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前汉一个都城,就在于今西安西北十三里。这里隔着渭河,渭河那一边是秦都咸阳。汉朝筑起城来,就对着咸阳了。汉刘邦夺得了天下,这里天下太平了七十年,没有对内的兵事,所以都城很富足,要什么东西都有。这时除长安以外,有五个大都市,那就是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相如是成都来的,以大城市的人,又到一个大城市里去,应该没有什么惊异。可是相如一进长安,看到繁华异常,要什么东西都有,他着实吃惊了一下。他在长安市里,先挑了几间房屋住着,将一个长行旅人,把安居各事,稍微布置一下。他要做的第二步,就是打听一下,这里的出路,到底怎样呢?

他访了一个多月,这时还没有路子可走。一日闲着,走在街道上散步,忽然肩膀上被行路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时,正是杨得意。动身前父亲曾对自己说过,这人可以拜会于他,他在宫廷里面,消息灵通。因此,到长安来曾会过多次。他头上没有戴帽子,把头发编起,扎了一条蓝色绸子,身上穿着淡绿色的袍子,这不是做事的打扮。相如道:“原来是老兄,我今天没有事,在街上散步,阁下也无什么事吧?”杨得意笑道:“正是没有什么事。碰见你老兄,正有几句话,要向你谈一谈,我们一块儿散步吧。一块儿谈一块儿走,这也很好。”相如还没有答应,抬头就见一幅红帘,飘得很高,红帘之下,挑着一根竹子,插在店门上。相如笑道:“何必要散步,你看,前面挑出一块红帘,下面便是酒店,我们进去,同饮几盅。你有话,在那里谈,你看好不好?”杨得意道:“好呀!我们就一块儿进去,同饮几盅吧。”

两人带着笑容,朝路北,找着那酒店进去。找着窗户边下,那里铺好席子,中间摆个不到一尺高的小桌。杨得意笑道:“这里很好,没有人来往,我们可以谈谈。”两个人靠桌子两边位子坐下。酒保问明了要多少酒,要什么菜,然后去了。相如道:“这酒店开得好,他门外这幅红帘,还是宋国传来的。算一算也有一百多年了。”杨得意道:“我兄读书甚多,什么东西有什么考据。”相如道:“这也算不得什么考据。可是你在宫中,听说文章做得好的,今上喜欢吗?”杨得意道:“今上对此,好像不注意。不过宫里要招用一批郎。”正说到这里,酒保走了来,端着酒壶,两只酒杯,还有几盘菜,用案子张了。这个也叫案子吧,就像现代的托盘,酒保将案子放了,随着走去。相如就将酒杯摆好,将壶把两杯酒斟上,一人面前摆了一杯。

两个慢慢喝着酒,杨得意笑道:“现在你到长安,来了这么多日子了,你找出路,有点儿眉目了吗?”相如道:“没有呀!你老兄看是怎么样呢?”杨得意把酒喝了一口,才把杯和筷子停住,笑道:“路子是有一点儿,可是你要俯就一点儿。”相如道:“怎么一条路子呢?”杨得意道:“我在宫廷里面,待了许多的年月,这就知道宫里要人不要人了。郎中令方面,最近说来里面要人。”相如道:“郎中令是管宫里面的门户,也有时出外。他底下有不少的郎,是议郎、车郎、骑郎,还有常侍等,这郎官就多了。”杨得意道:“是的,一个中郎将他的位份,比将军差一些,大约有这么一千石的收入,郎中令也是如此。不过不是管门户而已,他要跟着皇帝走。”相如道:“这个我都知道的。你说要人,是这些郎不够用的吗?哟!请菜。”盘子有鸡有鱼,相如将筷子拨动了几下。

杨得意也就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拨动几下,吃了几筷子鱼,又吃了几块鸡。把杯子端了又喝了几口酒。笑道:“等下子再喝吧,我要把话说完。是的,这郎中令署里还差好些个人,前几天写了表札,通知了皇帝,问可不可以补上一批郎官,皇帝看了表札,说是可以吧。我得了这消息,所以我说有点儿出路了。”相如想了一想道:“这也行吧。可是这要怎么样通知郎中署里呢?”杨得意又喝了几口酒,淡淡地笑道:“这杯子里是一杯好酒,是酒量好的人,他不要什么菜,见了酒,就也能喝得陶然一醉。可是酒量不好的人,他就不知道这酒呀,有多少香,多少味道好,那醉就谈不上。你老兄是文章作得好的,自然,这书读得很多,那就不用说了,可是这郎中令署里就不知道你文章作得好,比如这酒一样,尽管是好酒,他就不知道你的香味。相如兄,我这样一个譬喻,你说好吗?”相如道:“你老兄把我这一比,那太高了些了。我是说我怎样能够把郎中令署里的关节,打通了呢?”

