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打开窗户,正向外望,遇到后院一个女子,向他微笑,心里不觉奇痒一阵。心想街城上的女人真比乡下女子,要好看十倍。不说旁的,只说她身上穿的衣服,身体粗的地方,衣服也粗,身体细的地方,衣服也细,这决不是乡下裁缝所能做得出来的。这位杜小姐,据忠恕说,还是到城里来求学的,那么,自然是个有身份的。她肯对着我笑笑,决不是行骗,一定看到我年轻做官,有些爱慕我了。你看她那一笑,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就看了动人的心。那脸上的颜色,有红有白,嫩得像纸一般娇艳,真是指头儿都弹得破。这种好看的女人,慢说转她什么邪念,就是能和她做个朋友,说几句话,也不枉了。自己正是这样想了出神,眼光就依然盯住了窗外。不多大一会儿,那个女子又出来了。这时她身上穿着青色的长衣,袖子里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花边,衬托得非常好看。她只管走来,眼光并不向前看,似乎没有理会到前面屋子里开了窗子,正有人看她。她很不经意地踱到天井里来,因为天井里摆了几盆花,她就只管绕着几盆花走,一直绕到前屋的窗子下,背了窗子站着,和窗子里的宋阳泉,约莫也只相隔二三尺路。宋阳泉在窗子里站着,虽然看不到她的脸色,然而她身上那一阵一阵的脂粉香,顺着风向人鼻子里送,令人闻到,说不出身上有一种什么愉快的感觉,总之,心里头更觉得杜小姐可爱而已。那杜小姐看了许久花,偶然回过头来,和宋阳泉正好打一个照面,四目相射。她哟了一声,表出那失惊的样子来,接着又向宋阳泉瞟了一眼,虽然不曾笑出来,看她那嘴角微微一动,知道大有笑意了。宋阳泉十分高兴,简直没有法子可以形容,接着心里也就卜突卜突跳了两下。那杜小姐似乎知道窗子里人对她不住地顾盼着,走上了走檐,情不自禁地又向这里回望了一下。等到进门的时候,颈一缩,肩膀又微微一抬,好像是笑了一笑。宋阳泉这一下子乐极了,伸起手来,在脸上连抓了几下痒。房门一开,唐尧卿进来了,两手一举道:“阳泉,事情妥了吗?”宋阳泉听了这话,吓得身子骤然向上一缩,回过头来,向唐尧卿红了脸道:“什么事情妥了?我倒不知道。”唐尧卿道:“我还没有说给你听呢,你自然是不知道。”宋阳泉这才醒悟过来,他并不是说自己的,才定了一定神笑道:“会到了赖老爷没有?他上任去了吗?”唐尧卿道:“他已经上任去了。他回我的信时候,隔天就走了。不过他虽走了,他还有许多朋友都给我们留下话,介绍过了,明天请忠恕陪着我们,一家一家拜访去。第二步成了朋友,等到大家无话不谈,这事就好办了。”宋阳泉一听赖国恒走了,少了一个现任的官帮忙,心里未免有一点失望。但是所幸宋忠恕对自己很好,将来可以多多倚托他一点,便道:“若是这样办,日子就怕要延误一点了。好在舍弟忠恕,路子也宽,看他的意思怎么样?”唐尧卿沉吟了一阵只说了“再说”两个字。那旅馆里的茶房,却走进来道:“宋老爷,前面宋先生请你去有话谈。”宋阳泉让茶房叫了一声老爷,立刻觉得身价抬高了几十倍,故意沉而重之,只将头微微点了一点,然后罩上大框眼镜,戴上呢帽,手上拿了手杖。唐尧卿道:“你打算到哪里去?”宋阳泉道:“不是忠恕打发茶房来请我吗?我到前面房间里去看看。”唐尧卿一想,不过是由后进走到前进去,何必还要这样地排场一番。目视宋阳泉将帽子扶得正正的,手里将手杖戳着地,一步一步,走出去了。他到了宋忠恕屋子里,帽子也不取下来,手里拿了手杖,正正端端,向着宋忠恕坐下。宋忠恕不觉一笑,接着怕这一笑,会让人家识破了,便道:“恭喜你,我和你找着一条路子了。不过就在这两天之内,你应当先破费几十块钱,先请一次客。最好是把财政厅长都请到,和你当面一谈。我知道这财政厅长,是个胆小的人。”说着,一回头见门帘子高挂着,就将门帘子放下来,然后走近前,低低地对着他耳朵道:“他卖缺价钱不求高,只要是老实人,钱靠得住,他就放手做下去了。