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女仆跟见自家小姐,被这装腔鬼扯住,便举起马刷,对装腔鬼劈头劈脑乱打,那女孩子早一溜烟地走了。装腔鬼两只手捧着脑袋,口里直喊饶命。那女仆道:“怪不得我听见人说,常有教员和女学生的事,像你的这种鬼脸,还要无礼,何况别人呢?”那装腔鬼被打不过,两手抱着头,爬起来就跑。走出那侧门,穿出小胡同,上了大街,依旧比着四方马褂摆衫袖,走他的四方步。钟馗站在云端里,一样一样都看在眼睛里,便一跃站在那街心挡住他的去路,那装腔鬼见钟馗那副形容,身挂宝剑,却有点害怕。但是咳嗽了两声,装作没事似的,依旧走了过去。钟馗把剑一拦,说道:“那穿四方马褂的慢走。”装腔鬼停住脚步,一只手取下眼镜,一只手举起大衫袖,将眼睛擦了一擦,然后再把眼镜戴上,对钟馗望了一望,说道:“你是什么人?拦住我的路。”钟馗道:“我姓钟,名馗,专门捉鬼为业,你是干什么的?”装腔鬼一听那是钟馗,心里先慌了,但表面上却不肯怕他,哈哈大笑道:“慢说你专门捉鬼,你就是专门捉仙,和我什么相干!你若问我干什么的,告诉你,你可别吓倒。我是流民大学的校长,独脚村自治会的会长,温故知新著作社的社员,是知识阶级的领袖人物,名流里面的巨子,难道你不知道?”钟馗笑道:“你倒会吹,刚才你在哪里来?不是挨了一顿马刷吗?”钟馗向树荫里一招手,就叫那护兵过来,将装腔鬼捆上。装腔鬼道:“你们好大胆,敢缚大学校校长票吗?”钟馗一想:现在大学校长很多,他虽胡闹,也许真是一个三等名流,我若把他杀了,人家岂不说我是忌才。钟馗正在这里犹豫,装腔鬼越发大声疾呼起来,嚷道:“你们都来看啦,钟馗要杀名流啦!”这时街上的人,就围了一大群,有人就说:“原来是势利鬼的盟兄装腔鬼,我们别管他。”说着,一窝蜂似的散了。钟馗道:“你原来正是一只鬼,不能饶你。”便教护兵押着,带回行辕,照治鬼条例所办。那护兵押着装腔鬼,一路之上,闻着他身上的腥味,实在受不了。到了行辕,他就告诉钟馗说:“这人身上有暗疾,早结果他的好,免得传染。”钟馗便叫军医一查,原来生了一身杨梅疮。钟馗道:“这种人一刀给他杀了,便宜了他,给我扔在茅坑里浸他一辈子。”钟馗手下的司法官,奉了命令,如法炮制。可笑那装腔鬼摆了一生臭架子,结果就在大粪里面送终了。钟馗因为人说装腔鬼是势利鬼的盟兄,一定另外还有个势利鬼,便分派十个密探,四处查访。密探调查回来,告诉钟馗,这势利鬼就是此地商会的会长。钟馗道:“这势利鬼就是此地商会的会长,这还了得,我向来把他当好人,原来他是下贱的东西,你们给我拿来。”密探奉了钟馗的命令,一会儿将势利鬼抓来,请钟馗开鬼事裁判。那势利鬼见钟馗要办他,在家里临走的时候,已经安排妙计了。当他到行辕来的时候,后面有人抬着一百二十坛陈酒,一个屠夫,赶着三十多只羊,一齐送到钟馗行辕来,算是势利鬼劳军的。他到了行辕里,就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一点儿也不移,见人就磕头。这行辕原是商会会址改的,势利鬼在商会里住的时候,曾经养了一条狗,名叫熊儿。这条狗,现在还在这里养着,他看见旧主人,未免走上前来,摇摇尾巴。势利鬼跪在地下,对狗拱拱手道:“熊先生好哇!”那狗不会说话,只扭着他的头,摇着他的尾巴。势利鬼道:“在阔人部下做走狗,人家想都想不到。你捡了一个阔人的走狗做还不愿意吗?”那狗听见势利鬼的话,依旧摇着尾巴。势利鬼道:“熊先生,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我要有你这样的地位,死也甘心了。”他说话时,执法官已经开庭,就叫人把他带上堂去问。