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空心鬼逃不了,便跪地哀求。钟馗道:“看你求得可怜,只将你改造一番吧!”说着,将空心鬼绑回营去,将一大桶墨汁,从他口里灌了进去。空心鬼被这桶墨汁一灌,心里一明白,不觉羞愧无地。钟馗道:“你这也应该明白从前的错误吧!饶你不死,你去吧。”空心鬼听了这话,他的魂才转向躯壳,爬起来一溜烟地走了。那鬼窝里的人,见空心鬼全军覆没,更是着慌,不知如何是好。那狠心鬼一向藏在庄里,没有出头,这时他忽然跑出来鼓动大众说:“钟馗原不和我们为难,只不过恨着玄学鬼空心鬼不通鬼三个人,现在玄学鬼已死,空心鬼又逃走了,只有一个不通鬼,我们何不把他绑了,送到钟馗那里去献俘。我想这样办,不但性命可保,多少还要闹点赏钱呢!”有人说道:“这个使不得!我们既不报仇,还要卖友求荣,良心上说不过去。”狠心鬼道:“你们真是呆鸟,我问你,还是自己的生命财产要紧?还是朋友要紧?世界上只有自己弄钱自己吃饭,没有朋友供养的。为了一个朋友,害得满庄子里的人,不能活命,这是什么仁义道德!”大家一想,事急了,除了如此办,也没有别的法子。一面将庄门紧闭,用箭头绑着一封信,射到钟馗营里,约明天献俘;一面就推狠心鬼为首领,在今天晚上三更时分,乘着不通鬼睡熟,抢进他家,将他缚了。大家计议已定,总以为安然无事,不料这里面也有不通鬼的好友,早在暗中给了不通鬼一个消息,叫他赶快逃跑。不通鬼一听,魂飞天外,什么也不敢要,只带了两本自己的诗集、一本文集,天色一黑,就由水沟里逃出了鬼窝。到了三更时分,狠心鬼带着倒戈的庄丁,一应杀进不通鬼家,以为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不料各屋里寻找一个遍,并不见有不通鬼的影子,他书房里乱七八糟,丢下了许多破书,书面上都有不通鬼题字,某年某月某日阅,随手打开一本来看,红黑标点,满纸糊涂,简直看不懂。因道:“有了这种念书的人,把书标点以后,越发令人糊涂了!这种不通的人家,留他何用?”于是放了一把火,将不通鬼家烧了。不过他虽烧了不通鬼的家,然而他是准备在不通鬼身上,做一笔小买卖的,现在不通鬼逃了,将他买卖打破,空手投降钟馗,恐怕有点不好见面,现在火烧了,全鬼窝人心慌乱,何不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抢一点东西跑。主意想定,和同来的人说明此意,于是实行趁火打劫,将火边几家正在逃命、自顾不暇的人家,一连抢了几家,然后大家逃走了。鬼窝里乱了一晚,全村惶惶,到了次日,大家以为是钟馗安的内应先发动了,大家为了保全生命财产起见,都推着这里的商会会长去投降。原来这里的商会会长姓钱名如命,他最是能趋热避冷,人家叫他势利鬼,这种投机的事情,要钱如命去办,正是合适。他受了众人之托,听说去见驱魔大帝,太有面子了,连忙在家洗了三次澡,理了三次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像朝山拜香一般三步一拜,到了钟馗营门,请卫兵通报,一直拜到帐中,俯伏在地,将鬼窝情形,和来投降的意思,一一说了。钟馗道:“你既然诚心归降,我也不难为你,你可先回去收拾驻兵的地点,让我的军队进庄。”钱如命答应了几个是,爬了起来,不敢把屁股朝着钟馗,倒退了一二百步,直待钟馗看不见他了,他才回转身带着众人自进庄去。他到了家里,先用白布写了顺民的旗子,插在店门口,又在他的名片上,临时加上一行头衔,就是翊圣除邪雷霆除魔帝君马前投降顺民总代表。一面通知各商家说,钟馗军纪如何如何的好,立逼各商家摊出三万块钱,买了许多酒肉,犒劳钟馗的军队。又把总商会的地址腾了出来,作为钟馗的行辕。