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汉朝换了第六个皇帝,我们读书读到汉武帝,就是他了。武帝是刘启的儿子,单名叫彻。他雄才大略,把四边土地,差不多扩充了一倍。他不但武功很好,对文学也有根底,不像他父亲不大在行。他那天看了《子虚赋》,就觉得很好,所以叫杨得意荐书去叫司马相如。这天早朝已罢,武帝在宫内看书,杨得意又值内班,照例伺候皇帝。杨得意看皇帝无事,就奏道:“陛下命臣召司马相如来京,相如接到臣信,就即刻前来,现住在臣家,明天让他朝见,陛下之意如何?”武帝道:“他已到京了。不必在坐朝的时候,前来见我,明天这个时候,就到这里来见我吧。”杨得意道:“是,明日他来朝见陛下。”杨得意奏罢,等武帝退了,赶快回家会见了相如,告知一切。次日,相如在宫里就见着武帝了,其情形大概如下。
相如穿了蓝袍,戴了儒冠,来见皇帝。行到宫礼,就跪下三拜,称呼万岁。皇帝坐在金墩上,相如拜罢,就奏道:“臣司马相如,接到陛下的旨意,就即刻前来,在路上不敢耽误。”武帝道:“我读《子虚赋》,很好,是你作的吗?”相如奏道:“有的,是臣作的。不过这是诸侯的事,陛下不足看。敢请为天子游猎的赋。”武帝道:“那很好吗!几多时候,可以写完呢?”相如奏道:“臣现住狗监家中,大约一个月就可以写完吧。”武帝道:“你作赋,不用急,不限定时候你作完。只是像《子虚赋》一样,要作得好。”相如答应:“是。”武帝道:“大概你出门人,笔札带得少一点儿,我赐给你笔和札子,让你尽管去写。”说到这里,望着旁边站立伺候的太监道:“你传谕下去,在管理书房的尚书那里,叫他给司马相如一些笔札。”再回头给相如道:“你到这尚书办公的地方去领笔札吧,我等候你作的赋呀。”相如看皇帝没有其他的言词,这就向皇帝告辞。
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纸张,至于用素绢写的,倒是有,那很精贵的,所以总是用竹简木版写,札是木版之薄而小的。笔是古来用木做笔杆,秦用枯竹,到了汉朝,那笔比现在的笔大得多,墨是用漆浸水写,笔札两个字联在一处,就像现在说纸笔一样,没有意义。纸,都用竹子木片做的,将线连起来,叫作简策。有的长二尺四寸,短的一半。札是简策的总名,就是许多页的简策,所以用线连起来。大概司马相如当日与皇帝对话,就是这种情形吧?相如拿了许多笔札,就回家去。这杨得意是皇帝的狗监,现在听到这两个字,有点儿不雅,我想汉朝还没有不雅的习惯。所以他做了狗监,房子还是相当大。相如自远道来,他家分了几间房子,给相如居住。有住的房屋,就赶快作起赋来了。这首赋,以三个人首先登场,子虚是楚国人,说这首赋是虚言。乌有先生是齐国人,说没有这事。最后亡是公出来,亡念无,说没有这人。首先谈到游猎,中谈天子游猎,后谈天子忽然觉悟,解酒罢猎,启发了仓廪,以救贫民,顺了这条道路,行了许多仁政,就这样收场。这首赋,很多奢侈之说,而且这里边古字不少,不过最后,就谈到节俭爱民,大意如此,详细当然不说了。
相如将赋作好,自己看了一遍,就将札子仔仔细细书写得完美,然后送呈宫门,请天子看。武帝接到这赋,就从头看了一遍,自然是很好。就叫杨得意过来,问道:“这司马相如文章作得挺美,他现在没有做官吗?”杨得意道:“是的,他现在没有任何事情。”武帝道:“他是个文人啊!从前他做了武骑常侍,究竟与他不很合适。我命他为郎吧(按武帝命司马相如为郎,这里书上写的有很大的缺憾。郎,是个官名,要加一两个字才着实。如议郎、中郎、侍、郎中等。这里叫作郎,那是侍从官吧,就是侍从郎也不一样,有清闲的,有天天要上班的。所有书上就只言郎,没有说明他是什么郎,我们又不能以意命他为什么郎,所以只好由他)。”杨得意谢了恩。武帝道:“明日我就传谕给他,命他为郎,你马上告诉他。”杨得意称:“是。”
到了次日,谕旨一下,这就司马为郎了。现在的相如,钱就有的是,他就在长安城内,买了一所大房屋。他这次来,是有皇帝的召见,在路上兼行,所有僮客,一个也不曾带。现在自己做了官,房屋又很大,所以专人回成都,叫家人挑选十个僮客,到长安来做事。成都家中派一两个人来走动,所以家中和长安常常通信,成都有什么土产,就叫来人常常带来。相如家里若是没有事情,就在家里读书,有时陪文君下棋。这时,文君才二十多岁,人住长安,当然打扮也极为时髦。所以相如在家居住,也甚是安静。可是他的文名,就越发提高了。别人看到相如作的文字,或者写的字,就有人说,这是司马相如的文章,皇帝都看了称好,拜他为郎,我们就只有佩服了。这不仅是长安,凡是通都大邑,都知道有个司马相如,他的文章很好啦!
