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泉把收条写好了,坐着塞了杜梅贞道:“现在你可以放我出去了吧?”梅贞微笑道:“我既是不爱你了,当然可以放你走。但是你要明白我还是好意待你,这话不许你对第二个人说一声。你若是破了我的名节,老实不客气,将来我会用手段对付你的。”说着,站起身来,将房门打开身子一偏,手一推道:“请出!”宋阳泉一声不响地溜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走回房去。唐尧卿见他又是满脸忧愁不堪的样子,便道:“做买卖有蚀本的时候,做庄稼也有年岁歉收时候,这算不了什么,一回不成呢,我们可以二回再来。刚才赖局长送了一封信来,你可以看看,若从前就照这样办,这事多妥当,何至于上当呢?”说着,他伸手在马褂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手巾包,是一张报纸,再展开报纸,乃是一封信。他颤巍巍地由信封里抽出一张八行来,两手捧着,交给宋阳泉。看时,上写道:

尧聊表兄大鉴:弟顷访丁科长,谈及宋兄之事,彼甚为不平,愿为设补救之法,代觅一小厘金局,一切花费,约需八百元。款项交弟手,由弟负责,俟宋兄到差之后,弟方交与前途,以策万全。唯宋兄是否有此能力,弟不敢知,故未切实言定,请与宋君熟等,回我一信,而且弟在省不能耽误多日,事不宜缓也。匆此即颂客祺

弟 赖国恒顿首

宋阳泉将这封信从头至尾,看了有六七遍之多,却回不出话来。唐尧卿将信拿去,照原样包好,放在身上,坐下来两腿一架,闭了眼睛,摇着头道:“难道你还不能放心我的表弟吗?”宋阳泉皱眉道:“不是我不放心,现在要我拿出八百块钱来,不是一件难事吗?”唐尧卿本来已睁开了眼睛,听他如此说,复把眼睛闭上,然后沉着脸色道:“这一点子钱,难道你回家去还捞不出来?你要知道,这不是运动差事,这是像赌输了钱一般,是捞本来了。请问,你要不赶快拿这八百块钱去,你花的一千多,岂不是丢下水去了?”说到这里,他已是睁开了大眼睛,望了宋阳泉,要等他的回话。宋阳泉在这种情形之下,早是一点主意没有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靠唐尧卿赖国恒帮忙。本来花了许多钱,舍不得再花钱了,但是要不再花钱,这种已花费的款子,如何收得回来呢?款子收不回来,又怎样回家去见亲戚朋友哩?到了此时,自然只有一不做二不休这个法子,可以挽回万一的希望,因之他也就望了唐尧卿,慢慢将脸色沉了下去。久之久之,皱了眉道:“这一千多块钱,本来就是托你帮忙,才把它凑成功。这时候叫我回去办钱,不有点困难吗?”唐尧卿在桌上,将水烟袋和纸煤拿到手上,抽着烟,半开半闭眼睛,低了头只管想心事。抽完一根纸煤之后,接着又抽了一根纸煤。这时屋子里寂寞极了,只有呼噜呼噜的抽水烟声,和若干时候宋阳泉一下咳嗽声。唐尧卿把两根纸煤都抽完了,才摆了一摆头道:“我有个法子了。你不会把你的田契偷出来,送到曹国政那里去押一笔款子吗?”宋阳泉道:“那如何行得?他是个有名放阎王账的人。”唐尧卿道:“他放阎王账,无非因为他是个武举人出身,现在举人值什么钱?你一做了官,我还他的钱,他能不把契纸还你吗?要不然,你匆匆忙忙回家去借钱,乡下不见得有那样便利,而且人家因为你这钱是要秘密借贷,也不敢放手。只有曹国政自命不凡,他不怕这些事,而且手边的钱,是非常的便利,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你这一件事,除了去找他,哪能找第二个?”宋阳泉道:“只是利钱重一点。”唐尧卿捧着烟袋站了起来,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利钱无论怎样重,八百块钱的本,总要不了八百块钱的利。