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铭失志之时,在光绪将亲政之前。光绪十五年二月,大婚、亲政两大典,接踵举行,以为翁同龢一生得意的开始:慈禧在撤帘以前,曾召见翁同龢,时为正月二十二日。金梁《近世人物志》中,摘录其时翁同龢的日记云:

太后召见,有“汝忠实”之谕。蒙恩赐寿,有匾额对联,近来虽枢臣无对联,盖异数也。又自日本购得双鹤,见之狂喜,后伯王赠小鹤二。又一鹤飞去,以零丁帖求之,子青相国以一鹤见还,可感也。

“伯王”为伯彦讷谟祜;“子青”则张之万。四月二十七日六十赐寿,翁同龢自记此日风光:

日仍赤,晴。是日未入直。质明起,祠堂叩头,瞻恋凄怆。客来者命诸孙于寿堂答拜,而请各科通家数人照料之;九列则自己答拜,计一日中不下五六十人,起跪尚支持也。

凡用酒席四十桌,余四席送迎天使四位,陪天使者二人,福箴庭照料一切。巳正天使至,黄亭亦来,跨迎大门外,子姓随跪,随入安挂匾对毕,使者西向授如意,跪受陈于案,起,并行三跪九叩礼。让天使茶,随让酒,甫举杯即起,跪送大门外,副使二人,堂主事四人等已先去矣。客来极夥,不能悉记。薄暮始毕,余亦汗流浃背。以谢折交笔帖式定彬,明日递。

赐件:匾一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三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小卷八个。

此为慈禧对翁同龢的笼络。不过慈禧在撤帘以前为了维护她个人的利益,曾用了两个人:一个是徐桐,以大学士管户部;一个是荣禄,于光绪十四年复起。慈禧与荣禄的“私人”关系,始终是一个谜。较为大胆而合理的猜测是,光绪初年,慈禧一病几殆,后为李鸿章所荐的薛福辰(薛福成之兄),及曾国荃所荐的汪守正(杭州有名的藏书家振绮堂汪氏后人)所治愈。据宫中内奏事处逐日公开的脉案,称慈禧所患者,乃是“骨蒸”重症,或谓起于小产血崩,调理不当以致转变成虚痨。御医心知其然,苦于无法对症发药,薛、汪二人,精研医道,治以骨蒸之法,而将治小产血崩转为虚痨的药隐藏其中,因而日渐有功。

据说引起慈禧小产的“经手人”就是荣禄。此后荣禄与沈桂芬不合,宝鋆助沈攻荣,荣反攻,但手段拙劣,反为沈所乘。据《梦蕉亭杂记》,翁同龢在荣、沈之斗中,曾为沈建一大功。至于荣之被黜,固由得罪了醇王,亦是慈禧有意疏远的明哲保身之道。

荣禄是醇王极欣赏的人,久佐神机营,醇王后来亦有悔意,屡次保荐,荣禄坚卧不起。自光绪六年至十一年,闲废五年之久,醇王做了“太上军机”,复思荣禄为助,因光绪已届骑射的年龄,醇王为备骏马八匹,以荣禄的名义报效,于是奉懿旨开复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但至光绪十三年始授为镶蓝旗蒙左都统。

十四年慈禧决定归政后,以荣禄为领侍卫内大臣。此职共六缺,上三旗每旗各二人,正一品。通常非上三旗的高年勋臣,不能专任或兼领,职司宿卫。荣禄之被派此职,光绪的一切行动,便都在他监视之下,自然是慈禧所下的一着紧要棋子。

到清光绪十七年十一月,荣禄忽然外放为西安将军。我疑心这是出于翁同龢的排挤。翁、荣为异姓昆季,但自沈桂芬与荣禄互攻时,翁、荣即已分携,唯未至破脸而已。以此时的情形来说,翁、荣对立的形势,益为明显:

第一,翁同龢的唯一目标是,让光绪摆脱母后的牵制,乾纲独断,而荣禄则受慈禧之命,负有监督光绪的任务,这样便在暗中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第二,北派势力已成强弩之末,李鸿藻对朝政已不能发生什么大作用。张之洞外任总督,而翁同龢手握财权,自有制抑之法,但荣禄在京,以他的背景来说,一旦代李鸿藻而起,南派将大受荼毒,所以亦必欲疏远之而后心安。

这是翁同龢蓄之已久的想法,而迟至光绪十七年方始动手,则因荣禄的三座靠山,一座是慈禧太后,高高在上,反不易倚靠;靠得住的两座,则已次第消失。这两座靠山就是醇王与伯王。

伯王名伯彦讷谟祜,其父僧格林沁,出身于清朝国戚第一家,蒙古科尔沁旗的博尔济吉特氏。僧格林沁的叔父尚仁宗第三女庄敬公主,封亲王,死后无子,宣宗选于其族,以僧格林沁仪表出众,立为嗣,袭爵,称为“僧王”。

