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杜小姐一笑,大家呆了。她也觉这事有点冒失,便对宋阳泉道:“我看到你这几天交际越发地大起来,我心里很欢喜啊!”这两句话的理由,无论是谁听到,也觉得不能成立。但是宋阳泉方沉醉在杜小姐身上,倒觉得她这话贴己,更当努力去交际,才能够不负人家这一笑。当时虽说不出所以然来,也忍不住报人家一个微笑。大家走进房来之后,宋忠恕道:“杜小姐究竟是个官家后代,你看她并不和我们在一处,已经知道阳泉兄交际大了。”魏有德道:“这样看来,可见在外面应酬,实在是万万不能省的一件事,你看,明天若再把一堂客请过了,你这声名就更大了。”唐尧卿问道:“明天所请的,是些什么人?”说着这话,眼光可就射到宋忠恕身上,心想你不要大闹其圈套,将人家的钱,花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宋忠恕道:“不含糊,都是有力量的人。就是请不到张厅长,至少也能够把张厅长的二老爷请了来。就是帮令亲赖局长忙的那个陈帮办,我们也一定可以请到。好在这事到了明天就要实现,我们纵然是吹牛,也只好吹今日一天,明天就出丑了。”唐尧卿一句质问的话,不过是轻描淡写着,不料宋忠恕所答的,针针见血,让他一句也再补不得,便笑道:“我不过这样问一声,何曾说到阁下是胡吹的。”宋忠恕道:“明天之约,因主人方面人太多,怕坐不下,我和唐尧老,都没有预备位子的。这样说,唐尧老可以去看看,宁可把预定的两个县知事删了。”唐尧卿道:“那不好,宁可我不去,不要挤掉一个县知事。”宋阳泉道:“忠恕,你怎么不去?你不去,哪个和我招待呢?”童秀崇见话说扭了,不能不转圆一下,便道:“忠恕当然是去,客多的话,我就不到吧。”魏有德笑道:“那很好。你和宋氏贤昆仲的交情,当然不在乎这一餐吃。”童秀崇听他如此说,恨不得走上前踢他一脚,心里怕这事越说越真,就默然了。这一天,就谈论了一下午明天请客的事,据魏有德说,最好请阳泉还买一套新衣服,交际场中,宁可让人说阔,不可让人说穷。宋阳泉便问买一身衣服,要多少钱呢?魏有德说:“总要六七十元。”宋阳泉望着宋忠恕,皱了一皱眉毛道:“你看怎样,这一定是要办吗?”宋忠恕道:“明天当然是要穿好一点,但是你要省俭一点,明天先借一套衣服来穿一穿,也不要紧。”宋阳泉大喜道:“若借得到,那就阔些也好,这事情就拜托你了。”宋忠恕满口答应着,说是不成问题。魏童二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好像是他们已经知道这其间有什么意思一般。到了晚上,宋忠恕果然借了两件衣服来,乃是一件蓝软缎袍子,一件青细呢马褂,他对宋阳泉道:“这衣服既阔绰,又大方,以省城里而论,不是头等阔人,是不能穿的。”宋阳泉当时试了一试,先觉身长过长一点,宋忠恕说是现在时新长,又觉腰身肥一点,宋忠恕说现在时新肥,觉得袖子短一点,他还是说现在时新短,结果,竟是完全合适的了。宋阳泉何曾知道省城里的衣服,是要什么样的?人家说是极合适,只好认为极合适了。当天吃过晚饭,自己特意到宋忠恕屋子里去,问了一些对客的对答应酬。到了次日,宋阳泉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欢喜者,能够和阔人来往了。害怕者,这官场的规矩,自己一切不懂,实在也不敢和官谈话,这一下子,要见许多官,自己更是不知道要怎样是好了。好在有个宋忠恕做指导,心里还可以放宽一点。只是自己心里像害了心冲症一样,卜突卜突直跳。自己强自镇静,拿着唐尧卿的一管水烟袋,不断地抽烟。抽完了烟,自己背了两只手,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不住地想心事。到了下午,唐尧卿已经睡了午觉了,宋阳泉就将借来的衣服,完全穿好,练习些应酬的礼节,先站在房门口,凭空恭身作了一个揖,口里连道:“哦!这是张厅长。请坐请坐!不敢当,兄弟不知道什么,还要多多指教。近来天气很好,天气好,时局平静多了。”说着话时,已是欠着身子,坐在一张方凳子上望了一把空椅子点头点脑。