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历史,我以为首当注意的是,每一个时代都有其中心势力,如两汉末年的外戚,唐朝末年的藩镇,明朝末年的宦官,清朝最后几年的亲贵,等等。大致中心势力在宦官、外戚,必然导致亡国之祸;如在藩镇,则必形成割据。唯有高级知识分子成为中心势力,始能开统一之盛运,让老百姓过几十年太平岁月。

溯诸既往,大致每一朝由力战经营而开国,如汉、如唐、如明、如清,继以偃武修文,由高级知识分子领导政府,就会很快地出现升平盛世,如西汉的文、景,唐朝的贞观、开元,北宋的太宗末年至神宗朝这百年之间,明朝的宣德、弘治两朝,清朝自三藩乱平至嘉庆初年,以及洪杨之后所出现的短暂的“同光中兴”,都令人不胜向往。

但是,文治既久,往往不可避免地会启门户之争。此风起于东汉,至唐朝的“牛李党争”,构成一个模式,先有政策上的歧见,发展为权势的冲突,党同伐异,掀起政局上的极大波澜,恩怨纠结,终于形成意气之争。到了这一程度,国本自然就动摇了。

北宋新旧之争,是个残酷的例子;明朝末年东林、阉党之争,是另一个更残酷的例子。东林、阉党之争,原是由以地域分的派系发展开来的,最后仍归于地域派系的对立,即所谓“南北之争”。

由东林、阉党之争,演变为南北之争,明朝的天下已经不保。因此,南北之争从清朝一开国便已存在,至顺治十年以后,壁垒分明,势成水火。吴汉槎因而充军的“丁酉科场案”,即是南北两派大火并,北派得八旗之助,痛击南派的结果;接着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的“奏销案”,金圣叹杀头的“哭庙案”,南士饱受荼毒。但人才南盛于北,北派虽以与八旗接近而得强有力的奥援,但始终不能将南派打得抬不起头,及至打倒了,清朝也快亡了,此即戊戌政变潜在的兴亡真相。

顺治末年及康熙初年,新统治阶级原有利用南北之争以操纵驾驭之实,及至天下大定,需要稳定,才能展开建设时,自然要严禁党争。康、雍、乾三帝,皆为英主,力足以抑制;嘉、道两朝,政争渐起;至辛酉政变,失败的一方汉人皆为北人,匡源、杜翰籍隶山东,焦祐瀛天津人,只“穆门十子”之一的陈孚恩为江西人。胜利的一方则皆为南人,其中关键人物约计四人,曹毓瑛江阴,朱学勤仁和,方鼎锐仪征,另一即先恭慎公(即许庚身——编者注)。四人者,分隶江浙两省。

是故辛酉政变实为重启南北之争的一大回合,南派大胜,重新奠定了与北派分庭抗礼之势。自同治初元至光绪十年,军机自恭王以下全班被逐为止,南派的领袖为沈桂芬,北派的魁首则是李鸿藻。沈桂芬一死,北派势力大张,李鸿藻得“两张”——张佩纶、张之洞之助,尽力压制南派,以致王文韶因“云南军需案”铩羽,闲废七年,始得复起,但已磨尽圭角,得了“琉璃蛋”这个雅号,南士没有人愿受他领导,他亦根本不想领导南派了。

沈桂芬的衣钵,是归翁同龢继承;北派的传人,本应是张佩纶,只以马江一役,一蹶不振,而张之洞夙有“八表经营”的大志,且以开府两湖,有仿佛可以自辟曹掾的便利,故不愿自囿于北派,而想兼收并蓄,一网打尽天下名士。因此,承李鸿藻的余绪而领导北派者,竟为荣禄。

戊戌政变则是南北之争的最后一个回合。这一回南派惨败,但北派则是惨胜。由戊戌政变引发庚子之乱,母子君臣,两败俱伤。翁同龢的绝笔诗有句:“凄凉到盖棺。”其实荣禄亦何尝不是如此!

