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陈之事,虽皆针对新疆而言,实为阎敬铭整理财政的原则,对于巩固中央政权,贯彻政令的关系极大。咸同以后督抚权重的主要原因是,平洪杨、平捻军,不但要靠督抚打仗,而且要靠地方自行筹饷,有土斯有财,所以抱的是地盘主义。左、李不和,是为了地盘,左宗棠对郭嵩焘恩将仇报,亦是为了地盘。

不过,饷虽自筹,仍是公款,在用兵之时,需款孔亟,不管哪里的钱,拿来用了再说,朝廷极少查问。及至军务告终,总要报一笔账,曾国藩当时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同治元、二年,李鸿章克苏州,左宗棠克杭州,曾国荃进围金陵,大功告成,迟早间事。兵部、户部的书办,曾集资两万两银子,雇书手、购纸笔,预备包办平定洪杨军事的报销,预备搞它几百万银子的好处。

这个报销要一办起来,不但挥霍冒饷有名的将领不得了,即令比较清廉的带兵大员,如丁宝桢等,也会头痛。用兵十余年,牵涉七八省的一笔烂账,不是三两年可以查得清楚的,到时候羽书络绎,往来奏驳,无非斤斤计较。就算查清楚了,将领有冒滥情事,是要他赔,还是治罪?说起来都是功臣,办一个便足以影响全盘士气,到得军心涣散,悔之晚矣。这种于朝廷并无好处,徒然为胥吏制造敲诈勒索的事,绝不能做,所以保守派的领袖倭仁上一奏折,主张免办报销。恭王表示同意,两宫亦无话说。当时曾国藩曾向人说:都中气象甚恶,唯免办报销一事,看来气数未尽,差可安慰(大意如此)。

这几句话中隐含着一个非常严重,幸而未发的祸机。如果真要办报销,而湘、淮军将领无法交账,极可能发生全面的兵变,倾覆了刚由汉人扶住的满洲皇朝。

不过,这件德政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即督抚自行筹款,不但事前易于邀准,事后稽核,亦每流于宽大。因为如此,督抚不管用兵,或者举办其他事业,只要有办法,尽管去筹,事后的报销,不必过虑。存此想法者,尤以左宗棠为然。

左宗棠西征,纳胡雪岩之策,借用洋债,得成大功,但付出的代价亦不小。借洋债不比向百姓征敛,有借有还,连日子都错不得,还款来源是各省协饷及洋关(海关)收入,也是国家的支出。在左宗棠用兵时,不能不让他借,因为要打仗就得“足兵”,要打胜仗更得“足食”,为了这个理由,朝廷无法驳他。阎敬铭看出问题的症结,兵多兵少,对防务的影响并不大。以新疆地区的辽阔,说要多养几万兵,可以举得出几十个理由。所以首从“定额饷”着手,每年给你四百万,不准借债,亦不得额外请定款。首先要设下此一限制,才能着手整顿。

以下两事,才是整顿的具体办法。“定兵额”的主旨在精简机构,裁汰冗滥,取消包括于“行程”中的作战加给。所谓“力分于将多,财匮于兵众”,真是洞悉时弊、鞭辟入里的名言。而平时支领作战加给的行粮,战时又何以激励士气?所谓“若有事之时,加饷则款越难筹,不加则何以示劝”,亦确是出于经验的老谋深算。

“一事权”为剔除中饱最有效的手段。关于这一层,刘锦棠以统筹全局,务使勇有确数、饷有的款为言。阎敬铭后来另有一疏,所论更为透彻:

臣部前奏,请留兵勇四万,计应裁去一万余人。论者必以散勇无业为虑。岂知正供有限,断不能举天下无业之辈,成仰给于度支。况勇营半系空名,多非实数;总在该大臣确查勇数,核实归并,自无弃人,即勇无浮冒,遣散亦不为无法。夫汰弱留强,合全疆满蒙汉兵勇以四万人为额,不准将弁空名冒领,则有确数矣;旧饷悉停,新定额饷以三百数十万两为断,俾各省关专顾新饷,则有的款矣。

疏中对将领营官“吃空”的情形,不好意思多说。当时贪冒的手法分两种,除吃空以外,另有打折扣的办法。一年十二个月,能发到“九关”已是很体恤的长官了。所谓“九关”者,发饷谓之“关饷”,九个月,亦即打了个七五折。

话再说回来,阎敬铭当时之所以能入枢,除了借重他的度支长才以外,更有一因是他那种裁抑骄兵悍将的态度与手法,令人激赏。翁同龢很佩服阎敬铭,也从他那里学了些东西。可惜本性不是掌度支的人,才具又不足,以后限制李鸿章扩张北洋势力,即用阎敬铭对付刘锦棠“空饷额”的办法,奏准不准再添一枪一炮,后来为同情北洋者,资以为甲午战败的口实。又,翁同龢深恨张之洞挥霍,一味用阎敬铭的“驳”字诀。张之洞的花样最多,奏请举办一事业,往往开头准了,到中途,看他花得太多,于是不论请部款,或是借外债,一律不准。为德不卒,就会变成“半吊子”,张之洞自道翁同龢倾陷其置于死地,由此过激之语,可以想见他有所兴作,而经费不继,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痛苦。

我们现在谈节约、谈整饬风气,阎敬铭的轶事,很可以提出来谈谈。翁同龢日记,光绪十一年正月初二:

今年新例:户部出赀,京兆送信,约定九卿翰詹同集安徽会馆团拜,彼此不再投刺,以省繁文,主之者阎公也。

又十二年九月十六:

祝阎相七十赐寿,客皆不见,余亦未送礼,从其俭素之志也。

阎敬铭的“俭素”是有名的,因此,他最欣赏的“二李”,亦以俭闻名。二李者,李嘉乐,河南光州人,同治二年癸亥进士,官至江西藩司;李用清,字澄斋,号菊圃,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乙丑进士,官至陕西藩司,同时于光绪十四年三月为巡抚所劾而去职。

阎敬铭其时方在假中,上疏谓陕赣两抚劾二李皆妄,奉旨申斥。二李被劾的真正原因,可以想象得之。其时颐和园将成,翌年大婚,宫中有所需索,二李管藩库,力持不可。巡抚自然只有劾之去职,才能动用库帑报销。

二李之俭,号称“天下俭”“一国俭”。清人笔记载:

“天下俭”者为李公用清,相传其自原籍起复入京时,徒步三千余里,未雇一车骑。都下闻者成大惊怪。

官云南巡抚时,日坐堂上理事,夫人即坐其旁小室中,将产时不雇接生媪,既产遂毙,公之仆怜之,为市棺稍美,公以为费,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仆更为市小棺。公叱曰安用是?乃启夫人棺纳之云。

“一国俭”者为李公嘉乐,其为江西布政使也,常呼剃发者,剃毕与以二十文,已而忽问其仆曰:吾与此人二十文亦得意否?仆曰:外间剃发一次亦须四十文,今为大人剃头乃才二十文,殊不满所望,已垫付数十文使去矣。公怒曰:吾家中剃发才须十二文,今与二十文已大过,汝乃更私增之乎,嗣后吾不须彼矣。盖公夫人亦能供待诏之役,不假他人手也。