他若是和你会了面,知道你是由乡下来的,一定欢迎得很。”宋阳泉一听要几十块钱请客,早有一点不愿意,接着他说可以把财政厅长请了来,意思又转变了,心想只要这一下便弄上了官做,纵然花几十块钱请一回客,也就不能不咬着牙齿答应。便沉吟着问:“客要怎样的请法?”宋忠恕道:“当然是请到最大的馆子里去,说不得了,我抽出一天的工夫,替你专办这事,你只交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你不要嫌钱多,花四五十块钱,也不过上中等的台面。要不然,你见不了财政厅长,你的差事,就没有我说的那样容易。”宋阳泉道:“一定要上中等的吗?中等的怎么样呢?”宋忠恕听了这话,眼睛盯了他一下,心里就骂着,你这穷不死的守财奴,还想省这一点钱,便淡淡地答道:“慢说中等的,就是不请这一餐酒,那也没有关系。”宋阳泉一看人家有不愿意的样子,便道:“我不过比方说一句,若是不成样子的话,就是那样办吧。”宋忠恕再要说时,就听到门帘子外,娇滴滴的一声,有人问道:“宋先生在家吗?”宋忠恕道:“哦!是杜小姐吗?请进请进。”门帘子一掀,果然是那位杜小姐来了。她一进门,看到宋阳泉在这里,似乎有点失惊的样子,却向后微退了一步。宋忠恕连忙起身介绍道:“这是我本家宋阳泉老爷,昨天才到省,这两天很忙,打算过一两天,就请财政厅长吃饭。”杜小姐听说,这才满面含笑,和宋阳泉鞠着半个躬。宋阳泉并不知道这应当怎样还礼的,也就跟着人家一还礼,一个鞠躬,头弯着对了人家的肚脐眼。宋忠恕微笑着,让了杜小姐和宋阳泉对面而坐。她一坐下,就笑道:“我先时看到这位宋老爷,我就猜着是一位政界上的人,现在果然对了,总算我的眼力不错。”宋阳泉往常见着乡下女人叫她一声大嫂大姐,倒也行所无事,现在遇着这样的时髦人物,可不会应对,左手按了膝盖,右手扶着手杖的钩子,只将手杖在地下钻着,自己低了头,望着手杖下面,作声不得。宋忠恕一见他没有话说,便道:“杜小姐,你可以赏一张名片给家兄,他还不知道对于你怎样的称呼呢。”杜小姐笑吟吟的,打开她手上拿的小提包,在提包里面,取出一张小小的精致的名片,一起身送到宋阳泉面前,当她伸出那一只白手时,接着有一阵香气随着人过来。宋阳泉这时候,几乎人糊涂过去了,也不知怎样好,手上拿着名片,定了一定神,才想起刚才人家将名片送过来时,自己大模大样,坐在这里接收,并没有回礼,于是赶紧一起身,捧了手杖,和人家拱了一拱手。一看那名片,乃是“杜梅贞”三个字。便向着片子点了一点头道:“高雅得很。”梅贞听说微微一笑。梅贞如此一笑,宋忠恕也就跟着一笑。宋阳泉见他两人都笑起来,倒有些难为情,心想莫非这话,对女子是说不得的。但是已经说出来了,又不知道应当如何补救,也搭讪着一笑。宋忠恕很明白这一层道理,就对宋阳泉道:“杜小姐为人极是文明的,而且也很能干,现在在省里一人住着,虽然有亲戚在省里,她简直不用亲戚过问她的事。”梅贞道:“我就是这个脾气,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拖累人,也不要人家来干涉我。敝亲知道我的脾气,这旅馆里,简直没有来过。”宋阳泉幸是把自己所说的破绽,已经遮掩过去了,很愿就此谈开,连称“是是”。梅贞问着宋忠恕道:“我托宋先生打听学校里的事情,有了着吗?”宋忠恕望了一望宋阳泉,便微笑道:“他们自然是极端的愿意,不过校长现在到上海去了,无人做主。”梅贞道:“我就是这两个月,急于要谋一点收入,过了这两个月,家兄由日本回来了,经济就不成问题了。”宋忠恕道:“好吧,尽这几天之内,我负责和你进行。”梅贞说着,站了起来,和二宋道了一声再见,就走开了。宋阳泉问道:“听这位小姐的口音,似乎还要找事情,难道她还没有钱用吗?”宋忠恕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叫红颜女子多薄命了。