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鸦片鬼正要说话时,只见庄丁匆匆忙忙跑进来道:“了不得,了不得!那钟馗又杀来了!”鸦片鬼一想,自己万不是人家的对手,溜了吧!便告诉狠心鬼说:“请你去告诉钟馗,就说我逃走了。我现在要躲到茅坑里去。”说着,拿了钞票和鸦片烟家伙就在卧房的窗户里跳出去了。狠心鬼见他将洋钱拿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找了一根芦苇管子,贴了一张白纸,两只手把他举得高高的,带着满村庄丁,走出庄来,一见钟馗的人马,驻扎在庄门口,吓得魂不附体,在庄门口就跪下,挥着那面白纸旗子,高声大叫顺民归降。那边钟馗骑着白马。左有含冤,右有负屈,正要杀进庄去,忽然看见狠心鬼带着许多庄丁举着白旗,知道是已经投降了,便吩咐负屈过去受降,负屈带着几个阴兵,走到狠心鬼身边问道:“你们举起白旗来,是真意归降,是假意归降?”狠心鬼伸出两个巴掌,趴在地下,摆了一个八字式的架子,他的脑袋在八字中间,就像杵药的杵子一样,接二连三的只管磕头,口里说道;“我们都是真投降,若是假降,我就死在剑之下。”负屈道:“叫什么名字?”狠心鬼道:“小的叫狠心……”说到这里,他连忙改口道:“小的名字叫恒兴,姓贾。”负屈道:“鸦片鬼呢?”狠心鬼道:“事关秘密,此处人多,不是说话之所。”负屈看见他这样说,便把他引到钟馗面前,叫他报告,狠心鬼就老老实实地说鸦片鬼躲在茅坑里。钟馗道:“这样看来,你倒是疾恶如仇的人,回头我再赏你。”就拨了一小队兵跟着狠心鬼进庄去捉鸦片鬼,狠心鬼兴高采烈地带着阴兵,一直寻到茅坑里面,鸦片鬼手上拿了抽烟家伙,脑袋搭在肩膀上,正靠在茅坑的犄角打瞌睡,口角上的白涎,牵丝一般,流在胸面前。狠心鬼和阴兵一声呐喊,就把鸦片鬼捆了。他睁眼一看是狠心鬼,说道:“老弟,你怎么捆起我来了?”狠心鬼道:“你这种人,死有余辜,吃鸦片不算,还要偷东西,我今日丢了八百二十块钱,准是你偷了。”说着,在鸦片鬼身上一顿乱搜,把钞票搜了出来,走上前面,就打了鸦片鬼一个嘴巴,说道:“好哇,果然是你偷了。”这一下打得鸦片鬼两眼昏花,半天才醒过来,说道:“这是我卖田来的钱,怎么是偷的你的?”狠心鬼走上前,又是几个嘴巴,打得鸦片鬼满口流白痰,他这才不敢说话了。大家七手八脚,将鸦片鬼拥到钟馗面前,鸦片鬼趴在地下,只管磕头,眼泪鼻涕白痰,三种东西,如泉涌一般,往外直冒,他口口声声说着情愿戒烟。钟馗道:“你这种人,杀了你,实在罪不及死,不杀你,又劝诫不好。也罢,把你系在水牢里十二年,给你洗洗肠子吧。”说毕,就叫阴兵押到阴曹五殿阎罗那里去。请阎罗照办。狠心鬼跪在地下道:“小的有钞票八百二十元,是鸦片鬼偷去了的,现在已经搜出来了,请示发落。”钟馗道:“既是你的钱,自然还由你拿回去。”狠心鬼听见钟馗赏给他的钱,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去了。钟馗带着阴兵,进了鸦片鬼的庄院,就四下一搜,把所有的鸦片缸子、煮烟锅、烧烟灯,一股脑儿砸碎了。在这鸦片鬼庄上,休息一日,到了晚上,银盆也似的月亮,从树梢上涌出来,含冤到底免不了文人习气,他便走出庄外,在野地里踏月,脚步走得滑了。只管走上前去,遥遥地听见有几个人辩论的声音。他以为这一定是我道中人,在此吟诗玩月,何不找他一谈。主意拿定,便对人声发出的地方走去,约有一箭之远,前面有一块草地,只见三个人站在那里说话,含冤便闪在树背后,听他说些什么。一个人道:“这好的月色,我们要叫一个人拿一支笛,坐在水边去吹,悠风送来,一定好听。”第二个人道:“不然,老子上说的有,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第一个人说道:“得了,这一点子事,又劳动你讲一篇老子哲学。”第三个人笑道:“这种人你不要和他说话,动手就打,包可以把他的哲学打掉。”第二个人长叹一声道:“咳!