杨得意笑道:“我兄要把这好酒的譬喻想通了,那就好办了啊!郎中令那里不考究文章作得好坏,只要你写出怎样读书,那就行了。此外,你有点儿随身的武艺,那就更好。”相如道:“这样打动关节,那是太容易了。除此之外,还要什么东西呢?”杨得意又喝了几杯酒,才笑道:“自然,还有一样要紧的东西。就是你的家财,要你实实在在说出来,经郎中令查实,果然不错,那就赐你为郎了。”相如道:“我父亲也同我说过,要家财有六百石,报了上去,就可以为郎。是这样子吗?”杨得意道:“不错,是这个样子的。这一批郎官,是中等官,朝廷为什么要有六百石家财才可以为郎呢?因为郎官,是司门户,随着做天子侍从,这人不是一个等闲的人啊!所以这人要有家财。”

相如听了这话,就点头道:“原来这样。可是我家财,虽有一点儿,却是要细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在长安怎么样等得及呢?”杨得意把杯筷一停,打了一个哈哈,将手一伸细声道:“事在人为呀!你认得我姓杨的干什么?你在家里,将竹简写好,就说家里有六百多石的收入,自己会读书,也会舞剑,这里愿意求一个郎。你写好了,我替你送进郎中令署里去。这署里我有很多的熟人,到署里去我好好地说一说,他们反正要人,也没有什么驳回吧?”相如抱拳作了一个揖道:“你老兄肯这样帮忙,那就十分感激。就是这样就行了吗?”杨得意道:“大概就行了。不过要面试一番,这里还把剑要舞上一回,你老兄对这事,如同吃饭一样,那有什么难处。至于你读书一层,他也许要问一问,那就更容易了吧?这就行了。”

相如把酒喝了一口,将事又思索了一回,才道:“这事看去,好像不费力,就是这样没有一点儿难处吗?”杨得意道:“这在别人,或者有一点儿难处。可是你我相处,是一个好朋友,你读书很多,我就十分佩服你,至于把你做一个郎,这是十分委屈你了。你没有难处的。我现在做了一名狗监,皇帝要出去狩猎,就是我的事啦。我管领几百头猎狗,我还有手下人,也有几十位。这要一出去,我的威风也不小啦。我因此在宫廷多年,认识许多人。我要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托他们照顾,他们还能推辞吗?你为人又甚好,他们也会恭迎你的。这样,你还有什么为难?来吧!我十分恭迎你,喝你这杯喜酒吧!”他说了这番话,就端起酒杯来,喝了几口,相如也陪了几口。

这里宾主爽叙一番,杨得意又说佩服他的,相如也就很高兴,他道:“要凭你老兄这番说,是一点儿为难之处也没有了。我这里要谢谢你老兄,事成以后,我还要请兄喝这么一回酒。”杨得意笑道:“这一杯喜酒,我是要喝的。你老兄赶快回去,把那竹简写好。这要几天,你老兄才可以写得好呢?写好了,就送到我家里去,我替你转呈。”相如道:“这很容易,只要两三天,我就写好,送到府上去。”杨得意想了一想道:“好吧,那就后天吧。再有个几天,听署里传见你吧!自然,我还要在署里多托几人,保你成功。”相如也甚为欢喜,和杨得意又谈了许多话,把酒喝足了,相如掏出钱来会了酒账,才分别回家去了。

相如在家里起了草稿,自己还不放心,又托几个朋友,商量一下。自然,相如的文章,根本就好,这一番报告,不过说家财有六百石,自己读了很多的书,也会击剑。自己作得好了,将竹简穿起,在头尾钉上两页木版,这就完了。到了下午的时候,就送到杨得意家中去。杨得意正在家里等候着啦,看见相如来了,手中还拿着一批竹简,很是高兴,就请到堂屋里坐下。相如把竹简递过,笑道:“老兄所定的时候,这里没有敢耽误,老兄请看一看,措辞有不妥当地方没有?”杨得意笑道:“老兄的文章,是十分华丽的,我先睹为快吧。”于是他接过竹简,把木版揭开,就在座位上把竹简细细一看,看完了将手一拍道:“妙呀!这里不谈别的吧,这竹简上你就没有提到一个行商巨贾,这是极好的。因为今上就不满意商贾。这上面谈到读书舞剑,在成都就很有名,我也知道的,你这里很虚心,自己说,我是横一点儿的,可是长安这地方,人才集中,能手之中还有能手呀,这样说很好!”