相如也常常作赋,题目有大的,也有小的。作好了,把它捆束起来,放在书箱里。若是别人知道他作了赋,或者托人来说,让他重抄一遍;或者前来当面相求,让他借去读。所以相如的著作,放在家中,所说无人过问,那简直没有。《前汉书·艺文志》里,共有赋家二十一家。相如的赋,流传的有二十九篇。这个赋,是说当时人家都知道的而言,当然人家不知道的赋,那还很多呀!相如的文名,越发地传扬起来,而家道富有,又不用发愁衣食,可是相如常常有点儿不平的样子。文君等他不看书,坐着闲谈道:“你怎么常有点儿不平啦!你的文名现在传遍了天下,家业也很好过,这不平从何处来呢?”相如笑道:“不是不平,却怪我用处太小。现在中国北方打败了匈奴,西方就赶快请和,纳贡称臣。东方闽越也是败得不能立脚,南方番禺派太子入朝,这是四方都服了,我为什么不在四方立些功劳呢?我名字叫着相如,是器重蔺相如之为人的,所以我想起古人来,有点儿牢骚。”文君笑道:“原来这样,我看你文名很盛,也就很可以了。”相如道:“牢骚是有一点儿,不过文名也就很可以,我们就祝四方太平吧。”他们夫妻俩这样闲话,过去也就算了。
不过相如在长安住了几年,西南夷发生了事故了(西南夷,是我国汉代对居住在我国西南部少数民族的一个总称)。南夷是夜郎国,在现今贵州桐梓县,往东二十里,为牂牁江的发源地。但夜郎有三个:一、就是上面所说的桐梓县。二、在现今湖南芷江县界内。三、现在贵州的石阡县。这里所说的南夷,是指的桐梓县的。西南夷是僰中,是四川宜宾县西南,僰音博。这时候唐蒙为使,打山开石,已通达夜郎,可是西南夷,还没有通。本来通西南夷的使命,一郡只派吏卒一千人,可是这里郡守又多发一万多人,而且用军法管这些被发的人。这样一来,蜀郡人大吃一惊。这就想起司马相如了,相如的盛名,蜀郡人都知道的,而且他又是皇帝的近臣,这要对他通说一说,总比百姓请愿,要好得多吧。于是推了几个知名的人,找相如说明这事。请他向皇帝或者大臣说,把西南夷使节,给他免了。
相如既是蜀郡的人,对于开通西南夷的事,自然要懂得多一点儿。听说两三万人开通西南夷,这是蜀郡一件大事。这事要是不过问的话,在良心上说不过去。当时答应了蜀郡来人,说这事要奏过皇帝,然后再定办法。次日,就在宫里得见皇帝,当时磕头道:“臣有一事,要奏明陛下。”武帝道:“什么事呢?可以奏来我听听。”相如奏道:“唐蒙为了陛下的旨意,开通西南夷。当日陛下说明,一郡只派一千名。可是那个郡守,就派一万多人。原来西僰的首领,极端愿意纳贡称臣的,可是要走很多的山路,才能够到得长安,所以他们没有来。可是唐蒙使了这两三万人,就不是照陛下旨意,原是奉了钱帛去给这些首领的,他没有这样做,是把开山修路,尽量转运米粮,而且还要军法从事,这是兴兵讨伐呀,陛下哪有这个意思呢?现在通西僰路上的人,自相残杀,或者流亡,这样死的人很多呀。所以不敢躲避斧钺,冒死奏闻。”武帝道:“有这样的事吗?你可以作一道檄文,告诉巴蜀人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相如奏道:“谢万岁!我回去,将这道檄文作好,送呈陛下观看。”武帝点点头。相如告别回来,在屋外就笑道:“好了好了,天子同意我的说法了,叫作一道檄文,相告巴蜀人民,不要听郡守的话,往西僰去了。”他们这里,多半是蜀郡人,自然欢喜。
相如又将蜀郡来人叫来,将蜀郡多发的人数,其情形再问了一遍,就把给巴蜀人民的檄文,作了起来。作好了,就送天子观看,武帝看过了,就说可以,于是相如就刻了许多张,叫蜀郡来人带回去,广为散布。蜀郡来人想不到这下打响了。当然这一下响,是相如出的气力。同时,蜀郡人民是复活了,高高兴兴回到了成都。他们将檄文又复写了无数张,各县乡下都送到。这道檄文虽是由长安发的,但是不用皇帝的口气,是用郎官的口气,有人知道相如为郎,这就明白了相如大大地出了力了。檄文发过了,回报皇帝知道,这开通西南夷的事,就发生变化了。