僧格林沁骁勇善战,所统带的黑龙江马队剽悍绝伦,但遇到飘忽无常的捻匪,追奔逐北,疲于奔命,结果在山东被暗算,即是阎敬铭巡抚任内的事。僧王的这支马队,在咸、同之际,颇为皇室所矜重,所以僧王阵亡,震悼异常。后来曾国藩镇压捻军,鉴于僧王之失,遂师明末杨嗣昌的遗规,采取以静制动的战略,沿运河设长围,以周家口为老营,以逸待劳,分捻为二,各别击破,得收全功。

僧王既殁,伯彦讷谟诂袭爵,在亲贵中说话很有力量。他跟醇王是儿女亲家,亦跟醇王交替管过神机营,荣禄于光绪十五年二月充“专操大臣”,负训练神机营之责,与伯王的关系很深。醇王殁于光绪十六年冬天,第二年春天,伯王又殁,至此,荣禄的两座靠山都失去了。翁同龢乃得于这年冬天,因为成都将军岐元出缺,调西安将军崇寿接充,而以荣禄外放为西安将军。西安的缺分远不如成都,不但外放,而且是瘠苦之地,荣禄内心的怨恨,可想而知。

不道陕西巡抚鹿传霖,与北派的渊源甚深,他是李鸿藻的表叔,又为张之洞的姐夫。当荣禄赴任时,李鸿藻曾特为他写一封介绍信给鹿传霖,原函如下:

滋轩表叔大人阁下:客腊接奉赐书,并承厚贶,拳垂逾格,心感难名。敬婶福体康强,政犹绥畅,为慰为颂。兹有启者,荣仲华系文忠至交,侄与相契多年,其人有血性,而才亦甚长,实庸中佼佼者也。去冬简放西安将军,不日即赴新任,人地生疏,一切望从实指教,如有借重之处,并希关照及之,感甚祷甚。侄栗碌如常,无可缕述,所幸贱体粗适,寓中亦各敉平,是纾垂念。专肃奉谢,敬请勋安。诸惟鉴察,不备。

所谓“文忠”指文祥,素以知人善任著称。荣禄至西安后,倾心结纳鹿传霖。《近代名人小传》记他在西安的情形:

家居数年,用为西安将军。西安缺至瘠,崇寿在官日,内一幕府,门可罗雀;禄至,内幕六人,日为笺启犹不给。偶缘营校阅,言于巡抚鹿传霖,往观焉;以银锞荷囊之属,遍赍诸士,值逾五千金,欢声雷动。传霖亦倾心交之,联为昆弟;因得为诸牧令关说而收其贿。

据《梦蕉亭杂记》载,荣禄与鹿传霖别有一重渊源,荣禄的岳父零桂为鹿传霖的老师,本有世谊,故而相亲。此为庸庵尚书闻荣禄亲口所言,所记可信,而荣禄之言不可信。本有世谊,诚然不假,但本不相识,亦是事实。鹿传霖同治元年翰林,散馆分发广西当知县,升知府,擢道员,以至抚豫、抚陕,与荣禄从无往还。倘为素识,又有世谊,何烦李鸿藻函介?

荣禄之讳言结纳鹿传霖,恰好说明他在西安那两三年,积极布置,预备卷土重来的深刻用心。

我还疑心,逐去荣禄,多少也是珍妃告的枕头状。总之,自荣禄外放,帝党声势渐张,翁同龢至此亦公然为南派的魁首,门户中的健者有汪鸣銮、文廷式、张謇、黄绍箕、志锐、长麟等,而一时名士李慈铭、盛伯羲亦多亲翁。文廷式曾为珍妃授读,通过妃家的关系,内外相维,帝党的形势颇为可观。

文廷式之受知于翁同龢,纯由才华,而最早识拔文廷式的是汪鸣銮。光绪十五年五月二十四日翁同龢日记:

考试中书,汪柳门所取为第一名,余曰:“或者江西名士文廷式乎?”榜发果然。

翌年庚寅恩科,文廷式会试中式,此科会元即夏元瑜兄尊人曾佑先生。翁同龢此年考差特多,贡士复试至殿试,皆与其役。是年四月间日记:

十七日,丑初闻雷,丑正雨有声,一刻即止,仅湿地皮耳。起见月光,寅初二刻登车,未至东华门,知派阅贡士复试卷,至六部公所少坐,天明入。诸公陆续来,与徐公分卷,最后至者嵩犊山,至时已阅及半矣。余所分无好卷,见犊山处一本则挺拔有伟气。辰正三毕。徐公归,余与伯寅、柳门力赞,以犊山所取本为压卷,遂定。粘签毕,巳正递上。遂饭。饭罢午初三刻发下并诗片,请小军机拆弥封,写名单,余等对诗片。未初多递名单,未正一刻始传散。

二十三日,卯初入殿,次第转四桌毕,诸公其各转桌毕,时午初矣。倦卧半刻,未饭。午正集殿上议前十本,各持一二本交徐相国品定,余卷居第一。余等复加评次,颇有所易,顷刻间升沉增异,岂非命耶?徐相竟无前十本之卷,可谓公道,一破例矣。随定二甲三甲。