相如看他称赞了一番,这就道:“竹简这个样子,那就行吗?是不是要商量一下?”杨得意道:“我看了行,那就行吧!我明天替你转呈郎中令署里去,这以后你听消息吧!此事现在不必谈了。我这里有蜀地新来的茶叶,我兄也好久没有尝这种东西了,叫家中新泡两杯茶,我们来喝一喝啊!”说着就大声喊叫,这里要茶,快送上两杯来。茶,从前有槚树,槚就是茶,但那时候是战国,茶叶在中国,还没有行得遍。到了汉朝,自蜀地运来了茶叶,这在上等人家,开始饮茶了。所以杨得意叫了家中人拿茶来。过了一会儿,家中人却是拿了一把陶器壶,两个陶器杯子来,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瓷器啊!杨得意看见一把大壶,笑着把壶摇了几摇,笑道:“这儿有的是茶,喝吧!”他于是倒了两杯茶,分着各人一杯,两人就细谈了一会儿,饱喝了一顿茶,相如才告辞了回去。

当然,这郎中令署里,收到了司马相如一道报道,还不能马上就给他的回信。相如这次无事,就到街上闲逛。可是走了多次,就看见两家书店。这时候的书店,那是极为少数的店铺。因为那时候,没有印的书,也没有纸张,卖的就是版和竹简,这要一套书,多少人工才抄得起呢?所以有书店,也是文人开的,而且这书价也就很高,相如买了几套书,回家看上一看。那一天上午,郎中令署来了人了。他拿着一块木版,上面批得有几句话,明天上午,着司马相如带剑去到本署,郎中令有话要谈。这是要考一番的了。相如就答应“知道了”。

次日上午,相如将一把剑插入腰间带子上,身上还穿的是蓝袍,到郎中令署里,自己报了到。站在阁子里等了一会儿,郎中令就传见了。传见的所在,是一间大堂,堂下是个大院子。郎中令在大堂上将虎皮毯子铺在席上,郎中令就坐在上面。相如走了几段阶坡,上了大堂,站住朝上一揖。郎中令问道:“你是司马相如?”相如道:“是的。”郎中令道:“你的文章,我已经看过了,作得是相当华丽。你报的家财,我调查过了,也相当确实。你说你会舞剑,你真会吗?”相如拱手道:“小可会弄一点儿。”郎中令将他身上看了一看,便道:“你会,你身上带得有剑,就在我的院中,舞上一回吧!”相如道:“是。”就下堂去,把剑取下来,拿着朝上一揖,就舞起来。这一把剑,他一手拿着,一手比了剑诀,舞得剑和人就成着一团。把剑舞毕,又登阶静听郎中令的言语。

郎中令点头道:“你的舞剑,也算不错。等我奏明皇帝,假如皇帝许可,给你拜个武骑常侍吧?这常侍是跟随皇帝的官,随时要警戒的,好譬钟一样,随时敲动。至于他的官爵,就是一个郎。”相如道:“还有什么话吗?”郎中令道:“回去吧,我这里已经查实,还面试了一回,也已经看过,这里没什么事了。”相如听了这话,就起身一揖,别了郎中令的衙门。心里想,这个郎好容易就面试过了。虽然要得皇帝的许可,然而皇帝没有什么不可以吧?不过虽是这样想,没有皇帝的许可,那总是不放心的。又过了几日,郎中令批了出来,果然司马相如已做了内廷的武骑常侍了。

武骑常侍是跟随皇帝的人,皇帝要上哪里,他跟着皇帝警戒着万一。相如就这样想:我以后天天看见皇帝吧,我作了赋,等皇帝哪时候欢喜,就哪时候给他看,那总可以吧?虽然大家说,皇帝不喜好赋,那是没有好的赋吧?若是皇帝见了我的赋,我这么多年的读书,写出赋来,皇帝也不能不爱好的。相如这样想着,觉得是很对。还有自己哪一天入宫去,这还没有定妥,这个事最好是问一问杨得意。自己想了正对,然后就打听得杨得意哪一天在家。

正好这天杨得意在家,就起身往他家里去。一进门咳嗽了两声。杨得意在家里头,听见相如的口音,就老远地走到院子里,把两手高举相迎,大声笑道:“恭喜,恭喜,你是武骑常侍呀!”相如道:“这都靠我兄帮忙,特意来给我兄道谢。”杨得意笑道:“我帮忙是应该的呀,谁让我们是同乡呢。”说着,他就引到客所里坐。相如脸上带了几分喜容,这就道:“我哪天入宫去,这还没有定,你看哪一天好哩?”杨得意道:“这事不能太缓呀,我看后天一定要去。回头下午你到郎中令署报到去,再过一天,你就正式上班了。”相如道:“好,就是如此。我想从此以后,我见皇帝的面,那就很多了。等皇帝兴致很好,我就把我已经作好了的赋,给他一瞧。还要他出一个新的题目,我另外作上一篇,你看这事,成与不成?”杨得意道:“我也是这样子想法。至于皇帝最近没有注意到赋,那是没有好赋,没有看上瘾来呀!”于是两人就哈哈大笑,相如很高兴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