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有三个儿女,文君是大的女儿,文君有一个行大的哥哥叫文采,一个妹妹叫文星。他两人看到家里,父亲竟是闭门不出,自然这都是文君在十字街口开了一个卖酒店的缘故。自卓王孙跺了一下地板,家人都猜想父亲的气可就大了。当时文采就找着文星,私下就议论一番。文星道:“哥哥!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我们姐姐,我们家的家产,有一千几百万,父亲对姐姐就不名一文,姐夫和姐姐开一个酒店,给我们父亲看看,这也难怪。”文采道:“这当然是父亲太把银钱看重了。我们两人就私下劝劝父亲,不要把银钱看得如此紧。”文星道:“哥哥年长,望你先说,我以后再提。要去我们就去。”文采说:“是。”二人就来见父亲,卓王孙的脾气,可就大了。他一个人在房里,在床上半坐半睡,将丝棉被盖了双足,身子横睡在床上。两人走到床边,文采道:“父亲为何不出门呢?”卓王孙捶了床道:“这事你还不知道吗?你大妹在十字街头,开了一个酒店。最可恼的,她还亲自当垆。她这是分明耻我!我要出去,那人家就会指点着我说,我不做好事,这女儿出乖露丑了。我真气极,恨不能杀她。”
文采便道:“父亲有气,那是我们知道的。不过我们有点儿见解,父亲听儿说几句,可以不可以?”卓王孙道:“你说吧!”文采道:“当文君出奔之初,这有很多亲戚朋友来劝过,请父亲分点儿家产给她,可是你老人家就不理。而且扬言分文不给,你老人家说,恨不能杀她。可是她想到,你老人家说恨不能杀她,真的不能杀她,她瞧你怎么样呢?她猜你也不能怎么样处理于她吧。她就二人来临邛,在十字街口开了这个酒店,而且不怕人晓得,就卖酒当垆。我们禁止她不开酒店啦,那不能吧?既是不能禁止,她开一天,父亲就一天不出门吗?”卓王孙坐起来,将手一拍道:“我叫王吉驱逐她离境。”文星含笑道:“这话不能这样说吧?王吉和司马相如是好朋友,他就不会驱逐他。就算可以驱逐他到别县开酒店,那总可以吧?这里还不过是煮酒当垆,要到别县再开酒店,那还不止当垆呢?那你怎么办呢?”卓王孙听了这话,好久没有作声,叹道:“这真是没奈何!”文采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气,她之要开酒店,偏要在临邛开,无非是想出一口气。你在家财上看破一点儿,他得了家财,她还开酒店吗?”卓王孙道:“家财呢?我就分一点儿给她,但是这一口气,颇是难出。”文星道:“我们都是你的儿女,要出一口气,这有什么难呢?等事情解决了,要打要骂,那全在你呀!”卓王孙道:“你两人的话,等我思量思量吧。”
二人看父亲已松了口,对父亲不好催得。可是向亲戚告诉了一切。这些亲戚已劝过卓王孙一次,听了卓文采已劝过了父亲,父亲已松了口,这事有个八成了,就二次又来劝卓王孙对于家财看破一些。卓王孙听了亲戚朋友又来劝二次,就回答说:“亲戚朋友来劝过我多次,这都是好意,等我考量考量吧。”他还是没有答应给多少钱,而且没有说明哪天给。这天上午,王吉坐车来了,就与他客室里会见。两人在席子上坐了,王吉带着笑容,两手一拱道:“我这里向你告罪了。我的朋友司马相如,也未通知我,和我见面也未曾见,就在十字街头开了一个酒店。本来呢,开一个酒店,那不算什么。可是你的大小姐,是嫁了他的。你的大小姐在这里开酒店,那总是不大好吧,所以我向你告罪!”卓王孙道:“这哪里能怪令公,这是我生的女儿不好,她不告诉我,就临夜私奔,嫁司马相如也可以吧,何至于临夜私奔呢?她这次来临邛,任何人也未曾通知,这分明她的来意要我出丑啊!”王吉道:“过去的事,我们不谈了吧。我看要她将酒店关闭了,那就没有什么事了。你曾说,分文不给她,这一着,太厉害了吧?不过在家产上,我兄要看破一点儿才好。我兄有一男两女,家中有这么些财产,这也没什么不足吧。文君既是跟着相如,那就让她依相如终老吧。我看相如,他曾做过侍从官,他又到过梁国,是眼界很高的。他倦游了回来,虽然穷一点儿,却是人才很好呀!他作的赋,各处都有吧?这样的人才,不会穷一辈子的。”卓王孙长声叹口气道:“也罢,令公这番来说情,就依了令公吧。”
