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逢吉不见了那张支票吓得浑身出汗,大衣袋里也摸了,皮袍子袋里也摸了,不见一点儿影子,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地板上,也都寻遍了。自己倒在睡榻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便想着,究竟是怎样失落的。那中外银行的行员,将支票交给我看,我是记得的。我看了之后,似乎就收下来了,又似乎仍旧交给他了。再不然,这支票,就是在汽车里失落的。若是失落在汽车里,那汽车夫未必知道,我不如出其不意,坐上汽车去,寻出来了,也不可知。主意想定,披上大衣,就往外走,房门还没有叫茶房锁,到了旅馆门口,汽车夫因为他嘱咐等你,还没有开走。李逢吉比什么还忙,自己打开车门,就坐上去。他的一双眼睛,也就像电光一样,满汽车里张望。汽车夫问道:“先生,这到哪儿?”李逢吉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随口答应了两个字:“银行。”汽车夫以为他还是到中外银行,便开着车向中外银行来。李逢吉坐在车里,仔细观察大汽车夫、小汽车夫的样子很是自在,不像发了什么大财似的。自己又一想,不要是落在毯子底下,便装作拔鞋,掀开足下的车毯子看了一看。他一弯身,胸面前挂着的那只夹金表,忽然坠了下来。他手一扶表想起来了,在银行里接过支票的时候,看了一看表,又上了上发条,后来就把支票夹在表壳子里了。打开表来一看,果然支票叠着一小块,放在里面。他这一喜,比先前发现支票是五千元,还要快活十倍。这回不敢那样大意了。叠着好好的,放在皮夹子内层。皮夹子放到皮袍子袋里,自己还拍了皮袍子一下。这才觉得千稳万稳,身子往靠椅背上一躺。这时他才醒悟过来,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坐着汽车到哪里去?便敲着隔开前后座的玻璃将汽车夫叫住,说道:“上哪儿?”汽车夫道:“我知道上哪儿呀?您不是说上银行吗?”李逢吉道:“不去了,不去了,将车开回去吧。”汽车夫道:“怎样开到半路上又开回去?”李逢吉道:“你不管,开回去得了。”汽车夫莫名其妙,以为这是什么意思呢?只得照他的话,将车开回去。

李逢吉回到旅社,那边中外银行的电话又来了,说是那笔款子,请他去拿。李逢吉刚想着回来不能又出去,只好约着次日去拿。这时,他走起路来,都显着有精神,看见旅社有衣服阔绰的人,走了出去,便含着鄙弃的意思,以为那很不要几个钱。要进自己房门的时候,隔壁房间里,出去一个妇人,一对钻石耳环,光灿灿的。他心里好笑,这又算什么呢?我有太太在这里,我马上也就买一对给她。自从这一天起,李逢吉就阔起来了,有钱在手里,应酬是便当的,也就格外忙些。他早就想着,同乡的议员,总应该请他一次,无论要他帮忙不要他帮忙,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好的,但是有一层,用自己名义请客,恐怕客不愿来,这非得另找一个议员会衔不可。论起感情来,只有胡晋笙和自己还好,不如就去找他。主意想定,先打了一个电话,到胡晋笙住的会馆里,问他在家没有。这时已是下午一点钟了,那边答应着说,胡老爷还没有起来啦。李逢吉想道:“这个时候,还没有起来,这白天里还能做些什么事呢?我想做官快活,还不如当议员快活,既有钱,又不办事,更不受管束。将来若是办新选举,我一定要弄一个议员来做。”自己着实羡慕了一番。又过了一点钟,他想胡晋笙一定起来了,便坐着自己的包月汽车,到他会馆里来拜会。这时胡晋笙是刚刚起来,抽着烟卷,伏在桌上看报。他这人本来就很模糊,虽然是个议员,除了出席和连署而外,不问事,也没有什么大应酬。平常的客人去会他,他就不很挡驾。这一向子和李逢吉很在一处周旋,李逢吉又常常会面,倒成了一个很熟的朋友。所以李逢吉来了,一直就往里走。他见李逢吉进来,就让他坐下,在身上一摸,摸出一匣大哈德门的香烟,这烟匣子原是软纸的,揣在袋里,已揣破了。他拿起来一看,里面只剩三根烟,倒有两根压断了,他便拣了一根好的,递给李逢吉。这些日子,李逢吉都抽的是三炮台大司令,这种烟抽了就有些呛嗓子,实在不愿抽。无如俗言说,敬茶敬烟无恶意,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接过来勉强抽了两口。胡晋笙又隔着窗子道:“小刘,小刘。”可是叫了半天,并没有人来。胡晋笙对李逢吉道:“这些长班,实在可恶。”李逢吉道:“本来呢,会馆里人多,他们也伺候不过来。你为什么不自己找一个听差?”胡晋笙道:“我并没有什么事,何必专请一个人,我这里长班有三个儿子,我指定了他的第三个儿子给我做事,每月津贴他两块钱工钱。平常听差,都是两块钱,另外供饭。我虽然省了供饭,但是他在家里每月坐收两块钱,他也是愿意的,所以我并没有另外请人。”李逢吉道:“老哥说得也是,可以省钱的地方,乐得省些。我倒要劝老哥一句话,这一口大烟,何不也戒了它,每月总可以腾出好几十块钱来。”胡晋笙道:“是的,我现在已经浸了药酒,正在半吃半戒,也就只晚上抽两口呢。”说着,打了一个呵欠。一抬头,进来一个小秃子。胡晋笙骂道:“小刘,你刚才哪里去了?”小刘道:“我刚才给西屋子里李先生买了一包烟卷。”胡晋笙将桌子一拍道:“混账,你拿我的工钱,给别人办事!我为什么每月贴你两块钱?而且我送了四五回礼,人家给的脚力钱,也都是你拿去了。”小刘被骂了一顿,不敢作声,痴呆呆站在一边。胡晋笙道:“还不给我点上灯。”小刘答应了一个“是”,将胡晋笙的床铺,整理了一下,掀起床毯子,在床底下一个网篮里,端出烟盘子,放在床中间,擦了火柴,将烟盘子里的灯点着,然后才退了出去。胡晋笙对李逢吉道:“没事吗?玩两口。”李逢吉道:“你请便。我不抽烟。”胡晋笙道:“不吃也不要紧,躺躺灯吧。”李逢吉道:“请便。”说时,胡晋笙在床上躺下,李逢吉走过来,也在床上躺下。胡晋笙一面烧烟,一面和李逢吉说话,问道:“你这一向忙得很,今天怎样有工夫到这里来闲谈?”李逢吉便把自己要请客,请他列一个名单的意思,告诉了他。胡晋笙正吸着一口烟,他一口气将烟吸完,又拿着烟盘子里的茶壶,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口茶,将烟扦子和烟枪一放,然后爬起来道:“着着,早就该这样办。你只要把柬帖买来,我可以替你发出去。我包他们接了帖子,没有不到的。我们这样的交情,我岂能不同你帮忙?”说完了,又倒下去烧烟。李逢吉道:“既然要办,今天我们就可以酌定日子。”胡晋笙道:“礼拜六礼拜,他们的饭局最多,最好是礼拜一,正是他们吃过了的时候。”李逢吉听他这样说,便道:“请你把你贵管家找来。”胡晋笙抬起头来,又叫几声“小刘”。一会儿,小刘进来了。李逢吉在身上掏出一块钱交给他道:“你到街上去,替我买几十副请客帖子。”小刘答应着刚要走。胡晋笙道:“回来,你不是走邮政局门口过吗?顺便带几毛钱的半分邮票回来。”李逢吉一想,是呀,我却忘了发帖子还要用邮花呢。小刘问道:“早饭得了,还是开了饭再走呢,还是回来再开饭?”胡晋笙对李逢吉道:“老哥也没有吃饭吧?就在我这里吃饭。”回头又对小刘道:“你去告诉厨房里,添一个客饭,炒两个鸡蛋。”李逢吉道:“不消,不消,我已经吃过饭了。”胡晋笙笑道:“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又对小刘道:“你就先去买东西吧。我告诉你,帖子要买大些的,好看些的,多费两个钱也不要紧,不要买得小的回来,全不能用。”小刘答应着几个“是”,退出去了。李逢吉道:“我有事,也要走,那事就完全拜托你来办了。”胡晋笙正含着烟枪在抽烟,翻着两只眼睛,望着李逢吉,鼻子里连哼了几下,那个样子,是留住他不让他走。

李逢吉看见他这样子,便又站住。等胡晋笙一口鸦片烟抽完了,他换过一口气,才说道:“我们还有话没说完呀。请到什么地方呢?”李逢吉道:“听你的便。”胡晋笙道:“我这里到忠信堂近,就请到忠信堂吧。吃下来的剩菜,也可以叫他挑回来,给会馆里长班吃。吃整桌的席,是有规矩的,瓜子水果碟儿,只要剩下了,都可以拿回来的。”李逢吉道:“好,就忠信堂吧。我是唐雁老约我谈话,不能不去,有事明日上午我们再打电话。”说毕,他自走了。胡晋笙抽过了鸦片,又吃了早饭,就快三点钟,二五俱乐部来了电话,说是包宇尘先生,请胡先生过去。这包宇尘就是二五俱乐部的首领,他亲自打电话来请,必定有要紧的事,胡晋笙吩咐长班雇了一辆胶皮车,便向二五俱乐部而来。这时俱乐部后面,大家谈闲的那间房子,坐满了人。包宇尘却另外在里面屋子里,和三四个人谈话。胡晋笙一进来,包宇尘将手一支,招呼他坐下,说道:“那方面的津贴来了,请你开一张收条拿了去。”一会儿工夫,俱乐部的会计,跟着进来,递了两叠子钞票给胡晋笙。

