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到家门口,大摇大摆地向着家里走,以为让他老婆看见,要格外惊奇一下。不料他自己换了衣服,既然另是一种面目,而且手上又拿了一根手杖,他家里那只大黄狗,可就不认得他了。正当他进门,狗起了一个猛虎下山势,前脚伸起,汪的一声,向宋阳泉扑了过来。宋阳泉不怕狗咬人,却怕狗咬衣服。这一身衣服,花了许多钱,刚刚要露脸,若是撕破了怎么办?他人向后一退,口里大叫救命。马氏正把一个半岁的小孩子,从摇篮里抱起,换了尿片,刚刚放下。一听到丈夫在大门外喊救命,声音非常的急,在摇篮抱了一个枕头,就向外面飞跑。及至走到门口,那大黄狗认出了主人的声音,不敢咬了,摇了几下尾巴,垂着头自走到一边去了。马氏走出来也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样一个长袍马褂的阔人?及至细看,才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便道:“哟!你已经做了官了吗?”宋阳泉正待夸上一顿,一看后头的轿子,已经跟上来了,而且马氏手上又抱了一个枕头,未免有失官体,便瞪了马氏一眼道:“成什么规矩?有话进去说。”马氏见她丈夫目光射在怀里,低头一看,才知是抱了一个蓝布枕头出来了。掉转身躯,赶快就向家里头跑了进去。走到自己屋子里一看,那小孩子倒放在摇篮里,用尿片盖着头呢。连忙把小孩抱起,已经满头是汗,简直哭不出声来了。抱着小孩子,脸偎了脸,亲热了一会儿。宋阳泉衣冠楚楚地走进房来,笑道:“喂!这一来,你马上是太太了。就是我们大牛子,也做了少爷。我混到现在总算对得住你们了。”马氏手上抱的那个大牛子,先是闭住了气,这时慢慢回转来,哇的一声哭了。宋阳泉将手杖连在地下顿了几顿道:“该打该打!这彩头太不好了。”马氏见丈夫这一表人物,心里也是极为乐意,现在丈夫说是给了不好的彩头,自觉过意不去,于是忙着到厨房里做饭给宋阳泉吃,而且把那非上客来不开刀的腊肉,也切了一块。宋阳泉一想,我穿了好衣服,坐了小轿,连我自己老婆都恭维我了。我这要出去借款,当然比以前容易,人家知道我要做官了,谁不巴结我呢?这样想着,就把坐来的小轿留住,在乡下拜访了一天客,才打发走了。乡下人不知道底细,纷纷议论,都说宋阳泉要做官。果然他到各佃户家里去折卖租稻的时候,大家一点留难都没有,很痛快地拿出钱来。乡下人用钱,不会用钞票,无论多少,一律是现洋。不到三天工夫,宋阳泉的一只小木头箱子里,放满了白花花的洋钱,两只手都搬不动。过了两天,唐尧卿坐了一乘小车,亲自来看宋阳泉,说是已经接到省里的回信,还有许多缺可以运动,叫赶快动身,以免错过机会,但不知宋阳泉预借了多少款项。宋阳泉道:“原只打算折变一千二三百块钱的。这些佃户,不让我吃亏,都照最近的租价折合的,我又多卖了一点,共有一千五百块钱了。”唐尧卿道:“那就好极了。我已给你凑了六七百块钱,只要你亲笔写一张借字给我,我就可以把钱拿来。你把东西预借好,三天之内,我们就可以动身。”宋阳泉也是巴不得早一天就到省里去做官,唐尧卿说是三天之内就可以动身,自是欢喜。马上去告诉马氏,官就快要到手了,一面叫她预备伙食。马氏笑道:“我说怎么样,做官只凭运气和本事,哪在乎钱,有钱去做本钱,我不会多办一点货,把生意做大些吗?还是我给你一场气生得好,你看,现在并不要钱,官也到手了。”宋阳泉哪能驳他老婆的话,只说是是。当日陪着唐尧卿喝了半天的酒,到了次日,宋阳泉把家事都交付了马氏,店里的事,就托了他的一个堂兄宋本泉管理。到了第三日,雇了一辆小车,推着行李,到唐尧卿家去会合。马氏抱了大牛子,一直送到村庄口上。一个乡下妇人,看见别人家有什么生离死别的事,还少不得陪几点眼泪,到了自己丈夫离别,哪有不哭之理。只是她想到丈夫去做官去了,不要坏了彩头,因此忍住着眼泪,故意逗着孩子道:“爷做官去了,你笑一个吧?”说着,抱着孩子逗了两逗,又在孩子脸上闻了一阵。宋阳泉知道他老婆眼泪预备得充足,随时可以流出,不敢多耽搁,催着车子向唐家而来。唐尧卿并没有什么准备,只加了一个箱子到小车上,另外雇了一辆小车,二人分左右坐着,谈谈笑笑,向省城而来。