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势利鬼看见兵来了,心里不由得吓了一跳,正想逃走,只见那几个兵都对着刁钻鬼举手,很守规矩,势利鬼这才知道是刁钻鬼的部下,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那几个兵身上穿着黄色兵衣,每个人胸面前都有一个皮套子挂着,一望而知是盒子炮。他们进来之后,目光四射,看到那一位穿布袍子的,大家打了一个照面,不一会儿工夫,那几个兵不声不响地走了。那刁钻鬼便问势利鬼道:“掌柜的,你这里毛房在哪里?”势利鬼道:“向后院一拐弯儿就是。”刁钻鬼一面走,一面和他使眼色,便说道:“我怕走错了,烦你引一引道。”势利鬼一看,这里面一定有缘故,果然把刁钻鬼带到后院去。刁钻鬼见四下无人,便对势利鬼道:“你看那一个人吃酒的是谁?”势利鬼道:“难道他还有什么歹意?看他那一身衣服,十分寒酸,不过小本营生一流人物,我就不欢迎这种主顾,你老哥嫌他吗?我可以把他轰走。”刁钻鬼道:“仁兄,你不要小看了他,他是钟馗手下一个高等侦探。他到此地来,知道我们有鬼的别号,他一定信以为真,前来刺探我们情形来了,一不防备,即遭毒手。刚才我不叫你仁兄,叫你掌柜的,正是为要隐瞒着他,免得他疑我们是一伙。”势利鬼听了,这才知道祸已临门,吓得了不得,半晌说不出话。趁这个时候,刁钻鬼一脚顿上茅房屋顶,一溜烟就逃着走了。势利鬼一想本人有生命财产在此,若逃走了,岂不白丢?料那穿布衣服的人,没有本事,他便硬着头皮,依旧走来。他心里想道:那个人穿一身的布衣服,既没有坐车子,又没有骑马,简直是个穷小子,未必是钟馗的高等侦探,刁钻鬼多疑了吧?想着,他已走到面前。只见那人把布马褂脱了,布袍子纽扣上,露出一块圆的金质徽章。势利鬼一看,这才知道这个人果然有些来历。再走到柜上,去看他拿出来的那张十元钞票,的确是国家银行里的,一点儿不假。这时他心里就有点着急,不知如何是好。那人走了过来,忽然抹下脸来,挺着胸脯子,把头上戴的那顶小瓜皮帽,往脑袋后面一移,眼睛瞪着核桃那么大,眼珠上面的红丝一根一根直冒。势利鬼看见他这副形象,先有三分害怕,那底下两条腿,就像弹琵琶一样,抖个不了。那人在衣服里面,掏出一支带皮套子的手枪,往柜上一拍说道:“你这势利鬼好大的胆,敢在帝君麾下,干怎样无法无天的事情!”势利鬼道:“尊驾在……哪……个机关里?我……没有……得罪尊驾什么……什……么。”那人翻着眼睛说道:“你还装呆吗?刚才这群冒充军人的匪徒,和那个首领刁钻鬼,是一伙骗子。你现在和他兄弟相称,显见得是同党。走,我们司令部去,你不要问我是哪个机关。”说着,又把胸一挺,伸着大拇指,反指着纽扣上的徽章道:“你瞧这个。”势利鬼被这样一吓,魂不附体,两腿一软,不由得跪在地下,只是求饶。那人先是不肯,无奈势利鬼磕头如捣蒜,那鼻涕眼泪,直流出来。那人道:“也罢,我也被你把心哭软了。但是我要把你撇开匪党,担着很重的关系,你应该明白……”势利鬼一听他的口音,原来是要钱。他想道:太平的日子,商会会长,出入官府,虽然是个大掌柜,也和官一样,到了杂乱的时候,就是商家的挡箭牌,总是要出钱。咳!这也没有法,只好先垫出来。反正到了平静的时候,我再和本村的小商户去算账,不愁他们不一五一十还我。主意想定,便对那人道:“倘若先生能够通融,柜上现存有一百多块钱,可以送给阁下,买一只鞋穿。”那人道:“唗!一百多块钱,亏你出口。你要知道,若把你攀连在内,虽然不丢性命,至少也是六七年监禁,一百块钱就可了事吗?”说着,又把那带皮套子手枪,在柜上使劲地扳了几下。