你们知道什么老子上说的有,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我不用和你们争,表面上就算我输了,其实我得到精神上的安慰,这就叫作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含冤一听,才知道这里面,有一个哲学家,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那三个人一见含冤走了过来,都着了一惊,含冤就近一看,这三人两个穿西装,一个穿便服。一个穿西装的,衣襟上插了一朵玫瑰花,白净的面皮,头上的分发,梳得光而且亮,苍蝇恐怕也不能住脚。一个穿西装的嘴上,有点小胡须,衣袋里放了几本书,手上提着一个大皮包。那个穿便服的,嘴上也有些胡子,却比那个穿西装的胡子长得多,鼻子上加了一副大框圆眼镜,这眼镜并不和眼睛成平行线,大概低个两三分的样子,他常是略微低一点儿头,用着那很精密看人的视线,从眼睛眶子上面射了出来。他这个时候,正偏着脑袋,一只耳朵往上翘,一只耳朵往下垂,听那浅水池里的蛤蟆叫,身子站得直直的。远看几乎是个木雕的人。他那一双眼睛珠子,一会儿在镜框里面,一会儿在镜框子外面,几乎蛤蟆叫一声,他的眼珠转这么一下,好像这蛤蟆的叫声里面,含有许多神秘的意味。他正在那里研究这神秘的意味,究竟是什么。含冤走上前,对他三人作了一个总揖,说道:“三位请了。”穿便服的,他并没有听见,那个没胡子的西装青年,他理也不理。这个穿西装有胡子的,倒笑着点了一个头。含冤看见他们这样狂妄的样子,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愿和他们计较,依旧和他们谈话,就先请教这西装小胡子贵姓,那人道:“你不应该不认得我,我姓颜,号之厚,你要是常常留意新的作品,应该看见过我所作的文集。”含冤道:“呵!颜之厚,尊著也许我看见过了,这两位呢?”颜之厚指着那白净面皮的西装少年道:“他是诗坛的健将,胡言先生。他的诗都含有幽静而神秘的意味,可不像我那种浪漫派的著作,情绪绝不含蓄,他所作的诗,大概有七八万首,书店里出的《狗儿集》《病狂集》《现世集》《黑玫瑰集》的,都是他的作品。”又指着穿便服的说:“这一位是哲学博士,巫焦巴先生,他对于中西哲学,都有深密的研究,而且他的哲学和杜威的学问来比,应该并驾齐驱,是中国现在唯一的人物。”含冤听了,才知道他三人都是有来历的,总算都是文人,所以也格外客气些。这时巫焦巴不听蛤蟆叫了,也和含冤说话。他指着含冤道:“足下突然来此,也懂点玄学吗?”含冤道:“也懂一点。”巫焦巴道:“那就很好了,现在我正在这里研究蛤蟆叫,你也有点发明吗?照哲学大家詹姆士实验主义立论,我们想一想,蛤蟆为什么要叫?叫的声音为什么成了现在这种样子?一个观念怎样能够影响人生,这才是皮耳士的实验主义。”含冤听他说了许多,究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只得含糊的鼻子哼着答应,含冤道:“呵!詹姆士,这个名字,却生得很。”巫焦巴道:“你不是个学人,那就罢了,你要是个学人,不应该不会知道詹姆士大哲学家。”说到这里,他就像背书一般地念了下去,说道:“维廉詹姆士,生于一千八百四十二年,死于一千九百零一年。是的,这是不会错的,他的父亲哈利詹姆士,是个瑞登波的宗教家。这个宗教家,是一个神秘的宗教。他说,人有一种精神官能,往往闭塞了,若要开通起来,便可以和精神界直接往来。密斯脱胡,你也知道吗?诚然,你们浪漫派诗人的脑筋里,关于这些正经学识上要考究的东西,决不留意的,都不过走马看花而已。我再说詹姆士的兄弟,他也叫哈利詹姆士,生于一千八百四十二年,死于一千九百一十六年,是最近一个大文豪。他的小说,在英美两国文坛里面,占了重要的位置,我想你们也许看过他的小说,那才是名著呢!”胡言在一边听着,忍不住了,便道:“是呵!