唐蒙已经略通南夷夜郎,但要到西南夷还早。因为征召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数万人了。可是治路的百姓,有两年的光景,路还没有打通,花的钱,不知道有多少,这还罢了,就是修路的百姓,死的就很多。这些百姓自檄文来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于是这邛、笮的首领,就首先内附了。邛国就在现今四川的西昌县东南。笮国就在现今四川的汉源县东南。这两处与僰中交界,在四川的西南。邛、笮(笮音昨)的首领一个姓冉,一个姓駹(駹音龙),就派人对中国人说,他们愿意内附,我们的男子愿称臣,我们的女人愿为妾。中国人听到这样说,就告诉地方的官吏,官吏又转告天子。武帝一见地方的文告,把地图一查,那就是四川边境,由西往东,直抵夜郎。夜郎现已内附,自四川西南边境,直抵湖南西边境界,都是中国土地了,当然很高兴。
当此日临朝,就召相如问话,问西南夷的情形怎么样了呢?你从实奏来。相如上得金阶,就奏道:“僰中邛、笮,早是中国的郡县了。至汉朝兴起,就无人过问,如今要复兴,这就容易得多。至于通僰中的路线,再转邛、笮,也是很容易通的,用不着调这些百姓去打开山路,不过山道弯曲罢了。”武帝道:“你这番奏达,我也以为近是。我派你为中郎将,你要用事谨慎。建节前往蜀郡,地方官吏,如有不服从你的,你可以把节办他,不用奏闻。我于派你为中郎将之外,另外派三个副使,以佐你不及办的事。”这就传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觐见。编书的报告一声:这个节,古时跟竹筒一样,秦汉变了,柄长有数尺,羽毛为节,这使人拿着。这三个人,当昨日就得了宫中旨意,今日有事。听了这一声传见,就在班中出来,走上金阶匍匐下来,磕了头,口称“见驾”。
皇帝在宫中,金墩上坐着,他三人见驾已毕,武帝道:“刚才我已命司马相如为中郎将专使,前往成都,办理西南夷这些事情,派你三人为副使,以佐相如的不及。你们四人要以大国的风度出现,让西南夷看见或者听闻,知道中国是多么伟大。你们四人我赏你们四辆专车,各用四匹马拉着。凡是经过的县,那县令带弩矢先走一程。至于你们的卫卒,着带一千人。”四人同称“遵命”。武帝就对左右两个太监道:“将节拿过来,赐给中郎将司马相如。”太监将节取来,捧着交付了相如。相如谢恩拜赐。四人慢慢退朝,出了宫门,相如看见马车,走上去坐着,就赶回家中。相如满面笑容,走回屋里头,还未开言,文君含笑道:“今日退朝,十分高兴,这皇帝又有好事,派了你吧?”
相如换了朝衣,坐在墩子上,哈哈一笑道:“我往日曾发牢骚,说四夷有事,就派不到我。现在不用发牢骚了。西南夷要内附,皇帝派我为中郎将,就建节专往成都,收拾西南夷内附。你看这节,也是皇帝赐我的。”文君看墩上靠立着一支竹子,上面把漆漆了,头子微弯,像旌旗一样,用彩绳挂起,上面悬着一簇一簇的白色羽毛。便笑道:“这恭喜你,做了中郎将。”说着,还侧身道了一个“万福”。相如又把三个人为副使,各人赐了四匹马专车一辆一事告诉了文君。文君笑道:“这越发好了。驷马高车,做专使往成都,这是国家的大事情,让你做啦,我可以同行吗?”相如道:“当然,你同行。君命在身,长安不可久停,我日内和皇帝告别,就要动身的。你收拾东西吧!”文君笑嘻嘻地说:“是。”
这日风清日丽,正好启程。相如同三个副使,朝见皇帝告辞。这三个副使,全是相如的熟人,尤其壶充国更熟。这三人告别回家,过了一会儿,三人到相如家来聚会。这里队伍,有一千人在顶前面,中间有骑兵一百人,分走两边,其后有数十面旌旗,上面写着:中郎将奉使成都往收西南夷,有些旗子上面只写司马两个字,还有副使,只在驷马专车的旁边,旗上分写着王、壶、吕三个字。启程之前,有长安、灞陵两县的县令,背负着弓箭,启身先走。要到了邻县,这就交替着邻县,令前往,这两县令才能回来。随后听到一声“启程”,听到随队伍的乐队,就把鼓打着,角吹着。千人的队伍,慢慢行走。三个副使先行,后面相如前来。相如穿着紫色的袍子,戴着中郎将的帽子,冕旒挂王旒。手上拿了节,缓步上驷马车。文君也就跟着上车,随后有用人车辆跟随。驷马车有很大车身,有四根细绳,拉着四匹马,有两个车夫,车身让紫绸子遮盖。鼓角齐鸣,马车随声走着,相如抚着节笑向文君道:“这我去办大事啊,看队伍多么整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