势利鬼看他这个样子,竟是要大大地敲一笔,不知道要出多少才好,便道:“小铺里是小本经营,实在没有多少钱在柜上,你先生若是嫌少,我开一张借据给你,先生,过几天来取,好不好?至于数目,就请先生自定一个标准,让我尽力量去筹。”那人道:“谁耐烦跑来跑去,你有就拿出来。”势利鬼道:“实在铺子里现钱不多,若是你先生可以将就,我勉强可以再筹几十元,凑成二百之数。”那人听他这样说,那翻白的眼睛,已回了转来,脸上去了八成凶气,声气软了许多,便道:“掌柜的,你就不能送个三数吗?”势利鬼一想,好在这钱,将来到各商家去摊,多出两个,落得慷他人之慨。便道:“这个数目,本来办不到,但是先生你自定数目,我又不便驳回。现在我只好把店子里同事的工钱移挪一下。”那人早满脸放下笑容,说道:“会长到底是个爽快人,以后有事,兄弟当极力帮忙。”势利鬼见那人和气起来,又悔不该一口气出三百元,心想:若是和他多争执一会儿,也许出两百块就算了。但是话已经说了出来,悔也无益,只得忍着痛,把洋钱钞票辅币铜子杂凑了三百元,交给那人。那人正想算一算数目,却远远地听见车号军号响,正有大批军队经过。他拿了洋钱钞票,用衣服卷在一处,扯腿便走了。那支带皮套的手枪,丢在柜上,就顾不得了。势利鬼追了出来,口里喊道:“那位先生,请把你的手枪带去。”那人却是理也不理,竟是走了。势利鬼兢兢业业的,便把这皮套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哪一种的手枪,以后他要来取枪时,也好问明交还。谁知皮套子打开,露出又粗又锈的一截枪把,他想道:这枪怎样锈得这般,大概日久没有用过吧?他顺手将枪把往外一扯,他倒愣住了半天。原来并不是手枪,也不是盒子炮,却是不到一尺长的一支锈铁。势利鬼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是个骗子。再想到刁钻鬼那些做作,也全是假的,无非要骗自己死心塌地地相信这人是高等侦探。他越想越对,自己骂自己道:“势利鬼呀势利鬼!亏你算长了一双分别富贵贫贱的眼睛,你连个骗子都认不出来,还当什么会长,在世界上混呢!”越想越可恶,愤恨交集,一阵怒气攻心,忽然头昏眼花,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上。柜上的伙计一看,大半不好,赶忙将他挽起,放在床上,便和势利鬼的老婆商量,送得平民医院里去。势利鬼仿佛听见平民两个字,猛然往上坐起来,骂道:“那平民医院的大夫,一点官衔没有,又没有替官诊过病,有什么本事?”伙计知道势利鬼的毛病,便道:“平民医院,既然不好,送到官医院去怎样?”势利鬼道:“这才是。那里既是官办的,就是一个机关,我一进去,病就先好三分了。”伙计听他如此说,就送他到官医院去。原来官医院,就是平民官医院。因为这平民医院,是官立的,所以简称官医院。其实哪里另外有官办的医院呢!这里人把势利鬼将软床抬着,正要进医院,却好他的令弟风流鬼钱如沙,从医院里治花柳病出来,伙计看见,一把抓住,便喊道:“二爷,快不要回去,掌柜病得很厉害,你在医院里,陪他一会儿吧。”风流鬼道:“胡说,朋友约我在姑娘家里捧场,早就要去,只因为等医生打六零六,迟了两个钟头。我现在去已经失信了,哪里还有照应病人的工夫哩!”风流鬼虽然这样说,但是伙计抓住,死也不放。风流鬼想道:这个样子,竟是不得脱身,如何是好?又想了一想,计上心来,便对伙计道:“我哥哥的病,不在乎要什么药医,有一个对症药方,病就自然好了,你大概不让我走,我即把他医好,你总可以放我吧。”伙计道:“我并不是干涉二爷行动,不过令兄病了,应该看看,你若是把他医好,自然不要你进医院去。”风流鬼便笑着对势利鬼道:“我们店里,今日来了好多大主顾,现在店里头,还有一个总长、两个次长呢!”