胡晋笙且不开收条,将两个指头,伸到嘴里去,在舌头上沾了一点儿口水,然后夹着钞票,一张一张地点了一番。在里面抽出两张五元的,仍旧交给会计,说道:“这两张是汉口的,要差好几分洋钱一块呢。你换来了,我再把收条给你。”那会计虽然不高兴,也没有法子不换,只得板着面孔换了来。胡晋笙就着桌上现成的纸笔,开了一张收条,写完了,两只手捧着,对阳光念了一遍,觉得不错,然后才交给会计。包宇尘笑着对胡晋笙道:“今天你又收到二百枚了,可以包辆车子了吧?”胡晋笙道:“我又没有什么事,一天到晚在家里睡着,要什么车子。”包宇尘道:“那么,有这些个钱,也应该请一次客。”包宇尘本是一句玩话,逆料胡晋笙一定推辞的。不料胡晋笙一口答应道:“可以,就是今天不收这笔款子,我也要请客。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总应该还一回礼。”包宇尘对在座的人道:“你们听听晋笙答应着请客了。”大家就问,请的是哪一天。胡晋笙说:“你们礼拜和礼拜六,是少不了有吃的,我在礼拜一请你们。”说毕,胡晋笙一看手表,已经三点多钟了。自己有一个章程,得了钱就送到储蓄银行去存储的。一来银行可以生些利钱,二来不会花去。银行里的规矩,过了四点钟就不做买卖的,他想赶快送到银行里去吧,免得用散了。这时俱乐部里的人,领到了津贴,唱的也有,说的也有,闹成了一团,胡晋笙一声不言语,他却溜走了。他走了之后,大家都说,胡晋笙居然请客,不定他有什么事,要请大家帮忙呢。正在说笑时只听见外面屋子里,有人在那里大嚷,说道:“院法第七章第三十四条,弹劾大总统案,各院非有总议员五分之一以上之连署;弹劾国务员案,各院非有总议员十分之一以上之连署,不得提出。再说,就是有了人连署,我们有什么把握,可以通过。若是通不过,岂不被人笑话?”包宇尘一听,是高言周的声音,便喊道:“言周,请里面坐,我有话和你说。”高言周歪戴着瓜皮帽,卷着两只皮袍子衫袖,提着手杖,昂着头进来。这时,里边屋子里的人全走了,只有高言周和包宇尘两个人。包宇尘拉着高言周的手,一块儿在沙发上坐下,说道:“这弹劾案是我们一种武器,你何必……”高言周不等他说完,便道:“这是事实上所办不到的事。”说着,将他手上的手杖,在地板上顿了两下,又道:“我……”包宇尘也不等他说完,将手拍了一拍他的大腿,说道:“你别忙,这话暂且不提,前途的津贴,已经来了,请你领去用。”高言周手往头上一摸,将瓜皮帽摸在手里,放在面前小桌上,说道:“怎么着?还是二百枚?”说时,两只手往上一举。那根手杖,也随着手起来。包宇尘道:“不但是那二百枚,就是你前回要的那个聘函,我也给你弄到了。”高言周听他说到这句,手就慢慢垂下来了,说道:“多少夫马费呢?”包宇尘道:“自然不会少,定了三百元。”高言周的手不觉全放下来,将手杖挂在桌沿上,然后伸手握着包宇尘的手摇了几摇,说道:“谢谢,谢谢!我明天请你。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说弹劾案所以不能提出的理由,是因为反对党太多,恐怕不能通过,落一场没趣。现在你说不过是一种武器,那么,分明是提出来抵制反对党的意思,不在乎通过不通过,我当然可以牺牲成见。”包宇尘道:“我们自己人,总要依从多数,对外一致,不然,事就不好办,你说对不对?”高言周将头一摆道:“着!刚才实在是我的不对。其实我就是这一股子冒烟脾气,你若把话说明白了,我自然不持异议。近来外面谣言很多,说是老哥包办弹劾案,一次得了五千,我想这话,靠不住。我对人说,决没有这样事。二五俱乐部的同人,向来是办事公开的,莫说包宇尘他决不包办,他就要包办,也办不过来。”包宇尘道:“对呀,你这真是知我之言。”包宇尘趁他高兴的时候,将聘函、津贴一齐交了过去。高言周作揖不迭。包宇尘笑道:“那方面呢,总算很讲交情,只是我们这事倒有些棘手。”高言周道:“怕什么,谁要给我捣乱,我就揍谁。这种内阁,谁也不愿意它,漫说十分之一的连署,就是五分之一的连署,也不难办到。”包宇尘见他这样说,会场上已有放炮的人物了,也十分高兴,便拿出自己拟的弹劾案,请高言周连署。高言周接过去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笔,就在署名之处,写上“高言周”三字。一挥而就,连内容也没有看一看就送还了包宇尘。包宇尘道:“你也看看这案内措辞,这不是平常的案子,可以随便连署的。”高言周道:“宇尘,你以为我这样不够朋友吗?你提的案子,就和我提的案子一样,还用得着看吗?我还有饭局,明天会吧。”说毕,他径自走了。

包宇尘再查一查连署的人名,恰好只差一个,便想一想二五俱乐部的人,还有没署名的人没有。仔细想了一想,没有漏人,便燃了一根烟卷,靠在睡椅上,一面抽烟,一面想去找谁。仿佛听见窗子外听差在那里说话。一个道:“当议员的人,个个都像胡晋笙,一定发财,钱只弄了进去,不往外花。”包宇尘忽然醒悟过来了。是呀,二五俱乐部里还有个胡晋笙啦。这种人平常是没用,不会想到他。凑人数的时候,你若差他一个,也许不能成事。便草草地写了一封信,将弹劾案附在里面,吩咐听差送到胡晋笙会馆里去,请他连署。

胡晋笙正在桌上写请客帖子,拆开信一看,是包宇尘要他连署弹劾案。这是他应尽的义务,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将原案看了一看,就写上了一个名字,依旧着原送信人带回去。这时他点了一点请客帖子,共是四十多封,算一算,够四桌的人了。他就将买好了的半分邮票,分别贴上,叫小刘全送到邮政局去。帖子发出去的第四天,就是礼拜一。到了下午六点钟,李逢吉先坐着汽车到会馆里来邀胡晋笙,然后两个人同坐汽车到忠信堂去。座位是胡晋笙定好的,几间房打通一个大敞间,一列摆着四张圆桌,电灯通亮,这种场面,胡晋笙虽然视为平常,却是自己做主人翁,这回到北京来,还是第一次,看见之后,不由得十分高兴。但是他是个仔细人,又怕李逢吉不知道价钱,钱带得不多,回头岂不要累自己。漫说两个人做东,对半认账,舍不得花这笔钱,就是认个四分之一,也要三四十块钱,那还了得?所以他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趁着一个客没到,他轻轻地问李逢吉道:“逢吉兄,带了多少钱?”李逢吉道:“带了三百上下,够吗?”胡晋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说道:“不要紧,不够由我拿出来得了。”

李逢吉见胡晋笙也这样慷慨起来,倒也好笑,说道:“老哥能替我出面请客,已经很难得了,怎样能要你会东呢?”二人说着话,客就慢慢地来了,起先来一个客,胡晋笙还替李逢吉介绍一番,到了后来,客陆陆续续地来,胡晋笙应酬不迭,哪里还有工夫一个一个替李逢吉介绍。这些客里面,只有几个同乡议员,是李逢吉认识的,李逢吉找着,随便谈了几句话。其余的客,他们都是同人,三个一群,五个一派,聚到一块儿去了。莫说他们不知道李逢吉是主人,大概他们,也就只记得胡晋笙做东,至于请客帖子上,是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们也记不清楚了。李逢吉一看这场面,依然还是不能认识什么人,岂不是毫无成绩?特意请胡晋笙拣了几个有名的议员,重新介绍一番,包宇尘、高言周两位先生也在内。彼此先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不免又谈到时局上去。李逢吉道:“唐雁老曾和兄弟说过,还是先从实业上着手为妙。”高言周道:“李君和雁老认识?”李逢吉道:“认识!认识!我们是常见面。”包宇尘笑道:“雁老喜欢打牌,听说近来的赌运不佳。”李逢吉道:“雁老除非不在家里玩这个,要是打牌,一定邀我凑数的。果然,他的赌运不很佳,但是他打得很好。这位老头子,治国理财是能手,就连这些小事,也很可以看出他的手腕。”李逢吉不住地夸奖唐雁老,但是二五俱乐部这一派,却是反对唐雁老的,他在那里夸奖,包宇尘、高言周都不很作声。李逢吉说了一阵,并没有什么人附和,也就慢慢地停止。

一会儿,上了酒席,李逢吉、胡晋笙各陪了一桌。大概坐在一桌的客,都是极熟的人,他们举着杯子,说了一声“谢谢”以后,大家谈得热闹极了,谁也没有理会主人翁。还有几个忙些的,吃了两道菜就走了。一直到酒席吃完,都是议论风生,李逢吉也没有插嘴的工夫。一看时,客走了一小半,有许多人,他们来时,胡晋笙没有给李逢吉介绍,他们走的时候,李逢吉也不知道,饭是吃过去了,主人和客,还不认识。这时那些客纷纷要走,大半是和胡晋笙一揖而别,欠着身子说一句“谢谢”,李逢吉站在身边去送,他们看也不看一看。李逢吉心里受着老大的委屈,只是说不出来。包宇尘知道他是一个正式的主人翁,对李逢吉道:“贵寓在哪里,过天当去奉看。”李逢吉居然遇到这样一个懂交情的客,又觉得痛快些,便说道:“寓在北京旅社。”包宇尘抱着他那根手杖,拱了一拱手,说道:“多谢多谢。”便也走了。