后某公将入都,群谋赆之,公独曰:某公京朝官,吾辈何宜如是?事遂已。后某公至津,一日忽出银票一纸,凡千金,遍觅其取银之肆不得,托人询之,人视之乃不著名之小银号也。人问所从来,曰李某所赠也。人始知李虽阳却,阴实赠之,且厚于他人云。

如所记,则李嘉乐的人品不足道,而李用清虽为李慈铭所轻,而实有大可敬重者在,敬为表扬。

翁同龢日记,同治七年三月二十四:

见李菊圃(用清),目光炯炯,他日当贵,笔下亦佳。

按:李用清为翰林。李慈铭谓其“文字拙陋,一无才能”。今观翁记,殊不然。又十一年三月五日记:

李菊圃来,谈读书之法,实体之于身乃为有用,徒读经济书者以为有用者,末也。菊圃近来笃志理学,甚有识力,不得仅以文士目之矣。

是则李用清本有“文士”之目。至于才能,此时未显,亦非李慈铭所能知。《清史稿》卷四百五十二本传:

李用清,字澄斋,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进士,改庶吉士,出大学士倭仁门。散馆授编修,安贫厉节,日研四子书、朱子、小学。旁稽掌故,于物力丰瘠,尤所留意。大婚礼成,加侍读衔。十二年,丁父忧,徒步扶榇返葬。服阕入都,仍课生徒自给。

其时倭仁以大学士掌院,李用清为其门生。倭仁的门生大多为真道学,徐桐的门生则多为假道学,介乎倭、徐之间为崇绮。

光绪三年,记名御史。会山西奇荒,巡抚曾国荃,钦差大臣阎敬铭,奏调用清襄赈务,骑一驴周历全境,无间寒暑。一仆荷装从。凡灾情轻重,食粮转输要道,悉纪之册。深穷病源,以为晋省罂粟花田,弥望无际,必改花田而种五谷,然后生聚有期,元气可复。上书国荃详论之。国荃疑晋新荒,禁烟效缓,且全国未禁,徒敛怨,说竟不行。赈竣,却保奖。

由此可见,山西办赈,成效特著,李用清实有大功。请禁罂粟,“说竟不行”,传有误。光绪四年三月,阎敬铭与曾国荃会奏,“申明栽种罂粟旧禁”,其说已行。

还京,传补御史,引见有日矣。法越事萌芽,张树声以广西边防奏调。树声督两广,复调广东,任海防厘榷,洗手奉职。七年,授惠州知府。境故多盗,喜博喜私斗,用清推诚化之,俗乃稍革。

八年,迁贵州贵西道。明年超擢布政使、署巡抚。实仓储、兴农利,裁冗员、劾缺额之提镇、擒粤军莫梦弼等宽诸法。巡阅所至,召士子讲说经传,将吏环听,相与动容。黔地土瘠,多种罂粟,畅行湘鄂赣粤诸省。用清奏陈禁种之法,分区限年,时自出巡,刈铲烟苗。言者疑其操之过急,十一年秋,有旨来京候简,召对,犹痛陈罂粟疚国殃民状,冀可挽回万一。

李用清于光绪十二年三月署理巡抚,其间因禁种罂粟,几致激起民变,李慈铭颇致讥评。十一年六月十三日记:

李用清,山西平定州人,己丑翰林。文字拙陋,一无才能,惟耐苦,恶衣食,捷足善走,盖生长僻县,世为农氓,本不知有人世甘美享用也。而都中如李鸿藻、崇绮、张之洞等,皆力延誉之,以为圣人复出,其实尺八馁、捷足鬼之流,在《宣和遗事》中亦为劣驷,本非圣门所尚也。张树声素附名士为捷径,及任桂抚,遂奏请差委。用清实热中,日望得朝官清要,不乐赴广西。

既奉旨发往,过天津,乞合肥为疏留,合肥不许,乃赴桂;而树声已移抚广东,旋督两广,皆携之幕府,荐刈日至,遂擢惠州知府,不二年,骤至广州布政使,署巡抚。所至惟禁酒食宴会,以敝衣率僚友,而力禁种罂粟,操之过急,吏掾为奸,激成民变,用清大惧,急告谕乃准种烟。时先已下檄,将出阅兵,竟不敢往,再改期。布政使曾纪泽强之,不得已而行,复出示言此行惟阅伍,非查办民变事,黔人大哗。御史汪鉴列款纠之,且言其清操不足取,犹之马不食脂,生性然也,都下以为笑柄。旋谕令开缺来京。

按:曾纪泽之“泽”为笔误,当作曾纪凤。此人是湖南的一个秀才,在骆秉章和刘长佑营中司笔札,以军功起家,久在贵州,地方情形极熟。李用清当藩司时,他是臬司,亦是理学中人。

其时李用清署理贵州巡抚已一年有余,本可真除,只以汪鉴一奏,竟而开缺。李慈铭述汪鉴之言,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词表,试问居官“清操不足取”,何者可取?是则立论不但褊狭,而且乖谬。

旋命署陕西布政使,荒燹之后,休养生息,仍严烟禁。十四年复命来京候简,遂以疾归,主讲晋阳书院,凡十年。

李用清能坚持原则,不以禁烟曾招致宦途蹉跌而遂改初衷,这便是真理学。虽严烟禁,而休养生息,以裕民生,这便是真能了事的好官。李用清的政绩及品格,本传有扼要的记录:

用清严于自治,勇于奉公,藩黔时,库储六万,年余存十六万,陕库三十万,再期六十万余矣。所至尤措意桑棉织组,尝浚三源县龙渠,溉田千余亩。俸入不以自润,于黔以购粟六千石,于陕购万石,备不虞。郑州河决,捐工需二万两。

按:各省藩库,皆有最低的现银储备额,庶几一遇紧急情况,可以立即动用。贵州为最小最贫之行省,故库储只得六万;陕西亦为瘠省,额存三十万,两年积至六十余万,多出一倍有奇。则慈禧有所需索,不必摊派,即可满足要求。在巡抚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大概李用清执意不可,巡抚乃不得不劾而去之。否则,藩库的钥匙在李用清手里,巡抚总不能派中军带抚标去“劫”藩库。李用清、李嘉乐必是都以此故去职。翁同龢日记谓:“两李皆贤者,而不容于时,何也?”此自问之词,实寓有无限感慨。

藩库能积银六十余万,足以反映陕西当时的民生,较前为裕,税收增加。三源即三原;措意棉桑、开渠溉田,以此二事责牧令,自是根本。俸入不以自润,购粮备荒,则其清廉可知;而非刻苦不足以廉,则李用清的“天下俭”雅号,不当解释为天下第一俭人,实是其俭可为天下官员法。又,山西唯一晋阳书院,李用清主讲至十年之久,足征学有根底,非李慈铭所能轻诋。

李用清殁于光绪二十四年,本传谓:“子贵阳,扶柩归,以殁殇。”则足有孝子。以李之刻苦,恶衣恶食,乃能养成孝子,视徐承煜之于徐桐,不啻人畜之分。故可确信李用清为真道学。凡真道学,其人格必能化人,而感受最真切者,即为家人。远如东林诸贤,其“孤儿”皆卓然有成;近则康熙朝的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子孙皆能不堕家声。