二十四日,寅正一刻齐赴西苑门。先闻有起,随发十本下,余等人至诗本处。卯正召见读卷官于勤政东室,福公捧十本入跪案旁,余等鳞次跪,最后一人折而东。上曰所取皆好。拆封至第二,奏文廷式名,上云此人有名,作得好。拆封毕,臣具对吴鲁本好,第四一卷写不佳而策翔实。

是年读卷官八员,以福锟居首,徐相其次,以下排名次序为麟书、翁同龢、嵩申、徐郙、廖寿恒、汪鸣銮。进呈前十本时,亦如会试四总裁分“正大光明”,元卷应出首席。殿试如某卷独得八圈,当然是众议佥同的状元。倘然圈、点、尖,叉,成绩计算,大致相同,则排名次时,元卷应出福锟之手。翁同龢既已争得第一,徐相又无前十本之卷,则第二似应出福锟之手,此卷即属于文廷式。我猜想定文廷式第二,为翁同龢全力所主张,我更相信,文廷式如果不在卷中有一错字,则必大魁天下。《十朝诗乘》记:

文芸阁学士以第二人及第,廷对卷“闾阎”误作“闾面”,当加黄签,而翁文恭力拔之;经御史刘纶襄论劾,读卷大臣俱罚俸。

文廷式有一外号叫“闾面”,即由此而来。但何以“闾阎”会误作“闾面”,则少有人言。其实,文廷式卷上是闾“ ”,非闾“面”。《湘绮楼日记》:

大考单第一即闾 也,实为可笑。

此人必革,第一例不善终也。

金梁辑《近世人物志》,引上录日记,然原文书为闾“ ”,可作确证。原来文廷式当时误书“闾阎”为“闾闾”,及至交卷时,方始发觉,已不及挖补,因而作英雄欺人之计,将下一“闾”字中的吕,加笔改为面,于是成了杜撰的“ ”字。有人要加签剔出,刊入三甲,为翁同龢力争,强为辩解,说曾见过“闾 ”,与檐牙相对。《字汇补》中“门”字内加他字的怪字甚多,而八读卷官中,徐桐就是个不通的人,福锟、嵩申更不必论,麟书略知词章,于小学并无功夫。至于徐郙、廖寿恒,皆亲翁同龢,汪鸣銮更不会跟他争执。翁同龢就是这样明欺旗人不学,为文廷式争得一个榜眼。是科状元吴鲁,字肃堂,福建晋江人,虽“好”不能过于文廷式,若非有一不典的“ ”字,则在翁同龢一手主持之下,抡元绝无可疑。但即令如此,清议仍颇不满。翁同龢于五月八日记:

外间以文廷式得鼎甲,颇有物论。

不久,乃有刘纶襄论劾罚俸之事。若在乾隆朝,八读卷官必获严谴,而在乾隆朝,亦绝无发生此种笑话的可能。

四月二十五日传胪后,二十六日赴礼部“恩荣宴”,文廷式忽有惊人的举动。翁同龢是日日记:

本拟赴国子监点名出题,因筵宴不能赴,托吴司业代,仍以题目付之。晨入署,巳初诣礼部恩荣筵,朝衣敬竣,直至午初二刻福相使来,可入宴矣,而鼎甲不愿行叩拜礼,文廷式力言古者拜非稽首,引《说文》字义与礼部司员辩,两协揆皆怒,往复久之。迨余等出,鼎甲三揖,余答一揖,观者愕然,退易衣归。徐相欲传三人至翰林院申斥之,其实何足道。

文廷式此举,不过欲矫颓俗,但矫枉过正,而且他本身亦非耿介之士。这种举动,除了激起保守派的反感,越益顽固以外,于世道人心,毫无益处。

现在要谈文廷式大考第一这重公案。关于乡会试及殿试,我曾谈过好几次,每想谈一谈翰詹大考,苦无机会,现在正好借文廷式的际遇,来说明大考对翰林的重要性。

大考之制起于雍正十一年,是年四月上谕:“嗣后庶吉士等虽经授职,或数年以后,或十年,朕再加考试,若依然精熟,必从优录用,以示鼓励,其或遗忘错误,亦必加以处分。”

自此不定期举行,或三五年,或七八年,特旨召集翰林院侍读学士以下,詹事府少詹以下,庶吉士出身的官员与试,名为“翰詹大考”。题目是赋一、试帖诗一、疏或论一。在所有的考试中,大考的题目最难,光是一篇赋,就非真才实学之士,不能完篇。所以有名无实,或者学殖荒落的翰林,无不视大考为一大难关,有首打油诗形容入妙:

晶顶朝珠挂紫貂,

群仙终日任逍遥;

忽传大考魂皆落,

告退神仙也不饶。

此诗俗传作“金顶”,非是。八品戴金顶,编修、检讨皆七品,应戴水晶顶。七品官本无挂珠、穿貂之理,但官小而须在御前行走者,如鸿胪寺鸣赞等,俱许挂珠。但唯独编检,挂珠之外,复许穿貂,此亦朝廷特宠读书人之意。而大考之所以为入翰林之一大关者,因为考在三四等,名实俱伤。定制:一等超擢;二等或是升一阶,或于应升时具名题奏,即所谓“内记名”;三等依名次前后,分别留任、罚薪、降调;四等则罚俸、降调。叶昌炽《缘督庐日记》:

三月二十八日,闻大考前列,喧传一等五人:道希、佩鹤、伯揆、戴鸿慈、陈兆文。咏春在二等前列,蔚若、颖芝皆二等。即往蒿隐处观全单,余与屺怀、韶臣、建霞、小山、礼卿、子封、蔚庭皆三等。静皆、研芙在三等末。子献四等。此次己丑一科,全军皆没,惟恽薇生二等前列,尚可望转坊阶耳。未斋诸君在闱中,闻此信当以不预考为幸矣。

四月初一日,佩鹤来,同至凤石处见大考全单。南皮、东海、常熟复阅后,廉生由三等擢至一等末,静皆亦改厕三等,中间可保无咎。筱珊以题中错一字与陈雨杉同移榜尾。己丑入后二十名者,又增孙问清、孙百斛。有意乎?无意乎?文勤师在,何至于此?

四月初八日,大考宣旨;道希、佩鹤、伯揆俱得学士,其余转坊阶有差。三等后三十名皆罚俸;四等第一罚俸四年,第二改官内阁。

上引三月二十八日、四月一日两天记事,为显示科举时代,师弟同门休戚相关,最好的一个事例。己丑为光绪十五年,会试正科,十六年庚寅,以亲政特举恩科。凡正科恩科接踵举行的年份,前一科的翰林最占便宜,因次年即可散馆授职,不必如平常之三年,同时,两年两科,除非主司有眼无珠,人才必以前一科为盛,以为必然之理。

以光绪己丑、庚寅来比较,便是丑胜于寅。己丑入翰林者,为李盛铎、费念慈、曾广钧、江标、徐仁铸、叶昌炽、王同愈、张孝谦、恽毓鼎、刘若曾、杨钟羲(榜名钟广,本为正黄旗汉军,为盛昱的表弟)等,或文采过人,或学有专长。此外的知名之士还有陆钟琦、高树、高楠兄弟、毛庆蕃、余诚格、王铁珊、戚扬、丘逢甲张华奎、杨增新等,五光十色,异彩纷呈,而背榜的杨深秀,为张之洞的入室弟子,戊戌成仁,更为此榜增一特色。至于庚寅的人才,不过文廷式、朱益藩、王乃徵、夏曾佑、廖平、俞明震等寥寥数人而已。

但此科在甲午大考,竟致“全军皆没”,叶昌炽、江标(建霞)不能列入二等,费念慈当殿试时,本有鼎甲之望,以讹一字而列为二甲第六名,亦犹在进呈的前十本之内,此时亦在三等,探花刘世安(静皆)与徐仁铸(字研甫,即叶记中的研芙,二甲第十八名)则竟在三等末。所以然者,叶昌炽已说得很明白:“文勤师在,何至于此?”

“文勤”者潘祖荫。己丑会试,适当翁同龢六十赐寿之前,翁的生日在四月二十七,在此以前的考差均未派,以便他能料理私事。会试四总裁为李鸿藻、昆冈、潘祖荫、廖寿恒。殿试读卷八大臣为恩承、徐桐、李鸿藻、许庚身、潘祖荫、祁世长,孙诒经、薛允升。而不论会试、殿试,主其事者为李鸿藻、潘祖荫。潘久在南书房行走,而此科始初典会试,殿试无翁同龢,则在潘祖荫看来,衡文之责独重,所以争持甚力。清人笔记:

光绪己丑,阅卷大臣为李鸿藻、翁同龢。翁得费念慈卷,欲以状元畀之,商诸李;李得张孝谦卷,坚持不可易。翁争不已,乃两置之,改为张建勋、李盛铎是也。

此误潘祖荫为翁同龢。潘于殿试后告翁同龢,费念慈大卷子讹一字改置第九,深致惋惜。见翁同龢日记。

甲午大考阅卷官共十员,除昆冈外,于己丑一科皆无关系,而昆冈又何能在试卷的文字上有何主张?说句老实话,这次的试题“‘水火金木土谷’赋,以‘九功之德皆可歌也’为韵”,他就未见得能够解说。所以这一次的大考,必由孙毓汶一手主持,这只看阅卷官的名单就可知道:

昆冈、孙毓汶、孙家鼐、陈学棻、志锐、王文锦、李端霖、龙湛霖、徐会澧、梁仲衡。

除了孙家鼐是工部尚书,比孙毓汶只晚一科以外,其余数人的资望才学,都还不够当大考阅卷官的资格,陈、志、王、李、龙、徐六人皆为侍郎,梁仲衡则还在九卿之列。显然,这张名单之产生,必有内幕。而就表面的迹象看,是孙毓汶想操纵这一次的大考,以升迁黜落的权柄在握作威胁,钳制士林;其时日韩交恶,局势杌陧不定,而这年为慈禧六十万寿,孙毓汶生怕清议昂扬,处境为难,所以蓄用压制的手段来粉饰升平。小人的用心,大致如此,而压制的结果,必出纰漏,甲午主战派的过激言论,未始不由大考受屈而起,小人的祸国,亦大致如此!