势利鬼这时战战兢兢,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跪着一路上磕头进去。他见了执法官,就放声大哭。执法官道:“你哭什么?”势利鬼道:“从前我父亲责罚我的时候,我是先哭的,如今大人审起来,就好比父亲责我罚我,见了大人,就如见了我的父亲一般,所以禁不住哭了。”那执法官一听他的话,心想,这人还是一个孝子,何以帝君要办他,我就不解了。随便问了他几句,就吩咐兵士将他带出庭去,不必难为他。说毕,退庭。势利鬼见执法官待他很好,心里十分满足,退庭的时候,便不跪着,就站着走出来。那执法官见势利鬼为人很谦和,便对钟馗禀明,说道:“这人不应列于鬼类。”这时,势利鬼的羔羊美酒已经送到了,钟馗以为一回两回的都是总商会筹款,如今商会长又送一副厚礼来,怎样可办人家?也就答应执法官之请,将势利鬼放了。这势利鬼释放回家,非常得意,路上正碰着狠心鬼,他理也不理。狠心鬼知道势利鬼的毛病,便拱拱手问,哪里来?势利鬼把鼻子一哼,昂着头说道:“老实告诉你,我吃官司回来了。我这不是平常衙门的官司,乃是驱魔帝君司令部里,真是踏一踏他的地,你的身价要增十倍。你瞧我这两个膝盖,跪着沾了那里的土,还带黄金色呢!”狠心鬼见他这样一阵狂吹,有点儿不服气,便故意不和他说话,冷笑了一声。势利鬼道:“你笑些什么?”狠心鬼道:“你既然以吃官司为荣,我还把这话告诉人做什么,反正你有面子得了,何必问我?”势利鬼见他这样说,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便一定地要他说出道理来。狠心鬼笑道:“你这样问我,我就照直告诉你了。可是你听了,别后悔呀!”势利鬼道:“你若说出缘故来,我并不后悔。”狠心鬼道:“你猜钟馗还是天上封的驱魔帝君吗?”势利鬼道:“他又不曾辞职,也不曾失败,怎样会不是驱魔帝君?”狠心鬼冷笑道:“你还做梦呢!现在天上改了共和国,所有公侯伯子男的爵号,早已完全推翻。帝之一字,更说不到。多少上八洞神仙,从前坐在家里,有得吃有得喝,如今到了晚上,只好上街去拉车,弄几个钱好白天吃饭。这钟馗不过是旧式的进士,既没有出过洋,也没有大学毕业文凭,那样浅薄资格的帝君,还留得住吗?”势利鬼一想,很有道理,便道:“照你这样说,他这个帝君,早是免职的了。”狠心鬼道:“不但免职,而且他在外假借剿鬼的名义,乱敲竹杠,弄得天怒人怨。天上的吴大总统,得了这个消息,下了一道命令,派员查办他,大概一两天内查办的人也就要到了。”势利鬼一听钟馗免职,立时就变了心肠,便发狠道:“你此话若是真的,我必定亲手杀了这个恶魔,才去我心头之恨!但不知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狠心鬼道:“难道你还有些疑心吗?”势利鬼道:“不是疑心你,现在外面谣言很多,恐怕你听了外面的谣言,当作真有这事了。”狠心鬼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先也是因钟馗赶来,逃出了风沙村。也是我机会好,碰见天上吴大总统手下一个马夫,和我拜了把子,又带我到天上去玩了一趟。我在天上看《谈天报》上的新闻,看见吴大总统命令,才知道查办钟馗的事。”势利鬼听了这话,且不问钟馗的事,先把狠心鬼周身打量了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奉了一个揖,说道:“恭喜你老哥,巴结上了这一个好盟兄弟,真是幸福了。阁下刚才所说,一定丝毫不假,可恶的钟馗,免了职的人,还敢欺侮我钱会长,我定不依他。”说着,便一拱手而别,他走回家去,便秘密通知风沙村的人,约定本夜,驱逐钟馗出村,本人愿打头阵。