阎敬铭初奉召长户部时,恩遇一时无两,慈禧由极端欣赏至极端厌恶,此一过程,可视之为清祚不永的预告。易言之,就是说明了清祚何以不永的原因。兹就《春冰室野乘》所记,加以注释,以明始末:

辛巳冬,与南皮张文达同被召,命长户部,知遇之隆,一时无两。癸未春,奏结云南报销案,公与枢臣同入见,奏对三时许。太后以某事问恭王,王奏曰:“此事丹翁知之最悉,太后可问彼。”后顾公亦曰:“丹翁以为何如?”公闻命,皇悚万状,亟免冠叩首,众皆不喻其故。后徐悟,微笑曰:“汝以吾误称汝字耶?吾敬汝德望,在宫中语及汝未尝不以字也。”一时闻者以为异数。

按:清朝奏对的礼制极严,臣下在御前称他人,不管名位如何,皆直呼其名,或者上加衔名。所以恭王对慈禧的奏对,应是“此事阎敬铭知之最悉”。称“丹翁”者,阎敬铭字丹初,私下的称谓,在御前随便出口,正见得恭王以懿亲执政,对慈禧久已忘其为臣之道。此亦缘两宫初垂帘,一则未谙体制,再则为示笼络,对恭王虽在殿庭,亦每用家人之礼。相传恭王入见时,慈禧每谓太监:“给六爷茶!”茶碗即置于御案,恭王旁立奏对,间或饮用。一次,慈禧偶忘作此语,恭王亦忘其所以,语久口渴,举碗欲饮时,发现茶碗是御用的明黄色,方始眢悟,急又置回原处,慈禧已有愠色。宠臣重臣,骄蹇疏慢,每为取败之由,恭王之被逐,由此漫云“丹翁”可见征兆。

至于君上称臣下,除非授读的师傅,一般亦多直呼其名。顺治朝方玄成入侍讲幄,世祖称其别号“楼冈”而不名,一时以为异数。如慈禧之亦称阎敬铭为“丹翁”,虽为偶尔失检,实为奇事,无怪阎敬铭震慄失次。

“云南报销案”为南北之争中一大公案,王文韶因此罢官。

光绪三年九月,李鸿藻丁忧,应补军机大臣一员,以南北各一之例,应补一北人,阎敬铭即为理想的人选。但沈桂芬于次年二月,援引其在浙江乡试主考取中的门生王文韶入枢,由此至光绪六年除夕,沈桂芬病殁,南派势力大张,沈桂芬好揽权而气量小,颇为北派所不满。于是集矢于王文韶,乃有所谓“云南报销案”,发难者御史洪良品,湖北黄冈人。继之者陈启泰,湖南长沙人,皆洪钧一榜的翰林,阎敬铭之子阎乃兟亦此一榜。

阎敬铭是年五月未到任前,由王文韶署理户部尚书。阎既到任,大肆整顿,司官已外放而在部有劣迹者,亦不放过。则王文韶之被劾,由阎乃兟的同年来发动,其间蛛丝马迹,颇可玩味。或者阎敬铭欲借此整饬户部风气,而北派正要打击南派,彼此合作,乃掀起此一巨案。《清史列传》卷六十四《王文韶传》:

御史洪良品上疏言,枢臣舞弊,请旨罢斥,以弭天变。略谓云南报销,户部索贿十三万,嗣以八万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巨万。

奉旨:“览奏殊深诧异。事为朝廷体制,重臣名节所关,谅洪良品不敢以无据之词,率行入奏。着派惇亲王、翁同龢饬传该御史,详加询问,务得确实凭据,即行覆奏。”

惇亲王等奏:“据该御史称,此等诡秘之事,岂有令御史闻知之理?士大夫商贾,万口一词,不能指定何人。”得旨:“仍着麟书、潘祖荫将此案彻底根究,务期水落石出,以成信谳。”

给事中邓承修奏,略谓“枢臣被劾无据,事实有因,被参之王文韶未解枢柄,应请先行罢斥,使朋比者失其护符,讯办者无所顾忌”。

寻麟书等奏:“查明大员接受外官私信,请敕呈录,并将疏纵案犯之司员,请旨先行交部议处。仍令沿途催要证,迅即赴案。”

奉上谕:“麟书、潘祖荫奏:云南报销一案,现经据户部书吏张瀛供称,潘英章来京找伊办理报销,并许给银两,伊等各得受笔墨费多寡不等。崔尊彝、潘英章来京办理报销,是否系该督抚所委?该员等所赍银两究系支用何款?是否库款?抑系军饷盈余?请饬查明等语。着刘长佑、岑毓英、杜典联将以上各节,迅速确实覆奏,不得稍涉讳饰。”

邓承修,广东人,有名的清流,素与张佩纶等接近,他之参与,即为北派展开攻击的信号。翁同龢光绪八年十月二十二日日记:

王文韶以云南报销被劾,再请开缺养亲,不准,已陈谢折矣,而张佩纶连劾之,并有前席之对,遂优旨准其告养。

此攻击之迹,殊为明显。慈禧对王文韶的印象并不坏,而且贿款总数亦不过八万,即使王文韶一个人独吞,在她看来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所以先派惇亲王及翁同龢彻查,原意惇王疏略,翁同龢亦为南派首脑之一,此事可以由大化小,由小化无。哪知惇王执意主严办,自然是有了先入之言。翁同龢九年五月二十一日记:

召见询问云南报销案,惇邸意在从重,龢曰:“臣等依律拟定,岂能畸轻畸重,若再从重,将杀二人乎?此不足惜,特不枉法?如此枉法,将何以处之?”慈谕曰:“我亦无意加重,但须按律耳。”又吏部奏云南报销处,谕曰:“此案别人无可惜,惟景廉当差无误。”

遂定如吏议,而景廉仍留军机,王文韶等实降二级。

王文韶于光绪八年十一月退出军机,此时如果以阎敬铭接补,则南北之争,当可告一段落,不意工部尚书翁同龢、刑部尚书潘祖荫,联翩入枢。南派去一来二,北派自然不能甘服。而翁、潘得值军机,则无疑出于恭亲王的支持。恭王与宝鋆为可以脱略形迹,彼此戏侮的密友,而宝鋆又一向亲南派。至于景廉与王文韶同案被劾,自然亦站在南派这一面,因此李鸿藻在军机成了孤立之势。于是而有光绪十年三月,全枢尽罢的大政潮,注定了爱新觉罗皇朝必亡的命运。

我在想,当时恭王如果在翁、潘二人中只用其一,北派也还咽得下那口气。去一用二,南袒的痕迹太显。恰好惇王与恭王因王文韶案,手足参商。而惇王寂处太久,适有用世之志,于是恭王在宫中亦成孤立,乃造成孙毓汶得以尽翻全局的机会。政治上分派系,各不相下之害如此!可不惧哉?