包宇尘走出忠信堂,坐上他的马车,一看手表,已经十点钟,便吩咐马车夫上圈圈胡同汪宅。这是汪瑞轩总长家里,每晚十点钟以后,正是会客的时候,门口电灯通亮,一条胡同里,停满了汽车、马车。包宇尘一到门口,看见这些个车子,里面的客,当然不少,他就不愿到大客厅里去,在院子里略站了一站。汪总长的听差,看见了,抢先一步到大客厅里轻轻地对汪瑞轩道:“包宇尘老爷来了。”汪瑞轩道:“请到里面坐。”那听差走出客厅,便引包宇尘到后边小客室里去。包宇尘抽着雪茄烟,等了一会儿,汪瑞轩便由外面进来相陪。开口一句便道:“你们那是何必,有话总好商量。”包宇尘道:“这弹劾案虽然是我提议的,但是由瑞兄通知我以后,我就从缓进行,不过叫我马上取消不提,那是谈不到的事,第一步只有把它搁置几天,和缓和缓空气。我为这个事,今天特意在忠信堂请客,形势还算不坏,到了四五十个人,我把从缓的话,和他们提了一提,他们倒也同意,我给你不能不算帮忙。”汪瑞轩道:“你花多少钱,只要你说一声,我就照送过去。”包宇尘笑道:“我们穷议员哪能和你们大总长相比,家里存着整万的款子,可以随时拿出来花。你看得起我,叫我垫款,我还垫不出来呢。”汪瑞轩一听,早知道他的用意,便笑道:“这是我大意了。请你坐一会儿。”说毕,汪瑞轩到上房去了一会儿,拿着一张支票出来,递给包宇尘,说道:“这个请你先带去,不够,以后我再拿出来。”包宇尘接过支票一看,是一千元,笑道:“我向来做事,直捷痛快,你这种办法,我极赞成。这是你的私款,我决不动用一文,若是有多,我依旧送回来。”汪瑞轩用手拍拍包宇尘的肩膀道:“诸事都望帮忙,这样说,就太分彼此了。”包宇尘含着笑将支票收起来,又和汪瑞轩谈了片刻,说道:“你的客多,我也不久在这儿坐了,免得耽误了你的事。”说着,告辞就走。汪瑞轩拱拱手道:“总望帮忙。”包宇尘道:“那不成问题,你放心,总可以设法取消。”汪瑞轩道:“据老兄说,一时就取消,不便转圜,压置一下,亦无不可。”包宇尘道:“你放心,我看事行事,能够取消,也未可知。”汪瑞轩听他这样说,自然十分满意,一直送包宇尘送到大门口,等他坐上马车,他才退回去。包宇尘今晚见汪瑞轩,无非卖一个人情,不料他一出手,就送了一千元,真是喜出望外。他本来可以回家了,身上一有了钱,精神就不觉兴旺起来,又坐他的马车,到西方饭店来,要找朋友消遣消遣。这西方饭店十二号,是个许五爷赁下的。专门供着出城的朋友,在此谈谈天,赌赌钱的。许五爷虽不是议员,却认识议员很多,议员来了,有烟可抽,有花可看,每晚总是座上客常满。所以这个地方几乎成了一个议员的小俱乐部。包宇尘走进房来,正中屋里有四五个人在那里坐着谈天,看见他进来,大家笑着点了一个头。上手是间小房,放着门帘,门帘子里面,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鸦片气味,十分浓厚。下手房间,有四个人在那里打麻雀牌,又是哗啦哗啦的响声。恰好一边是文场,一边是武场。四个人之外,有一个穿绛色旗袍的女子,两只手捧着一个橡皮温手囊,坐在桌子犄角上。因为她是侧着身子的,看不清她的脸,包宇尘轻轻地走到她后边,却把脖子伸得长长地伸到她面前去,笑道:“我看看是谁?”那女子猛然一回头,笑骂道:“要死的鬼,吓我一跳。”说着,拿一只手不住地捶胸口。坐在这女子一边的,是包宇尘的好友黄同秀,他笑着对那女子道:“紫娟,他好好地吓你一跳,你不能依他。”紫娟道:“总要玉妃收拾他,他才不敢作怪呢。”上手一位打牌的刘纯,笑着对紫娟道:“你把那只小哈叭儿,老关在浴室里做什么,还不叫它出来?”紫娟道:“这条狗我打算送给包老爷,不知道包老爷要不要?”包宇尘道:“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的狗?”说着,他就走到床后面去,要去开浴室的门。只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声音叫道:“呵唷唷,我不来的。谁?我要骂了。”包宇尘一听,正是玉妃的声音,连忙缩住脚走了回来,用手指着紫娟道:“你这个坏孩子。”满桌子打牌的人都笑起来了。一会儿玉妃在里面走了出来,一只手理着鬓发,一只手也指着紫娟骂道:“你骂得我好。”紫娟道:“我骂你什么?”玉妃道:“你没骂我,不知道哪个烂了舌头的骂我?”刘纯点点头,笑道:“好呵,总有日子和你算账?”玉妃走到刘纯面前,低着头,一直望到他脸上去,问道:“算什么账?”刘纯故意把脸往前一就,玉妃躲避不迭,满桌子的人,都狂呼大笑起来。在这笑声中,刘纯对门的富优仕,牌成下来了,却是一副清一色,大家才止住了笑。

富优仕因紫娟坐在下手,回转头,笑着对她说道:“我这一牌,要谢谢你。不是你引得玉妃闹起来,他们不会这样乌七八糟乱放牌。”说着,在面前筹码里面,拿了两支筹码,放在桌边条几上头钱的筹码里面,说道:“这就算报酬。”紫娟笑道:“谢谢。”玉妃在一边看见,眼珠一转,便牵着包宇尘的衣裳角,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来。先将眼皮往下一顿,好像很有心事的样子,说道:“我猜你今天晚上要来,所以先来等你。”包宇尘本来是很喜欢玉妃,现在又有了一笔浑财,正是千金买笑之时,说道:“你不用往下说,我全知道了,明天在这里和你打一场牌,还不行吗?”玉妃马上就笑起来,问道:“当真的?”包宇尘道:“我何必说谎。”玉妃道:“黄老爷都和紫娟做了这一个场面。你要是不替我做面子,好意思吗?我看还是移到我那里去打吧,叫他们烧几样小菜吃吃。”包宇尘道:“还是这里好,我还有别的事情。”玉妃道:“只要撑得起场面来,倒也不一定在班子里做花头。”就随着包宇尘的口气说下去。一面在茶几上三炮台烟卷筒子里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将它抽着也不过抽了三四口,就递给包宇尘,包宇尘连忙接着。玉妃站起来又倒了一杯茶,先呷了一口,然后也递给包宇尘。和包宇尘坐在沙发上,牵连不断地引着他说话。

一会儿工夫,牌已打完了。那赢家富优仕,一拍包宇尘的肩膀道:“好亲热!”紫娟将身子一让,用手拍了一拍沙发,说道:“坐下。”富优仕笑道:“这里哪有我的座位?”紫娟道:“得了吧。”便扯富优仕的衣服要他坐下。富优仕当真坐下来了,轻轻地问包宇尘道:“这两天,会见张成伯没有?”包宇尘道:“会是会见一次,那个话没有提。成伯这几天借到一笔外债,快活极了。但是债虽借到了,要薪索饷的,到处地找他,躲债反而躲得更厉害啦。”富优仕道:“这事怎么办?我想回南吧,前功尽弃,不回南吧,摆到什么时候呢?”包宇尘道:“你说和萧雨辰交情还好,何不在那方面想一点儿法子?”富优仕道:“财政机关的事,他也是爱莫能助。”包宇尘道:“他现在是府方一个大策士,弄个把运使关监督,那有什么难处。”富优仕皱了一皱眉,嘴里又吸了一口气,像十分踌躇的样子。说道:“这话我怎样和他说?就是和他说,他打起官话来,说他不是财政总长,不能管,那又怎么办?”包宇尘想了一想道:“这其间,当然要个第三者。”富优仕连忙拱一拱手,说道:“我就依仗老哥。”包宇尘笑道:“若是成功,把什么谢我呢?”富优仕道:“老哥荐人,我尽量地用。”包宇尘笑道:“那远着啦!我要现的。”富优仕道:“明天在开明包一个厢,请你们夫妻俩听戏。”说着拍了一拍玉妃的手。玉妃将身子一扭,说道:“胡说八道,别拉上我。”包宇尘笑道:“别的事我不要求,明天我和他打一场牌,你凑一脚,可以不可以?”富优仕道:“这是极小的事,有什么不可以,莫说明天,今天晚上都行。”包宇尘还没有说话呢,玉妃抢着对富优仕道:“谢谢。”