钟馗一进庄,钱如命就穿着大礼服,在马前伺候。钟馗进了行辕,他在大门外又递进两份帖子,一份是代表全体商家,向帝君叩头请安;一份是本人叩头请安。钟馗接着帖子一看,皱着眉道:“这人太客气了。”便吩咐副官出去挡驾。钱如命道:“帝君军书旁午,我也不敢再三烦渎;但是我们顺民的礼,却不可不尽,我就在这里叩头吧!”说毕,在大门口阶级下跪下,对着大门内磕了九个响头,那副官在一边看着,有些不过意,便道:“钱会长少礼,请起吧。”钱如命道:“不行,那是代表全体商家叩头,还有我自己名下的呢!”说毕,又磕了九个响头,这才站起来退了回去。他一路上走各店门口过去,沿途告诉他们,说是刚才和钟馗座谈两个钟头之久,他实在是个好人,决不为难我们的。钱如命兴高采烈,正往家里走的时候,只听见有一个人喊道:“势利鬼,你从哪里来?这般高兴!”钱如命骂道:“谁这样不分上下,开口就叫你会长的绰号。”说时,回过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华服,骑了一匹骏马,十几个武装护兵,背着明晃晃的大刀,簇拥在马前马后,他心里想道:“这正是刁钻鬼,怎样这般阔,一定是做了官了。在往日彼此见面,毫不客气,老实叫他刁钻鬼,如今人家裘马翩翩,人格比自己高上好几倍,怎样敢叫人的诨号?”便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刁仁兄,好一向不见,哪里发了财,还认得我这老钱吗?”刁钻鬼用马鞭指着势利鬼道:“我们叫绰号叫惯了,还叫绰号吧,要称呼什么刁兄刁弟呢!”势利鬼见他这样大模大样,越猜他做了大官,便道:“我势利鬼的绰号,还是老兄赠我的。老兄叫我,怎敢不答应,只是……”刁钻鬼却不和势利鬼谈话,对他的护兵说道:“你拿个片子去,请钟馗和我那二位把兄在甜舌园晚饭。”势利鬼早走到马前,和刁钻鬼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道:“原来老兄也和钟馗认识。但不知足下两位把兄,却是谁人?”刁钻鬼道:“哪有别人,就是钟馗手下含冤负屈两位大将。”势利鬼道:“呵哟,老兄原来有这两位好友,可恨我不很认识钟馗手下的人,却一点交情攀援不上。”刁钻鬼笑道:“势利鬼你果然要干这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替你介绍这两位。”势利鬼听了这个,眉毛都是笑的,也不管地下龌龊,突然便跪了下去,给刁钻鬼磕头。刁钻鬼用鞭指着势利鬼道:“起来!”势利鬼站起来作了一个揖,然后站在一旁说道:“刁仁兄,我家离此不远,能不能到小店里去坐坐?”刁钻鬼还没有说话,只见有钟馗的一队阴兵,手拿令旗,查街走这儿经过,刁钻鬼一眼看见,滚鞍下马,拉着马一溜烟地躲避去了。势利鬼一想道:“哎呀,不对呀,刁钻鬼既然和含冤负屈是把兄弟,不能见了钟馗的兵就跑,八成儿这刁钻东西是冤我来了,我回去非预备告他不可。”他一人便气愤愤地走回去,到家不久,只见刁钻鬼换了一身黑布短衣服,溜进屋来,势利鬼道:“刁钻鬼,你怎么弄得这个样子?”刁钻鬼道:“老哥,我实在不瞒你,我是弄了一些场面,正想在这里做一笔生意,不想被钟馗查出来了,要捉我去,我一时无处躲避,想在你这宝号里暂躲一晚,明天一早就走。”势利鬼只当没有听见,便瞪了他伙计一眼,开口骂道:“你这些东西,吃了我的饭,一点也不管事,店里叫花子走进来了,也不给我轰出去,丢了东西算谁的?”他的伙计听了这话,正没好气,拿着一根棍子,便恶狠狠地将刁钻鬼赶着走了。刁钻鬼实在气不过,又换了一身西装,穿上一双十六块钱的皮鞋,戴了一顶二十块银的帽子,戴了圆框大眼镜,拿着斯的克,借了朋友一辆汽车,坐着又开到势利鬼门口来。