势利鬼听了,在软床上便跳了起来。风流鬼一看势利鬼的病,早就去了八成,便大喊道:“哥哥,店里来了那么些个阔人,你还不快去,失了这个机会,你就亮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次了。”势利鬼揉一揉眼睛,四处一看,然后问道:“兄弟,你刚才说店里来了阔人,我还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风流鬼道:“一位总长、两位次长,……”势利鬼不等他说完,跳下软床,飞也似的就跑回去了。风流鬼对伙计道:“如何?知兄莫若弟,他这个病,自然无须乎汤药去治的。”说着,他一人自去干他捧场的事情。原来今日此会,是冒失鬼在销金窟里一个叫路柳姑娘家里请客。风流鬼是脂粉队里的西楚霸王,冒失鬼就早请了他一角。风流鬼来时,只见冒失鬼和赵大、钱二、张三、李四,早坐了一桌,旁边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妓女。风流鬼一进门,冒失鬼先喊起来,说道:“好哇,你怎么这时才来?罚酒三杯!罚酒三杯!”风流鬼一面坐下,一面说道:“该罚,该罚。”说时早挨着一个妓女坐下,他那两腿,还不让他闲着,早伸到对面一个妓女身上去。这个妓女啪的一声,打了他头一下。那个啪的一声,又打了他腿一下,打得风流鬼只是哈哈大笑。这时有一位妓女,坐在一边,唱了一支曲子,冒失鬼在身上一掏,就赏了拉胡琴的乌师十块钱。风流鬼想道:“这家伙今天好大的手面,一给就是十块,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了一笔油水来,回头我倒要问问。谁知冒失鬼就像做了无愁天子一样,推杯换盏,笑看花枝,好不快活,哪里还计及花钱多少。一会儿龟爪子打上手巾把来,冒失鬼在身上一掏,又给了他五块一张的钞票。龟爪子给他请安道谢,他头也不回,只嬉皮笑脸地和那路柳姑娘,在一处歪缠。那赵大、钱二、张三、李四,看见主人翁这样的豪放,他们趁此黄金的光阴,乐得开心,也是各找着一个妓女闹得不亦乐乎。风流鬼坐在两个妓女中间,偎红拥翠,其乐甚于画眉,是更不必说。大家混闹了一阵子,不觉酒阑灯灺,漏已三下。毛伙和老妈子将酒席撤去,开上一张账单子来,递给冒失鬼,冒失鬼一看,共是一百二十块钱。他毫不在乎地,将单子往袋里一插,依旧和妓女说笑。风流鬼因为他还有他的正务未尽,起身便要走。冒失鬼也不留,反说道:“该要走的了,免得墙花仅候着你啦!”风流鬼走出了,冒失鬼一直送到大门口,他见四下无人,然后才说道:“大哥,我带的钱不多,今天晚上,不够开销,你暂时借几个钱给我。”风流鬼道:“差多少呢?”冒失鬼道:“什么差多少,一百二十块钱的酒席账,全没有啦!”风流鬼道:“什么?全没有,我看你今天十块五块地乱给,以为你身上必定有大批现款,原来却是空空如也呀!”冒失鬼道:“我身上虽没有钱,我猜你身上一定是有钱的,所以大胆地玩。”风流鬼道:“你既问我借钱,何以不早说?”冒失鬼道:“你反正在一处吃酒,忙什么呢!”风流鬼想道:“我又不是你的账房,你却这样十拿九稳的,猜我一定会借得出。我身上有钱,当然可以移挪,但是我今天身上一文没带,如何是好呢?”冒失鬼不住地抓耳挠腮,又反着手隔着裤子抓抓屁股,十分着急,说着:“人家账单子已经开了来了,我若是不给钱怎样好意思?”风流鬼笑道:“不给钱,恐怕人家不让你走哩,岂但不好意思而已哉!”冒失鬼听了这话,越发急得了不得,举起两只手,只在他头上乱抓。想了一想,对风流鬼连作几个揖,说道:“这时候要求别个,也万来不及,总望老哥积个德,救我一命。”风流鬼在歌舞场中用钱,本来就不计较的,而今见冒失鬼说得这样可怜,只得答应借一百二十块钱给他。