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坐了车子回家,快要到家门首了,你好好地叹一口长气,这为着什么呢?”文君道:“我说是光阴易过呀!你可记得那日,吃了酒醉,在醒后看到院子里阳光,慢慢地移去,我曾说了这光阴易过吗?”相如道:“是的,我还记得。”文君道:“今日还是一样啊。记得嫁你那一天,身上穿了夹衣服,今日回来,穿了丝棉衣服了。光阴易过,我们应当设法加鞭前进。”相如道:“你说的是叫我前进,我们现在有百万家财,我就用不着怎么样劳苦了。我自后要好好地念书,好好地作赋。”文君就笑道:“只要你好好地作赋,我也就满足了。可是不要饮酒过多。”正说过此话,只见一阵风吹来,这里好多树叶,纷纷落了。如愿道:“哎呀,好大一阵风呀!这里我家园子,已经在望了。”文君照她说的看去,这里松柏以及没有落叶的树木,变了老绿,阵阵香风,袭人衣袖。相如道:“好一阵香风,这梅花香呀!”如愿道:“这是我们家的梅花,这是梅花将开的时候吧?”相如心想,这卓王孙真是有钱,他家里什么花都有呀!他心里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车子就到了门外了。大路旁边,就站了好些的僮客。大门边,站有一位姑娘,身穿蓝缎子袄,下系红粉绫子裙,头上梳着乌云盘龙髻,配了两股凤钗,凤钗旁边,就在鬓角插了一枝红梅花,文君看是妹妹文星,她忙招呼车子停住。打开车门,文君扶了车身下车。文星已经走过来,搀着文君一只手道:“姐姐,你回来了,我们都在想你啦!”文君立刻拉住文星一只手,只管摇了几摇道:“是的,我回来了。父亲生我的气吧?”文星道:“没有呀!”相如紧跟文君进门,文君道:“妹,这是司马相如。”文星赶快松手,掉转身,向相如道了一个“万福”,笑道:“姐夫!你好呀!”相如回礼道:“这是二小姐,以后要多多指示了。”文星道:“这样客气,指示,我就不敢当。姐夫是当今一位有名的文人,我们以后多请姐夫指教呢。”相如道:“以后大家在一起,把古今事大家研究考证吧。”文君道:“父亲在什么地方,我应当前去拜见。”文星道:“父亲同哥哥现都在梅英馆等你们啦,那里梅花正在盛开,你快进去吧。”她说着,两人牵了手朝前走。
这梅英馆,前后有许多地方,都栽着梅树,靠梅树盖了一座屋子,就叫着梅英馆。按四川的天气暖和得很,照农历说,十一月的梅花就盛开了。相如跟着文君走,转过几座院子,就见梅花有几十棵正好盛开。他这里的梅花,有丈来高,有白的,有粉红的,最好的是胭脂梅,有胭脂一般红,人家盛称成都红。相如看了这盛开的梅花,心想有钱的人,真是好,他家中有许多僮客,买了田园无数,看到哪里梅花好,就指示搬了回去,这都不值什么。我在此地遇到文君,正是桂花大开的日子,现在又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了,日子真快,文君所说,光阴易过,大好日子不要混过呀!
忽然有人大声笑道:“大妹子来了,哥哥在此恭候。”文君道:“哥,说恭候,做妹妹的担当不起呀!这是司马相如,这是哥哥文采,过来见礼。”文君说了这话,人向后退了几步,微微向前一指。相如向前一看,就在屋门以内,出来一个少年,身上穿蓝缎子袍子,头上戴了玄冠,这是文君的兄长了。文采听到说“见礼”二字,就老远地一揖道:“司马先生,你的文章作得好,现在已成亲戚,我们也是光荣呀!”相如回了一揖道:“文采兄,说话多客气,我们有累大兄了。”文君在后听到,相如这些言语,恐怕又牵涉到贫寒的话,正好卓王孙穿着紫色裘,站在屋子当中。就道:“相如,父亲在这里,我们进屋去,行个大礼。”说完,她就赶行几步,当卓王孙的面站定就等候相如进来。相如一看卓王孙的面上,虽无怒容,也无喜容,将面朝南,对二人呆望。文君一见相如走来,回头一望,对相如以目示意,然后道:“父亲在此,让儿大礼参拜。”卓王孙道:“今天你们能回来,这就很好,不用拜了。”文君、相如走近,文君不问他意思怎么样,就朝上跪着,相如见到也只好跪着,拜了四拜。卓王孙弯腰答礼。如愿等文君拜罢,立刻也过来,朝上拜了几拜,口内便道:“丫环避开了主人好久,今天特来领罪。”卓王孙便道:“起来,你小姐无罪,你还有罪吗?你还有许多同伴,找她们去吧。”如愿拜罪起来,这就退下,找她们同伴去了,谈些别后的情形。
礼毕,大家忙找位子坐定。卓王孙道:“我们不在一起谈话好久了,坐定了,我们就谈吧。”文君道:“看我们屋子还是一样呀!相如,你看这屋子,盖得好吗?”文君怕只管谈别后,会提起不好的情形来,这是父亲不要听的,赶快找了一句闲话,把以往的事情丢开。相如道:“好呀,这里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吧?这里钉了地板,地方真干净呀,这屋子全用白绢裱糊,格外齐整,在这里坐一会儿,就觉得心里空空洞洞。”文君道:“你说这屋子盖得好呀,还有一样,你没有提到,这里很多梅花呀!”这时,朝东西南三方,开了六扇窗户,阵阵梅花香味,被风吹来,人就像落在香国里一样。相如道:“正是梅花香味,我没有提起,这里好像香国呀!”文君道:“这里读书,还不算坏吧?”这里有个火盆,正填了木炭,坐在屋里,只觉暖气扑人。相如道:“此屋盖得甚好,在此读书,门外是春是秋都忘记了。”文星坐在姐姐前边,笑道:“我们姐夫既是这样夸赞这梅英馆,那就搬来住,好不好?”