鬼窝里的人,知道势利鬼要打人,总是落井下石,没有不胜的,如今他愿去打钟馗,一定是钟馗失败了。所以接了他的传单,不约而同地都响应了他。到了夜深,大家排着队伍,就向钟馗行辕而来。势利鬼骑着观风马,舞着两脸刀,耀武扬威,一马当先,带领着几百人,往前直跑。钟馗方面的密探,飞也似的,跑回去报告。钟馗听了,勃然大怒,将桌子一拍道:“此人岂有此理,今日上午,还在我这里劳军,怎样到了晚上,就来造反?”便问密探道:“你打听得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胆呢?”密探道:“听他们鬼窝里的人纷纷传说,帝君已经免职,所以他们不怕了。”钟馗笑道:“好一群势利眼的畜生,原来认为我免职了,就算你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一句话,难道有兵在手里,永不免职的常识也没有吗?”含冤在一边,微微一笑,钟馗道:“你笑什么?”含冤道:“此人只需智取,何必力擒?若用我这条计,管保擒他入帐,不费吹灰之力。”钟馗道:“你且说,有什么法子?你说出来,我们大家讨论讨论。”含冤笑嘻嘻地,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出来。钟馗摸着胡子,将头偏着想了一想,说道:“倒也使得!就怕这些鬼头鬼脑的东西,不容易瞒他。”含冤道:“这条妙计若对别人用,也许一个大钱不值,如对势利鬼用,真是百发百中。”钟馗道:“既然如此,很好,我先出马,就由你去办。”负屈这时也在旁边,他因是一个武人,听了这话,大大不以为然,说道:“这样一个世态炎凉的鬼,我们不正正当当去斩了他,却用这样的诡计前去收复,未免有损我们天兵的威信。”含冤道:“你却不知,一物有一物治,那是固定不移的。他这时一鼓作气,乘势而来,锐气正盛,你若以力服他,非常费事。若用我这条计,不费一矢,可以擒他,岂不大妙!”负屈哪里肯听,带了几百个校刀手,便迎出阵去。走不到一个钟头,双方军队相遇,势利鬼手执两脸刀,一马当先,便迎住负屈。他见不是钟馗,其势愈振,便问道:“来的什么人?敢前来送死。”负屈道:“我乃钟馗帝君驾下,负屈将军便是。”势利鬼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犯官底下一个帮凶,你岂是我的对手!”负屈道:“就算我是犯官一流,难道比流氓还不如吗?”势利鬼听他如此说,以为钟馗丢官是实,胆子更加大一倍。他便提着喉咙大声喝道:“你这种官阶不高的小卒,不是你会长对手,你去换钟馗来吧。”负屈哈哈大笑道:“我骂你这狗眼看人低的贱骨头,世界上只听见说打仗比武艺,没有听见说过打仗比官职的。就算我是一个一品大百姓,你又奈我何?”势利鬼听见他说出一品两个字,有些着慌,等听到下面大百姓三个字,胆子就大了,不问三七二十一,举刀便向负屈砍来。负屈眼里,以为这种人,决没有本领,并不放在心上,谁知一交手,人家可是很有几斤力量,刚刚是棋逢敌手。战了半天,势利鬼见不能取胜,便用起他绝技来,将一双势利鬼眼极力一翻,变成一双白眼,惨淡怕人。负屈打了一个寒噤,几乎跌下马来。这边阴兵手快,就把他抢了回来。那边势利鬼的兵见风就上,往这边紧逼,钟馗的兵,阵脚站立不住,便退下几里,打了一个小小的败仗。含冤埋怨负屈道:“我说的话,你不信,现在如何?”钟馗道:“不必埋怨,我们赶快迎敌。要不然,这势利鬼的兵,是越得意越闹的,不知何时了呢!”说着,骑了马,提着宝剑,就来到阵前,看那势利鬼耀武扬威,正在得意,便大喝一声道:“好大胆的势利鬼,敢违抗你驱魔帝君吗?”势利鬼在马上哈哈大笑道:“你不要骗我,我久已打听明白,你那官职,早已罢免了,你也真是胆大!”