翁同龢生平,知者已多,兹先介绍荣禄:他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隶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武将世家,祖、伯、父三人,皆在洪杨初起时殉难。像他这样的背景,只要本人的才识够条件,飞黄腾达,是必然之事。

荣禄于咸丰二年十一月,由荫生以主事用,分在工部,承办陵工,以后又调户部银库司官,当的都是阔差使。同治末年转入神机营。神机营由醇王掌管,颇自矜重,因而在神机营当差,升迁的机会极多。同光年间,京师有两句口号:“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言此四条路子,皆为终南捷径。“帝师”指为幼帝授读的师傅,“王佐”言恭、醇两王的亲信,“鬼使”为驻外国使节,“神差”即神机营差使。荣禄以“神差”而为“王佐”,故至同治七年,即已蒙赏头品顶戴,年纪不过三十出头。

同治十三年荣禄的官衔是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差使极多,主要的是两个,一是管理神机营事务,二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清朝的官制,分缺、差两种,本缺只有一个,差使可以兼至无数。京官的差使中最贵重的是“内廷差使”,如弘德殿行走、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总管内务府大臣,都是经常可以见到皇帝的。譬诸世家大族,这三类人便是西席、清客、账房,在皇帝是当作“自己人”看的。荣禄即因当了内务府大臣,才能在“内廷行走”,为慈禧太后所赏识。

到了光绪四年年底,忽有上谕,荣禄开去工部尚书缺、内务府总管大臣差使,此由与沈桂芬结怨所致。《梦蕉亭杂记》载:

穆宗崩逝,……(荣)文忠时以工部侍郎、步军统领兼内务府大臣。……文忠负权略,敢于任事。当穆宗上宾时,夜漏三下,……文忠跪奏,谓:“此时尚有宗社大事,须两宫主持,……请召军机、御前,并近支亲贵入见。”

两宫命文忠传旨。……枢臣文文忠祥扶病先至,宝文靖鋆、沈文定桂芬、李文正鸿藻继到,同入承旨,德宗嗣立。……恩诏、哀诏,例由军机恭拟,文定到稍迟,由文文忠祥执笔拟旨,因病不能成章。文忠仓卒忘避嫌疑,擅动枢笔,文定不悦而无如何,思以他事陷之;文忠亦知之,防御尤力,两端遂成水火。

按:沈桂芬气量甚狭,“擅动枢笔”,或者犹为小隙;当大事出后,荣禄以总管内务府大臣,在内廷照料,仓促之际,献议迎立醇王之子,入承大统,为两宫所接纳,此为撄忌的主因。因为自古以来,须迎外藩继统,皆由太后与宰相定策;荣禄不在军机,而参相国之大计,成拥立之大功。以荣禄得慈禧的宠信,及其与醇王的关系,则大用为可预见之事。荣禄与李鸿藻接近,对沈自然不利,所以多方抑制,遂成水火,亦是必然的发展。

文正与文定不相能,颇右文忠。党祸之成,非一日矣。某月日黔抚出缺,枢廷请简,面奉懿旨:著沈桂芬去。群相惊诧,谓:“巡抚系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充军机大臣,职列一品,宣力有年,不宜左迁边地,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文靖与文定交最契,情形尤愤激。两宫知难违廷论,乃命文定照旧当差,黔抚另行简人。文定谢恩出,惶恐万状,私谓:“穴本无风,风何由入?”意殆疑文忠矣,然并无影响也。

按:文正指李鸿藻。所叙沈桂芬外放贵州巡抚事,语焉不详;所谓“某月日”者,当是光绪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以前的一两天。兹就现成史料,略微一考。

清史稿·疆臣年表十四》:

光绪四年戊寅,黎培敬十月癸卯召,林肇元护贵州巡抚。

又《清史稿》卷四百四十八《黎培敬传》:

光绪改元,擢巡抚。从曾璧光后,益严吏治。以上疏请释前总督贺长龄处分,并予谥建祠,镌秩罢归。

此即为黎培敬所以内召的原因。按:疆臣调动,或因案必须革职,例于开缺时奏请简放继任人选。光绪十月朔为丁丑,故知癸卯为二十七;黎培敬是日内召,乃是正式见明发上谕,商酌其事,不必一定在这一天;枢臣奉“著沈桂芬去”之懿旨,当为二十五,或二十六。既遭反对,一时又无适当人选,因由林肇元护理。

定制:巡抚出缺,除由藩司擢升外,倘由京官外简,则以侍郎及内阁学士为优先,因皆二品。沈桂芬其时不独为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且早于光绪元年入阁当了协办,所以翁同龢日记中,称之为“沈相国”。以相国外放边省巡抚,此为贬谪。沈桂芬无辜而得此待遇,且为执政之人,则此举所显示者,当为沈桂芬所主张的政策将遭废弃的明证,足以引起政局的不安。宝鋆即不为私交,亦当力争。