可是钱在银行里,要到明日上午十点钟以后才可以拿去。冒失鬼道:“明天拿来,我今晚怎样走得了呢?那不要多一笔开销吗?我那深仁厚泽的大哥,你若是能再借八十元给我,我就可以在此过一夜,等你明日来给我赎身了。”风流鬼见他要借二百元,显然贪得无厌,便很不高兴。冒失鬼发急,跳脚道:“老哥,你怕我不还吗?我现在也没有相当的抵押品,如何是好?这几天家母病得实在厉害,寿材寿衣之类,都预备好了,共值八百多元。要不然,我就把这些东西,抵押在老哥名下,借短期款二百元。”风流鬼怫然不乐道:“我一番好意,正想替你设法,你将棺材寿衣丧气的东西押给我,分明是咒我啦!这是什么道理?你这人真不够朋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冒失鬼知道话又说错了,连忙赔罪道:“大哥,对你不住,我是无心话,要不然,我重新说一句,把我的老婆押给你,好不好?”风流鬼听见他这样说,禁不住笑了,只得答应着把钱送来。这天晚上,风流鬼自去乐他的,到了次日,果然在银行里支出款子二百元,给冒失鬼赎身子。他做了这一种快活事,不由得欢天喜地,雇了一乘干净的人力车,走回家去。车子上四盏水月电灯,一齐亮起来,他在车上大唱《女起解》,走到半路上,忽然有一个人喝道:“风流鬼,你太没有规矩,而且人家拉着你,汗如雨下,你坐在上面唱戏,也太不讲人道。”风流鬼一看:原来是装腔鬼贾道学,便拱拱手道:“贾兄,对不住!”那装腔鬼穿着葛布长衫,外套芝麻纱四方大马褂,一排五个黄铜扣子,头上戴着青纱瓜皮小帽,安了一个大红顶子,鼻子上架了一副圆玳瑁厚边眼镜,手上拿着一柄一尺八寸长的白纸扇,一步挪不了三寸,一摇一摆地在路边下走。那时,那白纸扇打开半边,对着风流鬼招了几下,说道:“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风流鬼因知他和势利鬼最相好,受了势利鬼所托,有监督本人财政之权,若不敷衍他,恐怕他在哥哥势利鬼那里放野火,只得停住车子,走了下来。装腔鬼板着面孔,低着头,把眼镜朝下,那凶狠狠的目光,却从眼镜上面射了出来,盯住风流鬼的面上。然后抬起头来,把扇子摇了几摇,又咳嗽两声,吐了一口唾沫,这才收了扇子,指着风流鬼道:“你现在简直流连忘返,为诸侯忧了。”风流鬼笑道:“你又调查出什么事来了?又搬出古圣贤来骂人。”装腔鬼把白纸扇在胸面前摇了两摇,正色说道:“还要调查吗?我看你的举止行动,我就知道你没有干好事。老弟,这花街柳巷,岂是我们文明人所应到的地方,花钱多少,那不去管他。古人说,万恶淫为首,你只一到那些地方去,就大损阴德。何况你不分昼夜,老在里面闹,这是一件多大罪恶的事。我们虽不必‘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但是父母的遗体,却不可如此去糟蹋。”风流鬼知道他一开话匣子,就不可收拾,连忙说道:“老哥言之极是,我现在因为有点事,不能和你畅谈。今天晚上,准备府上去候教。”说毕,一拱手上车,将脚铃一阵乱踏,车夫拉着车子,就跑起走了。走了一箭之远,回过头去一看,只见装腔鬼摆着四方马褂,在马路旁边慢慢地走,心里想道:也不知道他父母喝了多少醋养出这么一个醋坛子,幸亏我跑得快,不然,还不知道受他的教训,要站到什么时候呢!咳!这种人要多生几个,天地灵秀之气,那就要闭塞尽了。一路想着,兀自好笑。一会儿到了家,又设法地腾挪了些钱出来,都藏在身上。到了晚上,自己又到销金窟来取乐。他心里正盘算怎样拿出钱来,出其不意地招窑姐儿一乐。自己便只低着头走,也是他脚走顺了,一脚便踏进窑子门,恰好有一个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不偏不歪,撞了一个满怀。