说毕,拿着两脸刀,便杀了过来。钟馗只得迎住,你来我往,便交起手来。钟馗虽然本事高强,无如今天势利鬼当他免了职,存了一个不怕他的心事,越战越有精神,钟馗竟战他不过。战得久了,钟馗反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回手之力。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天上一片彩云,远远而来,一片笙歌,藏在红云里面,隐约可听。不一会儿工夫,彩云飞近战场,一阵天花乱坠,云外香飘,就有人在云端里喊道:“奉吴大总统令,晋授钟馗为鬼威上将军,五大部洲巡阅使。”势利鬼一听见钟馗升上了官,执着两脸刀的那只手,早软了一半,几乎提不起刀来迎敌,卖了一个破绽,便落荒而逃。钟馗哈哈大笑,用剑指着势利鬼道:“谅你也走不了哪里去。我不追你,你只管慢慢地逃走。”势利鬼哪里敢回答一句话,率着鬼窝里几百人,逃到一座山上,方才歇住。停了一口气,再一看那云里天使,已经走下云端,到钟馗阵前。远远地望去,只见左一包,右一包,陆陆续续递给钟馗收下。看那纸包上射出金光灿灿,这一定是天上解了大批饷款来了。这时仔细一想:钟馗免职之话,决是谣言,本人上了一个当,不该把钟馗当个平民,去和他打仗。复又想了一想,刚才他有官品,不自承认,我和他打仗,罪不在赦。我的父亲,从前在县衙门得了一个录事差缺,前后几十里,响锣三天,报告大众。我听旁人的话,说钟馗的官丢了,钟馗应该否认的。现在他不但不更正,反有承认的意思,那么我就和他开战,也非过分啦!不过他实在没丢官,而且反加官,我们应该去送些份子。势利鬼这样想时,那钟馗的兵已经追了上来,鬼窝里的众鬼,要逃命已来不及,便举起白旗投降。势利鬼携了两脸刀,俯伏在地,不敢仰视。钟馗这边的阴兵,走了过去将势利鬼绳索捆了,解到钟馗马前。钟馗道:“势利鬼你服了我吗?”势利鬼道:“佩服了!”钟馗道;“你佩服我哪一件?”势利鬼道:“佩服你君主时代可以做官,共和时代,又可以做官。”钟馗道:“好一个势利的东西,事到如今,脾气还没有改过。他这个毛病,我知道是由眼睛里面发展出来的。”便吩咐一声:“把他眼珠挖去,携给狗吃。”从此以后,势利鬼就终其身在黑暗中了。至于那些鬼窝里的鬼,诛之不胜诛,只得放他们回去,再待调查。这里面有一个小领袖,正是冒失鬼,他逃过了这关,也就一溜烟地回去。走过一条小街,却碰见风流鬼,正在街心直立不动,叫他几声,他一点儿也不理会。过去一看,只见他两只眼睛,盯住在一个门内,浑身冰冷,只剩了心口上一点温气。冒失鬼也知道风流鬼常有这种魂不守舍的毛病,这一定是门内有一个美女,把他的魂魄勾去了。心想:既有美女,我何不进去看看?想到这里,马上就上前敲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有一个人问,是谁?冒失鬼道:“是我。”里面那人道:“你是谁?”冒失鬼道:“我就是我,我的声音你还不知道?”那人道:“街上那个死了一半的死尸,还在那里站着吗?”冒失鬼道:“没有看见,快开门,我有要紧的事,和你们商量,不要开迟了门,耽误了大事。”那里面的人,听他如此说,只得把门开了。冒失鬼见他将门打开,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往里一跑。那里面的人要拦阻他,也拦阻不及。冒失鬼在前走,他反而在后面追。冒失鬼一直往里闯,走进一间小小的书房,只见一个老头儿戴着一副玳瑁边老花眼镜,眼镜断了一只脚,却用蓝棉线代替着,缚在耳朵上,另外一只耳朵,却夹一支笔。他低着头,正在那里打算盘。面前桌子上,星罗棋布,却堆着许多洋钱。