这时候已经两点多钟了,客已走了不少。茶房进来问吃稀饭不吃。包宇尘道:“许五爷哩?”茶房道:“今晚还没来。”富优仕道:“难怪,我说今天没有看见他。”包宇尘笑道:“房间里抄了家,主人翁却不见一点儿影子,好大方的主人。”富优仕笑道:“这是有典故的。我们不是在这里打牌吗?打牌叫竹战,又叫看竹,这就合了古人那句诗,看竹何须问主人啦。”包宇尘笑道:“看竹固然是不用问主人,就是在这里办别的什么事,哪里又要问主人呢?”满屋子里的人,听了这句话,都笑起来,便问黄同秀道:“你看这话对不对?”黄同秀打过了牌之后,正和紫娟睡在钢丝床上烧烟,口里含着烟枪,微笑而已。那茶房站在旁边,怔怔地立着,反而没有插言的机会。包宇尘便对他道:“好,你去拿稀饭来,吃了我要走了。”又对玉妃道:“你也吃一点儿,回头我拿马车送你回去。”玉妃也就笑笑。一会儿,吃过稀饭,他和玉妃坐着一辆马车走了。

到了次日,包宇尘把那张支票,兑了一千元的钞票回来,这钞票是一百元一张的,他完全放在身上皮夹子里。心想今天晚上可以了却一种心愿了,我有这些个钱,无论如何,要比黄同秀昨日的场面阔些。他这个牌局,定的是晚上九点钟,七点钟的时候,李宅还有一个饭局。饭局的主人翁,正是那汪瑞轩总长,包宇尘是不能不到的。包宇尘也见人说过,李宅是汪瑞轩几个私人组织的俱乐部,今天汪瑞轩不在家里请客,却在俱乐部请客,一定有许多要人在内,倒是个很好的接近机会。所以到了七点半钟,他就到李宅来了。

这时,客厅里已经到了不少的人,马总长、杨总长、牛总裁、苟督办、龙次长,都来了。苟督办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穿着银杏色的皮袍子,外罩花缎坎肩。头上戴顶瓜皮小帽,帽子正中心,绽了一个红色宝石。他看见包宇尘进来,站了起来,身子一蹲,给包宇尘请了一个安。包宇尘倒愣住了,不知道这是谁,还揖不迭。苟督办在一边拍腿呵呵大笑,说道:“宇尘作揖不算,还应该说: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的不是。”满屋子里听了这话,都大笑起来。包宇尘这才恍然大悟,这是唱小旦的赛玉蟾。苟督办家里请酒,和他同过次席,亏他好眼力,还认识呢。便携着他的手道:“请坐,请坐,好久不见越发长得漂亮了。”赛玉蟾脸上一红,笑着坐下。那主人翁汪瑞轩和几个议员,却在旁边一所屋子里谈天,他听见包宇尘的声音,笑着迎了出来。包宇尘道:“呵,主人翁原来在里面。”汪瑞轩道:“也请到里面坐吧。”他一掀门帘子,自己倒怔住了。原来这里三个议员,一位是阮迪,一位是广宁,一位是吴式。这其间三位,阮、广二位,都是包宇尘的反对派,这一见面,究竟有些不合适,勉强带着笑容,给他们点了一个头。那阮迪却先站起来,抢上前一步,握着包宇尘的手,笑道:“刚才瑞轩已经和我说了,从今日起,我们开始合作。”

包宇尘道:“我们政治的主张不合,免不了一时的冲突。至于我们私人的友谊本来就没有问题。”广宁道:“对呀,关起大门,我们都是一院的同人,哪还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地方。”包宇尘见他们这样地表示好感,也算出于意料以外,便道:“我和瑞轩是老朋友,他要是早肯出来说话,哪有这一场风波。”吴式道:“当真的,瑞轩是一个人才,内阁里的人都像他,政局决不至于弄得这样糟。”阮迪道:“上次我见威帅的时候,威帅也曾提到瑞轩,他很表示信任。他给瑞轩的一封亲笔信,就是由我带回的。”他们正在这里赞许汪瑞轩,只听见外面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看时,是萧雨辰总裁来了。他来了虽不过是一个客,可是他身后另外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披着一件猩红斗篷,一路进来。她这一推门,大家都眉飞色舞,有叫老七的,有叫翠凤的,非常热闹。包宇尘和萧雨辰就最熟悉,上前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雨老艳福不浅,身边带着这样玲珑的一朵解语花。”萧雨辰笑道:“我们也是新交,刚才在胡总长那里会见了,我是顺路送她回去。”包宇尘笑道:“新交自然是新交,不过萧总裁的旧交都认识了她。”说毕,便问那女孩子道:“你的芳名是翠凤?”那女孩望着他微笑,点了一点头。包宇尘道:“萧总裁说,你们是新交,究竟是新交是旧交呢?”翠凤瞅了他一眼,自己松了脖子下的纽襻,就把斗篷从肩膀上卸了下来,放在一张沙发上,自己也坐了下去。那萧雨辰不知不觉地,却也在那张沙发上坐下。包宇尘看见这副情形,明白好几分,忽然想到昨日富优仕托他谋关监督的话,心里就得了一计。心想富优仕果然这样办关监督那是不成问题的了。

这时客已到得差不多,后进大厅上,两桌酒席已经摆好了。汪瑞轩对大家一拱手道:“后面坐,后面坐。”大家便鱼贯而行,分别入席,包宇尘因要和汪瑞轩表示接近,和他坐在一桌。同席的还有三个议员,一个马总长,一位杨总长,一位苟督办。那戏子赛玉蟾坐在苟督办身边,也占了一席,席上杨总长的话最多,一口的陕西腔,滔滔不绝。他吃了几杯酒,脸上稀稀几个麻子,都红着映了出来。他回转头,对苟督办道:“吃了饭,我们玩些什么?”苟督办笑道:“那还不是打四圈。”杨总长道:“不好,那个不痛快,还是推几条。”便对在席的人道:“还有哪位加入的?”那吴式因为汪瑞轩今晚请客,是商议几件要紧的事,暂不要谈赌钱,便说道:“今晚上我还有点儿事,不能奉陪。”杨总长道:“有什么事?”吴式道:“关于议案的事,和汪总长要谈一谈。”苟督办道:“那算什么?三言两语,那还不解决了?我们玩我们的,不要把这些闲事放在心上。”吴式笑道:“事情没有时间了,今晚不想定法子,就怕来不及。”杨总长还要说时,那边马总长已经和阮迪约好了,一拳一杯,七巧、八马,拼着嗓子在那里乱喊。杨总长正坐在他二人的中间,他们伸出手来豁拳,一伸一缩,都在杨总长的面前,闹得杨总长眼花缭乱口难言,只好看着憨笑。苟督办见没有他的事,又按捺不住便将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杯酒,又在下手拿了一个空杯子,也斟上一杯。却把桌上一个空碟子,将两杯酒托着,送到那桌上萧雨辰面前去,说道:“请你们吃一杯交杯酒。”那翠凤臊得低着头,两只手捧着一块水红绸手绢,将脸藏到手绢里面去。萧雨辰呵呵大笑起来道:“胡闹,胡闹,你在那边桌上,怎样闹到这边桌上来了?”苟督办将碟子放在萧雨辰面前,非要他喝不可。说道:“你要不喝,我站在这儿,就不能回去。”萧雨辰虽然有些愿意,但是翠凤越发躲得伏在桌上,不肯抬头,口里不住地说:“讨厌,讨厌。”

大家正在互相争吵之时,黄同秀一路作揖走了进来,口里不住地说道:“对不住,迟到迟到。”萧雨辰笑道:“我们敝院,新订的酒律,迟到罚酒三杯。”黄同秀正走萧雨辰位边过,也说道:“该罚,该罚。”他以为桌上碟子里两杯酒,还是给他预备的呢,端起一杯来,一饮而尽。一杯饮完,又饮一杯。饮完之后,还和大家照了一照杯,说了一个字:“干。”这一来,惹得满座的人,哄堂大笑。黄同秀愣住了,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汪瑞轩究竟是个主人,让他在这边一席坐下。他私私地问汪瑞轩道:“这两杯酒,喝不得吗?”汪瑞轩道:“有什么喝不得,不过你占了萧总裁一点儿便宜。”便将刚才的事,略略说了。这时苟督办也归了席,对黄同秀道:“同秀,你说该怎样罚?”黄同秀站了起来,对那边萧雨辰、翠凤拱一拱手道:“对不住。”翠凤瞅了他一眼,口里叽咕着一阵,不知说些什么。这两席的人,看见这样子,又呵呵地笑了一阵。这时,上了两道菜,黄同秀便站了起来对汪瑞轩道:“我还有两处约会,要先走一步。”说毕,汪瑞轩道:“什么要紧的地方,别处是吃饭,这里也是吃饭,何不多坐一刻儿。”黄同秀道:“这事真难,他们都定的这七八点钟的时候。我这时先到陈督军、许代表那里去,还有一个地方,恐怕不能到了。”说毕拱了一拱手,他就起身走了。汪瑞轩听说到陈督军、许代表那里去,这是很重要的地方,若留住黄同秀不让他走,恐怕误了他的事,只得让他走。

黄同秀走出汪宅,坐着他自己的包月车,却到昨日同赌的富优仕寓所里来。富优仕因为是来京谋事的,只是一个人,并没有赁住屋,也住在北京旅社里。他和李逢吉住的房间,彼此相连,早就有些认识,谈过几句话。自从李逢吉赢了钱之后,进出都是汽车。他就越发和他好起来,常常在一块儿谈话。这日晚半天都还没出去,富优仕看了晚报,得了一些内阁的消息,正走李逢吉屋子里来,和李逢吉谈话,富优仕道:“逢吉兄,财政总长这一席,恐怕有问题吧?你看张成伯站得住站不住?”李逢吉道:“恐怕站不住。”富优仕道:“是的,恐怕站不住。你看这上台的是谁?”李逢吉道:“外面传说不一,甚至于张成伯可以维持几天,也不一定。”富优仕用手搔着头发,头皮乱飞,说道:“但愿如此才好。”说到这里,他的听差过来相请,说是黄老爷来了。