因为大考阅卷官的资望不足以服士林,所以光绪特旨派张之万、徐桐、翁同龢复阅。这是很少有的事,尤其是徐桐,兼任翰林院掌院,向例不阅大考卷,竟亦派充,一破成例。结果,徐桐又假公济私,在文廷式的公案之外,又闹出缪荃孙的风波。兹先引翁同龢是年四月底日记如下:

二十八日晨,大雾,旋晴热。寅正至朝房,始知奉派复看大考卷,张之万、徐桐及臣龢也。

苏拉语不确,因先至书房,已而奏事处来请,遂至南斋,则两公先在,发下卷二百零八本。

有顷,礼邸孙毓汶传旨:“细看。除第一及另束五本毋动外,余皆可动。”有顷,奏事太监文德兴传旨如前,并云在上书房当差者,可酌提前。

自卯初迄申正,阅过半遂出。不敢宿于外,遂至成均朝房,荫翁亦往吏部公所,惟青老年尊,不便在外,劝之归舍。禁门下钥,闲步阙前,光景甚好。

二十九日晴。黎明起,卯初一刻至朝房,两公已入,乃亟入。有顷卷交下,军机再来传旨如前,而文监亦来传,云有疵之卷,可置不列等。余对云,故事惟不完者不列等,此次皆完,无可置也。交下四卷二等,上手书黄签,订正字二。阅至巳正粗毕,请荫老写奏片清单讫,遵旨改定三卷,拟改后者二卷,拟改前者一卷,三等末二十名重排定。未初递上,二刻许发下,于清单拟改前者,上朱笔批着即列入一等末,正折传旨依议。遂与青老定三等后数十名。

传旨“第一毋动”之第一,即文廷式,未试就已预定。“改前”一卷,朱批列于一等末,此人为王懿荣,字莲生,山东福山人,光绪六年庚辰翰林,与盛昱交好,是当时名士之一。改后两卷,据叶昌炽日记,一为陈雨杉(光宇),一即缪荃孙。缪的名次在三等倒数第四,而此犹为翁同龢之力。缪荃孙有上张之洞一函,详叙其事,是一则很珍贵的翰苑故事:

夫子大人函丈。前肃芜缄,谅登签室,辰维崇勋式焕,懋社增绥,沛嘉澍于荆南,序臻夏长,迓纶云于阙北,泽被春恒,铃阁翘瞻,鼙轩曷既,受业时乖运蹇,计无复之,只有归耕一途,犹可苟全性命。第自遭寇难,生计毫无,奔走卅年,一尘未卜,不能不圆馆谷以为饘粥之需。仰恳夫子大人悯其穷途,赐以末席,效趋承于左右,借报答于涓埃,而衰病之余,性灵日退,枯肠难索,采笔已远,不敢希席上之珍,但免作沟中之瘠而已。

受业之开罪徐掌院也,因《儒林》等五传,奏派受业与谭叔裕总办,徐太无学术,又坚愎自是,硬交纪大奎、方东树入《儒林》,受业等两人,恐为清议所鄙,力持不肯,属有谗人交构其间,遂固结而不可解。

此次入都,撰文旧缺不派,庆典不派,会典馆潘文勤索之于前,翁尚书索之于后,允而不派;京察不能不列一等,考语平常,以致不能记名。掌院例不阅大考卷,忽持旨命之复阅,业已拆封,恩怨易辨,受业卷初列二等,因一讹字,改置三等之首,亦可以已矣;徐一见大喜,谓非置四等不可,翁尚书再四挽救,置三等倒第四名,夺俸两年,徐尚以为未快也,深仇宿怨,为之下者,不亦难乎?

现拟收拾图书,提携细弱,午节前后,航海而面南,趋敬崇阶,面聆训诲,杂事数则附呈,手笺只肃敬请钩安,伏维垂鉴,受业缪荃孙谨启。

纪大奎入《清史稿·循吏传》,其不能列入《儒林》之故。叶昌炽曾有日记:

丙申(光绪二十二年)八月二十八日,夏闰枝来述,筱珊因与掌院争纪慎斋入《儒林》,大考为所中伤,日前接见同署诸君,昌言不讳。

丁酉(光绪二十三年)九月三十日,补撰《儒林·纪大奎传》一首,东海相国之意也。大奎从邵子先天入手,阐明良知,亦不攻朱学,又旁涉二氏术数,疑龙撼龙诸说,其学颇不纯,东海师初以属筱珊,不允,致龃龉,余不能却,即此愧吾友矣。

徐桐的乖谬褊狭,于此可见。我以为慈禧最大的罪恶,即是为了私人利益,用一班老朽来替她做挡箭牌。如徐桐也者,可说是戾气所钟,结果搞得朝政混乱不可收拾。翁同龢此时得君正专,不能想个办法,将徐桐从翰林掌院这个对培养人才有极大关系的职位上调走,媕婀取容,事同乡愿,也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至于文廷式,在甲午大考时,确实走了内线,犯下“交通宫禁”这一款很严重的罪名,是无可疑的。如叶昌炽所记,大考第二天喧传前五名的名次,后来果然相符。另有一个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大考名次全单,文廷式在未揭晓前就知道了的。张佩纶《涧于集》中,有致王懿荣一函云:

闻大考之信,弟意阁下当列高等,及芸阁寄晦若一单,竟屏置三等十八人,意极沮闷。幸月朔得电复,知圣人藻鉴,拔置前茅。缪小山何以由三等之前抑置榜后,岂风闻竟入天听耶?记是兄弟之房师,不至改官否,均祈密示。

芸阁即文廷式,晦若则于式枚。文、于及王懿荣是光绪六年庚辰同年。于式枚其时在李鸿章幕中司章奏,张佩纶则以“东床”为李鸿章参密勿,所以文廷式寄于式枚的名单,张佩纶得以寓目。

按:大考的最后结果,须待三月二十九翁同龢等最后排比,奉旨“依议”,始克定夺。此时王懿荣业经朱笔改列于一等之末。至于缪被列为三等第十八名的名单,即为三月二十八翁同龢等奉派复看大考卷时,所交下的名单。照道理说,只有张之万、徐桐、翁同龢三个人看得到。当天徐、翁宿于宫内,等于入闱。张之万年纪太大,翁劝他回家,但依情理,张之万当不敢泄露。而且文廷式一向看不起张之万,并无交往,他所得到的名单,绝不会来自张之万。

那么,文廷式的名单是何处得来的呢?无疑,是“传旨”的太监闻德兴。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文廷式为杨崇伊所参,革职驱逐,即提到闻德兴,当时外间误闻为“文”,说他与文廷式以同姓结为兄弟,为“交通宫禁”之证。翁同龢当日日记:

杨崇伊参文廷式折呈慈览,发下,永革驱逐,杨弹文与内监文姓结为兄弟,又闻前发黑龙江之太监王有、闻德兴,均就地正法;闻即杨折所谓文姓者也。上年有奏事中官文德兴者,揽权纳贿久矣,打四十,发打牲乌拉。闻有私看封奏干预政事语,盖慈圣所定也。又闻昨有太监寇万才者戮于市,或曰上封事,或曰盗库,未得其详也。

寇万才实为寇连才,翁同龢误记其名。据《花随人圣庵摭忆》,其事亦与文廷式有关。清人笔记载:

寇连才,直隶昌平州人也,年十五,以阉入宫,事西后,为梳头房太监,甚见亲爱,举凡西后室内会计,皆使掌之。少长,见西后所行者多淫纵事,屡次几谏,西后以其少而贱,不以为意,惟呵斥之而已,亦不加罪。

已而为奏事处太监一年余,复为西后会计房太监。乙未十月,西后杖瑾、珍二妃,蓄志废立,日逼德宗为樗蒲戏,又给鸦片烟具,劝德宗吸之,而别令太监李莲英,及内务府人员,在外廷肆其谣言,称德宗之失德,以为废立留地步。

又将大兴土木,修圆明园,以纵娱乐,连才大忧之,日夕皱眉,如醉如痴,诸内侍以为病狂。丙午二月初十日,晨起,西后方垂帐卧,连才则流涕长跪榻前,西后揭帐,叱问何故,连才哭曰:“国危至此,老佛爷即不为祖宗天下计,独不自为计乎?何忍更纵游乐生内变也。”西后以为狂,叱之去。连才乃请假五日,归诀其父母兄弟,出其所记宫中事一册,授之弟,还宫,则分所蓄与小珰。

至十五日,乃上一折,凡十条:一请太后勿揽政权,归政皇上,二请勿修圆明园,以幽皇上,其余数条,言者不甚了了,大率皆人之不敢开口言者,最奇者,末一条,言皇上今尚无子嗣,请择天下之贤者,立为皇太子,效尧舜之事,其言虽不经,然皆自其心忠诚所发,盖不顾死生利害而言之者也。

书既上,西后震怒,召而责之曰:汝之折,汝所自为乎,抑受人指使乎?连才曰:奴才所自为也。西后命背诵其词一遍,无甚舛,西后曰:本朝成例,内监有言事者斩,汝知之乎?连才曰:知之,奴才若惧死,则不上折也。于是命囚之于内务府慎刑司,十七日移交刑部,命处斩,越日遂有驱逐文廷式出都之事。

寇连才不甚识字,慈禧疑必有人教唆,此为逐文廷式的主要原因。至于参劾文廷式的杨崇伊,为李鸿章父子的“打手”,后来又为荣禄所利用,最后为端方所逐。而杨崇伊的女婿又为岳父报仇,劾去端方,其人其事可作一传奇。明末董其昌居乡,不理于人口,当时有《黑白传》杂剧讥刺。杨崇伊的作风,与明末的劣绅毫无两样。至于文廷式之获罪,与一人颇有关系,此人即是李鸿章。

据说李鸿章由于于式枚的关系,有意罗致文廷式入幕府。在文廷式榜眼及第,请假南归,道出天津时,特为邀宴,并致送了一封极丰厚的程仪。哪知文廷式并不见情,回京后曾参过李鸿章。而翁同龢主战,则深受文廷式的影响。甲午之役,黄海之战大败,李鸿章获重咎,拔去三眼花翎,褫黄马褂,交部严议。此时战无可战,实已非和不可,但翁同龢联络李鸿藻,造成唯一的一次南北两派大合作,坚持主战,并提出联英德拒日,以及起用恭王的新政策。