文君还没有答话,卓王孙把胡须一摸道:“你这话是小孩子言语了。文君!我想你们快回成都去吧?既要回成都,我就要谈我的家财了。昨日令公到你们那里去,把我分给你们的家财,也谈了吧?我还没有改变,分给你们僮客一百人,你们若是要用人,马上提十几名僮客前去,那也可以。家中钱财,我想你们也要用,我这里分给你一百万,你们需用多少,回头我叫账房提出来,交给你们。至于你的嫁妆,一齐拿了出来,放在堂屋里,你的衣箱,就有三十六口,其余的东西也还多,等一会儿你自己前去检查。我虽然分给你这些东西,恐怕还有不周,我请令公问你还要什么,你说不要了。至于相如,你要有了这些钱,你不用愁吃愁穿了,只要你好好儿读书,那就是了。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话,尽管提出来。”说毕,就看着相如、文君二人。文君欠身对卓王孙道:“我们没有什么话了。”卓王孙站了起来,对文君道:“好吧,你们没有什么话了。你这些东西,那里有僮客百名,叫他们搬上成都,我这里另外派人押送。至于银钱,我派车子装运,和你们一路走。我心中不好受,你们同文采、文星在这里谈谈,我要去歇息歇息了。”说毕,就移步慢走。相如等人就起身相送。卓王孙就开步出门,老远地还听见他叹了一声长气。
文采就对文君道:“我们父亲在各位劝说下,他就不责备大妹了,可是一个年老的人,总会有点儿奇怪的脾气,所以他不说什么,他也就不陪新亲,司马先生请你不必见怪。”文君道:“我自然知道,今日他一句也没有说我,可见父亲对我还是怜惜的。”相如对文君这话,也没有回驳,只是对文君兄妹三人微笑一笑。四人又在坐墩上坐下,阵阵梅花的清香,只管被风吹来。家人把茶叶泡了,各人面前敬着茶,糕点碟子十几项,摆在坐席当中。四人闲谈一会儿,文采问道:“你们打算哪一天回成都?”相如道:“明天我们要谢谢王吉,后天可以走吧?”文采道:“后天你们一准走的话,那我就派几个亲信的人,送大妹所有的东西一同走。大妹还要钱不要呢?”文君道:“我不要钱了。”文采道:“那都听便。大妹去看你的箱柜,看过之后,我把钥匙全交给你。”文君道:“多谢大兄。父亲虽说不能陪新亲,然而我是他的女儿,要听他的指示,我这就去见父亲。”文星笑道:“姐姐去,我陪你去。”文采笑道:“那更好。”文星搀扶了文君,向父亲房中去了。
这里文采和相如,继续谈话,到了吃午饭的时节,这里办了很丰富的酒席相待。谈到太阳偏西,二人叫来如愿,三人同坐一辆车子回去。到了家中,相如笑着向文君道:“今天的难关,这还容易过。不过岳丈对我们,似乎还不信任我们能办大事。”文君向相如浑身一望,笑道:“要办大事啊!我们要努力。”相如笑道:“自然要努力。不过岳丈这样对我们不相信,别人对我们也是一样吧?我们要接办大事,让岳丈瞧瞧。”文君道:“那很好呀!”两人说这话,文君不放在心上,自己父亲勉励几句话,那也不至于看不起相如呀。过了两天,司马相如全家就回成都。来是四个人,现在回去,僮客和押送的就有一百多人,那就很热闹啊!