《春冰室野乘》又记:

光绪甲申,法越事亟,北宁失守;慈圣下手诏,责枢臣襄赞无力,尽退恭忠亲王以下诸公,而以礼亲王世铎,及文介、张文达、额勒和布诸公代之。时高阳李文正以协办大学士降调侍郎,协揆一缺,应由吏部具题请旨。先一日召枢臣面议,文介力保文达及徐荫轩相国。慈圣犹豫久之曰:“用他们不如用你!”文介亟顿首谢,不允。次日枚卜之命遂下。

按:协办大学士照例以吏部尚书推升。李鸿藻于光绪八年正月,由兵尚改吏尚,即因前一年六月由兵尚升协办,于规制微有不合之故。此时降为侍郎,汉缺协办,阎敬铭、张之万、徐桐等三人,皆有资格升补。阎保张、徐,而慈禧仍用阎敬铭,确是不次拔擢,因为阎敬铭除科名较早(阎道光二十五年、张二十七年、徐三十年)以外,资历不逮张、徐远甚。阎于光绪十年五月补协办后,次年七月左宗棠病殁,汉缺汉补,顺理成章地升任为东阁大学士,自复起至大拜,不过三年而已。

《春冰室野乘》又记:

文介既得政,忽失慈眷,此中盖有秘密之关系。论者举谓慈圣方兴三海颐和园之役,而文介靳不与款,以此恶而逐之者,犹是皮相之论也。初文介极敬戚畹某上公之清节,某上公亦极意交欢文介。文介遂力请以某上公为满尚书,冀收和衷共济之益。某上公既为尚书,则又进福文慎锟于文介。文介亦器其材,奏为户部侍郎以自副。某上公与文慎既同得志,朋比而倾文介,所以齮龁者备至。文介遂以此积失慈眷,不得不求去矣。

初以久疾请解机务,专办部事,疏上遽得请。都下皆骇然莫喻其故。然此时文介虽筅部,而权力已大逊,为尚书时故常请假不至署。

按:“某上公”指崇绮,蒙古人。此人一生的经历甚奇,波折极大。少为贵公子,其父为文华殿大学士赛尚阿,洪杨起事,文宗命赛尚阿为钦差大臣,往广西督师。临行赐“遏必隆刀”,并发库帑二百万两。在此以前,清朝凡有大征伐,军费皆出自库帑,这是最后一笔。在此以后,军费皆由带兵大员在地方自筹,或由未受兵灾省分济助,名为“协饷”。因此统兵必兼督抚,以“有土斯有财”之故而养兵自重,把持地盘的藩镇观念复起。此为近代军阀的起源,特识一笔于此。

遏必隆是开国功臣额尔都的儿子,顺治十八年与鳌拜等同受末命为辅政大臣。他的孙子叫讷亲,乾隆初年袭封一等果毅公,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受命征金川时,乾隆赐以其祖遏必隆的宝刀,后以治军乖张退缩,老师糜饷,即用遏必隆刀斩于军前。咸丰以遏必隆刀赐赛尚阿,是警告他勿步讷亲的后尘,结果还是丧师失律,不过不曾像讷亲那样,授首于遏必隆刀下,逮至京师,定死罪改轻为充军。

这时的崇绮,已是工部主事,也连带革了职,日子很难过。哪知到了同治四年,居然中了状元。数年以后,他的女儿又被立为皇后。家声复振,崇绮以状元而为后父,成了身份非常特殊的贵人。

及至同治“出天花”而崩,皇后吞金以殉,崇绮便又倒霉了。光绪四年由吏部侍郎外放为吉林将军,后来调热河,调盛京,等于充军在关外,所以到光绪九年,以病乞休,闲废在家。此时以阎敬铭的力保,得以复起为户部尚书。

为崇绮所援引的福锟是宗室,康熙的太子胤礽之后,咸丰九年的翰林。此人后来在慈禧面前很红,而实得力于由内务府而交通宫禁。此时慈禧为了修颐和园,已颇厌阎敬铭固执不受商量,所谓“某上公与文慎既同得志,朋比而倾文介”,乃是内务府在慈禧指使之下所策动。崇绮唯恐不当后意,福锟庸弱无用,攻去阎敬铭,对户部就易于操纵了。

阎敬铭于光绪十二年九月二十七,自请罢直军机,以大学士专管户部。此时户部满汉两尚书,已是福锟与翁同龢。福锟还有内务府的差使,不常到部,由翁同龢当家,所以翁与阎常打交道。其日记中所记阎敬铭谢疾以归前两年的情事,颇可玩昧,录数则如下:

阎公为洋药税厘又与合肥大龃龉也。(光,一二,十,五。)

访阎相,面目瘦,自云血枯,其实谈次尚有精神,殆称疾也。又函询病,则称肝痛几死,筹款束手莫展云云,意盖不足于我也。(光,一三,八,一六。)

阎公论河务,以为汴西古有河道,不知今日淮水非古淮矣,何愦愦也。(光,一三,八,二四。)

致函阎相,劝其强起,复书称病,其志坚矣,可憾也。(光,一三,一二,一二。)

访阎相长谈,彼真读书谈道君子人也。(光,一三,一二,二九。)

邀阎成叔(乃兟)来,力劝乃翁毋遽退,支此难局。(光,一四,三,四。)

访阎相,谈三大愿不遂,激昂殊甚。三愿者,内库积银千万,京师尽换制钱,天下钱粮征足也。又谈山东陈团事,娓娓可听。陈团者,略如苗练,彼以数语释其兵权,今其人署川北镇矣。(光,一四,四,四。)

太和门灾。访阎相,此老独居深念,谈时事涕泗横流,吾滋愧矣。(光,一四,一二,一八。)

阎成叔辞行,云丹相已赴新居,余曰:“相公一骡去,余能匹马追。”乃告尚未行,遂约野服一访,长谈一时犹未畅,惜谈过即忘耳。贤人去国,余心怏怏。(光,一五,四,二。)

所谓“洋药”即鸦片;“税”者关税;“厘”者转口分销内地的厘金,为当时国家岁入的大宗款项。李鸿章既要办海军,又要修颐和园,对这笔款子,争得很厉害。

慈禧提用海军经费修颐和园,官方档案,不载其事;私人笔记、函札,又皆讳言。因此,不仅用费若干并无确考,其经过情形,亦多不明了。如《春冰室野乘》算是相当不错的一部野史,作者李岳瑞,光绪九年翰林,散馆改授工部主事,阎敬铭由红而黑的一段经历,正在由庶吉士改部曹之时,见闻应较真切,而谈祟绮与福锟合力倾陷阎敬铭一节,竟不知此为内务府与李莲英等承慈禧之旨,有意排斥。

阎敬铭之自愿解军机之任,而专管户部,此在有清一代为绝无仅有之事。因为大学士值军机,始为真宰相,权要之地,巴结还来不及,何竟有如此淡泊之人?须知阎敬铭的本意,在以超然的地位,监督部款的用途。

光绪十二年这一年,关于海军的建设,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基础,在慈禧及其左右佞幸看,公事已可交代,此后就该大兴土木,以备皇太后下年撤帘归政后,颐养天年。此故阎敬铭的用心,在慈禧的想法,竟是有意作对。

清朝的家法,是太后一过五十,大致都要替她修个园子,算作她私人的别墅,作为皇帝孝亲酬恩的表示。以慈禧之有功于社稷,宜有此举,平心而论,实非过分。但大修颐和园,则是始料不及此,最初的计议,只是修西苑三海。西苑之西的蚕池口,有一座康熙年间所修的大教堂,钟楼高耸,俯瞰禁苑,慈禧非常讨厌,责成李鸿章与法国公使交涉。当时各国对华外交的态度与手腕,各具特色,英国阴柔,美国热心,日本奸巧,俄国翻覆,而法国是蛮横。所以李鸿章这个移教堂的交涉办得很伤脑筋。