忽然站起来,抢步到了门口,又作了一个揖道:“这是陈帮办,久仰!久仰!请坐!兄弟草草奉邀,不恭得很!请坐。”说着,笑嘻嘻地转过了身,两手微伸,巴掌心向上,作那要请人入座之势。于是拿了一只茶杯,两手高举,向鼻子尖上一比对空椅子道:“请用茶!请用茶!”一面说着,一面将茶杯放在桌上。茶杯刚一放下,猛然一回头,又做迎接第三个客人的样子,自己不觉摆了两摆头道:“行!决计没有什么难处。我再来试一试看,究竟行不行?”于是坐在椅子上,将身子侧过来,对了隔壁空椅子,连点了两下头,又笑道:“兄弟不敢说有什么才具,若是厅长栽培,一定效力。”掉转身来,又对这边桌上的茶壶点了一个头,笑道:“黄仁兄的政声很好,兄弟早已知道了。贵县民情如何?哦!那就好办了。”他正在这里说到得意之时,宋忠恕来了,见他一人在屋子里做手做脚,自言自语,倒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是疯了。便站在门外,暂不进去,及至他做出种种的谦逊态度,才知道他是练习应酬,便先咳嗽了一声。宋阳泉回头一看,不觉红了脸。宋忠恕笑着一拍他的肩膀道:“好!这样就好。你是能够处处如此留心,官没有做不成功的。老实说一句,我们初混到政界的人,什么也不懂,那不是凭着练出来的呢?你现在一出手,就是如此老练,真是难得了。现在我来做客,你且对我说说看。”宋阳泉笑道:“怪不好意思的,不必了。”宋忠恕道:“你不要动,让我看看。”于是退后两步,偏了头,对宋阳泉浑身上下一看,笑道:“行了。不必你说话,就凭你这一表人才,走了出去,也是一个办阔差事的,决不至于失仪的。”说时,魏有德童秀崇也来了,都说宋阳泉的态度不错,他自己虽然有些信心不过,经不得这些人拼命地恭维,胆子也自然大起来。到了六点钟,魏有德道:“我们可以出发了吧?”宋忠恕点点头。唐尧老坐在一边吸水烟袋。童秀崇一言不发,先溜开了。于是二宋和魏有德一路到同春居了。宋阳泉走到门口,却是一幢洋楼,并不见厨房在什么地方,心想这是馆子吗,跟了宋忠恕进去,走上一层楼,那楼梯很像台阶上面铺有被褥一般的东西,脚下踏着软绵绵的。宋忠恕说了一声“我姓宋”,一个茶房上前掀开一幅门帘子,让大家进去。这屋子四壁的粉墙,绿莹莹的,油亮亮的,比旅馆中还好,正中安了一张圆桌,团团转地放着杯筷,心想,街城里座席都不同,原来是坐圆桌子的。但不知这样转圈儿坐着,哪里又是首席?他这样出神时,宋忠恕魏有德已经在一边一张长椅子上共坐了。宋忠恕大腿架在二腿上,旁边茶几上放了一筒香烟,他随便地拿出一根,向嘴唇里一抿着,茶房马上一弯腰,擦了火柴给他点上,他坦然受之摇晃着身体,吸着喷了烟出来。茶房笑问道:“宋老爷,你好久没有请客了,今天请多少位客?”宋忠恕用手指着宋阳泉道:“今天不是我请客,乃是我本家老爷请客。大概有上十位,你们把菜做好些。”那茶房对宋阳泉浑身上下一看,心想,这就是主人?宋阳泉也取了一根香烟,用嘴唇抿住了,以为茶房也会来给他擦火柴的,不料茶房就当没有看见一般,竟自掉转身走了。宋阳泉这一气非同小可,难道我主人翁就受不得你一进火?他或者疑心我花不起钱吗?于是也坐在一张长椅上,架起腿来摇晃。等着茶房进来,故意在衣袋里掏出个手绢包,将他慢慢透开,取出一沓钞票,慢慢地数着。原来他由乡下带来的款子,都是现洋,自从到了省城以后,要买什么东西,都用手绢包提着一包洋钱,真是老大不便,看见人家将纸印的钞票,也是一样买东西,这才用现洋兑换了一点,放在身上。这时他取出来点着数目,以为茶房应该惊异一下。不料这大馆子里的茶房,也是看见过局面的,对于他数钞票的事,却不理会,他也就没有法子了。还是宋忠恕看出了他的意思,心想,他请客很不容易,若是埋没了他这种阔绰的举动,他一不高兴,以后就不好办了。于是很随便的样子,走到外面来,将一个茶房找到一边,低声道:“今天我这本家老爷来了,可是不容易呀。我不告诉你,你也猜不出他是怎样一个人。我实对你说,他是我们那县的首富,家财有好几百万。这样主顾,你不能把他拉住,你还打算要拉怎样的主顾呢?能花大钱的,还是这些土财主呀,因为他们不懂外面的情形哩。”