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负弩矢先驱,这在汉朝是一个极有礼貌的举动。平常的人,要去到陌生的地方,或者少到之处,这里就推人去迎接,见了面,把他扛的行李,拿过来自己扛着,而且先走,在前引路。所以这里县令肩上负着弓箭,在前面引导,这就是很礼貌了。至于要经过之处,早得了报告,那就派人郊迎,武帝有令,在太守以下,都要郊外相迎的,你瞧,这是多么阔呀!蜀郡人士得了这消息,以为蜀人莫大的光荣,这里官吏迎接,这是皇帝的谕旨规定的,那不去说它,就是蜀郡百姓,听说司马相如要到,就许多人齐集县中,派定人士前往相迎,带着酒和牛、猪各项物品,犒劳司马门下这些兵士呀。

司马的队伍,要到升仙桥,他在车上望着,笑向文君道:“马上要到升仙桥,我于此地,定了什么计划吗?”文君笑道:“自然,我们都记得,你在桥心柱子上,刻下了字说,我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今天你乘驷马高车来了,不但是驷马高车,还有皇帝的节,你的副使,千名你的卫士队伍,那就不止驷马高车呀!”相如哈哈大笑道:“是呀,我此番过桥,桥大概过得去,但是你也光荣啊!”文君道:“这是自然,你听,这鼓角齐鸣,这是到了什么地方?”相如道:“那自然到了升仙桥。”文君道:“那我下地走走,看你题字的柱子还在不在?”相如道:“鼓角齐鸣,怕是有人来相迎,我们且等一等。”于是两人一齐朝外看,果然,队伍停住。有几批人物,衣冠整齐,朝四辆车子前奔跑。车子停住,相如暂时注目车外,那些人围住车子,就一齐躬身作揖,有人禀道:“成都县令、郫县令、临邛县令,同拜中郎将。”相如一听到临邛县令,就不觉一起身,心里念道:“哎呀,这王吉来了。”赶快就肩负着节,慢慢下车,向县令等官就回一揖。相如下了车,文君就跟着下车,向各县令回了一个“万福”。

相如走向前,拉着王吉的手,哈哈笑道:“老友,你怎么也来迎接?”王吉笑道:“我兄,已是天子授命拜为中郎将,通达西南夷,这是应当来迎接的。又我先是蜀郡人士,这一回天子的宠命,真是蜀郡一时的光荣,这也应当前来。”相如拿着节,就不能说这不是宠命,就道:“这就有劳我兄了。”王吉道:“我兄既下车,就烦我兄顺行几步,前面有成都的市民犒劳我兄的部下,还有我兄的岳家,闻得我兄前来,岳父卓王孙同了长子文采前来恭迎。”文君在一旁听见说,就道:“我的父亲也来迎接我们,这如何使得?相如,你就要步行上前,说句‘不敢当’才是。”相如含笑道:“这是自然的。我们就去。”他走了向前,三个副使也下了车,正在与成都来郊迎的官吏,寒暄一阵,相如连走带说道:“前面还有成都市民来犒劳我们部下,我们前去拜领。还有临邛来的市民,其中有我的岳父在内,我也要前去见见。”壶充国道:“令岳父是卓公,在蜀郡很有名,这以上迎下,如何使得?”文君连忙接着道:“以上迎下,我们自然不敢当,可是迎接三位副使,这是应当的呀!”王然于笑道:“我们来助中郎将,自然也居下,那也是不敢当。中郎将夫妇先去,我们见过成都的市民,随后就到。”相如点头,同了文君,赶快向前。

前面是相如的部下,一千多人,两边分站着,各人拿了武器、旌旗,肃立不作声,相如由此前去,自己拿了一柄节,慢慢地行路。前面是成都的市民,有好几百人,聚在一处,拿了旗子,也都肃立着。前头是胡子很长的老人,人边上有牛、猪、鸡、鸭的担子,还有几十罐酒。相如走向面前,旁边有人伺候,大声喊道:“中郎将到!”这成都市民就齐齐地向相如作了三个揖,相如把节抱了,也回了三揖。成都市民的老人就举步向前道:“中郎将这次前来,是国家的荣幸,也就是我蜀郡人的荣幸。我们预备一点儿牛、酒,犒劳我们兄弟,这不敢说是我们的礼物,不过是尽我们一点儿心意而已。”相如道:“各位乡长,有劳了。所赐的礼物,我们收领。后面尚有三位副使,还要见见各位。我们有话,等我们住在成都,向各位细谈。前面还有临邛来人,恕我不能久在这里细谈。”各个成都市民,就连连说道:“请便吧!”