势利鬼听见大门外轧轧地响,停了一辆汽车,不知什么贵人到了,心里早怦怦跳个不了。刁钻鬼这时早已走了进来,拣了一张桌子坐了。势利鬼一见是他,心里好生奇怪,心想:“他刚才穿着一套破衣衫来,准是试我的,可恨我一双狗眼睛,一点儿看不出来,把这样一个朋友得罪了,谁叫我是这里的主人翁呢?人家来了,我要前去负荆请罪,才是正理。”主意想定,便放下笑脸,弯着腰,抱着拳头,早接了出来。刁钻鬼只当没有看见,在胸面前背心袋里,拿出表来看一看,那表本是金壳子的,加上纽扣上挂着那一串黄金链子,真是光耀夺目。势利鬼看在眼里,心里替人家一算账,至少也在百元以上。心想:“自己当这些年的商会会长,还舍不得买一个,他却有了,由此类推,他所弄的钱,办的差事,一定在自己以上了。”他这样想着,走到刁钻鬼面前,便恭恭敬敬作了几个揖。刁钻鬼理也不理,只是伏在桌子上,要酒要菜,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那张禀帖,揣在身上,不知还在这里没有?”说时伸手到袋里去掏,掏了一会儿,果然拿出一张禀帖,自己便打开来轻轻地念了一遍。势利鬼在一边用全副精神,都在耳朵里使出去,到底要考查他做什么事的。无如刁钻鬼的声音很低,好像禀帖中有这么一句,为报告就职事,不觉自己对自己说道:“如何,我就猜着他已经做官了。”刁钻鬼念完,将禀帖放在一边。势利鬼偷眼一看,上面有造币局局长的字样,越发有些怕刁钻鬼发作,只不敢多言。刁钻鬼明知势利鬼在偷看他的禀帖,只当不知道,掉转头来,突然吐了一口痰沫吐在势利鬼的脸上,势利鬼要在平时,早跳起来了,而今明知道人家是个刚就任的造币局长,有钱有势,如何敢得罪他,一声不言语,将衫袖把脸擦干了。刁钻鬼这才站起身来,赔着笑脸道:“大掌柜的,对不起。”势利鬼道,“嗳呀,刁仁兄,你怎样这般称呼呀,不敢当得很!”刁钻鬼道:“阁下是谁?我却不认识。”势利鬼道:“我是钱如命,是你的小兄弟,你怎样不认识了?”刁钻鬼道:“原来是势利鬼呀!我刚才到一家酒店里去,遇见一个老弟这样一般的人,我正在招呼他,他却把我当叫花子轰出来,我才知道错认了人了。所以碰见你自己,我也不敢冒昧地认。”势利鬼道:“居然把刁仁兄这样的名流,当作叫花子,真是瞎了他一双狗眼。我若看见,必一定痛打这王八蛋一顿。”刁钻鬼道:“我现在是简任职的人了,我也不能和这种市侩计较。那些,由他去吧!”势利鬼笑着把肩膀抬直,几乎和脑袋成了一个山字形,对刁钻鬼赞不绝口地说他宽宏大量。这时伙计端上一壶酒、几碟小菜来,要往刁钻鬼的面前放,势利鬼将眼睛一翻,拍着桌子骂伙计道:“混账东西!你掌柜的老大哥,现任造币局长大人,是何等样人,你送上这种酒菜来,简直没有长眼睛。”说时脸板得像烧红了的猪肝一样,几根小胡子,一根一根都竖起来。刁钻鬼道:“这是我要的,我愿意这样,他何罪之有?”势利鬼听了,早笑着回转脸来,躬身答应道:“是……是!”刁钻鬼笑道:“老兄倒是一番好意。据你说,我应该吃怎样的酒菜呢?”势利鬼道:“刁兄既然是个简任职,地位很高,若吃随便的酒菜,叫人知道,岂不成了笑话!”刁钻鬼道:“好吃的,谁也愿意,但是我没钱,你能赊给我吗?”势利鬼笑道:“像刁兄这样的人,哪里不是钱,何至于上我这小铺赊账。”刁钻鬼在袋里一摸,又拍了身上一拍说道:“可不是没多带钱吗?这样吧,我把这禀帖作押头,放在你这儿,回头我拿钱来取得了。”说着,便将禀帖递给势利鬼,势利鬼笑嘻嘻地道:“押哪里敢当,不过我倒要瞻仰瞻仰,这禀帖是呈到财政部去的,我看一遍,也就有财政部人员的福气了。”说着,他将禀帖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刁钻鬼是造币局长的口气,哪里还敢押起来,颤抖抖的双手捧着这张禀帖,送到刁钻鬼面前,说道:“刁仁兄,你收起来,要丢了,我可负不起责任。”