他忽然将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冒失鬼以为他要动手来打架,谁知他依旧不动,口里骂道:“这小三儿混账东西,越发胆大了,今天和我卖东西,却落了三个铜钱,长此以往,那就不可救药了。”他说话时,抬头一看,只见冒失鬼站在屋里。这一惊非同小可,脸都吓黄了,赶紧把桌上的洋钱,如风卷残云一般,往柜子里、抽屉里,一阵乱塞。冒失鬼此来,原不为钱,他见那人将钱乱收,以为有什么缘故,怕他忙不过来,也跑了过去,伸手抓了两卷洋钱包,想和他放进柜里去。那人见他如此,魂都吓掉了,走过来将钱夺下,啪啪就打了冒失鬼两个巴掌,顿着脚道:“滚,滚,你给我滚开些!”冒失鬼说道:“呔!你这人太无道理,我看见你收钱,怕你一个人来不及,特意来为你帮忙,你为什么动手打起我来?”那人道:“我忙我的,我收我的钱,和你什么相干,要你多事动手。你是哪里来的毛贼,敢走进我的账房?”一句未说完,在抽屉里取出手枪,正对着冒失鬼的脸,说道:“你不许动,你若是动一动,擦一擦痒,就仔细你的性命。”正在这为难之际,忽然走进来一个妇人,约莫有三十岁光景。她头上的头发,用烙铁烫过,蓬起来有一尺多长,脑袋顶上,挽了一个蝴蝶样子的头,插了一朵碗口来大的绸花,脸上脖子上,那粉擦得雪也似的白,一走起路来,两边肩膀上囤积不少的白色细末,原来是脸上落下的粉。她身上穿一件漏明纱褂子,大概只有一尺二三寸长,胸前实行乳的解放,高高隆起两块,裙子从腰的上部系着,足有三尺长。裙子下面,和袖口上,都安上极小的电灯,珍珠般的,一粒一粒地钉着。不来尚可,一来了那一阵香气,把满屋子熏得像香洞一般。这时不但拿着手枪的那个人,一脸笑容,就是冒失鬼也忘记人家手枪,正对着脸上瞄准,不住地用鼻子嗅着屋里的空气,闻那香味,正是巴黎香水的味儿,有追魂夺魄之功。冒失鬼嗅了这种香味,眉开眼笑,禁不住两只手,上上下下地抓耳朵。那妇人也不管他有人没人,走到那人面前去,紧紧地贴在他身边,放出娇滴滴声音说道:“大人我要看跳舞去,你让我去吧!”那人道:“那些地方,男女混杂,去做什么!”妇人道:“我不过去看看,我又不跳舞。男女混杂,要什么紧!”说着,眯着眼睛,嫣然一笑道:“我那疼人的大人,你让你小可怜儿去看一回吧!”那人笑道:“你这小家伙,没有法,我只好陪你去。”妇人拦住道:“不,不,别为我,误了你的事。我一个人去得了。”那人正色道:“你一个去不行,非同去不可。”那妇人却再三地苦求,唧唧哝哝,在那人耳朵边说了许多话。那人初虽不愿意,禁不得她老是撒娇,只得答应了。他们在那里办交涉,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个人。冒失鬼也看得呆了,忘记在人家屋子里。一直等那妇人走了,两方面都醒过来。那人想起冒失鬼刚才抢钱的事,说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姓甄,名造业,外号啬吝鬼。只许人家要我的命,不许人家要我的钱。你要来抢我的钱,你真是老虎口里来抢肉,焉能办得了?”冒失鬼哈哈大笑道:“你不要笑我老虎口里夺肉,我却要笑你孔夫子面前卖文,我家里有百万之富,谁把你这几个臭钱看在眼里?”啬吝鬼听他说是大财主,早放下三分笑容说道:“你既是个大财主,便是个上等人,为什么一点礼节不懂,闯到我的账房里来?”冒失鬼道:“你知道什么,现在我有好几家银行都没有相当的管理人,因此我便到处去查访,也拣好的请来用,所以我就不等人知道,一直往人家账房里走。若要事先通知,管账房的必然样样预备妥当,我就不能提拔真才了。”冒失鬼这话,就有一百二十分不通。啬吝鬼看在大资本家的脸上,也不能不承认。