相如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卓文君,他们举步慢行,前面就是临邛市民,他这里也有上百人,至于他们所办的犒劳品,比成都的还要多一点儿。他们边走边近,这里还是一点儿声音没有。文君细看,就见为首的十几个人,就有卓文采在内,文采穿了一件绿衫,头上戴有方巾,看见相如朝这边走,就满脸是笑容。相如看见临邛市民,照例说了几句言语。把话谈完,马上文采就挤上前,见了相如就深深地作揖。便道:“中郎将司马先生,我的妹夫,你这次回来,是多么光荣呀!我们得着你的启程日子,就高兴得连睡都睡不着。”相如回揖道:“蒙家中人惦念。”文君就此慢慢向前,可是四处观望,文采看到她上身穿着丝绣百花的红绫衫,下身围着百幅裙,当然是个夫人打扮。他还没有作声,文君就先开言道:“兄长,你还亲来迎接我们啦!”文采一手拉她的衣袖道:“妹子,你看,有几多人迎接你们啦!别的话,也来不及说,父亲听到你们夫妇前来,就亲身来接你们,父亲快点儿前来吧!”

文采说这话时,就对着一丛杨柳荫下,用手招了几招。这柳荫下,走来一个老年人,身上穿件红紫色袍子,头上戴顶远游冠,三绺胡须齐齐地飘在胸前,那就是卓王孙了。他走将过来,将袖子齐整摆动,这就向相如道:“相如,你这身受专使,国家待你很好,我特意来看你。”相如等他到身边,就手上拿了节,深深一揖道:“我这里身上有节,不能全礼了。”卓王孙瞧着相如后面,笑嘻嘻地道:“这是我女儿了!瞧,这多么像一位夫人,可是实在是一位夫人啦!”文君向卓王孙道了一个“万福”道:“我们到成都来,自然要去拜访父亲,父亲何必远来,孩儿怎么敢当?”卓王孙道:“我此番前来,一是看望副使,二是看望你们夫妇。儿的眼光实在是远,知道相如将来要拜中郎将,建节往成都。可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实在后悔得很啦。我有女儿,得匹司马相如,这是难逢难遇的事,我知道是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相如听了这些话,心里实在高兴,就道:“过去的事,何必再提。牛、酒相迎,我就觉得这也罢了,何必要岳父相陪哩,儿等承受不了。”

文君想起,当日夜奔的事,没有我知人之明,这哪有今日千人相送,到哪里有这样隆重的郊迎?后来卖酒在临邛市上,人家看着都未免好笑,那时有谁看到今日哩?我父亲自言知道晚了,自然是真话。想到这里,看卓王孙不住地摸胡子,这就止不住一笑。文采看见了就问道:“大妹何故一笑?”文君道:“我记得相如去的时候,在升仙桥柱子上,刻下了十个字,这字是: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上。今天回来,果然是高车驷马,所以我为之一笑。”文采道:“这字题得很好,我们上桥去看一看,你觉怎么样?”相如道:“我正想看一看,兄长请一路。”文采就先行,相如、文君在后跟随,卓王孙也跟在后。

走上了桥,这亭子柱子,依然如故。柱子上刻了十个字是相如写的。相如看看,不觉笑起来,他还没作过什么言语,卓王孙就道:“司马相如做事分明是不含糊,他说‘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上’,果然来了高车驷马,你真是看得准,料得定,我有这大年岁,就看不准,料不定,惭愧呀惭愧!”文君笑道:“父亲何故说这种话,相如当日题柱,不过是少年人立志,要说这话自勉一番,也勉人一番。”卓王孙道:“虽然你这样解释,可是我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呀。可是我想起了一人,你的丫环如愿,这次没有来吗?”文君将手向桥下一指道:“你看,她来了。”果然,如愿由桥下,跑了几步路,来到桥上亭子里,看到卓王孙,就打算在此磕头,卓王孙一把拉住,笑道:“你是夫人亲信的人,就不敢当你要行大礼。”文君吃了一惊,问道:“父亲干吗说这种话?儿纵然已做夫人,还是父亲教养的,难道夫人还大过父亲吗?”卓王孙笑道:“我是笑话呀!你看相如他拿着节,君命所在,也不行大礼。何况地上脏得很。有此好心,说了也就是一样。”文君道:“原来父亲是笑话,我还吓了一大跳呢。”

在升仙桥上的人,就都哈哈大笑。文君道:“我妹子文星哩?她在临邛还没有来吗?”卓王孙笑道:“文星还有个不来的道理吗?她在成都家中,这时候望眼欲穿吧?”相如道:“妹妹甚好,我们赶快去成都,好见见妹妹。”卓王孙摸了一摸胡须,便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们的。在昔日我分给文君的家财百万,僮客百人,这就是我做得不对。我有家财啊,比这多个好几倍,这次要重新分过,男女一样,总是对的。”文采跟着在旁,便道:“父亲这话,甚为合理。”文君道:“我现在有钱花,这就不分也罢。”他们要分家财,相如不便作声,拿着节一味的是笑。卓王孙道:“我既然说了,自然要做,否则我就不公啦。”大家都说了一个字:“好。”

