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上任特报一封书

劝为官拼舍三年息

尧卿表兄阁下:“揖别以来,不觉匝月,只以酬酢匆忙,公私猬集,未能通候,叨在故交当不我罪。弟自到省后,即分谒余委员、王厅长,均蒙特别垂青,允为帮忙。弟又走某公脚路,向前途函催,至本月八日,听委令果然颁下,委弟为五渡河厘金局长。该局附有分卡四处,连同总局,平均每月比较三万元,若时局平定,河中水不干浅,当可照纳。弟在省布置三五日,即当启程赴局接事。堂叔学亮,敝亲瑞堂舅,均已各得一分卡,若好好办公,年可入千金。何癞痢表叔,究竟品学上不能上台盘,弟只委其在分卡上当一写票师爷,令弟国华,当留在总局办事,位置未定。乡中一切,均托我兄帮助,令弟之事,弟必设法,请勿挂念。此外有一小事,内人颇思吃家乡菜,拟在乡中找一乡厨以来卡,专办家中伙食,每月除供给其伙食外,卡中划丁分红钱,当摊派一份,不另支薪水,此种红钱,多时每人可分十元,弟系照拂乡人,才肯如此也。舍下存稻可卖则卖,否则暂存至五黄六月再说。弟现为国家办事,并不欲在稻上多挣钱。良以青黄不接时,乡人贫者,正苦无粮,彼时将价稍低于他人一二升卖出,亦救济贫寒之一道耳。弟合家平安,内人在绸缎庄新买多件上海来的衣料,又制皮鞋两双,小女亦然。伊等谓上任去,不能不略事修饰,以壮观瞻。妇人之见,可发一笑。书至此,刘知事请客时间已到,已来电话催促,不得不去。尚有许多问题,容再函告,即颂近安。弟赖国恒顿。

这一封信,是由省城里寄到乡下来的。一个乡下先生,正两手捧着,高声朗诵。他四周围着七八个人,都将一颗头直伸了过来张望。有两个将头伸不过来的,就捧了水烟袋,坐在一边板凳上,凝着神听。这位念信的乡先生,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嘴上生两撇八字黑须,眼睛外罩着一副玳瑁边的虾子钳眼镜。眼镜两只腿子,都断了一小截,却用一根粗棉线凑成了半周向后脑上一套,算把眼镜硬挂在头上。他毛蓝布夹袍上,也罩了一件青布马褂。那马褂虽说是青的,然而左一块,右一块都变了焦黄色,实在是有花纹的了。胸面前有两个纽袢,已是稀松,万分扣不起来,纽扣便颠之倒之,像烂熟的苹果一般,向外翻着垂下。可是在这位乡先生,犹觉得他这样穿着,整整齐齐,不脱书生的本色。他姓唐,号尧卿,是个自幼饱读孔孟之书,而不曾一游泮水的老童生。在他这样,一般人都很为他抱屈,真个文章憎命。然而到了四十以后,他也就淡于仕进,大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之志,因此把一本陈修园,倒读得滚瓜烂熟,反正是科举停了,也不作别想,专门行医。顺便带着教一堂馆,一年倒有一二百元的进款。他的产业,本不在中人以下,有他十年二三百元一混,利上加利,家产就很好了。乡下只要有钱,便是大老爹。唐尧卿住的这一乡,只有五个秀才,一个举人,一个捐班知县,至于进洋学堂的毕业生,根本就不会在乡下当绅士,纵然当绅士,也是在外混不出去的东西,乡下人看不起。唐尧卿以老童生资格论,也是第八位,以资产论,除了那个捐班知县,举人都没有他的钱多,因此他在乡下说话,反居在第三位,比那五个秀才绅士资格还高一等。这个写信的赖国恒是他的表弟,论亲也不过如此,只是这两年赖国恒在省城活动,金钱接济不上的时候,都托唐尧卿在乡下移挪,彼此共事不少。