那么,沈桂芬个人作何表示呢?他不为一己争,亦当为朝廷体制争,何竟默无一言?事实上是,沈桂芬根本未入直。翁同龢日记光绪四年十月载:

二十日:问沈相国疾。

二十六日:问沈相国疾。谈良久,其右颏下发肿如鸡卵,颇作寒热也。

观此可知,沈桂芬因病请假,而枢臣中景廉与李鸿藻交深。王文韶虽为沈桂芬所援引,但入枢未几,“学习”字样尚未取消,入对时除“打帘子”外,不能发一言,所以荣禄才有机会媒蘖其事。

所谓“谈良久”,以意度之,或即谈“著沈桂芬去”的懿旨。果有其事,则沈桂芬之必谋报复,势所必然。《梦蕉亭杂记》续载:

南中某侍郎(后官至尚书)素昵文定,与文忠亦缔兰交,往来甚数。文定嘱侍郎侦访切实消息,侍郎遂诣文忠处种种侦视,文忠虚与委蛇。一日,侍郎忽造文忠所曰:“沈经笙真不是人,……我已与彼绝交。闻彼惎君甚,因外简黔抚事谓出君谋,常思报复,不可不防。”文忠见其语气激昂,且丑诋文定,……以为厚我,遂不之疑,将实情详细述之。侍郎据以告文定,从此结怨愈深。

所谓南中某侍郎,即指翁同龢,其时本为户部侍郎,但已于光绪四年接徐相为左都御史。关于荣、翁缔交的经过,留待后文再谈。但庸庵尚书此段所记,系据荣禄面告,而荣禄所言,则恐言过其实。以翁同龢的人品,即令助沈攻荣,亦不致出此卑劣的“倒脱靴”的手段。且“绝交”二字何可轻发,已割席而仍有往还,荣禄相诘,又何词以对?

以下两段,所记亦有未谛:

会京师大旱,谣言蠭起,谓某县某村镇邪教起事,勾结山东河南教匪,克期入京,九门遍张揭帖,贝子奕谟据以面奏。两宫召见醇邸,询问弭患方略。醇邸因德宗嗣服,开去一切差使,闲居日久,静极思动,奏请调北洋淮军驻扎京师,归其调遣,以备不虞。文忠为步军统领,方在假中,醇邸所陈方略,一切不得知也,以讹言孔多,力疾销假,出任弹压。两宫召见,谓京师人心不靖,浮言四起,诚恐匪徒生心,拟调北洋淮军入卫。文忠力陈不可,略谓:“……臣职司地面,近畿左右,均设侦探,如果匪徒滋事,讵能一无所知?傥以讹言为实据,遽行调兵入卫,迹涉张皇,务求出以镇定。”事遂寝。醇邸闻之,怒甚。

文忠后知前议出自醇邸,亟诣邸第,婉陈一切,而醇邸竟以闭门羹待之,交谊几至不终,内务府大臣一缺,亦遂辞退。文定知有隙可乘,商之文靖,先授意南城外御史条陈政治,谓:“京师各部院大臣,兼差太多,日不暇给,本欲藉资干济,转致贻误要公,请嗣后各大臣勤慎趋公,不得多兼差使。”越日,文靖趋朝,首先奏言:宝鋆与荣禄兼差甚多,难以兼顾,拟请开去宝鋆国史馆总裁、荣禄工部尚书差缺。

时慈禧病未视朝,慈安允之。时论谓国史馆与工部尚书,一差一缺,繁简攸殊,讵能一例?文靖遽以蒙奏,意别有在。然文定意犹未餍,复摭拾文忠承办庙工装金草率与崇文门旗军刁难举子等事,嗾令言官奏劾,交部察议。照例咎止失策,仅能科以罚俸,加重亦仅降级留任,公罪准其抵销。所司拟稿呈堂,文定不谓然。商之满尚书广君寿,拟一堂稿缮奏,实降二级调用。文忠遂以提督降为副将,三载闭门。

关于荣禄与宝鋆撤差缺一节,时日颠倒,实为是年十二月二十七之事。先一日,翰林四谏之一的宝廷有封奏论政,纠及二人差使太多。翁同龢日记中记此事,虽多讳言,但自十月二十七至十二月二十七,两派冲突,业已展开,翁同龢且为被攻目标之一,则情事显然。摘其日记如下:

十二月初五,曾桂得京察一等,粗慰;盖伊十余年来可谓尽职,且有平反巨案之劳。

十二月十三日,张佩纶核奏大员子弟,不应列京察一等,翁曾桂乃非科甲出身,又非秋审处提调坐办。旨饬该部堂官查平日差使,又饬吏部查捐班是否可列一等。

十二月十八日,退后缮撤销曾桂一等折,适曾桂来,遂罢议……吏刑二部奏翁曾桂京察合例,奉谕:“张佩纶所奏毋庸议。”夜未寐。

按:翁曾桂为翁同龢之侄,以举人纳赀为郎分刑部;所谓“平反巨案之劳”,指承办杨乃武、小白菜一案。张佩纶则北派大将,其时方因编检大考擢侍讲,派充日讲起居注官,例得专折言事。张佩纶一疏,不能谓非为翁同龢而发,但刑部既保翁曾桂京察一等,自然要维持立场。刑部尚书万青藜为同龢之父翁心存主试江西的门生,管部大学士为宝鋆,复有沈桂芬、王文韶在军机,张佩纶此奏“毋庸议”,不卜可知。

但翁同龢十二月十五日记:

见张侍讲原折,甚切实,真讲官也。

不昧人之长,为翁同龢最可爱处,而“自请撤销”则犹畏清议。适以翁曾桂来,告知吏刑两部的复奏,事已无碍,故而作罢。

翁曾桂之事,即或出于偶然,但逐夏同善出毓庆宫,则必为荣禄与内务府大臣进谗慈禧,殆无可疑。

夏同善字子松,浙江杭州人,为翁同龢同年知交,同值毓庆宫,而光绪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忽然简放江苏学政。早在同治初年,夏同善即曾以翰林资格当过此一差使。如今身为帝师而忽有此命,自应视为慈禧对夏同善的严重不满。而夏同善是南士,又与翁同龢交亲,则在北派看来,此为打击南派的一种手段。

夏同善之被疏斥,是因为过于耿直。慈禧及其侧近宠信的人物,一方面讨厌夏同善,另一方面又怕他“教坏”了年方八岁的光绪,故断然出此。

学政三年一任,例于子、午、卯、酉大比之年的八月初一简放。江苏学政林天龄原应于光绪五年己卯差满,以病殁任上,适以成北派中内务府一系逐夏的机会。而林天龄之放江苏学政,亦以师傅被逐,遭遇与夏同善相类。

林天龄籍隶福建长乐,先为长书房师傅,授近支亲贵子弟读。恭王长子载澂,聪明绝顶而顽劣特甚,每效林的福建京腔以为戏侮。穆宗就傅,载澂伴读,林天龄亦转为弘德殿行走。徐一士《彝斋漫笔》记其事云:

林于同治甲戌三月以弘德殿行走左庶子被命督苏学。先是,林氏奏陈罢土木等十事,颇忤旨。会太后召见师傅,问皇帝课业。林奏对及贝勒载澂引诱事,亦为恭王奕訢所不喜,因有外简之事。据闻奕訢初拟出为九江道(江西广饶九南道),李鸿藻以师傅兼枢臣,力争之。并谓非体制所宜,以翰詹官至庶子。即以京堂论,例不外简道府(曾得记名道府者撤销记名)。且正值弘德殿,地位尤异庶僚也。奕訢谓九江道兼关务,缺分颇优。林氏儒臣清苦有年,得此可资调剂。李曰:“纵必外放,学政尚可说,道员实太不宜。”九江道之议遂罢。未几江苏学政马恩溥因病出缺,乃以林继任(时李以会试副考官在闱中,不获与闻)。夏之外简,观翁氏所记,其中曾亦有隐情耳。

按:此当为同治十三年甲戌三四月间事。是年会试,李鸿藻为会试四总裁之一。林天龄之入弘德殿,乃因翁同龢于同治十一年丁忧回籍守制之故,在事约两年余。翁同龢于同治十三年七月服阕进京,弘德殿已别是一番气象。王庆祺以进春方为穆宗所昵;载澂从而导之微行,为恭王所知,幽载澂于府邸,乃由小太监导帝冶游。说起来“同治嫖院”,实在可怜,不能与宋徽宗比,也不能与常人比,因为外城八大胡同、内城口袋底等处,豪客泰半属内务府司官。此辈内廷行走,皆识御容,穆宗不能不避,因而寻芳竟与贩夫走卒伍,为崇文门外最不堪闻问之处。“天子出天花”者,以此。

至于夏同善之外放,其情较林天龄尤为难堪。林犹有李鸿藻为之仗义执言,夏则只凭慈禧太后一句话,便即逐出内廷。故事:一简外官,即不得入乾清门。此即“内廷”与“外廷”的分界。因此,夏同善至毓庆宫书房向八龄的德宗辞行时,犹须先请懿旨,一跪即退。而德宗对夏眷恋亦殊甚,皆见翁同龢日记。夏同善自十一月十八日被任命后,十二月十八日即首途出都,竟不能在京度岁。翁同龢是年是日记:

夜送子松,挥泪而别,世有真挚识大体如此君者乎?