后来有个洋人毛遂自荐,说这个交涉不必跟法国办,要到罗马跟教廷去商量,只要教皇批准,可以不理法国政府。李鸿章采纳此议,派他到罗马去接洽。中国政府开出来的条件,不但合理,而且优厚,拨地,负担迁地费用,迁建工作尽量予以方便。教廷欣然同意,于是蚕池口的教堂,迁到了西什库。慈禧对李鸿章的这个交涉,深为满意,此亦为以后益见信任的一大原因。

此时,来当猫脚爪的崇绮,气走阎敬铭,“功成身退”;福锟则早于光绪十年夏天,即由户部侍郎升调工部尚书,与翁同龢做伴。阎敬铭、崇绮双双迁改,翁同龢、福锟原封不动由工部移户部。这是光绪十一年十一月间之事。

福锟不必说,用翁同龢的原因是:第一,身为帝师,在慈禧看是“自己人”,凡事好商量;第二,君子可欺其以方;第三,性情比较平和;第四,多少也有些用他对付李鸿章、张之洞的意思。我相信调翁长户部,必出于醇王的保荐;醇王对翁同龢的态度,犹如民间望子成龙的富翁,必然敬礼西席。而翁同龢先恃恭王,恭王失势,必更靠紧醇王,亦是必然之理。

其时清流虽已风流云散,但老一辈的翰林中,犹有诤臣。兵部侍郎黄体芳看出醇王办海军别有用心,而李鸿章迟早会被利用,所以光绪十一年年底,奏请开去李鸿章会办海军差使。慈禧大怒,以迹近乱政,交部议处,结果是降二级调用。正二品的兵部侍郎,变成正三品的通政使。这个缺在明朝是机要之地,因为总司章奏出纳,只要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使政策改观。赵文华就是盘踞此地,以为严嵩的羽翼而大见亲信。但到了清朝,政柄由内阁移向军机,这个衙门就成了赘疣了。

阎敬铭之不能安于位,醇王的关系亦很大。醇王以武略自命,而所管神机营腐败不堪,犹一味以笼络为驾驭,阎敬铭几次想裁神机营的饷,自然为醇王所恶。同时,阎敬铭理财主保守,即除弊重于兴利。观《清史列传》本传所记可知:

时朝议整顿钱法,拟先令直隶、江苏各督抚,添购机器,制造制钱。(光绪十二年)十一月,敬铭奏言:机器制造钱文,工本过巨,京局开炉,恐滋市廛疑虑,请于滨临江海各省,应解京饷内酌易制钱,解在天津备用。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该堂官不能仰体朝廷裕国便民之意,饰词延宕,着交部严加议处。

寻议上,钦奉懿旨加恩,改为革职留任。敬铭自任户部尚书后,凡议覆陕西、甘肃、关内外,伊犁、乌鲁木齐、古城收支军饷俸饷,及防勇口粮杂支章程,与各省制造善后等局经费,有裁减者、有删除者、有归并者、有酌定额数者、有停止部垫者、有复额饷而符旧制者,无不力求撙节,以裕饷源。或各省藩司督催交代不力,委解饷项迟延,均请旨议处,以为通用徇隐者戒。

由上引的论述,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阎敬铭理财的长处与缺点,在裁汰浮冒的节流工作上,斤斤较量,真是实心为国,但对开创性的改革,持高度怀疑的态度,过于保守,是其所短。《清史稿·食货志》论钱法:

光绪九年,复减为二钱六分。时孝钦显皇后锐意复制,下廷臣议;以滇铜运不如额,姑市注铜交机器局试铸。户部奏称机器局铸钱并京局开炉之不便,懿旨罪其委卸。

此即指阎敬铭反对机器铸钱一事。而议处的上谕中,特为标明奉懿旨,即因慈禧“锐意复制”之故。慈禧听政,除了有关其私人利益之事以外,大致皆能虚衷以听,择善而从,如康熙的作风,较之胡乱出主意,反觉高明。因此,在同光中兴时期,有好善政及改革,却很难指出某一制度或措施出于慈禧的主张,唯独整顿制钱,是慈禧“锐意”要做的一件事。所谓“复制”是复何制度?要明白这一点,笔者先介绍一段文章,对清朝复杂多变的钱法,有简要叙述,读者易于得一概念:

我国自来以铜钱为本位货币,清初命户部设宝泉局,工部设宝源局,各直省设铸钱之局,划一其轻重大小。自官吏之俸给,以迄纳税与其他买卖,皆以此为使用,通行全国,此盖我国惟一之货币也。

案户部则例:宝钱局专铸样钱,为各省铸钱之模范,储诸国库,以备有事之用,故日常流通,鲜有得见。工部暨各直省所铸者,是谓“制钱”,为日常所通用者。计样钱百个,重一斤;制钱之重量,当样钱四分之三,是制钱每千之重量,当有七斤半。其铸合成分,为红铜百分之五十二,白铅百分之四十八,大小色泽,极为匀整。迨至乾嘉之时,所铸之钱,已不及康熙雍正,成分色泽虽较逊,然品质尚不甚坏。

自洪杨以后,制度大乱。中央及地方筹钱,渐劣渐少。且生铜之值,时有贵贱,值昂则私毁,值贱则私铸,以故制钱日少,私钱日多,遂有大钱、小钱、砂壳、灰板等名。百钱之中,搀用小钱若干,因地不同,致有净钱、市钱、二八钱、三七钱、四六钱、对开等名,商民交困。

按:千枚制钱重七斤半,则每一文钱重一钱二分,此为“顺治通宝”以来的定制。至咸丰初年,洪杨乱起,一方面军需支出浩繁,一方面来自云南的铜,道梗难达,因而改铸大钱,计分五等,当千,当五百,当一百,当五十,当十。这是恶性的通货膨胀,行之有害而无利,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当千、当五百首先废止,当百、当三十亦逐渐收回,最后只剩下当十的大钱,但亦只通行于京师。当十大钱,实际上只是当二,即一枚大钱,值两枚小钱,名为“京钱”,是故“京钱一吊”,即京钱一千,实际上仅值两百。北平市井小民口中的所谓“一大枚”,即指当十大钱一个。

大钱的分量自然较重,原定为四钱四分;同治初年所铸,较前为轻,犹重三钱二分;光绪九年复减为二钱六分,但一文只当两文用,则每文钱即重一钱三分,较定制犹高,反而增加铸钱的成本,于国库并无益处。既然如此,何苦容此畸形的币制存在?所以慈禧的“务规复旧制”,即取消当十钱,一律用制钱,说起来丝毫不错。

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慈禧是在理论上着眼,阎敬铭从实际上考虑,认为一动不如一静,因为铸钱由工部宝源局负责,非他所能控制,而工部与内务府的关系密切,旗人最多,借此为名,买机器,设厂房,又会大开花账。不过这话不便陈诸奏议,只能以“工本过巨”一语,含糊概括,另以“京局开炉,恐滋市廛疑虑”为言。这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在慈禧看,不免有欺她不懂之理,因而大为震怒。

原来慈禧自其父惠徵病故,扶柩回京,住在方家园时,生活极苦,其时正当恶性通货膨胀之时,小民所受之害,作为长女而主持家务的慈禧,皆曾亲历。至辛酉政变后,如何稳定币制,更是亲自参与,熟知症结,阎敬铭岂能欺她?