富优仕走回自己房间里去,黄同秀一把就拉着他的手道:“我怕你出去了,特意先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富优仕道:“什么好消息?”黄同秀道:“刚才我和张成伯同席,我为你的事,特意拉他在旁边屋子里,问他意思怎样。他一口答应可办,过一两天,就回信给我,你想,这不是个好消息吗?”富优仕道:“你在哪里和张总长同席?”黄同秀道:“汪瑞轩家里,他们现在还没有散席啦。”富优仕见他说得这样逼真,十分相信,说道:“既然没有散席,你为什么先走?”黄同秀道:“陈督军、许代表那儿,还有个约会,不能不去。走在半路上,我又想起来了,他那里免不了要钱,我身上一个资本没带,很不便。我想在你这里打个电话回去,叫家里派人送钱到这里来,我就在你这儿等一等。也许张成伯也去,我还可以和你乘机再说几句。”富优仕道:“你要多少钱?”黄同秀道:“四五百块钱也就行了,我向来是小玩,陪客而已。”富优仕道:“在我这里先挪去用一下子得了,何必还要回去拿?”说着他就打开小保险箱子,拿出五百块钱,交给黄同秀。黄同秀拿了钱,一直坐车回家。到了家里,拿出四百块钱交给他太太,说道:“你且收下来,这是我拿的津贴,可以把些小账都开销了。”黄太太接着钱笑道:“昨天你拿了两百块钱出去了,我怕你胡花掉,原来还在这儿。而且又多出两百块钱来了。”黄同秀道:“我的钱,哪里会胡花去,花出去,都是本钱啦。你不信,也许今天我又要闹二百回来。”黄太太笑道:“那你还不快去?”黄同秀大笑,说道:“我这样会弄钱,你应该预备些好菜我吃晚饭。”黄太太道:“你今天不是有个什么总长请你吃饭吗?怎样还要回来吃饭?”黄同秀道:“咳!你哪里知道!当议员,当代表,全靠自己交游广,应酬多,才可以号召得动。我若在一个地方吃酒,从第一道菜,吃到末一道菜,岂不是表示你今天只有这一处宴会。所以凡是到人家家里去吃酒,总要到宴后走得早,才可以显出应酬之忙。今天汪总长那里人多,他们都老守着!我偏要早走些,显得今天多有两处约会,本领比他们大些。”黄太太道:“吃一餐饭罢了,还有这些缘故。”连忙就吩咐老妈子,给他炒了一碗鸡蛋饭。黄同秀吃得饱了,然后又出门坐车子到西方饭店来。

这个地方,黄同秀是每天必到的,所以一出门,黄同秀照着习惯,就往这里来。一直到了下车,走进饭店去,他才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对富优仕说,在许代表家里耍钱吗?这里,富优仕也是天天来的,设若碰见,怎样说回来?但是已经进门来了,也不好退回去。楼上五号房间,是刘纯在那里住着,他一定不在家,我去敲一敲门。茶房说不在家,我回身再出,不要进十二号房间就得了。主意算定了,他径自上楼。他走到五号房门口一推门,门随手而开,里面坐了一桌人,打麻雀牌,富优仕偏偏在内。黄同秀走到这里,进又不好,退又不好,倒愣住了。那桌子上面,还有个包宇尘,他看见了,连忙嚷着道:“来迟了,来迟了。”他身边坐的是玉妃,也笑着叫了一声“黄老爷”。黄同秀这才想起来了,包宇尘今天借这屋子和玉妃抽头,笑着对玉妃道:“我在陈督军代表那里吃酒,吃完了,都要上场了,忽然想起今晚是包老爷给你做花头,我不能不来,所以我就丢了那边到这边来了。”玉妃笑道:“这真是给面子呀。”就在桌上拿了一根烟,递给黄同秀,亲自擦火柴,给他点着。桌上的牌局,已经有人和了一牌。富优仕手上操着麻雀牌,昂着头问黄同秀道:“这么快,你就来了。”黄同秀道:“我只吃饭,没有入局,自然要不了什么时候。”富优仕道:“有些什么人在那里打牌?”黄同秀道:“张成伯也在那里。据他对我说,他并没有辞职的意想。财政上面,他已经想了一个筹款的路子,不日就可发表,他哪里会不干?”正说得有味,见茶几上,放着一份晚报,顺手摸起来一看,只见一行大字题目,是财政总长张成伯赴津,另外有一行小题目,是今天下午四时乘票车前往,辞意殆已十分坚决矣。黄同秀看见,黄色的脸上,顿时变成了古铜色。搭讪着,一面弯着腰对痰盂子吐痰,一面将晚报塞在沙发椅子底下。衔着烟卷,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牌。

这晚上,包宇尘的手气不很好,四圈牌,就输了二百多块。此外还有两位打牌的,一位是十二号房间的主人翁许五爷,一位是本号房间主人翁刘纯。恰好两个代议士,战两个非代议士。包宇尘身边,坐着一位女宾玉妃,给他做参谋,许五爷后身,也坐着一位女参谋,名字叫红海棠。包宇尘许久没有和牌,自己不觉得怎样。玉妃因为他是给自己做花头的,总希望他赢几个钱,免得他又花钱,又丧气。只要别人一和,他就在后面骂道:“短命的牌,你瞧瞧。”一会儿临到包宇尘的庄,玉妃道:“这一牌准和,你涨两点骰子瞧瞧。”包宇尘一笑,当真一掷骰子,喊着“涨两点”。谁知取起牌来,十四张牌东西南北中白发,各有一张,去了一半,此外也尽是些么九张子,玉妃骂道:“你的手,做什么事了。摸些这样不上眼的牌,我不看了。”说毕,一扭身子离开座位,坐到一边沙发上去。许五爷对包宇尘道:“你听见玉妃骂你没有?”包宇尘却对红海棠笑道:“我没听见,他骂我什么?”红海棠把头一偏,说道:“我管不着。”那玉妃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还是坐过来看牌。说道:“咳!还是这样的牌,来,我替你摸两牌吧。”包宇尘笑着起身,当真让她摸两牌。那边红海棠对许五爷道:“我也来替你摸两牌,好不好?”许五爷伸了一个懒腰,笑道:“可是可以的,你得仔细一点儿。”红海棠听说,就用身子去挤许五爷说道:“哪,起来吧。”许五爷也只得笑着站起来,由红海棠接手去打。刘纯和富优仕,都大哗起来,笑着说道:“你们都用女参谋,做车轮战法,那我们太吃亏了。”包宇尘笑道:“我今天来个新发明,都用女参谋打牌,我们大家在一边旁观,你看好不好。”刘纯拍手站起来,笑着说道:“可以,可以,我先同意。老富一个人,当然要服从多数。”富优仕笑道:“我并没有女参谋,怎么办呢?”红海棠道:“富老爷,你就不用客气了,绿玉和你的交情,还算错吗?”包宇尘就在旁边一个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沓局票,用着房间里现成的笔墨,给富优仕填了绿玉。填了一张,停住笔回头笑着对刘纯道:“你是春燕无疑的了。”刘纯只笑了一笑。包宇尘将局票填好,交给茶房,说道:“你们快去。”茶房拿去了,包宇尘还怕不能就来,又亲自打了两个电话。这议员老爷的牌子,本来是香的,加上包宇尘又是个议员头儿,飞符调将,格外的灵,不到半点钟,绿玉和春燕也都来了。在场上打牌的刘纯和富优仕,当真退下席来让她们打牌。这房间里本还有三四位观战的,见他们打这两百块钱一底的麻雀,就像打两个铜子一底一样,毫不在乎,把整百洋钱拼输赢,却让局外人去寻开心,这真是少有的事。就有好事情的,走到楼下十二号,把这话当一桩新鲜事儿报告。十二号的人,听了这话,将信将疑,陆陆续续,都到楼上五号来看。可不是吗?这几位打牌的正主儿,都在一边谈闲,桌上却是四位花枝般的人儿,嘻嘻哈哈,把牌闹着玩。包宇尘越见大家来看,越是面有得色,玉妃究竟是赢了输了,他绝不过问。

八圈牌打完之后,大家一点筹码,头钱有四百块钱,包宇尘却输了六百多块。因为自从玉妃接手仅仅和了一牌,她这时脸上有些微红,慢慢地连耳根也有些热,觉得很难为情,笑着对包宇尘道:“输了这么多,怎么办?”包宇尘没事似的,说道:“不要紧,胜败兵家之常事啦。”玉妃道:“我家里预备了一点儿吃的。要不要叫他们送过来?”包宇尘皱眉道:“一天吃好几回酒席。把人吃得腻极了。我们就在这里吃点儿稀饭得了。”说时,输钱最少的许五爷,他已经拿出两张五块的钞票,扔在桌子,笑道:“我只输十块钱,该谁收?请收了去。”包宇尘看见,也只得拿出皮夹子,在里面拿出七张一百块的钞票,丢了四张在头钱里面,余的请赢家富优仕找出零。富优仕一把现收人家三百块钱,好像有些不大讲交情,搭讪着说道:“忙什么?不扳本了吗?应该找多少钱?”嘴里说着,已经把钞票拿在手上。包宇尘昨天弄来的一千块钱,眼见得去了三分之二,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心想,索性拼了这三百块钱,我来扳扳本。扳得起来很好,扳不起来,只当没有收到这一千块钱。他这样划算着。参观的和那些女参谋,看见主人不十分高兴,愣住在这儿,都陆续走了。玉妃也拉着包宇尘到一边,坐在一张沙发上,叽咕着说了许久的话。然后将大家摊在桌上的钞票,一把卷起,放进插兜里去,眼睛却故意望着别人,口里一面笑着说话,好像很不注意似的。收起了钞票之后,又和大家说笑了一阵,她也走了。