茶房一看宋阳泉穿得那样阔,而且又不合身份,说是个土财主,倒很像,当时笑道:“很谢谢宋老爷,回头请多赏我们两个小费。”宋忠恕道:“这不算什么,我和你顺便提上一声就行了。”茶房一听大喜,当时两三个茶房轮流着来伺候宋阳泉,有倒茶的,有点烟的,有打手巾把子的,立刻热闹起来。宋阳泉以为越装越有人理,于是斜靠了长椅坐着,架了腿,只管抖文。过了一会儿,只见童秀崇首先笑嘻嘻地向屋子里一钻,手上拿了帽子,连招了两招道:“我把袁局长找来了,他本来要在小鸭子家里打牌,我告诉他说,今天这个约会,很有兴趣的,就是舍不得小鸭子,也可以把他找来,他听到如此说,他才来了。他现在大门口遇着一个朋友,在那里说话呢。”宋忠恕对宋阳泉道:“这是印花局总局长,他很有势力的,你不能不客气一点。”宋阳泉听了这话,便站起身来。童秀崇拉了一拉他的袖子道:“我陪你一块儿下楼去欢迎他。”宋阳泉连忙在挂衣架上取了帽子和手杖,跟着童秀崇到楼下。正好那个袁局长站在门口等人力车夫找车钱零头,一看到童秀崇出来了,便对车夫一挥手道:“去吧,两个钟头以后来接我。”说着,便摆了大袖向里来。童秀崇问道:“袁局长把车子打发走了吗?”袁局长道:“我太太还要出去一趟,我叫车夫回去送太太去了。”童秀崇将身子一侧,向宋阳泉一指道:“这就是宋先生。”袁局长是不必人介绍的了,宋阳泉早是恭身作了一个揖,两手抱着,弯到膝盖边去,然后高抬着,直碰着前方额头,将家里练习的那一大套,顺口说出来道:“哦!这是袁局长,请里面坐,请里面坐!”他们说话的地方,是在楼梯边,楼梯后面,是通到厕所里去的一扇木门,他说着请里面坐,倒好像是把客请到厕所里去。童秀崇也觉不像话,连忙先上了两步楼梯,向袁局长招了两招手。袁局长也不待宋阳泉再谦逊,已经跟着上楼来了。童秀崇在后,对宋阳泉道:“我本来不打算来的,无如这位袁局长非我陪着不可,我不愿你失却这一位嘉宾,所以只好来一趟。我再替你打电话去催鲍知事吧。”宋阳泉见他这样卖力,就也不去计较他辞而又来。到了屋子里,见那袁局长和宋忠恕极熟的样子,拉到窗子角落里,对着他耳朵,喁喁地说了一阵,见宋阳泉进来,就斜着眼望了一望。宋忠恕连忙站开,微微点了一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我们是为了你的事在说话。宋阳泉心里也明白,就拱手请袁局长坐下,递烟送茶,然后坐下来,突然向着袁局长笑道:“近来天气好。”这本是应酬场中,彼此没有谈话资料的时候,偶然插上两句,免得彼此冷落了,决不能突然向客人问出来。袁局长听了,倒有些惊愕,正要答一句话时,宋忠恕说一声“鲍知事来了”。已是迎上前去。宋阳泉见进来一个人,头戴红顶乌瓜皮帽,尖尖脸儿,梳着菱角胡子。嘴里衔着一管六七寸长的旱烟袋,但是烟袋头上,装的不是烟丝,装的是烟卷。心想原来烟卷也可以在旱烟袋里抽的。他倒不要人介绍,走向前和宋阳泉拱了一拱手道:“这是宋阳翁,兄弟是鲍虞时。”说着,早在身上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宋阳泉见那名片右角,印有好些官衔,也来不及细细去看,先揣在身上,也就满脸放下笑容来欢迎。只见他将外面青呢马褂一脱,里面露出一件紧绷在身上的青缎三袋小坎肩,上面一个袋子,黄澄澄地垂出一挂小金链子。那青缎坎肩,罩在浅灰哔叽袍上,颜色分明,装饰却是漂亮极了。他坐下来之后,宋阳泉敬烟敬茶,鲍知事笑道:“我们都是极随便的朋友,不要这样客气。”宋阳泉答应了一个是字,这第二句话,不知道如何说了,只得问道:“近来天气好?”所幸鲍知事还没有觉察出这话突然而来,便道:“现在正是天高气爽之秋,城外的风景好,一定可以找许多趣事。”这一句话,把宋阳泉所知道的典故,就引出来了,笑道:“果然的,乡下稻早割了晚荞麦也完了,无事闲人多,偷稻偷菜的小贼,慢慢出来。庄稼人有了钱,也是爬墙头,去找野女人,常常生是非。”这一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正是:

农家自有农家趣,怎向衣冠索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