王吉又一拱手道:“多谢多谢,钱财给她多少哩?”卓王孙将两手十个指头掐了一掐,说道:“我家里有八百人,这就分她一股,一百人。至于钱财,金子银子还有钱,就分她一百万,还有她出嫁的衣服,以及一切随用的物品,我也赐给她,这大概不少了吧?”王吉抬头想了一想,就道:“这大概可以了,我马上去会他两个人,把你分的家产,告诉于她,你还有什么话吗?”卓王孙道:“就是酒店马上要关闭才好!”王吉哈哈笑道:“他有这么多钱,他们还要开酒店吗?我兄还有什么话呢?”卓王孙道:“我没有什么话了,他两个人也休要见我。问她还有什么请求?问得了,请令公回头告诉我。”王吉道:“那是当然。我兄既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走了。”王吉就起身告辞。
王吉看看,这是上午临吃饭的时候,目前不宜去,到了下午吃晚饭的时候才去。这样想了,一面令听差通知司马相如,令公到天将黑的时候,他就会来的,到了那个时候,请不必卖酒了。等到天慢慢地要黑了,王吉便坐了车子,来到十字街口。这时相如接了令公的通知,果然不卖酒,可是他还穿着犊鼻裈呢。王吉在门口,老远一揖,叫道:“相如兄,好久不见了呀!”相如在门里边,马上回了一揖道:“我自食其力,在这里开一个小酒店,要我公多多关照才好。”王吉下车进店,见店内没有顾客,哈哈地笑道:“我兄是作赋的能手,在天子手下,当过侍从官,这是多么荣耀?今天这样一来,那是如何看得起临邛人?我兄还穿犊鼻裈,这未免太吃苦了吧?”相如道:“这也不苦,是我的本行。”王吉拉着相如的手,笑道:“我兄的本行,是读书作赋呀!”相如笑了一笑,也没说什么。大声喊道:“文君快来,令公前来了。”
文君在后面答应着,就慢慢前来。王吉看时,是灰色袄子,下面扎一条青色的裙子走来,和王吉做了一个“万福”道:“我们这里,非常肮脏,真对不起。”王吉笑道:“你和相如,真是一对儿,非常地会说客气话。”相如连忙将席子拉了一拉,三人围了木几坐下,笑道:“坐下坐下,慢慢谈吧。”王吉笑道:“你们这一来,我心中非常明白。过去的事,我们不提。我今天为你们的事,到卓府去了一趟。卓老先生也觉得自己太多余一点儿,他现在已经明白,愿意给你们一些家产。”相如笑道:“我们这就很好呀,我们为什么要上临邛来开酒店呢?这是地方熟呀!并非图谋家财来的。”王吉笑道:“这些话我看不必提了吧,你的事,我还不明白吗?”于是把卓王孙的家财,细说一遍。他给的,有僮客一百名,银钱一百万和文君陪嫁的嫁妆。说完了,就问文君:“还有什么请求?”文君道:“多谢令公为我们讲情,我并没有什么请求。”
相如笑道:“拿酒来,令公为我们亲自讲情,我应当敬令公三大杯。”只这一声,如愿便将酒一壶送来。随后又将下酒的菜,放在各位面前。文君起身拿了三副杯筷,放在木几上。相如立刻将酒斟上了三杯,笑道:“我们这是一点儿小意思,不算敬意,令公且干一杯。”王吉道:“酒我是要喝的,可是话,我也要说。”相如道:“令公有话,也尽管说,我们洗耳恭听。”王吉道:“好的,我们且干了这杯酒吧。”王吉拿了酒杯,喊了一个“干”字,就端起来喝干了。然后看相如夫妻也把杯中酒也干了。然后王吉道:“这是卓老先生的要求,也是我的请求。就问二位,你得了家财,你这酒店还开吗?”相如道:“令公不要我们开,我们也不敢开。”王吉道:“呵呀!这就不敢当了。”说话的时候,望着文君。文君笑了一笑,眼睛也望着相如。这就答道:“令公是不要我们开酒店,是不是说,我们开酒店,替令公丢丑?”王吉道:“岂敢,不过是说,你们有了这么多家产,相如还要穿上犊鼻裈,人家要说相如太爱财了。”文君道:“请你回去告我家父,关就关了,免得说我们是来出丑。”王吉道:“到底我大嫂聪明,要哪天不开呢?”文君道:“明天我要去看一看家父,就明天关闭吧。”王吉又斟了一杯酒,这就把杯拿在手中,对着相如、文君,喊了一声:“干!”把酒端起,就仰起喉咙干了。
