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乱叫着开门,适有舍都亭的伺候人,被声音惊醒了,即刻下床起来开门,还问明是哪个?门外有男子答应着是卓家来人,坐车来的呢。开了门,一个赶车的拿着鞭子站在门首,有两个女子站在稍后。他还没有说话,相如的小厮也醒了,起来门首迎接。他道:“是如愿姑娘来了吗?”这两个女子有个答道:“是的,我陪我们小姐来了,快禀明你家郎君,前来迎接。”小厮听了,就连忙向里面跑。口里喊道:“卓家小姐到了,快来迎接。”相如正是没奈何的时候,听说着卓家小姐来了,就连忙答应道:“哎呀!是卓家小姐来了,小厮,你快来点明又一支蜡烛,是呀是!我快来迎接。”他说着,就即刻将衣冠整整,要马上前来相迎。
可是点烛又整整衣冠,这总不是说话就得的事。那时,如愿在前面走,文君在后跟随。走到相如卧室门首,如愿就闪开一边,文君慢慢地将长衣牵了一牵,走在前面了。相如看到文君,就连忙将衫袖一拱道:“文君小姐夜深前来,真是不敢当!”文君只是笑嘻嘻地将身子微微侧了过去,道了一个“万福”。相如将身子闪过一边,让文君进了卧室,小厮和如愿慌忙退到门外。相如道:“这样夜深,小姐是走来的呢?还是坐车子前来的呢?”文君却只是笑。这就望了相如一望,依旧把颈脖子垂下来了。如愿在门外答道:“我们是坐车子前来的。”如愿看看文君,却是依然站立,她心里想,这文君还不好意思说话,我应当退避一点儿,就退到廊下。至于那个小厮,他早已退避了。
相如就把房里坐席,端正了一会儿,欠身道:“小姐请坐,我们还有话细谈。”文君看这块席子,却是与那一块,摆着对面,自己就欠身坐下。相如坐在对面,又开言道:“小姐坐车前来,还有随用的东西,应该搬下。”文君这就正色地道:“我本来不当前来,我堂上还有一个严父,有什么事,应该禀明,然后才怎样处置。可是我略微懂得琴声,听一听阁下所弹,是很盼切我马上就来的,不然的话,你是思慕得很苦的,所以我瞒了家中人,在这月下投奔于你。”相如欠身道:“小姐台爱,我这终身忘不了。这车子应当怎么办?”文君道:“你还想在这里过上一个月夜,才由这里走吗?那是不能的。我在车上与如愿仔细一谈,觉得凭一个月色之夜,坐了车子再走,这紧走过去几十里,我家虽然派了人来追,但是我车子已过了临邛境界,那就不要紧了。所以我虽有一点儿东西放在车上,却是没拿下来。”相如道:“我也曾这样想,这舍都亭可是不能住得过久,可是这里的车子坏了,我要坐车还要和这里的县令支借一声。再说此处要有事,那县令必会替我们遮盖。”
文君听了这些话,忍不住一笑,把袖子挡住了笑容。然后才道:“相如郎君,你读书很好,怎么一点儿人情世故,你还不知呢?我家里派人能捉我,一个父亲来管他的女儿,这还有什么事吗?至于你说向王令借车子,我想这车子,也不用借。我这来是三匹马架的车子,车里再装两三个人,那并没有什么为难。我看月亮正圆,照着路清清楚楚,要走,我们立刻就走。”相如想了一想道:“照你这样一说,倒是有理。这舍都亭以内,十分幽静,你刚才跑来,那该累了吧,应该休息一会儿。你看月圆如镜,桂花香气,阵阵地飞来,这夜色真好,这不可辜负。”文君又忍不住地笑,把身子微微地侧转,低声:“这不好呀!”