一路之上,唐尧卿都说是做官的好处,宋阳泉也说做了官之后,一定多积下几个钱,首先就要买一块好地,葬几棺未曾葬下的坟。自此以后,改换门庭,往做官一条路上去,更不能不讲风水了。谈谈说说,不觉到了省城,唐尧卿便道:“既然候差事,决不能再去住试馆,我们可以先在试馆里歇歇腿,然后再去会会朋友,看是住哪个客栈合适,我们再从从容容地搬了去。”宋阳泉在乡下的时候,还能周旋说话,一进了省城的门,只看到街道上车马往来,和商家门面装饰辉煌,也不解何故,人就糊涂了。因之唐尧卿怎样说,怎样好,作声不得。二人先在本县试馆住下,唐尧卿洗了手面,将罩住夹袍的蓝布大褂脱了,另外罩上一件洋缎马褂,然后出去找人,出去了大半天,找了三个同乡来了。第一个是宋阳泉的族弟宋忠恕,他不过二十多岁,宋阳泉一看他穿了一件宝蓝花缎的夹袍,外罩青毛葛马褂,连纽扣都是亮灿灿蓝色罗钿的。头上戴的盆式帽,毛茸茸的,虽不知道好到什么地步,横竖是上等东西。其余两个人,一个是魏有德,一个是童秀崇,都穿的是西服,这个宋阳泉可分不出好歹来。那宋忠恕一见宋阳泉,就走上前握了他一只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我已经听到唐尧翁说,你这一番下省来的意思,唐尧翁已经告诉我了。我们宋姓,现在到外面来混事的人很少,家底真不容易振作起来,你老哥能来,这就非常之好,现在财政厅孙厅长,我有路子可走,你若是办税收一路的差事,我准可以帮忙。”他一进门之后,就说上了这一大套,闹得宋阳泉倒不知如何答应是好,只唯唯点头而已。于是宋忠恕又将魏童两位介绍一番。宋忠恕抬头对屋子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这地方实在不能会客,刚才尧翁说,你要找家旅馆,这一层你不必去多费事,我们住的高升旅馆就不错,你不如住到我们一处去,遇事多少也有个照应。”宋阳泉心里,也是如此想着,自己这件事若完全交在唐尧卿手里,让他一人去办,他要在这里面,玩一点儿手段,可没奈他何。现在有个宋忠恕族弟兄在这里,比较总亲近一些,和他住在一处,也可以遇事讨教,因之并不思索,一口便答应了。那魏有德在衣袋里取出一个扁皮匣子,抽出一根吕宋烟,衔在嘴里,又在身上掏了一只自来火铜匣子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一按,匣子上就冒出一缕火焰,自将烟燃着了。心想原来做官的人,洋火都不用的。实在这个铜匣子既好看,又省事,我少不得也买上一个。做官的人,原来也不抽香烟,是抽这样粗一支的大烟卷,我也得照办,大概这事总花钱不多。心里这样地想着,眼睛少不得就只管对了那抽烟的魏有德望着。魏有德回过头对童秀崇唊一唊眼,又笑了一笑。宋忠恕却对魏童二人皱了一皱眉头,很觉他两人冒失。便向宋阳泉道:“行李大概都是捆着现成的了,我现在有工夫,就陪你搬过去吧。到了下午,我有好几处应酬,恐怕不能奉陪。”魏有德很淡然的样子道:“今天是哪个请客?”宋忠恕道:“是财政厅第二科科长,其实我就不大愿意交这个朋友。因为有几个人要走这条路子,我不得不对他取点敷衍主义。”宋阳泉耳朵里听了这话,对他望着,心想我老弟真阔,有科长和他交朋友,他都不在乎,这分明他是非厅长交朋友不可的了。我将来若有这样一天,我决不像他只在省城里住,一定要回乡下去,摆点阔劲给乡下人看。古书道得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他有了好事情,不但不回家,连信也不带一个回去,真是傻极了。然而他或者有好事在后,现在混小事,全不在乎,那么,这个堂兄弟更可靠了。当时满意之下,和宋忠恕一路搬到高升旅馆,一进门,宋忠恕就吩咐茶房开后进的大房间,说是有个宋老爷来了。茶房一看他身后跟着两个乡下人,所谓老爷就是这个了。望了一望,笑嘻嘻地迎到后面去。唐尧卿走到那大房间里,见是两间房子打通的,家具都极是讲究,连忙一看右壁上一块玻璃框子,装置的旅馆规则,上面大书本号房间,每日大洋叁元。在省城里的客栈中,这是极贵的价钱了,候差事的人,日子不免长久一点的,这如何使得?