按:咸丰初年钱法之所以混乱,通货之所以膨胀,根本的原因,即在没有足够的铜来铸制钱,所以只要有成色准足的漂亮新钱出现,立即可收稳定市面之效。肃顺一直当户部尚书,深知其理,故而咸丰一崩,第一件事就是铸样钱,以便设法大量发行新通货。

但咸丰已崩,不能复铸“咸丰通宝”,必得先为嗣君定年号,故而未即位即定年号为“祺祥”,铸“祺祥通宝”样钱。即位改元,本是一定的程序,未即位先改元,自是情理不通之事,因而为李慈铭备至讥评。后世学者,亦多以为李说甚是,殊不知肃顺虽不读书,“八顾命”中,穆荫、匡源、杜翰,皆是两榜出身,岂能不知此礼?只是为了能尽快推出新钱,以期稳定市面,不能不作权宜之计。此正为不拘牵于文法,解决实际问题的高明做法。李慈铭不解其作用,犹有可说,后世学者竟从而附和,则是根本昧于当时的情势了。

在阎敬铭渐失慈眷之际,亦即内务府积极催促粤海关筹解三海工程银一百万两,以便工程积极进行之时。至于提用海军经费,此时为数尚不算多。及至修颐和园议起,方始大用特用,此事应由醇王负主要责任。醇王临死前两三年,心情极为抑郁,此人才智稍弱,但秉性却与宋神宗相近,一心想争气,一心想将国家搞好,上了慈禧的圈套,身不由己,自知“将昆明湖换了渤海”,误国之罪不轻,此为其死前心情抑郁的主要原因之一;另一主要原因是,光绪亲政后处处受制于慈禧,以及帝后不和。

慈禧的圈套,无非名缰利锁。醇王好权势,让他当“太上军机大臣”;醇王好讲武,让他管神机营以外,更办海军。除此以外,修三海时更以懿旨赏醇亲王及福晋坐杏黄轿,醇王当然不敢坐,但深恩须报,于是而有光绪十二年四月间,醇王“巡海”之举。

所谓“巡海”,是醇王由李鸿章陪着,先视察旅顺炮台,看南北洋水陆营操练,继至威海卫、烟台、大沽口校阅,乘舰破浪,来去七天。随员中有一特殊人物,即是李莲英。

提起李莲英,大家就会联想到洪波为李莲英造的型,满口“喳、喳”,说话常用喉声鼻声的那副油腔滑调。这一型,如果说是隆裕的小德张还差不多,拟之于实际的李莲英,相去甚远。

那一次李莲英奉懿旨随醇王去巡海,言官大哗,以为将如唐朝、明朝,开宦官监军之渐,所以李莲英亦格外小心,陪在醇王身边,曲尽其礼。

醇王见客,他站在旁边替醇王装烟;醇王退归私室,他亦深藏不出,不见客,不问外事。醇王回京覆命,大赞李莲英。慈禧亦很高兴,因为李莲英替她争了气。倘有任何招摇的举动,为言官所劾,连带慈禧亦失面子。李莲英后来之益见宠信,此行的表现,不无关系。

这是五月里的事。到了八月里,山东黄河闹水灾,情况之严重,大致如《老残游记》中的描写。山东巡抚张曜,到任未几,即逢此巨灾,极力堵遏。但这年雨水特多,河北、山西、四川、福建,都有水灾,抢修黄河在寿张的漫口,亦以水大,久久不能合龙。

于是御史朱一新一奏折,借遇灾修省的题目,抨击李莲英。朱一新是浙江义乌人,与李慈铭为同治九年乡榜同年,皆为李文田所识拔。朱一新很渊博,亦是讲理学的,属于程朱一派,对正邪之辨,极其注重,著有《无邪堂答问》,但性情微嫌偏激,因而一度神经不正常,回家休养了一年,方又进京。他的奏稿,事先曾拿了给李慈铭看,可说投其所好,许之为“一鸣惊人”。原疏词锋确甚犀利,但不能令身受者甘服。

近人罗尔纲,有一篇《清海军移筑颐和园考》,文中有一段说:

时人段祺瑞追怀李鸿章咏诗,亦有句云:“已筹三千万,意在添艨艟,不图柄政者,偏作园林供。”而光绪帝太监王世龢,于宣统三年六月胡侍御上敬沥陈新政之弊折,“如前史所载,秦始皇作阿房,隋炀帝营西苑,要不过倾竭府库”句下所注之言,尤为详明;其言曰:“近年来,醇贤亲王辅政之设立海军衙门,武备学堂,名谓海军,实未办丝毫海军事,惟着司重修清漪园大工事。自光绪九年内廷翊坤宫,体和殿,储秀宫,丽泉轩四处落地重修改为一所,彼时获重利者惟内务府各司匠掌役等,均得数万金。相继修西苑,归奉宸苑司其事,动用二千万余金,奉宸苑堂司各得百余万金,谋营修清漪园,动款三千余万,而海军各堂司,较奉宸苑鱼肉尤甚。”(见王氏所著《造陶庐日录》稿本)

段祺瑞所记数目,比较可信,王世龢所谈,则不免夸张失实。修西苑绝无二千万之数,大致三次工程,总计费用约三千万两。

所谓“清漪园”,即颐和园的前身。至谓“海军各堂司,较奉宸苑鱼肉尤甚”,此语亦不甚可解。海军衙门由醇王主持,李鸿章会办;内务府堂官兼任海军衙门差使,无非便于取携。真正海军人员,只能在购舰购炮中揩油,不能染指内府大工。又奉宸苑亦隶内务府,非两衙门,凡此皆足以证明王世龢的话,无非道听途说,未足为据。

海军经费初定南北洋各二百万,海军衙门成立后,阎敬铭奏请将南北洋经费移归海军衙门管理,意在划清界限。三海工程兴工,在各处派定款项未到以前,即先提用两洋经费。两洋请款,复又命户部设法,户部既不能额外再拨,唯有设法搪塞。南洋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荃,曾有致陕甘总督谭钟麟一函,略可窥知当时情事。谭函云:

自设海军衙门以后,南洋海防经费。一切提归内用,涓滴无从取资,其势万难束手以待,不得已呼吁于海署,请其指款付用。乃所指者为苏、浙两省厘金,皆系历年不解者。两省将窘情和盘托出,则追呼之力立穷。来日大难,诚不知如何着手。

此即户部搪塞之法。至三海工程告竣后,复修颐和园,备慈禧六旬庆典之用。当时系由李鸿章以“疆臣领袖”的身份,出面函各省派款,可考者有:

两江七十万两。

两广一百万两。

直隶二十万两。

四川二十万两。

以上合计二百一十万两。两江包括江苏、安徽、江西三省,两广包括广东、广西两省,加上直隶、四川,共为七省。估计山东、山西、浙江、湖北、湖南,大致亦为每省二十万两,合计一百二十万两;河南、福建、云南,每省十二万两,合计三十六万两;陕西、贵州两省各六万两,合计十二万两。各省报销总数,约估为四百八十八万两。