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这五号房间里,只剩四位打牌的。大家都躺在沙发椅上,一声不言语,对望着抽烟卷,刘纯对许五爷道:“你在这儿老坐的干什么?听说你房间里,很热闹的场合,在推牌九呢。”包宇尘道:“真的?还没散场吗?我瞧瞧去。”刘纯笑道:“你还要去送几文吗?”包宇尘说话之时,他已站起来了,等到刘纯问他的话,他已出了门。他心里专在想捞本。连话也没有回答。他走进十二号房间,果然围了一桌的人,在那里推牌九。他从人丛中,挤了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在那里做庄。这人穿一件浅灰哔叽的皮袍子,套着青缎子的坎肩,纽扣上,挂着一串金表链。他那推牌九的手上,带着一只钻石戒指,在电灯底下,直射出光来。包宇尘看这人很像个公子哥儿,却不很认识他。回头一看,见许五爷也跟着进来了,他便在一边轻轻地问道:“那个推庄的是谁?”许五爷道:“这人你都不认识,你的交际程度太浅了,这是鼎鼎大名的刘晓明呵。”包宇尘道:“这人在北京以赌钱为生,本事很好,他们怎样让他推庄,那不是虎入羊群。”许五爷道:“你以为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敢在你们头上玩手段。他到这儿来,正是送几文钱出来,联络联络呢。”包宇尘本来是想下注的,听说是位牌师傅,他就不敢动手,只站在一边看。到晓明推了几庄,果然输了几十块钱,他就不来了。在场的人,看见包宇尘跃跃欲试的样子,就怂恿他推庄。包宇尘卷了一卷衫袖,两只手按着牌。在桌上一摸,笑道:“管他,我拿一百块钱来试他一试。”在场的人,看见他推庄,大家又下起注来。包宇尘的手气,偏偏十分闭,只推几条子牌,一百块钱就输光了。

他不服那口气,说道:“我再推一百块。”说毕,三个指头撮着两粒骰子,将桌子一顿敲,催着众人下注。他越是想扳本,手气越坏,不到十分钟,一百块钱又输完了。这时,包宇尘早上皮夹子里的一千块钱,只剩一百多块。他心一狠,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来,在面前一板,说道:“你们尽管下,我推两百块。”赌钱的人,眼睛最是势利的,见他正在手气极闭的时候,巴不得他这样,大家都拼命地下注。包宇尘起手,就拿一副蹩十,赔一个通。全场的注子一一地赔起来,共是一百八十多块,包宇尘皮夹子里的钱,全赔出去,还差二十多块。他赔到后来,没有钱了,有两注子还不能赔,红着脸说道:“多少钱?”有一个注子的主人,也是一个议员,名字叫金维钟,他听见包宇尘这样一问,分明是钱光了,有赊欠的意思,便道:“你不必问多少,见一个赔一个就得了。”包宇尘道:“你照原注子再下一注吧,输了双倍赔你,我赢了两不来。”金维钟一听这话,红着脸,翻着一双眼睛。旁边那位刘晓明便对包宇尘道:“包先生身上,大概是整张大数的钞票,化不开来吧?哪,我这里有零的,替包先生垫一垫。”说时,早拿了一叠钞票,送到包宇尘面前。包宇尘正在无法转圜,现在有人送了钱来,当然不必拒绝。笑着给刘晓明点了一个头,说道:“很好,很好。等一会儿就奉还。”刘晓明道:“不要紧。”包宇尘按照注子将钱赔了出去,还多几块钱,原来刘晓明借给他有三十元啦。不过那些人看见包宇尘没有钱了,都不肯下注,包宇尘更不好意思一定要来,就这样散了场。

包宇尘拿了一根烟卷,坐到一边去抽烟,抽了一根,又抽一根。忽然听到高言周的声音,在隔壁说话道:“我们无论如何,这弹劾案子总得提出来,而且我们为表示国会的威胁起见,决不受疏通。”包宇尘伸头一看时,那边有两个人横躺着烧鸦片。高言周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往头上一抬,又往下一落,两只脚,做一个丁字式的架子,说得很是起劲儿。包宇尘一想,糟了,昨天汪瑞轩疏通的话,还没有告诉他,明天开会,不要他还是照前两天的话办理,便喊道:“言周,这儿来,我有话和你说。”高言周走到这边屋里来,包宇尘拉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说道:“我现在仔细想了一想,这弹劾案还是不能动。”高言周不等他说完,站起来,两只手一扬,说道:“不行!”包宇尘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了,说道:“我也知道这事,我们不能出尔反尔,但是严威,”说到这里,将手伸出一个大拇指,又接着说道,“今天他来了一个电报,说是有人敢兴风作浪,摇撼中枢,他要以军法从事。”高言周原来是昂着头说话,立刻便将头垂下来了,问道:“严威将军,他干涉这桩事?”包宇尘见高言周软下来,越发信口开河。高言周道:“那么,我们惊天动地地闹了一场,就这样算了吗?”包宇尘道:“这是无法的事,只好搁一搁。先前我曾听见人说,他不给内阁保镖的,哪晓得却不然呢。”高言周见他说得这样神乎其神,刚才在隔壁屋里演说时的一股勇气,完全取消了,无精打采,坐在一旁。包宇尘心里暗喜,以为他中了计。不过他一喜之后,马上又不快活起来。心想这一千块钱,若是不输掉,何必瞒人。现在钱是去了,还得给人帮忙,冤也不冤?昨天在汪瑞轩家里,得那一千块钱的时候,自己划算着做二百块钱的衣服,买三百块钱的木器,连酒席馆里酒账,汽车行里汽车费,都要还个清楚。现在这一盘子计划,都成明日黄花了,这样一想,懊悔得了不得,心想为什么这样高兴?一个月辛辛苦苦的竹杠计划,一晚上全输了。输了还几乎丢了,闹了二十多块钱亏空。高言周坐在一边,还是疑他懊丧政策失败。忍不住将座椅一拍,站起来道:“不要紧!”包宇尘出于无意,倒吓了一跳。高言周将两手一扬道:“这弹劾案子提不出,将来他们提公债案子的时候,决计给他捣乱,不怕他不来俯就我们。”包宇尘垂着头,歪在肩膀上,略微点了点,说道:“也除非如此。”

他实在懒得说话了,便吩咐茶房,叫自己的马车夫套车,一边披上大氅,在头上放下帽子,倒拖着手杖,慢慢地走出西方饭店。这时已经两点多钟了,街上行人,已经十分稀少,街灯越发青光灿灿,包宇尘的马车,在一条空荡荡的马路上跑着,啪哒啪哒的响声,格外清晰。包宇尘靠着椅垫背,身子一晃一晃,一点儿不知觉。他心里只可惜失了这一千块钱,要想什么法子,把它弄起来。他又想到富优仕这人,太不客气,赢多少就要多少,你还托我运动差事哩。忽然又一想,有了,我何不下一点儿功夫,在他身上,把这笔款子弄回来。他的身体,被那慢慢跑的马车,左一摆,右一摇,本来有些思睡昏昏了。一想到有了弄钱的法子,就像打了一针吗啡一般,马上精神抖爽起来。到了家里,睡在床上,他还想了一个多钟头,方才睡着。次日一清早,他就吩咐听差,打了一个电话给萧雨辰家里,约着本日下午,前来拜会。萧雨辰本来是个政客式的官僚,最能应酬政客,包宇尘约了钟点谈话,他以为有什么事,就答应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候。到了两点钟萧雨辰特意在家里看公事的屋子里候着,因为过了一二十分钟,包宇尘没来,就拿一副牙牌,倒在桌上,一个人摸牌过五关解闷。摸了十几分钟,听差送上名片,包宇尘来了。萧雨辰道:“请这里坐吧。”听差出去,他赶忙把牙牌一齐摸到抽屉里去,却在纸堆里抽了几件公事放在面前。看不到一行,顺手又抽了一支笔,要来加批,包宇尘一脚进来了。说道:“好忙啊!”