她父亲在四川做官,很有钱的,不幸在任上死了,做官所挣的那些钱,都让地方上的军队,将它瓜分了。她哥哥又在日本留学没有回来,她闹个青黄不接,所以经济上很困难。”说到这里,那两个穿西装的朋友,一个魏有德,一个童秀崇,皮鞋橐橐,走了进来。宋忠恕随便问了一句哪里来,魏有德也随便答应,说是打了四圈穷牌,当他说到一个穷字,一转脸,看见宋阳泉坐在这里,便接着笑道:“我没有打过这样小的牌,不过是么半毛钱而已。”宋忠恕听他说打穷牌,也是有点着急,所幸有他这一句话一转,才道:“你们也真是无聊到了极点。今天晚上,韩道尹家里做寿,你们去不去?”童秀崇道:“寿酒是不必吃,寿是当拜的。”他们三人,你一句,我一句,无非谈些官场应酬,宋阳泉坐在一边都听呆了。他们说笑了一阵,宋忠恕就对宋阳泉道:“你没有入政界,不知道政界上这一份应酬的苦恼。但是要不应酬,这差事可又不容易混。譬如说,你明天请了客,过些日子,有人请客的时候,他一定要带上你一个以便回礼。这样来往,朋友的感情好了,自然差事容易到手。不过在政界越红的人,这应酬也就越多,你想,一餐饭有吃好几个地方的,不是痛苦吗?”宋阳泉一想,想吃酒席还有认为是痛苦的,这也闻所未闻了。魏有德在一边插言道:“阳泉兄要打算请客吗?”宋忠恕眼睛望着他道:“可不是吗?我想托人疏通一下,把张厅长请来坐一会儿,只要他肯来,人家就相信和财厅真有来往,在外头活动就容易得多了。”魏有德道:“若是真请客,张厅长我一定能把他请到。阳泉兄还打算请些什么人?”宋阳泉哪知道请些什么人呢,便道:“还是请忠恕给我支配吧。”魏有德右手点着左手的指数道:“我们这里,就是五个,张厅长,袁局长,鲍知事,或者添上个陈帮办,有了有了不算多,这帖子索性归我们代下,阳泉兄就不必过问了。”宋阳泉根本也就不知道这帖子怎样的写,唯唯而已。坐谈了一会儿,大家一齐又拥到宋阳泉的屋子里来,直到晚上电灯亮了,大家还未将请客的问题,完全打断,因之把大家的馋虫都引起来了。魏有德道:“这样吧?让我来请客吧?到扬州馆子里叫两样菜,打点酒来喝吧?今天天气很凉,喝点酒冲冲寒。”宋忠恕笑道:“在家兄屋子里,怎好要你叫菜,我替他做主,叫三块钱的菜。”宋阳泉这时虽到了自己屋子里,但是有客在座,因之只把帽子和手杖,暂时离开。那药水片的眼镜,可依然戴上,这要表示一点儿官体。现在听到说凭空又要叫三块钱菜吃,觉得宋忠恕有点多事,然而这话又不好说得,连忙将眼镜一取,见宋忠恕伏在桌上写字条子把头伸了过来,见他并不是开菜单子,写的是:

梅贞女士鉴:家兄阳泉,备有便菜数事,敬请来一同小叙,借聆高论,勿却是幸。忠恕代约。

宋阳泉一见,心里就是一喜,倒不料他有这样一着,自己一番不愿之意,就完全打消了。忠恕回过脸来微笑道:“我和你代约她来,你看如何?”阳泉也笑道:“怕人家不肯来吧?而且也不恭敬。”宋忠恕也不再和他辩论,就把茶房叫了来,将字条儿交给他道:“你送到后面杜小姐屋子里,去请她给一个回信。”茶房拿着信去,一会儿就来了,说是杜小姐答应过一会儿来奉陪。童秀崇轻轻地笑道:“还有女宾,这菜不能限定三块钱了,应该要好看一点才对。”宋忠恕笑道:“你的建议也有理,改为四块吧。”于是就吩咐茶房叫四块钱的菜,另带一斤绍兴酒,越快越好。这一叫菜之后,大家谈风更健,提到候差事,都说宋阳泉大有希望。说着话,又叫了茶房去催两次送菜,茶房说一声就来,童秀崇马上叫茶房先将一张靠壁的桌子,抬了放在屋中间,接上摆好椅子,放好杯筷,魏童二人,各占一把椅子坐下,宋忠恕先是坐着一边,情不自禁地也坐上来了,三个人围了一张空桌面子,摸摸筷子,扶扶酒杯,复又停住。魏有德却一只手拿了一只筷子,敲着桌沿,打十番锣鼓的点子。门帘外边,忽然一声叫道:“哪个屋子里叫菜,菜来了。”只这一声,却引出一场小流血的事情来。正是:

人生大事无如吃,饭碗竞争自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