……”巫焦巴他并不要听人家的答辞,接上又说道:“现在要说我们的詹姆士了,他原来在哈佛大学学医,得了医学博士之后,他教授解剖和生理学,后来又改了心理学,最后改了哲学。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年,他所著的心理学出版,就在哲学上占了很重要的一个地位。”含冤在一边听了,还是莫名其妙。无如这位哲学家谈得像流水一般地直下,哪里让你插一句嘴。含冤一直等巫焦巴把詹姆士的小传背完了,他才说道:“原来先生说了半天是一个外国人,我今天才知道,在许多子书之外,外国也有这种学说。”巫焦巴正要往下说,只见他家里的家僮,匆匆忙忙地跑了来,口里喊道:“先生,快些回去,太太跌死了!”巫焦巴听了这话,理也不理,依旧说道:“外国的哲学家多着啦!远的像柏拉图,那是举不胜举了,就像最近到过中国的,如杜威先生,罗素先生,……”那家僮不等他说完,拉着他的衣服道:“先生,你不要讲学了,快点回去吧,太太跌在地下,还投有扶起来呢!”巫焦巴问道:“胡捣乱,你说是哪个太太?”家僮道:“还有哪个太太呢?自然是我们家里的太太呀!”巫焦巴道:“那么,是巫太太了。”家僮道:“是的。”巫焦巴长叹一声道:“咳!你说话不分清楚,是你没有学哲学的缘故。我告诉你,墨子小取篇说得有,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这一点最要紧的,你要知道,盗人,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譬如巫太太,太太也,而太太跌倒,非必巫太太跌倒也。你刚才若是说巫太太跌倒,我早回去了。你说太太跌倒。太太多得很,我知道是哪个跌倒了,我管他做什么!”家僮道:“现在说明白了,你老人家可以回去了。”巫焦巴道:“我这位太太,太不怕作事了,早就该死,老子不是说得有吗,勇于敢则杀。”一面说,一面摇着头去了。巫焦巴走了,这里一位诗人,一位文人,对含冤爱理不理的,懒得和他说话,含冤想道:“走吧,犯不着在这里看人家的冷脸。”想毕,抽身就走,走不到半里路,碰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那老头儿在月亮底下,对含冤上下打量一番,摇着头道:“好大的胆!”含冤见他话中有话,连忙奉个揖道:“老先生此话,必有所谓,敢问其故。”老人道:“我姓张,名叫公道,是实用村的人,此地情形最熟,我见阁下是个外路人,如今听你说话,果然不错,我告诉你,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上实用村去的,那是好地方;一条是到风沙村去的,那是个鬼窝。这条路青天白日走了去,恐怕还迷着不得出来,何况是晚上!刚才我看见阁下从鬼窝而来,我所以失口说了一句好大的胆!”含冤道:“刚才我也碰见这里面的三个人,不过狂妄些,不见得就是与鬼为邻的人。”张公道道:“但不知阁下碰见怎样三个人?”含冤便一一说了,张公道哈哈大笑道:“这三个人正是三个鬼。那个巫焦巴外号玄学鬼,那个颜之厚外号叫空心鬼,那个胡言外号叫不通鬼,正是这风沙村三个名流。你是外乡人,分不出利害,我劝你仔细一点,你若是为他三人所迷,眼面前便分不出东南西北,连尿缸茅厕里,你都要走进去呢!”含冤道:“多蒙指教,老丈贵村何处?”张公道道:“你到实用村一问张公道,没有人不晓得的。你只要记着公道二字就得了。”说着,一揖而别。含冤听了老人的话,就赶紧回去,原原本本告诉了钟馗,钟馗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鬼窝发生,那还了得!今天四鼓造饭,黎明发兵,直奔风沙村去,杀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含冤闻命,便传令下去,这里一千五百阴兵,正在黑甜乡收拾一切,预备一早起来剿鬼,十分忙碌。那个受抚未逃的狠心鬼,一听说鬼窝要被围,心想自己还有几亩地在那里,倘若鬼窝里的人应战,必定拉夫,把我的佃夫拉去了倒不要紧,若把我的牲口拉去,白白地送掉,肉也落不到一口吃,岂不冤枉?