就是现在,赖国恒还拿田契托他在乡下借了二分息的债一千元,所以一得了官,就写信告诉他。唐尧卿得了这封信,连封皮信纸一齐揣在身上,遇到什么宴会,谈起了他现在的公务私务,他就一定拿出这封信来,做一个谈话的资料。这天本村唐麻子佃户家里,为结算去年陈租,要求减租,请了几个四五等的绅士和族长陪东家吃饭,唐尧卿是站在佃户族长的地位,是个有面子的人,因此也把他请到。那意思就是靠他撑撑腰,抵制东家勒索。他的东家宋阳泉,是个已故绅士的长子,在乡下十字路口开了一爿杂货店。因为曾在经馆里读过三年书,能作一二百字的义论策,人家都叫他一声宋先生。他也自居是个读书人,对于佃户不免发点小脾气。这次结算陈租,唐麻子知道不容易得着便宜,用了那句俗话,把鸡腿子塞东家的口,将六大扁的酒席,办得特别兴盛。六大扁,就是六大盘,一只三斤重的大公鸡,连鸡头鸡脚全摆上,也未必能满呢。在这桌酒席未办好之前,东家陪客,都来了,全在供着祖先的堂屋里坐下。堂屋三面是黄土砖墙,中间照例一张由白木变成黑木的四腿桌子,紧围着四条板凳。左墙角,上手神龛下,一架扇稻的风扇,右角下,快到屋檐边,便是一架有架子的小石磨。桌上摆了一只高粱瓦茶壶,几只麻瓷碗,一把吃烟用的香,两根竹兜子水烟袋,已经有人捧着了。照例,乡下人有什么交涉,是先抽烟喝茶闲谈的,必得吃了六大扁以后,才谈入正题。这时,唐尧卿谈来谈去,谈到了他表弟做官,他就对大家道:“我这位表弟赖老爹,和我的交情,非同等闲,在一个上任的人,什么事都办不过来的,他居然肯在县知事请酒的中间,给我来一封信。不信,你们看看他这封信,写得有多么切实!”说着,于是就把信从身上掏出来,从头到尾念上了一遍。其中有个胡二海,是个前清监生,据说,是八两四钱银子捐的。这监生的好处,除了在乡下可以当一个绅士外,最大的成绩,就是遇到打官司,上了知县公堂,可以不必下跪,而且知县也不能胡乱打屁股。因之有人称监生是屁股罩子。当时他携了水烟袋,坐在一边,将一封信听完,站了起来,将水烟袋一放,向着唐尧卿一拱手道:“尧老,这件事我不知则已,我既知道了,有一件事奉托,不知道你肯不肯?”唐尧卿一听他这话,似乎有请托介绍的意思,脸色立刻板起来,将玳瑁眼镜腿上的系线,由后向上一拉,将眼镜提过了头,取了下来,在纽扣上取下挂的眼镜盒子,将眼镜装起,在衫袖笼里,取出一个毛手巾卷儿,将鼻子眼睛擦上两擦,然后望着了胡二海。胡二海见他那样郑重的神气,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道:“我并没有什么事重托尧老,不过想借了这封信抄上一份,念给家里小孩子们听听,也好鼓励鼓励他们,不知道尧老能不能赏光?”唐尧卿一听是这样一件事,便沉吟了一会儿道:“照说,我不能将这信拿出去抄读,以免表弟知道,说我有些招摇。至于二先生非同别人,可以拿去抄一抄,不过今日拿去,明日就要送还。”于是将信纸向封皮里,战战兢兢地交给了胡二海,胡二海向唐麻子讨了一张大草纸,将信包了两层揣在身上,然后将胸拍了一下,表示是装得稳妥了。同坐的唐子和,是唐尧卿的侄子,他除了看过这封信之外,全篇的大意,都记下了。因为他听过这书信十三遍了。便道:“据赖表叔这封信看来,一年有三十多万的收支,就是一万块钱里面,一年也要挣三万多,这事实在是可干。听说这厘局在前清是府缺,非候补府干不上。