萧雨辰把公事一推,笑着站起来让座。包宇尘道:“到衙门里去办公,在家里也办公,像雨辰兄这样办事认真的,却是不可多得。”萧雨辰道:“府里的事太多了,在衙门里的时候,总不能把公事看完,只好带回家来办。”包宇尘道:“每天公事办完之后,怎样消遣?”萧雨辰道:“却没有一定,无非是两三处朋友家里坐着谈谈。”包宇尘笑道:“那么,也常常看牌吗?”萧雨辰道:“也偶尔为之罢了。”包宇尘笑道:“西交民巷,那里确是天天叫条子的,我去了,没有一次不遇到。雨翁常到那边去,当然也是难免的。”萧雨辰笑道:“是,不过我没有他们那样高兴。”包宇尘道:“前天我在汪瑞轩家里看见的那一位翠凤姑娘,大概是雨翁最赏识的。”萧雨辰听了这句话,不能不笑,用手摸着嘴,微微点了一点头说道:“倒还聪明伶俐。”包宇尘道:“我一看,就知道双方交情不错,雨翁还说是新交呢。”萧雨辰道:“她是一个清倌,交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包宇尘道:“现在有几位令宠?”萧雨辰道:“一个小妾。”包宇尘道:“不多不多。雨翁既说翠凤聪明伶俐,何不讨回来做位二姨太太?”萧雨辰笑道:“我是个寒官,哪有钱做此豪举?”包宇尘笑道:“只怕雨翁在内阁里通不过,若是通得过,只要雨翁办几桌喜酒,我能包做这个红媒。”萧雨辰笑道:“你又和我开玩笑。”包宇尘道:“一点儿不开玩笑,的的确确,可以办成。”萧雨辰微笑,用手搔了一搔头,说道:“我家里太太和姨太太,倒都是老实人,若出个千把块钱呢,我还可以勉强凑合。但是,但是,但是怕不容易办到。”包宇尘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雨翁办几桌喜酒,余外不要你花一个钱,连新娘子坐的汽车,都有人替你赁好。”萧雨辰听了这话,由心眼里要笑出来,只是不便那样表示,在桌上的雪茄烟盒子里,拿了一根,亲自递给包宇尘。自己也拿了一根吸着。吸了几口烟,含着微笑问道:“宇翁说话自然是真的。不过我总有些将信将疑,何以能办到这个程度?”萧雨辰说此话时,心里也曾想着,或者是有一桩事,要我大大地帮忙。但是他是个议员,只有人家送他的礼,哪有他向人家送礼的道理呢?包宇尘道:“这自然有个缘故在里面。我有一个朋友,他是翠凤母亲的大恩人,他要命令翠凤的母亲怎样办,翠凤的母亲,绝不敢违抗。”萧雨辰道:“就是大恩人,也不能叫人家白送女儿给人。”包宇尘道:“那是当然的,不过我那朋友他要肯说话,决计办得到。”萧雨辰道:“你的令友贵姓?”包宇尘笑道:“这时且不要宣布,等我和他商量好了,再来回你的信。”萧雨辰半空里得了这样一个喜信,简直不知道要怎样乐才好。回头他又想,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怕有些靠不住吧?不过他心里这样想着,口里却不便切实地去问,只得笑道:“天下还有许多黄衫客、古押衙,这样去成人之美。”包宇尘道:“古来有,不见得今日就没有呀。”

他说到这里,不肯把话再说切实,含糊其词地,慢慢就谈到政治问题上去,问道:“水督军这两天有函电给雨辰兄没有?”水督军和萧雨辰是把兄弟,一提到水督军,他就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便叫着水督军的号道:“江东他是头脑很清楚的人,北京的事,他都托我给他照料。他两三天,总有一封电报给我。他那里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打一个电报给我,问问我怎么办。他很有儒将的态度,诗酒风流,闲雅得了不得。”说着笑了一笑,又道:“姨太太已经有六七个了。我和这老大哥一比,简直有天渊之别了。所以宇翁和我一提这事,我觉得就是三房家眷,能主持得法,倒也不要紧。”包宇尘想道:“绕了这一个大弯,还归到本题,这人真有些动心了。”便道:“唯其如此,所以我愿做这个月老。”萧雨辰口里衔着雪茄,嚼着动了几动,靠着椅子背坐着,不住地发出微笑。包宇尘又和他谈了一会儿,约定无论如何,明天上午准回他的信,便告辞出来,一直到北京旅舍,来会富优仕。富优仕正伏在桌上写字,好像起什么稿子,带写带涂带改。他这时左手用两个指头去扯嘴上的胡楂子,右手拿着笔不动,头微微地摆着,口里哼了不已,正在那里斟酌字眼呢。包宇尘在后面说道:“什么妙文,做得这样入神。”富优仕回头一看,是包宇尘,将笔搁下,连忙将稿子一覆,有字的在里,白纸朝外。笑着站起来道:“有人托我做一篇关于经济的文章,我做着试试。”包宇尘笑道:“不要是老哥的心得,一个条陈吧?”这话说中了富优仕的心病,脸上一红道:“就有条陈,也无处送呢。”包宇尘道:“其实呢,当局有几个注重人才主义的?用条陈来活动,那是很少效验的。只要得了诀窍,谋差事实在不费力。”富优仕见他这样说,好像言中有物,便道:“老哥说这话,一定有些凭据,请问有什么妙诀?”包宇尘道:“譬如说,现在有一个大佬,看中了一个人,要讨她去做姨太太。可是因为有些障碍,还不能办到。我们却把这个人,收拾得花枝招展,一汽车送了去。那时,请他帮一个忙,他肯不肯?”富优仕道:“那自然可以办到,还有什么问题呢?”包宇尘说到这里,便扯着富优仕的手,一同在一张睡榻上坐下。放低了声音,把萧雨辰爱翠凤想讨她的话,说了一遍。富优仕道:“无缘无故我送个姨太太给他,这如何措辞?而且送去,他不切实帮忙,你又奈他何?”包宇尘道:“你不是说:他和你交情很厚吗?”富优仕很踌躇地道:“我们是同乡,很厚的话,是指他没有上台而言。上了台,而且又是个红人,那么,又当别论了。”

包宇尘道:“就是现在和你少来往,也不要紧。漫说你是他的老朋友,送他一个姨太太,他不会不要。你就是和他并没有交情,你送了过去,他也不会退回。”富优仕道:“但不知道老哥和他交情怎样?”包宇尘道:“你若愿办,这事我包你成功。”富优仕道:“我也知道,人呢,送去了不会不要。可是有两层困难,一层是翠凤的身价不知要多少?第二,人送去了,他不给我报酬怎么办?”包宇尘笑道:“呆话,他收了人,若不给你找事,岂不怕你揭穿出来?不过身价这事却很难说呢。”两个商量了半天,以为多绕弯子反不好,单刀直入,硬去找着翠凤的母亲,商量这件事。人家十六岁的女孩嫁给四十五岁的人做姨太太当然是不肯。他两个人不问三七二十一,前后磋商三天,拼命地出钱,开口就是五千,后来五百一加,五百一加,一直加到七千。钱上了六七千元,什么人也要有些动心了,何况唯利是图的老鸨。末了,她用手一拍道:“罢!二位老爷你出八千块钱,我就舍了这块肉,不吃这碗饭了。”富优仕闹到这步田地,欲罢不能,也就依允。当他这三天磋商之时,第二日中午,曾由包宇尘出面,请萧雨辰在广和居吃饭,也邀富优仕作陪。包宇尘却早已告诉了萧雨辰,说就是他可以指挥翠凤的母亲。萧雨辰道:“富优仕,哦,这人是谁,却记不起来。”包宇尘道:“什么?你不认识这人!”他本想说,他还和你的交情很厚呢。忽然一想,这话说不得,说出来了,萧雨辰岂不要疑惑他买空卖空。便笑道:“贵人多忘事,你会了面就认识了。”所以他就面请吃饭,以便二人见面。

见面之时,二人还是不认识,还经过包宇尘一次介绍,才交谈起来。先是谈些客气的话,慢慢地说到社会情形。萧雨辰道:“北京的风俗,现在一天坏似一天,不像从前那样古朴了。”富优仕道:“是的,像什么新世界,游艺园,男女混杂,慢慢地跟着上海转了。”萧雨辰皱一皱眉道:“这简直说不得,什么男女交际公开,这些邪说,现在都成为什么学说,世风不古,这事怎样办?礼仪廉耻,国之四维,而今耻字不要,只有三维了。我想政治不良,那还是其次,第一我们要赶紧维持风化。”包宇尘道:“诚然!维持风化是顶要紧的。”大家喝着酒,越谈越高兴,包宇尘带着醉意说道:“这地方很沉静,和前面那边的饭馆,又是一种情形了。”富优仕笑道:“这样说,宇翁是喜欢热闹的。”包宇尘笑着对萧雨辰道:“怎么样?把翠凤叫了来?”萧雨辰笑道:“二三知己谈心,不要叫他们来闹。我们哀乐中年,对这些事,也很冷淡了。”富优仕道:“那倒也无妨,东山的丝竹,不是千古的风流佳话吗?逢场作戏,这何亏于盛业?说到翠凤,兄弟倒也倾倒的。”包宇尘见是机会了,便对富优仕道:“萧总裁很喜欢她呢,我很劝萧总裁收着做如夫人。”富优仕道:“好极,我来做一个现成的媒人。”萧雨辰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端起杯子来,连喝了两杯酒。这虽没说什么话,已不啻暗示承认了。

所以到了第三天,富优仕拼着出大价钱,硬把翠凤买下来了。这天下午,包宇尘坐了马车,就到萧雨辰家里去报信。一见面就拱手不迭地说道:“恭喜!恭喜!一切都办妥了,只要择定吉日良辰,就做新郎了。”萧雨辰笑得嘴阔了一寸多,一时收不拢来,问道:“居然答应了吗?”包宇尘道:“这话真也难说进去,整说了两天两晚,才算解决了。”萧雨辰拱手道:“有累老哥,明天多请你吃一杯酒。”包宇尘道:“我算什么,着实难为那位富君。我想也不过两三千罢了,谁知富君一直出到这个数,才能够答应呢。”说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开出来给萧雨辰看。萧雨辰见有八千之多,觉得富优仕这份礼太重了,很过意不去。笑道:“这位富君太热心了。余情后感!余情后感!”包宇尘笑道:“他何必要你感情,顺便和他说一两句话,提携提携就得了。”萧雨辰道:“他现在想办什么事?”包宇尘道:“听说在张成伯那方面弄缺呢。”萧雨辰道:“什么缺?”包宇尘道:“胡马关监督。”萧雨辰道:“这个怕不容易吧?这一类的缺,向来不完全由成伯做主的。比这还次一点儿的,十爷还交条子下来呢。”包宇尘道:“十爷方面,雨翁也是一样可以说话的呀。”萧雨辰笑道:“我们是自己人,不必相瞒,你想一封八行,几句好话,就可以疏通的吗?”包宇尘听了,也笑了一笑,说道:“那是自然,富君大概也知道,不过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说到这里,萧雨辰不肯往下说,包宇尘也就没有提到翠凤怎样送过来,只说了一些闲话。雨辰却忍不住了,问道:“还有什么手续吗?”包宇尘道:“那些琐碎的事情,大概总还免不了的,还是让富君,再去商量,容易解决些。”萧雨辰一想,只要说好了多少钱,其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这分明是要我把交换的条件给一个预约啦。自己一想,有了主意,就约着明日候回信。到了次日,萧雨辰不等他的回信,却先写了一封信,专人送到包宇尘家里去。包宇尘拆开信一看,那信道:

