我还有事相托呢。”说着颤巍巍地在他的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扁平的纸包。外面是一张报纸,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张红丝格纸。打开红丝格纸,又是一张白净毛边纸。直等到打开这种毛边纸,才现出那本《匡时危言》的卷子。金幼春将卷子拿起来,交给章士龙,说:“这文字好不好,那不去管它,究竟是我一得之遇,请老哥指教指教。”章士龙向来就不懂什么叫作文章,金幼春一定要他看,他不能不敷衍敷衍人家的面子。打开卷子,一看那文字,头一行就是:“闲尝论之,纲纪解纽,道德沦胥,其来也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章士龙见了这几句话,仿佛小时念《东莱博议》,就有些头痛。往后一看,一什么也,二什么也,翻过两页去,还有什么也的提纲的句子。他眼睛只在纸上扫一阵,哪里闲得去细看。内容说些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依旧把卷子叠好,说道:“好极好极。”将纸一包,就要收起。金幼春伸出一只又黄又瘦,带着一寸来长黑指甲的手,将卷子按住,说道:“不忙。章先生且从头到尾看一遍。”章士龙道:“等我到家里细细地看一遍,也好长许多见识,若是匆匆一看,恐怕领略不到好处。”金幼春笑道:“太客气,不过章君在府上看的时候,总要放在这条陈一处。”章士龙道:“请放心,决计遗失不了的。我这一回家去,马上就写信给舍亲,明天就可以送交邮政局。”金幼春道:“那就好极了,望你在信上,替我多吹嘘两句。我们斯文一脉,章大哥一定可以帮忙的。”章士龙诚诚恳恳答应着,说“一定办到”。他辞别回家把那一道条陈,用双挂号,寄到丁鸿儒任上去。金幼春作的那卷《匡时危言》,就扔在字纸篓里。到了第二日,门口换取灯的来了。就随着字纸篓里的破纸,一块儿换了取灯了。

这个换取灯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见字纸里有一个扁平纸包,以为可以得点儿浑财,连忙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个大纸折子。她想,这上面的字,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而且又拿纸包着,一定是值钱的东西,便卖给打小鼓的,打小鼓的都不要。但是这个换取灯的妇人,总也舍不得抛了,后来送到一个破书摊子上。那个摆书摊子的,看见字写得工整,和殿试卷子差不多,他就要了。从前一本殿试卷子,卖过两块钱,知道翰林的字,是值钱的。这虽不像殿试卷子,却很像翰林院的字,所以花了八个铜子,把它买下来了。他随便地摆在破书堆里,天天放到摊子上去卖。事有凑巧,他这个书摊子,摆在琉璃厂的街边,常常有个阔人光顾的。这人叫邱观海,是顾问咨议一流的政客,因为他是前任总理单春林的门客。单总理讲究收藏古字画书籍,他也跟着学样。凡是大小旧书铺书摊子,无论城里城外,他都光顾一遍。他这样勤快,果然被他找出几部书、几轴字画,而且都是廉价收去的。他一贡献给单春林,单春林大加奖赏。邱观海找到了这样一个门径,所以常常巡阅各书摊子。这一天,他走到这书摊子上来,看见金幼春这本《匡时危言》,下面盖有忧天客的图章,他就知道是此君的大作了。将那本卷子,从头到尾一看,不觉笑了起来。摆书摊子的看他那种笑容,颇有不以为然的样子,便问道:“先生你笑什么?”邱观海笑道:“你哪里弄了这一张稿子来卖?”摆书摊子的道:“这也是收来的。”邱观海道:“你要卖多少钱?”摆书摊子的这就为难了,看人家注意,似乎值钱,但是他笑了一阵,又像是极不值钱,便含糊着道:“您瞧着办吧。”邱观海道:“你的东西,怎样你不说价钱呢?”摆书摊子的一想,管他,按着殿试卷子说价,总差不离,便道:“您给两块钱吧。”邱观海听说,越发笑起来,说道:“你打算把它当古董卖呢,若不是遇见我,恐怕两个铜子还不值呢。不信,你瞧瞧看。”说着将手对街上一指。要知道邱观海指的是什么,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