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站在松风阁的后墙边,看着如愿跑去,自己想要拉回,但是这句话,始终还没有开口,如愿已经跑得看不见人了。自己想,如愿说:“我的心事,她已经晓得。”那她和相如的小厮一说,我就要偷跑呀。我一个千金之躯,如何能做这样的事?这事做不得呀!等她回来,我要好好地教训于她。这时,松风阁里,一片喧哗,好像送客了。自己想到,这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回房去吧?可是这样想过,说也奇怪,可是两只鞋儿,总不见动一步。她听着松风阁里缓缓地人声稀少,这真是席罢客人已起身走了,那没有可听,应当回房去了。
她一抬头,却见如愿已站在身边。如愿笑嘻嘻地,把手扯着前面道:“他已经回复了相如,他们已回舍都亭了。”文君也不笑,也不说话,把脸一绷着,向房里走去。如愿看了心里奇怪,怎么样?我传话不对吗?我得跟着她,看一看她说些什么?于是跟到房里。文君还没有坐,看到如愿站在一边,就发怒道:“你见到相如的小厮,已说了些什么?”如愿看到小姐发怒,就骇得不敢说,低声道:“我没有说什么呀!”文君道:“你真的没说什么吗?那你为什么要上假山边上去。”如愿道:“这是小姐叫我去的呀!”文君听了这话,却不好不承认,就默然着,两只衫袖却把来靠身傍后,自己却走了两步。
如愿看见想,这是你见叫我去的,那我还怕什么?故意道:“那我去告诉主人吧!”文君怕她真去告诉卓王孙,立刻掉转身来,脸子就平和下来了,扯住她的衣袖道:“你要死啦!这样的事,还告诉我爸爸吗?”如愿听了这话,心中越发不怕了,便道:“我见相如的小厮,就是照小姐的话说的。”文君道:“你说了我懂琴音吗?”如愿道:“是的。”文君看看屋外,没有人经过,就细声道:“你说我全懂了,这琴谱叫什么哩?”如愿答道:“这叫《凤求凰》呀!”文君拍了一下袖子,笑道:“这丫环要挨打吧?怎么好全告诉他?”如愿走近了一步道:“那时小姐叫我回来,只是笑着,没有说,这话不能全告诉他呀!”文君想着,笑道:“这真不好办!不过,不过。”如愿道:“不过什么呀?”
文君这时候坐下在墩子上,向如愿望着,问道:“这你还说了什么?”如愿道:“小姐还说了,今晚月色很好。”文君道:“呵呀!这话你也说了吗?这可了不得!他又说了什么哩?”如愿道:“那小厮说,他明白了,以后他没有说什么了。”文君笑着将墩子拍了几下道:“你就不必再说了,说了今晚,那就再说许多话,反正不能跑了今晚吧!”如愿道:“那么,小姐怎么办呢?”文君坐着,只管翻弄这十个指头,许久说道:“我也不能瞒你哟,我听了这琴声以后,就打算临夜逃走。这司马相如,是一个好少年呀!可是过了不久的时候,我心想这事却做不得,我家有许多财产,这岂能私逃?司马相如自然不错,可是他要明媒正娶,那才是对的呀!所以我说了今晚上逃跑,那事做不得。”
如愿看到小姐和她说真话,便道:“小姐说的,自然是对的。但是相如要派媒人来说亲,我家的主人翁不答应,那事要怎么办呢?这相如做过皇帝面前的常侍,又有一肚子的学问,至于那个人五官端正,在今日这里赴宴,这些宾客都不如他,这不但是一个好少年,这人才确是少有呀!”文君没有作声。如愿道:“小姐呀,你怎样呀!这时间很急迫呀!”文君道:“是的,时间是很急迫。不过这事,非同小可,你等我来想一想。”如愿道:“好,你要赶快想一想。我暂时避开,回头你叫我,我就来的。”文君点点头,如愿并没有走远,在她隔壁。
可是如愿在这里等,好久的时间,文君并没有喊呼。她到屋子里来了,见文君一人睡在床上,闭了眼睛在细想吧?如愿轻轻地叫道:“小姐,时间不早了,你想着怎么样了?”文君翻身起来将长衣一拍道:“走,今晚上就走!我想通了,我家里有许多财产,随后我要,我父亲不能不给我。我既答应了他,说是今天晚上走,不能不走,要是不走,就失信于他了。至于父亲怎样说我,那都由他。”如愿道:“是呀!不能失信于他。可是小姐走了,我呢?”文君对她看了一看,笑道:“自然你同我走。”如愿笑道:“那是好啊!怎么走法呢?”文君道:“你找着一个熟赶车的说我有急事,赶快到舍都亭去,叫他在后园门口等着我们,他不要作声。你懂得了吗?”如愿道:“我自然懂得。还有什么话?”文君道:“我们是密计行动,要瞒着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了。”如愿点头,就出来找那赶车的熟人了。