宇尘仁兄阁下:昨谈甚快。优仕兄经济学问,卓然不群,怀才不遇,令人浩叹。昨夕与国侯兄晤,弟曾力为说项,且谓如此人才,置之闲散,见遗者必多,非吾侪政治之佳像。国侯为之动容。不日当介绍优仕与往谒国侯,想不久当颖脱而出也,望转告富君为祷。晚间备有家肴,小酌如何?乞覆,并颂午祺。

弟萧雨辰顿首

包宇尘将信念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这人不愧是个策士,很不露迹呢。”便带了这封信,来见富优仕。说道:“我在他面前,极力说了他们一顿,说他们的政治手腕不高明。并说我要当面去见戚十爷,和老哥说话。他怕这个人情让我做了,所以他先说了。你瞧这封信写得多结实?”

富优仕接过信去一看,十分欢喜,心里暗想,不料女色有这样大的魔力。便和包宇尘道:“萧雨辰既然这样帮忙,我们不如给他一个痛快,把人早一天送过去。这事前前后后老哥帮忙不少,将来事情成功,一定厚谢。”包宇尘本想趁此提出要求来,见富优仕倒先说了,反不好说。笑道:“我这人就喜欢给人帮忙,并不为的要什么好处。”富优仕接二连三拱手,说道:“感激,感激!我想萧雨辰这封信,分明是催我们办成,我们怎样回信?”包宇尘道:“反正他要来将就我们了,我们就不必忙。晚上我有地方和他会面,再和他决定日子。”富优仕道:“是是,就这样办。”一会儿包宇尘走了,富优仕就叫听差打一个电话给萧宅,问总裁在家没有,若是在家,就过来拜会。那边问明是什么地方,什么人,然后答应在家,总裁就请富先生过来呢。富优仕听了这话,在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就坐着到萧宅来。这时,有许多政府要人,正在那儿会议一种重要事情。富优仕的名片递了上去,萧雨辰看了一看,将名片揣在身上,对大家道:“这是水江东那方面的人,我要去见见。”大家听说是水督军方面有关系的人,来得正凑巧,都赞成萧雨辰去接见。萧雨辰便在小客厅里和富优仕相会。富优仕一见面,也是连说几句“恭喜”。萧雨辰笑道:“这都是宇尘和老哥的好意。其实,其实……哈哈!请坐!请坐!”萧雨辰请他坐下,听差送上茶来,放在茶几上,萧雨辰欠着身子,将托着茶杯子的碟子,移了一移。又在雪茄烟盒子里,拿了一根雪茄,亲自送了过去。然后说道:“天气很好。”富优仕道:“嘿,天气很好。”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富优仕先开口道:“总裁择定了喜期吗?”萧雨辰吸了一口气,又摸了一摸脸,似乎踌躇满志的样子。笑着说道:“这也无所谓。那方面竟没有什么问题了吗?”富优仕道:“没有什么问题。我看喜期就是礼拜日最妙。”萧雨辰道:“那倒不一定,我这里没有什么预备,随便什么日子都可以。”富优仕道:“那么,愈速愈妙,今天是礼拜二,就是礼拜四吧。”萧雨辰笑道:“笑话了。”这句话,他本是要表示他并不着急之意,但是只说了这三个字,也找不着别的话来接续,不过干笑了一阵。

富优仕道:“就是星期四好,而且这事一说妥了,她就是总裁的如夫人了,哪里能让如夫人,久在那种地方住着。”这几句话,正打中在萧雨辰的心上,不住地点头说道:“这话很对。”说到这里,听差递上名片,说是包老爷来了。萧雨辰道:“请。”一会儿工夫,包宇尘进来了,他一见着富优仕,想起刚才彼此约定不忙的话,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大家商量一会儿,约定将翠凤前一日接到太平饭店去住,由萧雨辰派两个老妈子,两个听差,过去伺候,第二日,再用汽车接回宅里来。萧雨辰道:“前面他们还在那儿会议,回头我们再谈吧。”包、富二人都说:“明天再会。”也就告辞出去。到了次日,富优仕在银行里取出八千块钱,送给了翠凤的母亲,一面在太平饭店赁好房间,一面又到绸缎庄去,把预做的几件新娘子穿的衣服,拿了回来,他赁了一辆汽车,跑了一个不歇。那边翠凤的母亲,得了这一大笔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亲自把翠凤送到太平饭店来。富优仕早就在这里等候了,连忙笑着喊道:“萧太太。”翠凤脸一红,瞅了他一眼,说道:“你好!”翠凤的母亲连忙接嘴说道:“凡事都叫富老爷费心。”富优仕道:“不要紧,我和萧总裁是好朋友,这种喜事,我还不应该给他帮忙吗?”说着,将萧雨辰派来的人,都引着见了翠凤,一面说道:“你们好好地伺候这位姨太太,你们总裁一定有赏的。”一面又提了一包袱东西过来。打开给翠凤看,说道:“你那天给了我一个衣服的尺寸,我就叫绸缎庄,赶着做起来了,萧太太,你看好不好。”翠凤的母亲道:“好是好,还少了两样东西,一双红丝袜,一双红鞋。”富优仕道:“不错,不错,我忘记了,我就叫人买去。”翠凤道:“买鞋不要样子吗?”富优仕道:“不错,请你给我一个样子。”这时,翠凤坐在绸缎床上,盘着脚,用手脱下一鞋来,往富优仕前面一扔。说道:“哪,这就是样子。”富优仕正和翠凤的母亲坐在桌子边说话,那只鞋落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吓了富优仕一跳。

翠凤的母亲骂道:“你要死,你这孩子胡闹。”富优仕倒不在意,把鞋子拿在手上,偏着头看了一看,先将指头量了一量鞋底,又拿了桌上的笔,塞到鞋子里面去,比了一比。笑着说道:“有数了,我这就买去。”翠凤的母亲也笑道:“这可怎么好!我去买得了。”富优仕道:“不要紧的,她这就是我的老嫂子了。给老嫂子拿一拿鞋子,很平常的事哩。”说着,把鞋子亲送了过来,要替翠凤穿上。倒弄的翠凤笑着向床角上藏,两只脚乱踢,说道:“别胡闹。”富优仕将鞋子放下,笑着出去。一会儿,果然将红鞋红袜都买来了。这一天一晚,富优仕不敢远离,专在太平饭店伺候新人。到了次日下午,翠凤换了一身的水红衣服,将辫子改了,梳了一个头,也插上了一朵红花。因为萧雨辰很顾全名誉的,怕这事传到新闻记者的耳朵里去了,所以改为晚上迎娶。到了晚上七点钟,才把他的汽车开到太平饭店来。他在水督军办公处,借了四个护兵,身上都挂着盒子炮,站在汽车的两边。汽车开到太平饭店,萧雨辰的听差便带着四个护兵,见了姨太太,就请上车。翠凤的母亲,眼见得要分离了,这时心里也有些难受,含着两包眼泪,送翠凤出了大门口,上了汽车,一直等汽车开走,她才转去。

这里翠凤坐的汽车,仗着军威,风驰电掣,不消片刻,到了萧宅。这汽车上的喇叭只叫几声,早有一阵爆竹声,震天震地地响了起来。汽车停了,就有两个年纪轻的老妈,打开车门,搀着翠凤下车。翠凤随着她们走,糊里糊涂,也不知道,走过几重院子,绕了几道回廊,到了一个大厅上,只见金碧辉煌,香气馥郁。屋子正中挂了一个大喜幛,下面桌上,火焰熊熊,烧了一对大蜡烛,男男女女围了满屋子的人。人丛里面,有人推出萧雨辰来,站在桌子边。便有人喊道:“新娘子行礼呀,行礼呀。”翠凤微微鞠了一躬,萧雨辰一闪就走了。一会儿又推出一个中年妇人来,板着面孔,站在当中。搀着翠凤的老妈子,便道:“这是太太,跪下去,跪下去。”说时,不住地扯翠凤的衣服。翠凤这时也没了主张,当真就跪了下去,磕起了头来,那妇人已经走了。只听见一片声浪请二太太,请了半天,也不见出来。人丛中就有人说,这儿人多,就让新娘子亲自去见二太太吧。说这话的人,正是富优仕,这些人听了这话,就簇拥着翠凤进去了。富优仕在人丛里找着了包宇尘,笑着说道:“走!咱们到客厅里找喜酒喝去。”二人笑着转过回廊,身后忽然啪的一声,一样东西,像孔雀尾子似的,从空飞舞起来,将富优仕头上的帽子,打落在地。回头看时,那东西劈头盖脑,已经打了三四下,扒叉扒扯直响。包宇尘回头一看,扯脚就跑。要知道这是什么怪物,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