风流鬼正想骂那人几句,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装腔鬼。风流鬼一把将他抓住,说道:“嗳呀,原来是老大哥,好极,好极,我这里面有两个熟人,我们一路去坐坐。”装腔鬼在往日,人家要和他动手动足,他一定就要正颜厉色,骂你几句。如今到了这玩笑场中来,就不许你背诗云子曰,只得笑道:“我哪里还有这一番豪兴,和你们少年在一块胡闹。我到这儿来,是寻朋友的。”风流鬼道:“巧啦,我也是寻朋友的,我这个朋友,戴着圆框大眼镜,穿了四方大马褂……”装腔鬼羞得脸通红,笑道:“你别骂我了,我真不是为了逛来的。”风流鬼道:“谁说你是逛来着哩?本来人生在世,要了解一切社会的人情,非亲自去调查不可。我听说你要作一篇劝世新篇,大概你是来调查乐户情形来了,对也不对?”装腔鬼伸出一只巴掌,横着白纸扇在巴掌上一拍,啪的一声响,然后将头摇了几下,接上口说道:“对呀,我正是为调查乐户情形来了。”风流鬼道:“你老哥既然要调查情形,不能一见就走啊。来,我们一路进去坐坐。”说着,牵了装腔鬼的手,就往里走。装腔鬼虽然想不进去,但是他两只腿,已不知不觉地跟着人家走。走进院子,只见有个妓女,野马也似的跑了过来,将装腔鬼大衫袖,一把揪住,说道:“你刚才说,怕碰见熟人,匆匆地要走,如今你又同熟人一路进来,这是什么道理?我却要问问。”装腔鬼道:“得了,不要胡说乱道的。”风流鬼听了,目视装腔鬼而笑,说道:“这就是贵相知吗!”装腔鬼红着脸道:“谈不到相知,数面之交而已。”说时,那妓女早把装腔鬼拖进屋去,风流鬼笑嘻嘻地在后面跟着。一走到屋子里去,装腔鬼就变了样子了,四方大马褂脱去,大圆框眼镜,也把它取下,再把那件长衫脱去,里面却是华丝葛的小褂裤,顿时变了一个小滑头。那妓女和装腔鬼纠缠在一处,打是打,闹是闹,揪成一团,简直不容风流鬼插嘴说一句话。他心里想道:我说他是个道学先生,原来他冶遊本事,还在我以上,我真小看了人啦。围了许久,风流鬼忍不住了,拂袖而去。装腔鬼一想:他走了不打紧,设若他将我的秘密老老实实地宣布出来,那可不得了。赶快套上四方马褂,戴上圆框大眼镜,就追了出去。风流鬼见他追来,知道他的用意,心想:我被这家伙欺压够了,且吓他一吓,就头也不回,一直往大街上走。装腔鬼在小胡同里,还可以跑几步,一到了大街上,体面所关,只得比着衫袖,按着拍子,手摆一下,脚走一步,追了半天,也没有将风流鬼追上。所幸有一家人家,走出一个女子来望街,风流鬼站在街中心看得呆了,来了一条狗,将他大腿咬了一口,咬得鲜血直淋,他一点儿不知,还在那里站着,简直像埋的电线杆子一样,一点儿不动。装腔鬼这才斯文一脉,慢慢地走上前去,将他赶上。装腔鬼拍了风流鬼一下,说道:“老弟,你怎样了?”谁知风流鬼看着这女子长得实在好看,他实行色授魂与的那一句话,他的灵魂已经出窍,早飞到那女子身边去了。这里站在街中心,只剩了他一只躯壳,一点儿知觉也没有,别说装腔鬼拍他一下,就是用刀扎他几刀,他也一点儿不知道。装腔鬼一看他浑身冰冷,直挺挺地站着,嚷道:“不好,风流鬼掉了魂了。”那女子这时买完了花线,已经进去了,风流鬼的魂沾在她的衣裳角上,也就进去了。装腔鬼见风流鬼老是沉迷不醒,心想:莫不是我拍他一下把他吓死了。这可怎么好呢?这时他记起书摊子上买来的那本催眠术讲义,却有将睡觉的人叫醒的法子。他便照着那讲义办法,施行手术,用一个手指头,对着风流鬼脸上,乱圈乱点。他又怕专用西法,还有些靠不住,就用中西合参的法子,把易经乾元亨利贞起,一直念了下去,口里乱念,手里乱画,闹个不歇。谁知那风流鬼的魂魄,被那女子身上的香气,紧紧将他吸住。