卓家是有钱的人家,家中有八百多名僮客,自然哪项人都有。过了一会儿,如愿回来,悄悄地说:“这赶车的已经在后园门边,等着我们了。我各处听了一听,都已睡熟,要走就走吧。”文君道:“我把我的箱子检好,你也把你的衣物检妥,稍微静坐一会儿,看家里人还是睡熟没有。”如愿听到这就要走,赶快回房去,将衣物检理一番,将一只小箱子装了。她走到文君房里一望,她也只带两个小箱子,已经站在那里盼望了。她道:“小姐,走吧。我已叫好两位僮客伺候,叫他们不必声张,白天小姐回来,有重赏给他们。”文君细声道:“这倒好,他们在哪里?”如愿道:“他们在院子里。”文君道:“你叫他们来搬东西吧。”如愿就叫他们进来,两位僮客是卓家养驯了的奴隶,主人说是不许作声,他们进来,就一点儿声音没有,扛了两个箱子向后园走,也没有声音。
文君这次临夜偷跑,虽然不是生死关头,那要惊动家中人,一齐抓住,那也要她们好看的。所以逃跑的时节,就绕了弯走,走的路是他家中人不大走的路。这样细小着声音走到后园门口,果然一辆马车停在那门边。文君在身上掏出了些钱,赏给了扛箱子两位僮客。就叮嘱他们道:“我的车子走了,你们就关上门,关于走的事情,你们一个字不许提。”僮客答应了:“是。”文君看着三口箱子,都给如愿搬上了车,那车夫已经手拿着鞭子,坐在前面驾马的地方,两匹马已套上了绳索。四周一看,都一点儿人声没有,不过那各样虫子,还继续地在四周叫。很圆的月亮,这时在天空,有点儿偏西。可是月亮所发的光,就像银子一样,照得地上,一遍白色。有远近的树,是一丛丛的黑影。这卓家是有钱的人家,四周全是树林,所有邻居,都屋在老远啦。文君这样站在门口,只管四下里张望。
如愿坐上了车子,看见文君只是向四周观望。她轻轻地叫道:“小姐,你上车呀!还尽望些什么?”文君道:“你哪里知道,我这样一走,把这个家就抛弃了,真有点儿舍不得!你看这屋宇,在月亮底下,好些个树来盖着,这里多么黑白分明啦。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如愿想:“她在这里念家了。”便道:“这屋里有些声音,你快点儿上车吧!不要是家中人惊动了,那可不是好玩的啦!”文君听了这话,就赶快上车,她一边上车,一边告诉赶车的道:“你赶快走吧,走起来,你加上几鞭,赶快地跑吧。”赶车的听了这话,便将马绳一拉,就开始走了。
文君在这里催马快走,相如怎么样呢?他在松风阁饮罢了酒,众客起身告辞,他还等小厮的回信呢。正想说,还看一看桂花,却是相如的小厮回来了,他脸上带着笑容,相如道:“你转来了,你替我扛了琴走。”说时,他给小厮一个眼色,小厮当然不作声,扛了琴便走。这个时候,相如的车子早已来了,相如辞别了卓王孙,到门口上车,小厮也在车上伺候。车子走了,王吉也已坐了自己的车子回衙门。车上没有外人,相如悄悄地问小厮道:“你见着如愿了吗?”小厮就把见如愿的情形,告诉了相如。相如笑道:“你这话,全是真的吗?”小厮道:“我怎敢说谎。那如愿说到今晚月色很好,她尽管对我笑。她又说,今晚夜半时候,她们小姐准来。”
相如将身子一起,吃惊道:“她这话要是全真,你的功不小。可是她要骗人啊,那真令人吃不消。”小厮道:“那不会骗人的,那如愿说话句句都像真的。”相如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不管这话是真的,还是骗人的,我们照真的路上做。你回到舍都亭以后,要好好地听着门,这还有动用东西,把它检点检点,我们要马上离开临邛。假如是真的话,那这个文君就是天下少有啦!我司马相如她看得这样好,家中那样大一个财主,她都丢了,跟着我月色之下私奔吗?这在门户贫寒的人家,这还情有可原呀,她家的财宝,简直公侯都不能比,她都丢了跟我走,这有点儿不对吧?这就要慢慢地揣摩,对了,她无非在骗人?”慢慢地想着,他的想法,又有些不对头了,她与我又没有什么仇恨,她何必骗我,听了琴声索性走开,那也就完事了,何必又叫如愿说今晚月色很好呢?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想得没有准。
忽然车子停住,相如还是沉沉地想,小厮才道:“到了舍都亭了。”相如这就哈哈一笑道:“我简直想得……”他又一想,这话不妥,我想些什么呢?也就不说,满面含笑,走进后进去。他点上蜡烛,自己坐在席上,又打算要想,自己警戒道:“想什么呢,她来就来,不来呢,便罢了吧。这里的桂花也很香,我到外面去欣赏一会儿桂花吧!”自己起身就到廊沿边,欣赏这桂花的香味。这种地方,是十分幽静的,一人站在这里,并没有一点一滴的响声来干扰。但是幽静地方,很容易勾人的幻想,他尽管是要避免这种幻想,那幻想却是不断地来呀!幻想着假使她能来的话,那是走得来呢,还是坐车前来呢?