相如在桥上,两边看看,只见两岸杨柳,把河依然密密遮盖,前望成都有一线青影,于是两岸村庄,许多杂树拱起。就道:“这座桥很好。不过它命名为升仙桥,太俗了点儿,我要替它改换一个名字,只是改什么哩?”文君笑道:“这很容易呀,你不必构思了,就叫着驷马桥吧?你坐着驷马车过了此桥,以后有人也坐上驷马高车过此桥,大家都料得定,这不有点儿意思吗?”相如拍着桥栏道:“好了,就改名叫驷马桥,这颇有意思。”所以离成都约有十里,这里原有桥,就叫驷马桥,改名字到今,也有两千年的光景,就还叫驷马桥,至今未改。

相如看着队伍,各人去休息,三位副使便也向旅社里去安歇。就叫卫士道:“你下令走吧,我们要安歇,成都市里去安歇啊!”卫士就答应“是”,赶快下桥。相如等人,也下得桥去。这里所恭迎的人,各自回去。相如等人,各上了自己的车子。一时号吹响,随后军鼓号角,都随着响起来,就队伍开拔了。这已是夕阳西下,看远近风景,都在夕阳偏照之中。相如向文君道:“这里的晚景很好,一片红霞,夕阳穿过来,这是何等的美呀!”文君道:“是的,可是天气太晚了,我们进城,已看不到什么了。”相如道:“这里观看很好吗。至于成都是我们的故乡,今日看不到什么,可是明日后日,我们一样看呀!”文君觉得他的话不错,也没有再说什么。可是这车子慢慢进城,只见各个人家,在门外都吊上一个绢糊的灯笼,也有人家不止一个的,照得通明。有各家人齐摆摆站在灯烛之下,还不是一条街是这样的,条条街都是灯火万家,万人空巷来看中郎将。相如看到,这真是故乡人给面子,正有两句话,要对自己的卫士来说,可是远没有说出,新近又发生一件事,这又给相如故土之情更深啦。

这是什么事呢?这时候深巷里又出来几百只灯笼,队伍就停住了。许多人,就在旌旗上各挂一盏灯笼,在队伍里面,十个人也悬挂一盏在武器上,四辆驷马专车,各挂六盏,末后随从车,也各挂两盏,从远处看去,就像一条火龙,在街上活动,因此看两面街道非常清楚。街道上虽然人很多,可是人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相如就感到故土非常情重,自己正不知报答故土人情,要怎样才好。文君悄悄对相如道:“人家站在门首,这是要看中郎将呀,你何不叫卫士把车篷取下,让成都故乡人,看得真切?”相如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了。”司马相如随即就向车外叫卫士道:“你去告诉驾驷马专车的人,把车篷子撤除,叫三位副使,在各人车上站立以便成都人士观看。”这里车子还没有开动,听相如一句话,就连忙将各车车篷撤掉,三位副使已经站起。这专使车篷,自然先撤。相如手抱定这节,对两旁市民就不住地点头。文君在车上也站起来。街上虽然没有人声,但这样一来,就听到轰然一声,那意思是说“好”。

相如专车已经开动,前面队伍也已经向前行走。原来这专使以及三个副使,成都官吏更把衙门定妥,就是以前郡长的衙门。队伍向前行,忽然人群里面有人喊着:“请中郎将的车子暂缓行,我们老百姓对专使有话说。”相如看去有十几个人,挤出人群。那群人手里拿着一罐酒,有的捧着盘子,里面有煮熟了的鸡、鸭。相如向车夫道:“停住!”那车子停了。人群里面有人斟了酒,有人捧着鸡、鸭盘子,走到车边,在前面有一个人道:“我们是中郎将的朋友,中郎将这次回来,蜀郡人都为之光荣,我们朋友更光荣,预备了一杯酒,请中郎将喝一口,夫人也喝一口。”相如道:“好,我夫妻二人各喝一杯,你们这些鸡、鸭,叫我的卫士留下。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等公事办得有点儿眉目,请各位大喝一场。”说着与文君各举杯大喝一口。

相如正要喊着“谢谢”,车子就要走了。忽然有人朝车上打了一躬道:“我是杨昌,这在中郎将银钱不便的时候,把你的鹔鹴裘,脱下换酒。小人不当把裘留下,这裘还在,望中郎将留下,以减轻小人无知之罪。”说着,将鹔鹴裘包起,放在车上。相如对着,哈哈大笑道:“杨昌兄,亏你也还记得啊!”杨昌将刚才斟酒的杯子,又满满地斟上,将杯子两手抱住敬上道:“中郎将请干此一杯,小人就觉得无罪了。”相如笑着,端起酒杯就喝干。还了酒杯,就道:“再会,少陪了。”车夫就加上一鞭,往中郎将新衙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