慈禧此时不但已看出不能再打,而且也希望早日停战,数年筹备的六旬万寿庆典,仍可小规模地举行。但结果迫于清议,竟仍不能不战,并且起用她极厌恶的恭王。在这八月下旬至九月中旬,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中,最活跃的是文廷式。郭廷以《近代中国史事日志》,光绪二十年记事:

八月二十六日 太后懿旨,以倭人肇衅,庆辰典礼仍在宫中举行,停止颐和园受贺。

八月二十八日 ①翁同龢、李鸿藻请起用恭亲王奕訢,帝不允(翰林院五十余人亦合疏请恭亲王秉政)。②太后召见翁同龢、李鸿藻商和议,命翁往天津询李鸿章能否向俄使喀希尼设法,或责李贻误,此后作何收束。

九月一日 起恭亲王奕訢,命在内廷行走,管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添派总理海军事务,会同办理军务。

九月二日 翁同龢自京抵津,传旨责问李鸿章(适接廷寄,命询李晤俄使详情。李云俄盼中国派专使与商,并保俄不占东三省),当日离津返京。

九月六日 ①翁同龢回京,详述晤李鸿章情形,方言俄使喀希尼事(指光绪十二年中俄共保朝鲜)恐不足恃(是日翁创议问赫德)。②以军事日棘,统帅乏人,再促刘铭传来京。

九月八日 ①恭亲王奕訢晤赫德。②英外部以中国之请,征询各国对于调处中日战争之意见(美德反对)。

九月九日 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编修丁立钩、黄绍箕、冯煦徐世昌、李盛铎、柯劭忞周树模、恽毓鼎、叶昌炽、曾广钧、蔡元培、梁士诒、张謇等奏请密连英德,以御日人(并谓日已暗约俄法)。

九月十二日 英使欧格讷晤李鸿章,商调处(李拒赔兵费)。

九月十四日 ①李鸿章晤俄使喀希尼,请调处中日战事。②命李鸿章筹议添购军舰(后以智利有乱耗,罢议)。

九月十五日 欧格讷向总署建议,各国共保朝鲜,中国对日赔偿兵费,限即日定议。(军机大臣议英使建议,孙毓汶、徐用仪力主应允,李鸿藻、翁同龢持不可,俟俄使喀希尼到京再商。)

九月十六日 翁同龢、李鸿藻入见太后,反对英使欧格讷建议,主催援兵速进,悬重赏以励前敌,修复兵船,严扼渤海(太后已决心言和)。

九月二十一日 编修戴兆春等十四人上书恭亲王主和,国子监司业瑞洵奏请严旨申诫,以杜莠言乱政。

九月二十二日 英拟会同欧西各国调处中日战事。

九月二十五日 日拒英调处。

据《缘督庐日记》,九月初九翰林联衔会奏,即系文廷式主稿。当时慈禧决心言和,李鸿章急于言和,如非文廷式、张謇策动坚持主战,则和局一成,日本不致进兵东北,丁汝昌不必自杀,北洋舰队犹可保留一部分。李鸿章一生的勋名功业,又何至于付之流水?是故李鸿章及其嫡系,对文廷式恨不能寝皮食肉之情,是可以想象得知的。

文廷式被逐回籍一事,在当时士林中所产生的影响,及今视之,其严重远超过任何人的估计。清末自设总理衙门开始,高级知识分子之间,便形成新旧两大壁垒,但此两大壁垒,在新派并不森严,所谓新派,亦是比较而言,故基本上对旧派采取容忍,甚至某种程度尊敬的态度。但旧之于新,则视如洪水猛兽,绝无容忍的余地。

自倭仁、吴棠皆下世,朝中已无真道学,降至徐桐、崇绮,无论主观的个人修养,客观的思潮激荡,旧派的堡垒皆有守不住之势,而妄人徐桐,为了坚守他的残垒,言行乖张,而宦官、小人从而抅煽,于是而有无耻的杨崇伊,甘为虎伥。自文廷式被逐,乃知顽固旧派,非打倒不可。我可以这样说,在文廷式被逐以前,新派及同情新派者,还希望与旧派妥协。自文廷式被逐,新派对旧派亦如旧派之对新派,渐成势不两立。如杨崇伊后为端方所“修理”,一时名士,无不拊掌称快,足以看出杨崇伊劾文廷式此举,如何为士林所不满。

至于李鸿章授意杨崇伊参文廷式,除了修私怨以外,及今视之,更可了解,当是李鸿章已决定联俄制日,而且准备着由俄国回来,将在洋务方面有一番作为,作为复起的张本。而此时唯一的政敌是翁同龢,参倒文廷式,不独在言路上去一障碍,且亦是剪除翁同龢的羽翼。只看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四日,李鸿章自上海放洋,二月十七即有杨崇伊的弹章,此时间上的密切相接,岂是巧合?