好差使你干一年下来,就可以弄个三千五千的,难道这点利息,还有什么担任不了吗?俗言道得好,借不了一千银子债,发不了一万银子财。你不放开手来做,怎么捞得回本钱来呢?”宋阳泉且不答话,走过来接过他的水烟袋,找了纸煤,又四周找火柴,把两样全找着了,然后才坐下来。大凡想心事的人,对于时间,是不大经济的。然而在不经济的当中,也正是在想法子。在这样寻东西抽烟的时候,宋阳泉心中,是比他的外表,还要忙上七八倍。抽了一袋烟之后,他忽然将烟袋交到左手,右手一拍大腿道:“借不到一千银子债,发不了一万银子财,你这是至理名言,事到如今,我不借钱,我也是无法回去交账的。再借一笔,无非也是不能交账。万一拿这一笔钱把以前的本钱充出来了,岂不是很好?不充出来,再作道理。”唐尧卿道:“这算你明白了。并不是我不存好心,劝你冒险弄官做。但是你以前不听我的话,搭上了强盗船,现在想要逃出火坑来,不能不拼命干一下。你如果有这个决心,我还可以写封信给曹老头子,请他在利钱上推让一点。”宋阳泉道:“我怎么没有这个决心?只是要请你和赖局长商量一下,把这事办快一点。因为日子一迟,我被骗的消息,传到了乡下去,借不动钱,就不好办了。”唐尧卿道:“我马上就去见我表弟,省得回信上说不清。”说着戴了帽子,加上马褂,就到赖国恒的寓所来拜访。赖国恒是久于省城中居住的,很会打算盘,住在县试馆里。试馆里居住的,不是学生,便是赋闲找事的人,像他这样现任的局长,谁也愿意和他充朋友的,而且也有点怕他,所以他不在省城里,也给他留下三大间空房,他一来之后,随便搬进去住。而且看试馆的人,总伺候那些闲汉和学生,没有一点趣味。赖国恒来了,他就可以伺候老爷,多少可以沾些官气,尝尝跟老爷当差的味儿,也是一种光荣,所以赖国恒到试馆里来,可以得着许多便利。这时唐尧卿来拜访他,他先到看试馆的屋子里去通知了一声,他也知道传达的规矩,先和唐尧卿要一张片子。唐尧卿到省以后,本来有名片的只是初用名片,觉得时髦,逢人便递一张,不久就用完了。今天出门,恰是不曾带得,现在看试馆的和他要,他拿不出来,便笑道:“不用也罢,我和赖局长是老表。”看试馆的道:“赖老爷脾气大,没有片子,他会骂我的。”唐尧卿见他桌上放了笔墨,又有一个空火柴盒,有了,于是将火柴盒拆开,撕了一片,在无字的一面,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交给他先拿了进去,然后他二次出来,执着一片火柴盒,把唐尧卿引了进去。赖国恒虽住在试馆,排场未可小放,他将正中间住房,当了客厅,把两条板凳三块铺板,搭了一个假木炕,用一床从军毯子盖着。铺正中,倒有一个炕几,只是三个腿,另用木柴钉着配一个。此外有两个茶几,四把木椅,八字形放着。赖国恒先要唐尧卿登炕,他再三再四,只肯坐在椅子上。先谈了些闲话,然后谈到宋阳泉的事。赖国恒道:“只要他肯出钱,我姓赖的不和他弄个官做,那就算白在外面混了。你先回寓,我马上去见丁科长,明天一早我就有回信。”他说着,也去找了马褂穿上,唐尧卿一看,是不容久坐的,告辞自去。赖国恒也坐了人力车,到了科长家来。这丁科长在财政厅实在是个红人,因为和赖国恒很共过几次银钱上的来往,所以他来了,是随到随见。这丁科长正因为姨太太和他要东西,他愁着应付不过来,这时见赖国恒冒夜而来,料是必有所为。便先到客厅来等候。赖国恒一进来,丁科长抢向前两步,执了他的手笑道:“什么好买卖成功了,等不及明天来说。”赖国恒把他拉到长椅上,一同坐下,笑道:“大买卖是没有,就是那姓宋的一件事。”丁科长皱了眉道:“你说他只能出八百块钱,我能和他想什么法子?你也是个有差事的人了,这种小买卖,胡乱拉些什么呢?”赖国恒低了声音道:“我的事,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你想,我那个局子,完全是骗局,除了总局有七八个人,其余都是一个师爷,一个扦子手,一个划丁,还有两处分卡,就只一个划丁和一个扦子手,扦子手兼作师爷和分卡长,划丁兼查票和账房,已是穷得可以了,每月还是不够开销。”