如愿在这个时候,跑了进来道:“我有一事,要问一声郎君。你说此处三面是树林,还有一面,是什么哩?”相如道:“那是一道深渠呀!”如愿笑道:“啊!那是深渠呀!人要望这深渠里终年有水,那要什么?”相如道:“那何用问?就是将来水的道路,把它疏通,那这里就常年有水,若是不把这来路疏通,这里没水,那渠也不成其为渠,那是一道山沟。”如愿道:“郎君也明白了。古语有这样一句话:水到渠成。我小姐就是水,那水流到这里,你不赶快将去路疏通,水要流不出去,那下面筑的渠,也不就是一道山沟了吗?”相如道:“对!如愿说的话,果然不错,你的小姐是水,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的话未完,那就说完了就走吧。”文君笑道:“郎君的话还未完吗?坐上车去说话,那不也是一样吗?”说完了话,文君就站起身来。
相如一看这种情形,大家全要走,而且马上要走。便道:“好!我叫小厮来,把检点的东西归并一处,我们马上就走吧。”文君这就向相如又做了一个“万福”道:“我此番半夜偷走,投奔阁下,这在君子的言语,叫私奔,这是不好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你的文章,天下均已驰名,不归司马相如,未免可惜,至于弹琴《凤求凰》,那还是第二层呢。可是我父亲管家,还是严厉的,不幸他女儿临夜逃跑,他怎么不怒哩?所以我投奔足下,绝对不能让他捉住,你说这话是不是呢?”相如还了一揖道:“小姐这番言语,句句是真话,我这里赶快收拾行李,不必耽误。”说者就喊小厮,赶快收拾行装,搭来的马车走。
这小厮自己也都已明白,必须晚上走,急忙把几件随用的东西,收拾上了马车。相如叫舍都亭的管事人前来,说是有要紧事必须归去,替我谢谢临邛县令吧。他说完了,就各人上车,小厮和赶车的坐在最前面,如愿坐在车身下边,把衣服垫坐,坐了一个倒座儿。这车身有两个座位,文君走近车边,相如连忙搀扶文君一只胳臂。文君虽然看如愿眼睛向这里一眯,只当不知道,就轻轻一跳,坐上了正座。相如跟着上来,说道:“如愿,你怎么坐了一个倒座儿?”如愿拍着车身道:“我这里很好,你不用客气,请坐下,我们好开车啦。”相如欠身道谢,文君向旁边一让,这里让出好大一个座位,相如含笑着坐下。
赶车的将鞭子一举,这两匹马便跑起来。看到月亮往西移,照见一片秋光,夜色如水一般,远山近山,一个明一个暗,路边的人家,屋顶是白的,门户墙壁,有的灰白,有的灰色,月亮底下,真是白的黑的,分出许多颜色。还有树木分了层叠,车子向树影里一钻,月色从树缝穿过,人的身上好像盖了白绢一样。如愿道:“这夜景多好,我们小姐看了这番月色,也许能作一篇美丽的文字。”文君笑道:“所以我丢了千万家财不问,冒夜来投司马郎君,就为了他的赋,能作得真好,我要在他的身边,这焚香斟酒,那就更加好。可是我的父亲,恐怕不懂这层道理,所以人家怒骂我夜晚偷走。我想司马郎君必能懂这番意思。”相如道:“是的,我以后作赋,要请小姐多多指教。”
两人说到作赋,这就引起了相如的兴趣,就在车上,谈了个不歇。如愿道:“天色快亮了,你看这树林里,许多鸟雀,开始叫了。”相如朝东边一望,这天脚下有一片白色,当顶虽有些月光,但是已经变了灰色,因道:“果然天已经亮了。”文君道:“这大概马车,离临邛已有四五十里,我们再走个二三十里,马车要歇一会儿。”相如道:“再走了一截路,应当歇上一歇,那去临邛有上百里路了。”如愿笑道:“是呀!我曾这样想,加上一鞭,赶上天快亮的时节,我们就离开临邛,那就不怕了。”文君道:“你这话,是不错的。但是我还进一步来说,但愿司马郎君,这赋作得更好,加上一鞭啦!这就赶上天色大亮,你的赋就犹如朝阳初上,远景丽天,那就更好了。”相如道:“是的,我们上前呀!”
他们说着话,天色慢慢转亮,一刻儿,这红日东升,霞光照人,又走一程,这就有个三十里了。这里是路旁一个村庄,有一家旅舍,临门摆了许多食物。便停了车,相如等人,都已下车。相如指着旅舍道:“这里我们可以歇上一会儿,这一夜奔波,小姐是累了。”文君看看四周,乡人都已早起,平静无事,望望西去的路程,却是小山重叠,路由山缝里前来,笑道:“我父亲虽然已知道了,但是临邛县境,去这里很远,大概不要紧了。”她这样说着,就同着大家一路进了旅舍,在这里很久很久地过着休息,还没有看见卓家有人寻找,这就大家越发放心了。再继续地走,到了次日下午,就到成都了。