相如看到,就先说道:“令公是说,走来不多久,就把心里的疙瘩解决,这就把酒干了,说是痛快吧。”王吉道:“你所说的话,自然是人情所必有,但是这是痛快之一。其实,我心中叫的痛快,还不是这个,就是我们大嫂说声要看家父,这非常痛快。”文君笑道:“我当日嫁了相如,在背地里听到一些人说,父亲恨不得要杀我,现在父亲好了,不但把要杀我的念头取消,还给了许多家产。父亲就是不给我家财,只要父亲不责备我,我回到临邛,也当去看看家父。”王吉道:“大嫂这样说,好的,这才顺乎人情。”他说着,指着相如道:“你夫人已经表明,明天要去看家父了,你呢?”相如将手指在木几上慢慢地画,口里答道:“我吗?暂时不去吧。”王吉笑道:“咳!这事是你少考量吧,你做了暴富翁了,马上就回成都,可以买田买屋了,哪里还能够久住临邛呢?你暂时不去,你过了这个暂时,就没有了时候呀。明天上午,我把马车拖来,就送你二位同往卓府上去,你二位看怎么样?”相如道:“我马上前去吗?这有点儿不妥吧?”王吉道:“这还有什么不妥呢?你是一位娇婿,你穿得齐整一点儿,登门叩首,他难道不认你是他府上一位娇婿?再说,有你夫人陪同,他更不会有什么言语。你如不去,让你夫人一人难受呀!我打包票,你丈人不会说你什么的。”文君就道:“令公讲情,多有偏劳。这件事情,就依令公吩咐。”王吉道:“痛快!拿酒来,换上一壶吧。”
如愿听到这声叫换酒,就端了一壶酒来。王吉见了她,就笑道:“你这几天,太辛苦了。”如愿含笑道了个“万福”道:“丫环倒没有什么辛苦,不过小姐啊,这几天太辛苦了。”王吉笑道:“从明天起,不必受这项辛苦了。明天上午你小姐回家去,你也去吗?”如愿道:“我听小姐的吩咐。”王吉对文君道:“你这丫环很好呀!对于言辞,都很有分寸。”如愿退下。文君笑道:“这是令公夸奖。不过走路方面,她很能出点儿主意。”王吉笑道:“过去的事,你就不必提了。新亲过门,是一件喜事。我扰你三大杯,我就到你府上去,给你父亲回信,我叫他也不必提前事呀。”相如道:“何必这样急?”王吉道:“儿女的事,焉有不急的吗?”他说完,就斟了三大杯,一举手端杯向相如、文君道:“愿你夫妇头白如新。”把这句话说毕,就连喝着三大杯。立刻站起来道:“我这就去卓府,明天我的车来,请二位赶快去呀!”这就一拱揖,登车去了。
自客去了,文君就和相如商量道:“我父亲虽然过去太不对,那是为家规,不得不如此,所以这次回去……”相如笑着拦住她道:“我也是为你要好呀。我同你回去便是了,别的话不用提了。我看你这次回家,你父亲对你会恼不会恼呀?”文君便道:“我们是笑脸回家,他要打要骂,他也无从动手开口呀!”相如笑道:“就是这关口不容易过。”如愿走过来对二人道:“他要打我们小姐啊,我就替小姐受责,因为当日晚上偷跑,多半是我的主意,这要动家法,要打打我这为首的人。”相如道:“他动家法不打这坏了家法的女儿,打你吗?”文君道:“不要说这些小孩儿的话了,替我把衣服清理一番,明天上午,我们回家呀!”如愿听了小姐这样的话,便道:“明天上午回家,带我一路去吗?”相如道:“刚才你还说你小姐要受责,你替小姐受责,不带你回家,你又何从知道要受责呢?”如愿没得说了,只有当面微笑。
文君同相如商量一番,同老人说哪些为是,他两人商量过半夜,文君道:“明天看事行事吧!”到了次日,这酒店里不卖酒了。令公署里的一辆马车,已经来到了。还派了一个跟随,给司马相如回话。相如穿着蓝袍,戴着儒冠,自后面出来。跟随就向前道:“我们的令公,已经向卓老先生说过了,对以前的事,一律不提,还办了席,迎接二位新亲,请二位尽管前去。”说着,文君出来,她的钗环衣服,还没有卖掉。头上梳着盘云髻,上身穿着红绫子嵌花边长衣,系一条蓝色的百幅裙,脚上蹬着一双凤头鞋。如愿跟随在后面。相如留小厮看守店门,这里,三人上车。
这时,只有文君看到车外的冬景,不住地心中怀念着过去。那时候桂花正是盛开之时,满眼碧绿。现在的杨柳树,虽然蜀郡暖和,却是落叶纷飞,柳条带着黄叶,连一点儿绿荫都没有。经过人家的竹园,就是满园的竹子,也看到竹叶的稀少,在竹子里看到人家的炊烟,慢慢地升起。记得那时,虽已经是深秋,马车经过草地,却唆碌地响,现在大地草都枯萎了,却响声不同,连唆碌变成吱喀了。这里有几片黄叶,打进了马车,沾上了衣服,如愿拿了一片黄叶,却连忙叹了一声道:“光阴真快,出来深秋,我们回去,已经是冬天了。”文君同时也发了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