丁科长道:“本来有几处小河汊子,没什么生意的,你何必又添一个分卡呢?”赖国恒道:“从前我到差的时候,这些人都带了肚子来的。我一时图钱用,都收下了,怎能不安插他呢?现在除缴厅里的比较而外,我每月落不了一二百块钱,我势非到省另找外花不可!这一件事你就成全我吧。八百之数,我得毛诗一部,其余听凭于你。”说毕,站将起来连连和他拱了几下手。丁科长道:“我无所谓,这是要老总下一道札子的,怎能和他开口?”赖国恒道:“二百三百的款子若去和老总请示,当然是碰钉子回来。你索性就说,有一个亲戚,为了要和父亲作七十岁,想得一个名义,做寿也风光些。硬碰硬的,你就请老总随便指定山野草县或者小码头上,一种征收机关的名义,那就行了。这种征收机关,是额外的,能解款,固然是好,不能解款,与厅里的收入又没关系,你何不答应一试呢?而且以前,也很有人办过的,如牛骨捐、草纸捐、萝卜捐之类。”丁科长道:“老总有这种闲工夫去想名义,他会用在麻雀牌上怎样去和三抬了。等我来替他想一想看吧。”说着,拿了一根香烟,躺在睡椅上想心事。眼睛望了墙上的画,只管出神。这轴画,是画的田家乐,其中有一只母鸡,带了一群小鸡在篱下行走。笑着坐起来,一拍手道:“我有个法子了。现在外国人在江南收鸡蛋收得厉害,乡下人只图钱,总是整担地挑过江来。这一程子,市上的鸡蛋很恐慌,有人提议禁止出口。这鸡蛋是与国计民生,无多大关系的,不必那样小题大做。现在不妨就用这寓禁于征的法子,添一种鸡蛋捐,在江南各要道上,都设起局子来。这不但是对姓宋的一个人,至少还可以安插八九个找事的。有上十个人谋这种事呢,一人二百,十人二千,用这个数目呈给老总看,他也就可以勉强办一办了。你路上还有别人没有,索性并案办理。打一网鱼湿了网,打十网也不过是湿网,你看怎么样?”赖国恒笑着一拍手道:“好极了,要人出七八百块钱弄一个缺,哪个不干,干了之后,能挣多少钱,人家是不问的,委任状一到手,大小是个官,只凭当差的叫一声老爷,他就愿干了。姓宋的那是不成问题的,若是数目还低一点,我还可以找出几个人来。”丁科长指点着赖国恒道:“你这个人真是不好惹,得一步进二步。你那姓宋的一分钱全靠我出主意,和你想到手,你又想在别处多拉买卖,又想按下我们这边的数目。我告诉你,手段不要太辣了,我可以随时打退堂鼓的。”赖国恒又连作了几个揖,笑道:“不怨我贪,只怨我穷,我巴到你那个位分,我也就像你这一样,要规矩起来了。事就是如此一言为定,你明天请示老总之后,可以放出空气去。省里想钻路子的人多得很啦,一说有鸡蛋捐的差事出现,而且又是鸡蛋禁止出口的时候,大家一定来抢着要了。”丁科长笑道:“这就全靠你们在外拉拢的人,怎样放空气了。空气越放得好,人就越来得多的。”赖国恒拿了一根烟抽着,望了窗户外,也只是出神,忽然一拍腿道:“必得这样办才行。”因轻轻地将主意告诉了丁科长。丁科长指点着他笑道:“你是不干便罢,若是要干的话,就非把人哄得死心塌地不可的。”哈哈一笑,于是进内室去了。约有半小时,丁科长拿了一样东西出来,交给赖国恒。赖国恒道:“事不宜迟,现在我就去开始工作,只是一层。”说时弯了腰,向丁科长道:“哈哈,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哈哈!”他的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将肩膀耸着,和头成了个山字形。丁科长道:“哎!你只管放手做去就是了,我又几时亏过你呢?”赖国恒见他的口风已是松了,大为欢喜,作了几个手碰额的揖,怀了丁科长给他的那个锦囊妙计,就高高兴兴回试馆来。要知道锦囊妙计如何行使出来,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