在路上谈起家财,相如说:“家中是很贫寒的。”文君想,家中贫与寒,我已经早明白。但是无论怎样贫寒,家里总收点儿稻麦吧?便道:“贫寒是我早已知道,我家财在我父亲手中,总要分我一点儿,你不必忧愁。”相如想着,文君的言语,这还可信吧。她的家财赛过公侯,一个女儿出嫁,那总要分上一点儿。车子到了门口,看这门户,已不够宽大。文君下得车来,将身随着相如进去,虽是两进房屋,但都是破烂的,再进门,中心房屋,是个客厅,除一些破的物件,什么也没有。走进卧室,除了一张床,更是找不着一点儿动用的物件,这里除四面墙壁,是原来的而外,真是毫无所有呀!所以后来人说:家徒壁立,那是说极穷的。徒,做“空”字解释。相如穷得精空,四方全是墙壁立着。文君看到,也笑了一笑。相如随着进来,就一揖道:“我多年未归,家事狼败,就穷得不堪了。”文君道:“这也无妨,明日打发车子回临邛去,这种情形,给我父亲一说,他必能给我安排一下。”相如道:“我也曾推想如此。但我的文章,是他们偷不走的,我怕什么?”说毕,哈哈一笑。
文君是一个女中丈夫,一进门看到相如家这样穷,她只看了一天。随后一会儿,看到相如淡然视之,她也就不放在心上。到了次日,三匹马的车子,要打发回家,她就叫车夫来到面前,告诉他道:“你见了我父亲说,司马郎文才很好,而且仪表非俗,我要嫁他。若是求亲的话,我要得着父亲依允,那还罢了,若是得不着,那岂不可惜吗?所以我临夜逃走,望父亲饶恕。我同司马上成都,那都很好,这就是了吧?”车夫道:“小姐的用途怎么样,不必说吗?”文君靠着门站立,就依门站立不作声,将衣服缓缓地清理,随后才道:“你告诉他也好,你说,我尽管穷一点儿,那相如的文章,不会久穷的,所以我也不放在心上,那就告诉如此吧!”车夫答应了“是”,退了出来。那如愿已早在院子里等候,看了车夫,就告诉了他许多的话。车夫道:“那自然我所遇见的事,到家我要细说一遍,我想这事以后,要把很多家财,赐予小姐吧。你放心吧。”
车夫听了文君与如愿的话,就赶车回临邛。他曾为文君驾三匹马的马车,临夜并无响声逃走,这也不敢冒昧去见卓王孙。所以回家以后,托了人先去对卓王孙一说,卓王孙认为这个车夫,系奉小姐之命,把她送上成都的,他不足为怪,叫他把上成都情形,告诉于他,不责备于他就是。车夫听着这番话,来到上房,见卓王孙就磕头请罪。卓王孙坐在一块席子上,手边一个木几,高一尺长五尺,将手放在上面。车夫行过了礼,卓王孙见过了他,脸上带着怒容,对车夫道:“我不怪你,你把经过对我细说。”车夫站起来将过去的事,对卓王孙细说一遍。卓王孙冷笑道:“文君这番逃走,我还不知上哪儿去了。过了些时候,舍都亭的人来报告,她是和司马相如共坐一辆车子,逃上成都去了。你说司马家里,空无所有,这是应该的。我养了这样一个大女儿,她竟会偷着逃走,真是岂有此理!”他说到这里,将木几一拍道:“我本来想追上前去,将她杀了,但是我又不忍,那就算了吧。她不必上我家来。至于钱财,哼!我分文也不给,我只当没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本来要送你到临邛令署里去的,可是我对自己的女儿还管不着,送你去有什么用?”说着,站了起来,一顿脚道:“你下去吧!”
车夫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还好,他这时尽管怒恼他的女儿,没有工夫怒恼他的车夫,就告退下来。可是自这时起,人家都已经知道,卓王孙有个女儿,跟司马相如逃走了。这样相传有十几天,就传到了成都。文君听了这些话,心中十分不乐,自己坐在房里,闷闷地不作声。相如由外面走了进来,见文君枯坐墙角,两手整理衣襟,低头不作声。便道:“文君!你好像不乐意,你有什么心事吗?”文君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于是又低了头不语。相如道:“果然有什么心事,我好替你分忧呀!”文君却笑道:“我是这么想,我丢了这份家财,我不去想它。可是年老的父亲,和我就失了父女之情,这有点儿不好!”相如道:“你怎么又想起家来了?”文君叹了一口气道:“不说,你心里不明白,我和你说吧。”于是她将父亲怒恼的话,对相如说了。
相如哈哈一笑道:“这父亲怒恼,也是人情。过了几天,他气平了,父女之情,那是会好的。至于你说的那份家财,你不想它,这就很好。人家说我家徒壁立,那不算什么呀!我的赋作得不差,遇到识者,那家财慢慢会来的。我预备了酒,我们痛饮几杯,这忧愁自然消失了。天快夜了吧,我们叫如愿点上两支红烛,对了红烛,我们痛饮一番,如何?”文君笑道:“这也好。”相如听到她说,这喝酒她也同意,自己很喜欢,立刻在房外取了一壶酒来。此外,如愿端盘子来,是烧鸡卤肉,这些东西,放在坐席前面。回头,如愿将两个烛台,插上两支红烛,也放在前边。相如又在房外,取来两份杯筷,放在席前。与文君对坐,先斟两杯酒,一人一杯。他笑着将酒杯举起道:“文君,喝吧。这夜晚长得很,喝得够了,我们就放下枕被,大睡一场,这里还有什么忧愁啊?”他这样说了,两人就开始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