当然,文廷式个人亦有取败之道。当时旧派及老辈对他不满者极多,第一是他傲慢,每好盛气凌人。如王壬秋光绪十三年五月七日记:

文廷式道希来约会谈,至则已出游矣!与长者期,约而不信,未必自知其非也。

又光绪十四年三月二十日记:

重伯会文道溪、梁星海、陈伯严、罗顺孙饮谈,重伯言文道溪无礼,众皆不然之,未知何如也。陈子溶来言,文以余言彼与醇王倡和,疑其讥已,故盛气相凌,则余戏谑之过,谈中其隐故耳。

第二,也是最为名教中人所深恶痛绝的是,他与梁鼎芬之妻的特殊关系,刘体智异辞录》载:

于晦若侍郎,文芸阁学士,梁星海京卿,少时至京,居同寓,卧同一土炕。人心与其面皆不相同,虽圆颅方趾,而大小各别;三人冠履可以互易,而无不合。人情无不妒,三人中惟学士如常,侍郎、京卿皆有暗疾,俗称“天阉”不能御女。然三人狎游,尽以恣学士一人之淫乐而无悔。

及得交志伯愚将军,益称莫逆;将军非惟嗜好与三人同,其暗疾亦同,可谓奇事。闻学士曾得一房中药方,治暗疾有奇验,以与将军,一试而获同等之效;再试则不验矣;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人终身居学士家。盖三人者皆学士侍从之臣,礼教非为吾辈设也。

此文所记,大致皆实情。其时天阉除于式枚、梁鼎芬、志锐外,翁同龢、潘祖荫亦皆天阉。翁有姨太太而“常淘闲气”,屡见于日记,即以瑟鸣而琴不和之故。潘则不置妾媵。他有一新门生,不知老师有此暗疾,一次贸然以置妾为请,潘祖荫指着左右听差问道:“你劝我纳妾,莫非要便宜此辈?”门生惊愕不知所答,唯有下跪请罪,一时传为笑柄。

梁鼎芬点翰林而娶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本人生极得意之事。李慈铭光绪六年日记:

八月二十一日,同年广东梁庶常鼎芬娶妇,送贺分四千。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丙子举顺天乡试,出湖南中书镇湘之房。龚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遂以字梁。今年会试,梁出祭酒房,而龚升宗人府主事,亦与分校,复以梁拨入龚房。今日成嘉礼,闻新人美而能诗,亦一时佳话也。

八月二十五日,诣梁星海、于晦若两庶常,看星海新夫人。

九月三十日,为梁星海书楹联赠之,句云:“珠襦甲帐妆楼记,钿轴牙签翰苑书。”以星海濒行,索之甚力,故书此为赠,且举新婚馆选二事,以助伸眉。

梁鼎芬的洞房在京师东城贡院附近,为吴可读的旧居,梁题额曰“栖凤苑”。隋初何妥字栖凤,少机警,有才名,著有《周易讲疏》十三卷,亦深于《孝经》《庄子》,梁鼎芬借以自况,而知者不多,所以他感慨有诗:“何妥解经知己少。”而文廷式当然是他的知己。

其时于式枚、文廷式都与梁住在一起。未几“绿杨分作两家春”,所以这年冬初,梁鼎芬回籍葬亲,新夫人未偕行,托之于文廷式。这段孽缘既非其夫人有意出墙,亦非文廷式见“色”起意,纯然是梁鼎芬为了解除精神上内疚的压力,强行撮合而成。所以梁、文的交谊始终不替,而龚夫人虽终身住文宅,但仍不时向梁鼎芬要求接济。

文廷式死后,梁鼎芬当武昌知府,龚夫人曾至武昌求助,那副题郡斋的楹联——“零落雨中花,旧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计,壮怀消尽食鱼斋”,殆即作于此时。

梁鼎芬真可说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诗中每有寄托。如《落花诗》五、六两首:

珍重金铃护别枝,

寻芳莫待绿草迟。

岂知隔院春浓处,

未到人间肠断时。

风拂绿埃琴调尽,

露零红粉画图悲。

采芝王母方修隐,

鸡犬升天事可疑。

池馆清凉不再过,

仙人月下记鸣珂。

将离未去盘旋久,

欲坠还飞眷恋多。

孤树当风原易散,

余香在水自相和。

明知邱壑随飘息,

苦念初时泪暗沱。

“将离未去盘旋久,欲坠还飞眷恋多”,写落花之态之情,亦正是写他与龚夫人一段“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分。“露零红粉画图悲”指龚夫人能画,曾题其所画花卉绢本,一种婉转凄恻之意,情见乎词:

缥缈秋江绝世姿,

玲珑湘管断肠时。

红蘅碧杜长相忆,

玉露金风要自持。

栏槛有人伤畹晚,

衣裳在水写参差。

缘波骄尽芙蓉色,

朝揽蛾眉讽楚辞

酒醒见画忽长叹,

半在斜阳半在阑。

一水芳华秋后褪,

倾城颜色梦中看。

潇潇碧雨遗荷佩,

黯黯红灯服桂丸。

千叠愁心消不尽,

画帘垂地更香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