他开始这种幻想,就不觉得怎样要走开了。后进这道走廊,是绕院子一周,自己也没有意思,要绕院子走一周的,可是这腿不知不觉就绕院子顺了走廊走起来。这深更夜静,又是舍都亭这幽静的地方,这鞋子踏着土地,便得得地响起来。于是想着,她要偷向我这里来,当然一个人走向这里来呀!一个人走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鞋子走着这地,只是响个不歇。抬头看这月亮散着光辉,照见树林就是漆黑的,这路呀一条影子,也往黑处伸入,这不更可怕吗?而且她是个女子,黑夜行走,在屋子里也要灯火呀!敢走大路吗?这一个人向我这里走是决不可能,决不可能。
想着又想,他绕着走廊走,这一个圈又一个圈,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看看天上月亮,已经爬上了正中,自己想着,她一个人照情形说,那是不能来的,那就坐车来了。她家里车子,什么样子都有,那没有什么难处。可是她要坐上车子,那先必要和赶车的说好。再说,这样夜深,她一人上车,不怕惊动家中人吗?这应该更是不能。她一人走了来,那是不可能,叫车子来,也是不可能!那她怎么办呢?她就是有心要来,这一步难行,那只好算了吧!可是如愿说了,今晚准来,这是怎么样走法,我真猜不透。可是这样走着这样想着,自己却是不知绕了这走廊多少圈,不过自己要水喝,这且到屋里先喝点水吧!
相如回到屋子里,蜡烛快烧完了,赶快换了一根。自己坐下,在陶器壶斟了一杯水喝,自己将杯子捧了,喝了一口,想道:“夜已很深了,想着,不知已是半夜了。听听看,可有人声?”正是这样听着,可是噼啪噼啪,已有人敲门,相如还不敢自认没有错,捧住杯子,偏着头听。果然这噼啪噼啪的声音,继续在敲。自己放下杯子,由廊沿下细心慢慢向前走,到了门边,问道:“你是谁?”可是并没有人声回答。心想,这是她还没有和我有交情,这就不好回答吧?连忙开门一看,这门外没有人啦。那里有三面树林,月光照得黑白分外清楚,门前空敞,有几棵树,也照得影子在地,抬头一看,月亮偏了一点儿西,但是不见人啦。相如想,这倒有一些奇怪,这里没有人,是谁打着这门响声呢?正这样怀疑,又听到噼啪噼啪,敲了几下响,定神一看,原来这响声,是几棵竹子做的。竹子横枝靠了门,风吹一下,这横枝就打门几下,所以相如看不见人影。相如又定神了一会儿,自己哈哈大笑,这要是被人看见,形容起来,那真的把人笑坏了。
他心想,不要等了吧!半夜已经过去,她出来不了,她不会过来的了。自己就关上了大门,悄悄地回房。自己还不放心,将月亮斜看了一下,果然,东边走廊已经有一片地,照上了月光了。听听外边的声音,松涛慢慢地轰隆隆地响起来,那虫声唧唧地响个不停。这种秋夜的声浪,与往日未尝不同,哪里有人前来敲门呢?我就睡觉吧!但是他虽这样想,但并没有熄了蜡烛,自己面前放好了没有几寸高的一个木几,又在上面放了一个泥做的烛台,依然亮着。自己慢慢地起身,将外面看了一下,这还没有什么变动,月亮照上东边走廊,阵阵桂花香味,却是依然送进鼻孔。打了一个哈欠,正要解衣睡觉,忽然又听到大门噼啪噼啪响了几下,这是竹枝敲了门响,我不必为它引得去开门了。可是停了一会儿,这噼啪的声音,响得更厉害,而且响了一阵,更响一阵,这不是竹枝敲门,是有人敲门啦!自己正想问声是谁,那里还没有等问,就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开门!开门!”相如猛吃一惊暗道:“这为什么有男子的声音?不要是文君偷走,卓王孙知道了,所以派人来了,抓我去对质吧?这样更不能开门了。”那男子又叫道:“开门,还没有醒吗?开门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