这是光绪十五年春天的事,颐和园工程已动工多时。每年四百万的两洋经费,自光绪十一年下半年起,至十五年上半年止,共一千六百万,其中半数用于修三海,则颐和园工程亦已花掉八百万。如今复又征敛各省,自然过分,因而御史林绍年特上封奏:

臣闻近日督抚均有报效,两广总督一百万两,两江总督七十万两,直隶、四川各二十万两,江西十万两,存之北洋生息,以备宫廷之需,中外传闻,纷纷叹异,臣窃以为此举有关国家政体民生甚巨,不敢不敬为皇太后皇上陈之。……

夫朝廷一号一令,实关天下之安危。同治七年,御史德泰请修圆明园,有旨以该御史所陈,剥削小民,动摇邦本,立予革职,天下臣民,同深钦感。维朝廷有前日之兢业,所以有今日之安全,今如不慎,后将如何?大抵事之所起甚微,而患之所伏甚大,臣固不能不偲偲过虑也。要之筹款必归户部,方为正大之经,外库各有储藏,方备缓急之用。应请特降谕旨,饬下各督抚及北洋大臣将报效一款未解者停解,已解者立即发还,庶天下臣民共晓然于朝廷爱民求治之心,则所保存者甚大。

此奏持论侃侃,有不避斧钺之概;“筹款必归户部,方为正大之经;外库各有储藏,方备缓急之用”,尤为不刊之论。按:林绍年,字赞虞,福州人,同治十三年翰林。李慈铭光绪庚辰会试中式,即出林绍年房,而李慈铭很轻视他的这个房师。《清史稿》列传二百二十五,以林绍年与阎敬铭、张之万、鹿传霖合一传,殊为不伦。此四人性行迥不相侔,阎敬铭当立专传,而以李用清、李嘉乐相附;张之万是标准的“磕头虫”,可传可不传;鹿传霖则当置于列传二百五十九之首,与陆润庠、世绩、伊克坦为伍,皆可有可无的人物。林绍年早年风节,晚年吏治,颇有可称之处,自当别自位置。

谏奏停办颐和园工者,除林绍年以外,别无所闻。只有阎敬铭,以行动表示抗议,坚决求去,翁同龢日记所谓:“相公一骡去,吾能匹马追。”而终未能挽回;“长谈一时犹未畅”句下,“惜谈过即忘耳”六字,非当日所记;翁同龢被逐回乡,恐文字贾祸,曾将日记作一检查,删去碍语。当时“长谈一时许”,自然是痛斥园工之足以召亡国之祸。

我这句话自觉好像是老生常谈,需要说出一个道理来,才能令人心服。

园工不过花了三千万,三千万银子的靡费,莫非足以亡国?当然不会。圆明园两朝经营,乾隆六十年中,几于无时不在为圆明园踵事增华,但史家皆知乾隆导积弱之因者,在六次南巡,及“十全武功”中有几次并无必要的劳师动众,圆明园的工程,影响不大。然则,何以慈禧一修颐和园遂成亡国之因?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半是知道的,昆明湖换了渤海,海军经费不足,故有甲午之败。其实,就这一半的答案,也并不完全正确。北洋海军,根本上就有个极大的矛盾,作战人员是由“福州船政局”肇始的一系,而统驭及后勤作业掌握在淮军手里。李鸿章的嫡系,人人发大财,叫军舰上的官兵去卖命,当然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所以黄海熸师,基本上不是败于日本,而是内部极大的矛盾,遭受外来的刺激,发生了彼此抵消冲突的瓦解作用,以致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甲午之败,归咎于园工、归咎于翁同龢之奏定,不添一枪一炮,固然责有攸归,但过分强调,不是不明实情,就是误信了北洋的宣传。

现在谈另一半的答案。修颐和园之足以召亡国之祸,问题不在三千万银子,而是筹此三千万的方式。

这三千万银子,大部分出自“海防新例”,或称“海防新捐”。海防捐起自光绪十年,本为甲申之役筹防台湾而特开的捐例,未几告一段落。光绪十三年郑州黄河漫口,抢修需款,乃开郑工捐,接着就是海防新捐。此捐一开,亘续数年之久,各省几无吏治可言。清亡之速,其因在此!

捐官之例起于康熙十三年对三藩用兵时,此后凡有拯荒、河工、军需三者,需款较巨时,特开捐例,事毕即停。不特不足以为害,且为搜罗异途人才之一法。

官有各种班次,区分补缺的先后,所以除了捐职衔以外,另外还要加捐班次,称为“花样”,或者官非捐纳,希望班次超前,亦可加捐“花样”。最初只有知县可捐“先用班”“即用班”两个“花样”;乾隆年间亦不过加铨选不论单月、双月即用这种并不算优异的班次。而且乾隆五十八年特降上谕:

前因军需河工,支用浩繁,暂开事例,原属一时权宜。迄今二十余年,府库充盈,并不因停捐稍形支绌,可见捐例竟当不必举行,不特慎重名器,亦以嘉惠士林。我子孙当永以为法,倘有以开捐请者,即为言利之臣,当斥而勿用。

真是“大哉王言”,竟可与康熙三十八年“永不加赋”之诏,同为有清一代的莫大善政。不道嘉庆三年,乾隆还在当太上皇时,因为川楚教匪,大举用兵,不能不从户部之请,又开捐例。道光、咸丰即位之初,皆首停捐例,一时传为美谈,但往往不旋踵间,迫于现实,不能不复此敝政。同时由道光年间开始,花样加多,至咸丰年间,竟可谓之花样百出。大致“花样”必是新胜于旧,但捐者一多,补缺机会即相对减少,故又须另出花样,始足以“招揽主顾”。如咸丰初年奏设“新班”,不久便有“新班尽先”,又不久有“新班尽先前”。至此,新班已不许,索性来个“不论班”,不管是本班还是新班,只要捐了这个花样,就能尽先补缺,但人人争先亦即人人落后,因而又有“尽遇缺选补班”。

到此地步,花样实在想不出了,有人别出蹊径,另订加成的新章程。原来湘、淮两军,有时饷源不继,只发饷票,这种饷票跟北洋政府发的公债差不多,民间流通,并不值钱,但用给政府,十足计算。所以捐官多用饷票,大致较输纳现银,可打一个六折。加成即是补足这个折扣,与交现银无异,因而称为“银捐新班”。

“银捐新班”又分两种,一是尽先,一是遇缺。这是同治三年,洪杨乱平之时,到了同治八年,捐班官所占的缺,大部分为银班,于是吏部又出一个花样,设十足缴纳现银一班,称为“银捐新班遇缺先”,即是《官场现形记》中所称的“大八成花样”。这个班次一出,所有各班,不管是正途、劳绩、国家应该升补的官员,统被压倒。当时的规定是,以五缺为一周,先用“银捐新班遇缺先”三员,再用“银捐新班遇缺”一员,余一缺,由轮补各班去争。譬如某省知县缺出,前三缺都由“遇缺先”补,到第四个缺出,归“遇缺”补,第五个缺出,就不知有多少班、多少人在候补。