趁他们不留心,赶快去把牲口送到别处去吧。主意想定,便偷出庄门,飞也似的奔鬼窝而来,一直便到佃夫家里去,要拉着牲口走。佃夫见他半夜三更,突然来拉牲口,不知为什么事,便盯着追问。狠心鬼也知道瞒不了,便把钟馗要来剿鬼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佃夫听了,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跑到本村告警楼上将警钟乱撞,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全鬼窝的人,都惊醒起来了。佃夫就把所得到的警耗,对大众说了出来。大众也慌了,不知怎样是好,就有人说:“你们别慌,我知道钟馗是个落第的进士,没有什么学问,等我作一篇浪漫谈寄给他,吓他一吓。我的白话文,字字像生铁铸成,硬得了不得,钟馗一看见,就是不吓死,也要被我这篇文章把他恼死。”大众一看,原来是空心鬼,在人群中说话,噼噼啪啪,就是一阵鼓掌,都说此计甚妙,就请大笔赶快一挥。空心鬼道:“一刻儿工夫,怎样就做得出来,等我回家去翻一翻参考书,再说。”大家都说:“那怎样来得及呢?现在已经打过三更了,钟馗的兵,差不多就要出来,等到你先生的浪漫谈作好,他的兵恐怕已深入我境了。”大家正在混乱中,那位哲学大家巫焦巴先生外号玄学鬼的,他也来了,他看见大家这样混乱,便站在一个土墩上,就在这夜气深沉的暗地里演说,他道:“老子不是说得有吗,夫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钟馗无故兴兵,正合佳兵不祥这句话,他自然会倒霉的。”就有人说道:“这话虽然有理,但是他的兵马上就要来了,他就是不祥,也在后面,我们马上就要吃亏,还得想个法子对付才好。”玄学鬼道:“我虽没有墨子赴汤蹈火,为救生民的热忱,但是同舟共济,抵抗外侮,也是义不容辞的。诸位不要急,我有一个阵式,单名一个疑字,是幻想先生传授给我的,只要在要路上摆上这样一个阵式,就可以抵挡钟馗的兵了。”大家都嚷着道:“我们知道巫焦巴先生,一肚子好阴阳好八卦,那么,我们公举先生为救鬼总司令,就请巫先生摆阵吧。”玄学鬼看见众人抬举他,喜欢得了不得,不得不先谦让了几句,只因军事紧急,当时就在人心仓皇之中,就了司令之职。便吩咐村中董事,点起灯笼火把,叫全村的庄丁在庄门口齐集,玄学鬼一点人数,共有八百多人,说道:“这个数目足够摆阵之用。”就把庄门口的稻草堆,作了将台,他缓步走上草堆,就了司令席,便正式指挥起来。玄学鬼对大众说道:“我这个阵,叫作疑阵,是把新式标点含的意义,分门布置,这里作用太大,不是能人,绝破不了,钟馗是个旧文人,哪里知道标点的奥妙,其败必矣!”说着,便点起将来,接上说道:“正门为钩子门,请倪问君主持,带两百个庄丁前去,都打黑旗号。”说时,玄学鬼的高徒,早把芦管粘黑纸的旗号给了他们,那旗上都用白色画了一个圆钩子,(就是?)右门请董来君主持,都打红旗号,旗上用墨画了一小根棒槌,(就是!)左门请余一直君主持,都打花格子旗号,上面画了一条长绳,(就是——)正东门请刘半曾君主持,打半黑半白的旗号,上面画一把断柄镰刀,(就是;)正西门请包涵君主持,均打灰色旗号,上面画一副黑眼镜,(就是:)后门请魏完君主持都打蓝色旗号,上面画个蝌蚪,(就是,)后门请袁满君主持,都打黄旗号,上面画一块大银圆(就是。)后左门请虚华君主持,都打白旗号,上面画一条水波浪,(就是_)玄学鬼安排已毕,这些人就纷纷到庄门口去预备,他却拿了一本詹姆士著的哲学书,坐在草堆上看,等候报捷。他想起詹姆士自己说的话:“我吗,我是愿意承认这个世界是真正危险的,是须要冒险的,我决不退缩,我决不说我不干了。”不由得勇气百倍。要知玄学鬼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