宋忠恕见他在这价目表上注意,便走过来轻轻扯了唐尧卿一下衣襟,因道:“没关系,我们在这旅馆里,像自己家里一样了,高兴多住两天,不高兴随时可以掉房子,而且就是这间房子,也要打折头的。”唐尧卿以为这里面也许有什么原因,就不向下说了。宋忠恕想到了这时,索性不客气,就以老弟的资格,代为布置一切。童秀崇魏有德二人,也在房间里凑趣。宋阳泉心想,他们在省里混事的人,当然都很忙,我一来就陪了不走,其情可感,似乎也应该客气两句。因道:“我们这一来,倒把三位忙坏了,有事都请自便,回头我再去奉看。”宋忠恕道:“他们二位,也住在这旅馆里,今日有两个应酬,时候都还早。晚上我可以介绍两个朋友来和你谈谈,你倒是先去洗个澡,理一理发,再换上衣服要紧。”宋阳泉看见人家都穿得那样阔,自己有一套衣服,也是急于要表现出来给人家看看,也就答应着和他出去。出去两三个钟头,将衣服都换了,手上拿了手杖,一步一摆,和宋忠恕一同走回旅馆。这旅馆后进堂屋,正有两架穿衣镜,他一见对面一个人,斯文一派的样子,迎面而来,连忙一拱手,手拱得忙一点,手上手杖的钩子,在脸腮上碰了一下。而迎面来的那个人,也是一样碰着了腮。仔细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影子。心想这一换衣服,我自己不认得自己了。要说我是个官,不是乡下先生,准可以充得过去。正自对着镜子出神,只见镜子里面,一个花枝般的女子,向着自己嫣然一笑。宋阳泉倒吓了一跳,莫非自己眼又花了。回头看时,果然有个女子,由外面进来。看那样子,不过十八九岁,也不知道她身上穿的什么绸料,只是一件淡绿色的夹袍子,又光又软,套着她的身体穿了,把那细的腰肢,完全显露出来。那漆黑的头发,笼着一张白脸,在右耳朵边,向下倒插着一朵小红花,真是妩媚极了。她穿的是一双高跟鞋,走一步,身子一扭,走到面前,她又将胁下一条花绸手绢掏起来,握了嘴一笑,然后折转身子,向再后一进而去。一看宋忠恕时,却不见了,自己站在镜子前,倒发了呆,心想这个漂亮女子,为什么对我笑,莫不是因为我是个新来的老爷,有意逗引我。我听说,省城里有许多不规矩的女人,各处骗人的钱,我是个初来的人,什么也不懂,可不要想吃这天鹅肉,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这样想着,立刻就庄重起来,将目光一正,自向自己屋子里来,宋忠恕已是早在屋子里等候了,因笑道:“你照镜子怎么样?觉得这衣服合身吗?”宋阳泉笑道:“你不要说笑话。我在家里也常穿绸衣服的。我是对着镜子,看看我的气色怎样?”唐尧卿道:“你的气色极好,我在家里的时候,就看定了你今年该走好运了。”宋阳泉道:“我正在照镜子……”正说了这一句,只听到房后头,娇滴滴的有个女子说话道:“刘妈,把我这衣服,拿熨斗去烫上一烫,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呢。”因对宋忠恕道:“这旅馆里还住有女客,这女客怕是不正经的人吧。”宋忠恕正色道:“你可不要胡说。这是杜小姐,人家到省城里来考学堂的。我们同旅馆住了两个月,也没有点过一个头,后来是她的亲戚介绍了,才认识了。然而平常也很难有说话的机会哩。”宋阳泉自己猜错了,就不敢再说了。坐了一会儿,宋忠恕说是要去应酬,唐尧卿也说要去打听赖国恒的消息,都走了。宋阳泉马褂脱了,帽子取下了,唯有那副眼镜,见人戴上,是不摘下来的,因之自己也不摘。自己本是很好的目光,罩上一副药水片子闷得十分难受,这时没有人,掩了房门,取下眼镜,推开房后的一扇小窗户,向外看看,要换换目光。不料只这一推,恰好那个女子站在后进的走檐下。她这时穿着一件窄小的水红绸短夹袄,越是显得身材窈窕。那袖子短短的,伸了一只白手臂,撑着一根檐柱,正昂着头,看了天上出神。许久,她一低头,见前面房间里有人半藏半露地望她,又向着这里一笑。脸上一红,连忙缩进屋里去了。她这一笑不打紧,笑出无限的风波来。正是:

从来一笑倾人国,况是天鹅下顾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