知县补缺,至于京官缺少,想补更难。所以李慈铭“纳赀为郎”后,同治末年寓宣外保安寺街时,在春联上大发牢骚:“保安寺街藏书三万卷,户部员外补缺一千年。”光绪六年会试中式,殿试本可点翰林,自请归本班补用,方得补实。

以前各捐班,大致一时急需,事过即停,而且劝捐大致在本省及少数通商大码头,所以问题还不严重。及光绪十三年开郑工捐,不久“海防新例”接踵而行,亘续数年,遍劝全国,很快形成了做官等于做生意的风气。于是除明的捐纳以外,还有暗的卖官鬻爵。慈禧以外,珍妃亦不无染指之嫌,传闻后妃不和,此亦为原因之一。如清人笔记载玉铭事:

玉铭者都下木商,隶籍内务府,入赀捐同知职衔。清光绪年间忽放四川盐茶道,其谢恩召见时,光绪帝询尔向在何署当差?对曰:“奴才向在某某。”帝不解,又问之,则曰:“皇上不知某某乎?某某者西城第一大木厂也。奴才向充管事。”帝哂曰:“然则木厂掌柜耳!木厂生意甚好,何忽弃而做官?”对曰:“因闻四川盐茶道之出息,比木厂更多倍耳。”

帝是时已怒甚,然犹隐忍未发,复问:“尔能国语乎?”曰:“不能。”“能书汉文乎?”嗫嗫良久,始对曰:“能。”帝乃以纸笔掷地,令一太监引之出,于乾清宫阶上,默写履历。待之良久,始复命缴卷,仅有“奴才玉铭某旗人”数字,字大如茶杯,而脱落颠倒不可辨识,甚至“玉铭”两字亦复错讹不能成书。帝始震怒,立命以同知归部候选。

玉铭既失官,复归木厂,承办醇贤亲王祠大工;以干没巨款,并勾通内监盗邸中物售诸西人使馆事觉,诏提督衙门逮捕;乃披剃为僧,遁入西山佛寺。

光绪之失欢于慈禧,此为一端。与玉铭无独有偶者,又有鲁伯阳事:

清光绪朝沪道聂缉规升某省臬司,次日枢臣入见,袖关道记名单以进,请德宗简员补授。帝阅之无言,忽出白纸条寸许,署“鲁伯阳”三字,蹙额授枢臣,俾详查其籍贯履历。诸臣奉旨,退至军机处遍检各种道府存记名单,并无其人,即持以复命。帝犹欲召吏户两部堂官查询出其处,诸臣徐悟其故,乃顿首曰:“上果知此人可用,即径行简放可也。必欲确查出处,恐吏户两部亦无籍可稽耳。”

上凝思良久,乃太息而授之。鲁奉旨南下,时刘坤一方督两江,知其所由来,固靳之终不令赴任,数月后借事劾去之,奉旨开缺,闻鲁于此缺先后运动费,耗去七十余万,竟未得一日履任,因愤而入,着道士服不复出。后有知其事者,谓鲁所纳之贿,系摄政王之母某福晋所得,盖福晋与慈禧太后最契合,故敢作此狡狯云。

其实聂缉规的上海道,亦是花钱买来的。聂为曾国藩的女婿。左宗棠督两江时,推故人情谊派聂在上海制造局当差,因而起家。据文廷式自言,聂放上海道后,文向他道贺,说“足下可谓扶摇直上”,以“扶摇直上九万里”诗句,讥其以九万银子得上海道。这当然不会是珍妃的好处,因为光绪的用人之权,而为慈禧所不能夺者,只有学政与考官两项。

其时乡试主考,亦可花钱买到。主考下了本钱,便卖关节,由琉璃厂书铺经手,所确知者有江西金溪人所开的“二酉堂”。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即因贿买关节下狱。光绪中期以后风气败坏,政以贿成,恬不为怪,亡国之象毕现,推原论始,实起于“海防新例”之彻底摧毁了吏治。

《春冰室野乘》又记:

然其归也,犹温旨慰谕,俾驰驿归里,食全俸。且戒以国有大事,宜随时以所见入奏。及其薨也,乃仅赠太子少保衔,一切辅臣恩泽,俱不得与。故事:“辅臣身后,必晋三公,即不能亦当赠太子太师。”今以一品大臣,而身后饰终之典,乃以二品衔予之,国朝二百年间,盖公一人而已。是时几并予谥而靳之,赖南海张樵野侍郎力争,始得请。内阁原拟清、勤、悫、介四字,朱笔独点用第四字,亦不满之意也。

按:《清史稿》本传:

遗疏入,谕曰:“致仕大学士阎敬铭,清勤直亮,练达老成,由部属于咸丰年间调赴湖北军营办理粮台。洊升藩臬,蒙穆宗毅皇帝特达之知,擢任山东巡抚。因病乞退,旋补授工部右侍郎,以旧疾未痊,辞不赴职。朕御极后,宣召来京,简授正卿,参预机务,晋赞纶扉,宣力有年,克勤厨职,嗣因患病开缺回籍。兹闻溘逝,轸惜殊深,着加恩追赠太子少保衔,照大学士例赐恤;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用示笃念耆臣至意。寻赐祭葬,予赐文介。”

“三公三孤”在清朝为加官及赠官,大学士殁后赠官,如资格较深,并著有功勋者,多追赠太傅或太保,至少亦应是太子太保。阎敬铭生前已是正一品的大学士,不意身后赠官,反而为正二品的太子少保,为“宫衔”中最起码的一等,与体制完全相悖。所蕴含的意义是:阎敬铭对于宫廷一无贡献,亦可谓是对宫廷不忠不义。

至于谥文介之“介”,虽列入内阁谥所资的《鸿称通用》下册中,但有清二百余载,大臣得谥,从无用“介”者,可知此为恶谥。但依我说,此为殊荣。清朝八“文正”,而只得一“文介”,物稀为贵,京师所谓“独一份”,最为名贵。《鸿称通用》下册,为臣谥所用,每一字有两种或四种解释,即如“直”字,亦有两义:“敏行不挠,率行无邪曰直。”唯有“介”字只有一个解释:“执一不迁。”此四字亦道出了阎敬铭性格中最珍贵的部分,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大丈夫为之大丈夫,亦无非执一不迁,始终不改其节而已。是故曹振镛可谥文正,张之洞可谥文襄,则阎敬铭之易名为文介,正为美谥。

又可注意的是,阎敬铭于光绪十五年回籍时,犹温诏慰谕,而两年多以后下世,慈禧竟吝于恤典,似乎阎敬铭死有余辜,可知在这两年中,小人媒蘖中伤之甚。他们说些什么坏话,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想象得知的:光绪十五年户部年盘库,存银一千零二十七万余,库有如许巨款,而吝于一园之修,是何居心?我在想,凡人心理上有大不足之意,欲求补偿,则往往过当,形成心理上的反动。如果阎敬铭能近如曾国藩,远如王阳明,对小人委曲绸缪,务期保全大局。当时能开诚布公说明白,筹三百万或五百万,供太后颐养之需,不过修西苑也好,修清漪园也好,绝不能额外多用一文,或者不会如以后那样“敞开来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