照这样说来,我们表叔的官阶,挤上知府了,怪不得县知事都请他吃酒。这样大的官,虽然他花了一些运动费,也亏他巴结得上。”唐尧卿道:“运动费还要他出吗?自然有人代垫啦。就以五道河这一道厘局而论,有四个分卡,还有许多师爷捍子手,划丁,哪个不要纳款。他不但不用花钱,而且还要在这里挣上几文哩!”那个小东家宋阳泉在一边听得耳熟心痒,忍不住插嘴问道:“我们若是肯拿些钱出来的要捐一个分卡办办,总也不是杂事了?”胡二海听了这话,将头摇了一摇道:“然而不然。做官有做官的才学,做官有做官的资格,我们乡下人要去做官,那是猴子捧了生姜,去了舍不得,要吃吃不下。”唐尧卿一看宋阳泉的颜色,大有问津之势,心里忽然一动,便对胡二海将头左右微摆两摆道:“然而不然。做大官也难,做小官也难,唯有做这不大不小的官,很容易。因为有上面划了命令来,叫怎样做就怎样做。可是真做起来呢,又不必自己动手,师爷都会办好的。”宋阳泉道:“若是办一个分卡,大概要拿多少钱出来?”唐尧卿道:“那也不一定,一来要看自己和局长的关系,二来也要看缺的肥瘦如何?就像五道河这种分卡,大概拿出一千元就可到手了。只要干上一年,准可对本对利。阳先生问这话,莫非也想混混?”宋阳泉自己觉得突然提上做官,未免有些妄自尊大,因之倒有点难为情起来,就笑了一笑道:“我哪有这种才学。”唐尧卿道:“我不是说了吗?分卡是最容易做的,只要你有意思干,我倒可以专人送一封信去问一问我表老爹。不过官场中的事,不像我们乡下作中作保,买田卖地,一点都反悔不得。”宋阳泉笑道:“真要干的话,自然是规规矩矩往下做。”说时,将左腿架在右腿上,捧了水烟袋,将香火点着烟抽上了两筒,口里喷出烟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劲,那就是极事沉思的样子了。胡二海一见唐尧卿对他大有帮忙之意,便道:“阳先生,你就干吧,有尧老助你一臂之力,我想一定是马到成功的。圣人云:……”正说了这三个字,只见唐麻子两手捧了托盘,盛着筷子酒杯,端到桌子上来。这样子,马上就要吃六大扁了,来不及说闲话,便站起身来,在黄土墙上,取下一把稻草卷儿的刷子,替唐麻子擦抹桌椅。唐麻子摆好了杯筷,接上将托盘端了一大盘子椒麻鸡上来。胡二海首先拱手道:“东家老爹上坐。”宋阳泉向后退一步道:“我怎么好坐?唐尧老请吧。”唐尧卿道:“平常我们可以客气,今天是佃户请东家,陪客坐了,怎好说话?”宋阳泉哪里肯,用手扶了唐尧老只向前推,唐尧卿也是不肯,只管将手乱挥,最后还是唐尧卿坐了二席,大家才坐下。斟过了一遍酒,大家举箸便吃。第一盘子是鸡,第二盘子是千张,直到第三盘薯粉丸子上来,吃过一遍,大家才说话。这薯粉丸子,是土产,四方一块,有拳头那样大,用肉汤拌了红糖,淋在上面,吃了够饱又腻够的。唐尧卿这时用筷子蘸了残酒,在桌上画了两个圈道:“阳泉先生,你拼三年稻息不要,应该干一下子。年轻轻的正可有为,在乡下收租稻做土财主,那是我们的事,你何必学之呢?”说到末句,连连圈了几圈。在席上的人,见唐尧卿叫他去做官,都也说官是可干,干好了一任,一生都可不发愁了。就是赖老爷从前在家里时,不也是一个小财主由里向外混的吗?这一席打动了宋阳泉的心,却不谈做官,另说出一番妙论来,其谈为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