装腔鬼这种法子,哪里叫得他魂回来?装腔鬼一看,这事有些不妙,不要惹个杀人犯的嫌疑,心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还是赶快走的好。他丢了风流鬼的躯壳,就自己走自己的。这个时候,钟馗的兵已进村多日,正在四处清乡,找鬼来杀,意在为一劳永逸之计。这天钟馗轻衣减从,只带一名护兵,各骑着一匹马,在街上闲逛,一眼看见装腔鬼一摇三摆地在路上走,一阵一阵的腥风,从他身上出来,心里很是奇怪。钟馗便一声不言语,和护兵使了眼色,松着缰绳,让那马跟在装腔鬼后面走。只见那装腔鬼从容不迫地走着,把白纸扇打开,走一步扇一下,越发显得郑重。钟馗看了他半天,实在没有什么破绽,他一路之上,遇着妇女,必定老早地让着,站在一边,人家要是碰了他一下,他还和颜悦色地叫别人走路要留心。钟馗心想,这人倒不像个坏人,只是他身上的腥味,却是闻得很清楚,而且他虽然让开妇女走路,那眼光却总要打大框眼镜底下射出去,偷看那妇人一两眼。于是钟馗私下猜想,恐怕这是一个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人,倒要看他一个究竟,因此越发跟了下去。走了半天,还只走半条街,走到一个黑漆小窄门边,他就站定了,在那里敲门,一会儿走出了个男孩子,说道:“原来是先生,请里面坐。”装腔鬼道:“你父亲在家吗?”小孩子道:“我妈在家,爸爸不在家。”装腔鬼道:“你姐姐呢?”小孩子道:“我姐姐在后门口望街呢。”装腔鬼道:“你父亲不在家,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进去了。你告诉你的姐姐,作文我已改好了一半,过几天交给你的父亲。她虽是我的学生,究竟年纪大了,不能不讲点内外之分。”说着,咳嗽了一阵,绕着屋子,走进小胡同去了。钟馗藏在树后面,看了一个清楚,想道:到底是个君子也。但不知他绕着墙,走进一条小胡同,又到什么地方去,我还要看看,便叫护兵牵着马在树下等着,自己一人跟了去。那装腔鬼转过这条小胡同,就到了一个小侧门边下,那门虚掩着半边,并未关上,装腔鬼一声不言语,便推着门进去了。钟馗一见,好生疑惑,将身耸在空中往下一看,只见那后院子里,是一片青草地,有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在一棵桑树下站着徘徊,若有所思。装腔鬼轻轻地走了过去,走到那女子背后,一把就将女子搂着,在她脸子上,乱嗅乱吻。那女子笑道:“心哥,别胡闹,人来了。”说时,他回头一望,见是装腔鬼,羞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就要跑。装腔鬼哀恳说道:“浪花,我爱你不是一天了,你别忙,我有两句话要和你说。”那女孩子把脸一变道:“先生,我不看你往日师生之谊,对不住,我就要动手了。”那装腔鬼见她变了脸,双膝望地下一跪,把两手扯着那女孩子的衣服,说道:“你怎样这狠的心,你要是不理我,我这条命就没有希望了。”说毕,俯伏在地,两只手抱着那女孩子一只腿,鼻子嗅着她的鞋尖,号啕大哭,如丧考妣一般。那女孩子看见他这样一哭,心里却软下半截来,半天不能作声。装腔鬼道:“天在头上,我是真心真意和你求好,没有一点儿假意。”他正缠得难解难分,那女孩子的女仆,一只手提着马桶,一只手拿着马刷,正走了出来。她一见自己的小姐被装腔鬼扯住,不由得无明火高三千丈,跑了过来,举起马刷,对装腔鬼劈头劈脑乱打。不知装腔鬼如何脱身逃走,下回自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