刁钻鬼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就把禀帖收了,往身上一揣。这时胸面前露出一串金链子,系着一个金质徽章,势利鬼远远看去,认不清楚,好像上面有个局字,他越发死心塌地地相信他是一个局长了。便叫伙计将上等的酒菜,送到刁钻鬼桌上来。自己拿起一只衣襟角,替刁钻鬼擦杯子、筷子。酒壶上来了,又亲自给他斟上一杯酒。刁钻鬼笑道:“我的朋友都待我不错,昨日柴总长把盏,今日又要老兄把盏。”势利鬼道:“我怎敢比柴总长,人家都是文曲星下凡啦!”刁钻鬼见势利鬼这样客气,益发趾高气扬地喝起来。势利鬼看看他的帽子,又看看他的靴子,觉得都是上等物品,赞不绝口,刁钻鬼因在口袋里掏手巾,不留心将一大把铜钥匙带出来,落在地下,势利鬼听见噹的一声响,低头一看,只见黄澄澄的一件东西,在刁钻鬼脚边,他看见了,正想替刁钻鬼捡起来,刁钻鬼怕人家笑他小心过度,听见地下一响,知道钥匙掉了,弯腰就捡起来,依旧藏在衣袋里。势利鬼见刁钻鬼收得这样快,他猜想一定是金条之类,可惜自己捡得太慢,不然也可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他正站在刁钻鬼的旁边凑趣,有一个人穿着旧布袍子布马褂,进来喝酒,他见势利鬼满脸笑容,却也客客气气,和势利鬼笑着,点了一个头。势利鬼因放下笑脸和刁钻鬼说话,看人之时,笑容还没收起,而今看见这个穿布衣的和他打招呼,他想道:“你难道猜我是欢迎你吗?”立刻板下面孔,理也不理他一理,那人却不为意,自坐下了。伙计过去一问,知道他要喝酒,说道:“我们这里有规矩,先拿钱,后喝酒,算账有多,给你找回来。”那人听了,并不说什么,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伙计,说道:“这总够喝的了吧?”伙计接过钱,便去交柜,势利鬼赶忙跑了过去,将钞票接在手里,看了又看,生怕是假的。这时刁钻鬼就着桌上的白纸条,写了五元两个字,也交给伙计付账,伙计送给势利鬼看道:“这能算钱吗?”势利鬼道:“怎么不能算钱!这位大人是造币局长,他就睡在洋钱堆里,只要他肯写,就是写一万,也就算一万呢!”伙计见势利鬼说得这样热烈,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刁钻鬼,口里的口水如棉线一般牵下来有四五尺长。心想:我就在他家里做一条狗,也胜是在这里当伙计了。势利鬼看见伙计这样羡慕贵客,以为有这样一个老友,得意之至,便把刁钻鬼写的那张纸条,用铜盘子托着,两只手兢兢业业,举得高高的,送到刁钻鬼面前,面上堆下笑来,说道:“你老哥吃点酒,何必给钱?不敢收,不敢收!”刁钻鬼道:“我是一个局长,不多给钱罢了,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势利鬼道:“你就是给钱,身上方便才给呀,不方便时,何必开支票。我这里给你记上账得了。”刁钻鬼原不肯记账,无奈势利鬼死也不肯收他那张写五元两个字的白纸条,也就只得依了。势利鬼见刁钻鬼居然肯记账,快活得了不得,就打开账簿子,写着饭碗那大的字,一页账簿算起来,只好写一个字。那账写的是:
造币局局长刁,共欠酒钱二元四毛整,必曰利酒店大掌柜钱如命自己经手。
这一笔账足足去了大半本的地位。势利鬼写得高兴得很,他正想捧着这本账送给自己老婆子去看,说今日有阔人喝酒来了。忽然皮鞋咯咯进来一大队阴兵,吓了他一跳,欲知这阴兵是否捉势利鬼的,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