因此他满口都是称赞,冒失鬼的话,一个字也不敢驳回。冒失鬼见啬吝鬼很是相信他,越发得意,他说:“伦敦、巴黎、华盛顿、东京、孟买、维也纳,这些地方,他的银行都有分行,总行开在上海,有楼房三十六层,上下用升降梯,那是不必说。可有一层与人不同,就是一层楼,有一座专用的升降梯,你在此一层看来,我的资本有多大,也就可以不问自知了。”啬吝鬼听到他是这大一个财主,不能不巴结他,便提高嗓子,来呀来呀地叫了两句。随着声音,便有一个小秃子走了进来,那秃子问道:“什么事?”啬吝鬼道:“贵客来了,还不泡茶拿烟卷来吗?”秃子便答应着去了。啬吝鬼又喊道:“转来,告诉你,这客不是平常的客,要特别优待。平常一碗只放三片茶叶,今天可得加倍带转弯,一共要放七片半茶叶。那烟卷一剪作两截得了,不要剪作四截。”那秃子鼻子哼了一阵,低着头去了。冒失鬼道:“阁下用的听差,未免太小了,而且秃得也不好看,我介绍一个给你好不好?”啬吝鬼道:“这个小东西,本来是个老家人的儿子,没有法子,只好用他。”说时,那秃子又来了,口里喊道:“叔叔,那茶叶瓶里,一共只有五片茶叶,你要放七片半茶叶,还差两片半啦。”冒失鬼道:“啊呀,原来这是侄少爷,失敬了,失敬了!”啬吝鬼臊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阵奇香,触人鼻端,随着香味,就是一阵高跟鞋子的声响,由远而近。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一套水红色的西装,两只雪白的胳膊,一大截雪白的背脊,全露在外头,那胸面前二乳高起,细细的腰儿,高底鞋子,一走一扭,真是很好看的曲线美。那姑娘容貌的好看,一时不但说不出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实在爱人。他手上牵着一根细链子,绑着一条小哈巴狗儿。这姑娘走上前来,将眼睛对冒失鬼一溜,拿出一条手巾来,握着嘴嘻嘻地笑,把头一扭,对啬吝鬼道:“ ,爷呀,这是谁呀?”啬吝鬼还没说话,那姑娘牵着的小哈巴狗,抬起头来,对着冒失鬼汪汪地乱叫。啬吝鬼道:“咦,这小哈叭狗,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复活了?”那姑娘道:“我也不知道缘故,昨天晚上,我就梦见这个狗变成了一个青年,穿着一身绿绸子衣服,只在房里跑来跑去。他说他姓钱,外号叫风流书生。我醒过来,怪害怕的,不敢要他了。爷呀,你拿去喂他吧。”冒失鬼一听,心想道:不好,一定是风流鬼魂,跑进他家来,不得还原,附到死狗上去了,我要不救他,他就一辈子要做美人的小狗了。想毕,他把小狗抱了过来就跑,走到街中心风流鬼面前,将狗往地下一扳,把狗扳死,连忙拍着风流鬼的背道:“钱大哥醒来,钱大哥醒来。”那风流鬼长叹了一口气,果然活转过来了。冒失鬼以为救了风流鬼一条性命,他一定要感谢自己的。谁知风流鬼把眼睛一翻,和冒失鬼大发脾气,说道:“我跟着那位美人,左右不离,是几生修得到的事情,你为什么把我拉扯出?”冒失鬼道:“你这话,太岂有此理了!我看见你的魂魄已经附到狗身上去了,好好的一位青年,变了畜生,实在不忍,所以把你救了回来,难道这还是坏意吗?”风流鬼道:“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只要挨着美人,变臭虫变虱,我都愿意;何况还是一条狗呢!”说毕,抓住冒失鬼,就要拼命。冒失鬼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认得那美人的父亲,我去代你做个媒,叫她嫁给你得了。”