司马相如既有了钱,那就在乡下买了田,安置这些僮客,在成都买好了挺大的房屋,还有花园,相如在此读书写文章。这时的相如成了成都市上的财主了。两年之中,相如只在市内,同读书人来往。这又春天来了,也只是看花玩景等事,忽然那日下午,有远路人来了,说是长安来的,有信寄给这里司马先生。相如也常常给长安写信,这有长安信来也并不稀奇,就叫家人把送信的带进来。送信人走进,那人穿青色的衣服,上面有宫廷字样。相如坐在客室坐墩上,连忙站起问道:“你是宫廷里的人?”那人道:“是的,我在狗监衙里当差。现有杨狗监寄书司马郎,等着回书,所以前来投书。”说毕,将简牒呈上。这是杨得意写的信。有好久不见杨狗监的书信了,这次写了书信,还派了一个专差送来,想必有事。于是将两片夹版打开,将书信取出来一观。大意如下:
乡弟杨得意奉书司马相如足下:有不断乡人前来,道及足下与卓王孙联亲,是以家财富有,读书有得,弟十分羡慕,为颂为慰。兹有喜讯,报于足下。一日,天子观书,读《子虚赋》而善之。时天子浩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惜哉!”时弟在侧,乃奏曰:“此人为司马相如,臣之邑人,现时尚在故里。往时,曾入宫门,为武骑常侍,因病免。陛下欲见之,甚易,臣发书召之,自然前来觐见。”天子大喜,命弟作书召之。书达,望足下即刻上道,足下还有不明白之处,请问来人,自必禀报。即来千万,书不尽意。年月日。
相如看了来信,心中大喜。便将来信,有不详尽的地方,从头问了一遍。便道:“天子见召,不能迟缓,我明日就坐车北上,你自然骑马来的了,回去你还骑马,你必定先到。”送信人说:“是的。”相如道:“我回头作书给你,拜复杨狗监,你也明日动身。不过你骑马,当然快得多,我随后便来,你到下边去休息。”送信人打了一拱,退下。相如等他去了,就拿着书信,高高举起,往里面走,口里喊道:“文君文君,我的赋,有出头之日了。”走到房里,文君起身相迎,便笑道:“看你很喜欢的样子,大概你的赋是有出头的日子了。刚才听到守门人来说,有长安来人送了一封信给你,莫非长安有人爱你的赋吗?”相如道:“是的,长安有人爱我的赋。若提这位人吗,是个伟大的人物,你瞧这通信吧!”就把竹简托着,给文君看。
文君接过看了,看毕,笑道:“这是天子看中了你的《子虚赋》,恭喜恭喜!大概你要进京了。”文君将信放在木几上。相如道:“我打算明日就走。”文君将手一扬道:“我呢?”相如笑道:“自然,你也去呀!”文君将相如的衣服拉住,笑着道:“我也去吗?那敢情好,听说长安,吃的,住的,一切玩景都好,我就恨不得马上到长安,现在好了,马上去长安。”如愿总跟着小姐的,这时站在一旁,便道:“小姐到长安去,我在家里干什么呢?”文君笑道:“我也套你司马先生一句话,自然,你也去呀!”如愿笑道:“当真,我也去吗?”相如道:“你小姐去,你能不去吗?”文君笑道:“不用说了,我们一齐去吧!你司马先生到长安,要作赋给天子看,我们在旁焚香泡茶,也出点儿力吧!”如愿听说自己也上长安,当然十分快活,她就立刻将相如、文君的箱子清理一下。
相如要马上去长安,自然要忙起来。次日一早,相如已把给杨得意的信写好了。把送信人叫了来,将竹简交给他。并道:“你马上动身,兼程去到长安,我今天半上午也动身,比你迟几天到,你替我多多拜上狗监。这有一封书信,你送达狗监吧。”文君又早在里边赏了好些个钱给送信人。当时送信人道谢,跨马离开了成都。相如忙乱把早饭吃过,他们夫妇还是带着两个人,一个伺候相如的小厮,一个如愿,坐了一辆车子同上长安。古来皇帝召见,那是刻不容缓的,所以相如启程,尽量少带东西,这马跑起来,好快一点儿呀!
这日天气很好,相如、文君坐在车里,四围没有车壁,当顶一块绸子盖上,就像现在纸做的雨伞一样,这正是春天,倒好观望。出北门十里,有一座桥,跨油子河建立,原名叫升仙桥,这桥有个亭子,设在桥的中心。原是为过桥人避雨之用。车子经过此座桥,等刚到亭子下面,相如命车夫停车,车子一停,相如站在亭里观望,只见两岸的杨柳,把河密密盖着,回望成都还有一点儿青影,两岸的村庄,许多杂树相拥起来。自己沉吟道:“这里去成都甚近,要是成名,有人到桥边来接,那多体面!好,我立这个志愿吧!”司马相如就在车上,取过刀笔,在亭柱子上,刻了十个字:“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汝上。”把字题过,将刀笔放回车中,笑道:“走吧!”当时别人不知道司马相如题的这句话是什么用意,到后来人们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