风流鬼听了这话,一声不做,趴在地下,就给冒失鬼磕了几个头,流着泪道:“我的好大哥,你要把这事弄成,你就是我重生父母,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冒失鬼道:“不算什么,你跟我来。”便带着风流鬼,一直往啬吝鬼的家里来。那位美人,正和啬吝鬼磨牙,要他给二十块钱,好到太阴公司里去买化妆品。这句话,直气得啬吝鬼两眼翻白。但是啬吝鬼有一样好处,总是准许的,人家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他尽管发怒,要求的还是继续在那儿要求。这时,冒失鬼带着风流鬼闯了进来,啬吝鬼倒吓了一跳。冒失鬼指着啬吝鬼对风流鬼道:“这是你岳丈大人,过来见礼。”风流鬼以为冒失鬼带他进来,也不过是当面提亲,虽然冒失一点,在现在这进化的时代,也算不了一个什么事。不料一走进来,冒失鬼就叫他拜丈人,自己也糊里糊涂,不知道这门规,是几时定好的。冒失鬼又对啬吝鬼道:“这是阁下娇婿。”回头又对那姑娘道:“我给你介绍这一个黑斯班得,你看人品如何?好不好?”那姑娘倒不在乎,抿着嘴嘻嘻地笑。这时,只有啬吝鬼愣住了,要发作冒失鬼几句吧,人家又是大资本家;不说吧,世上没有贸然承认人家做姑爷的道理。冒失鬼看见,就对啬吝鬼道:“这好的姑爷,你还要推辞吗?他哥哥是钱如命,此地总商会会长,谁人不知道。就是我这大哥进进出出,都是带着支票的,流水也似的用,真不在乎。你要有事,请这位娇客帮忙,没有办不到的。”啬吝鬼最恨人会用钱,听说风流鬼能花钱,就不愿意。倒是那女儿大方,便对风流鬼道:“密斯脱钱,你愿意和我结婚吗?”风流鬼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很愿为你一世的忠仆。还没有请问密斯台甫?”那姑娘道;“我叫甄夏柳女士,游戏场公园里的老游客,都认识我的,你不知道吗?你和我结婚,有三个条件告诉你:一,给我买一万块钱的钻石首饰;二,我一切事情,都要行动自由,譬方说,我就几天不回来,你不能过问;三,你可得做驻外公使,或者弄个博士。”风流鬼一口答应道:“办得到,办得到!”甄夏柳道:“那么,条件都合了,咱们就结婚。”说毕,拉着风流鬼就走了。啬吝鬼看见风流鬼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女儿带走了,气得了不得,便要和冒失鬼拼命。冒失鬼道:“且慢,我问你,你还是爱钱呢?还是爱人呢?”啬吝鬼道:“自然是爱钱。”冒失鬼道:“那就好说了,你的女儿爱花钱,嫁了人,少了一笔费用,你不是划得来吗?”啬吝鬼一想:这话也很有道理,怒气早就去了八成。冒失鬼道:“我看你,倒是一个好人。我现在有一座地窖,里面放着了一百万银子,要请一个人去看守,你愿意去吗?”啬吝鬼听见说有这些个钱,眉毛眼睛,笑着都活动起来,说道:“我愿意去,我愿意去。”冒失鬼道:“你愿意去,那就好极了。可是看守银窖的,要履行三个条件,一不许吃饭。”啬吝鬼道:“行,望着银子就饱了。第二件呢?”冒失鬼道:“第二件不许穿衣服。”啬吝鬼道:“望着银子,身上就暖和了。第三件呢?”冒失鬼道:“第三件,怕你不能承认,就是一辈子伴着银子,不许动一步。”啬吝鬼道:“越发的行,我看见银子,你催我走,还不走呢!”冒失鬼道:“既然如此,你算承认了,就是我的用人了。我看守银窖的,人名叫守财奴,得先和我主人磕三个响头,才能就职。”啬吝鬼道:“只要有银子见面,奴才又何妨,要磕头就磕头。”说毕,趴在地下,便磕将起来。这一磕头不打紧,只听见天震地裂地响起来。要知所为何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