短短两行,实隐藏多少情事,多少感慨,度必有见嫉于中官、内府,不容其长安一日居者!

光绪六年庚辰七月二十四日,夏同善殁于任,照侍郎例赐恤。夏平生居官清勤直谅,而事母至孝,驭下甚宽,待亲友极厚。清末有部笔记,多载朝士行谊,而以劝善为主,名为《池上草堂笔记》,卷九记:

夏子松少宰,名同善,丙辰翰林,仁和人。立朝有风概。性纯笃,推诚示人,周人之急,惟恐不及。坐此常不自给,时议多之。其直毓庆宫,侍今上读,诱掖奖励,不以严厉为能。庚辰殁于江苏学政任所。其仆张某愤然言曰:“主人一生厚德,不获享大年,何必做好人行好事耶?”是夜仆梦少宰来言:“尔旦昼之说大错。我三十九岁时,病几殆,惟其做好人,延寿一纪。”语未竟,张仆同房之一仆,忽狂呼。张仆惊醒,问之。此仆云:“适见主人进房。”

此虽近乎齐东野语,亦可窥见夏同善的为人。夏之前任林天龄,林之前任马恩溥(云南人,咸丰三年癸丑翰林),皆卒于任,故当时以为毛诗“爰丧其马,于林之下”,为夏同善必将殁于任上的语谶。

话题再回到荣禄与沈桂芬身上来。光绪四年年底,两人的明争暗斗,告一段落。沈桂芬得宝鋆之助,占了上风,但对荣禄仍不放心,于是而有如前所引庸庵尚书述荣禄无意间得罪醇王之事。

其时正有崇厚使俄辱命之事,沈桂芬主持总署,颇右崇厚,而李鸿藻一系的清流,如张之洞等,无不上疏力攻。此为南北之争的又一回合。

其时李鸿藻丁生母姚太夫人之忧,将服满复起,故张之洞大为卖力。早在光绪五年冬,崇厚尚未返国时,即发动攻击,而幕后则有李鸿藻主持。据李宗侗家藏张之洞致其祖父书札,情事历历可考。录一通如下:

吴江昏谬私曲,既无公事之法,又不实修战备。调将帅、筹军火、筹借饷,百方阻止,惟其心必欲使大局败坏而后已;辅之以嘉定、常熟,祸不可言,事不可为矣!某苦乃言之,欲公烛其奸耳。公此时必不信,他日当知。曹克忠、陈国瑞、岑毓英、邓张(作者按:当指邓安邦、张得胜),抵死不用,军火抵死不买,饷抵死不借。此何心也。

观此函,南北水火,而北派集矢于“吴江”(沈桂芬),兼恶廖寿恒(嘉定)、翁同龢(常熟),真相豁然。但观乎“公此时必不信,他日当知”之语,则李鸿藻对派系斗争的观念并不强,只是其门下媒蘖成之。张之洞尤为起劲,盖非此不足歆动视听,亦非此不足以为北派张声势,为将出的李鸿藻夺先声。张之洞极会做官,极会在笔底下掀波澜,“翰林四谏”中,人品最下。李文田有段话批评他:“论张香涛的资质,固下愚不移者,幸而书读得多。”谓张之洞的资质“下愚不移”,真是入木三分的评论,但不易为人同意。以我看,他是君子中的小人,小人中的君子而已。

张之洞时官詹事府司经局“洗马”。翰林开坊,得此缺最糟糕,因为升转之途极窄,故以杜诗“一洗凡马万古空”相嘲。张之洞人极热中,为求速化,自不能不有激进之表现。光绪五年十一月下旬,崇厚回京,被交部严议,其所议《伊犁条约》交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时张之洞于十二月初五单衔上奏,论《伊犁条约》十不可许,改议之道四:令左宗棠李鸿章等准备军事,以备一战。次日又上练兵、筹饷、用人之策,主张“先备后讲”,即“备战求和”。因而在十二月二十七,特下上谕,命嗣后王大臣等关于俄事有应行咨商之处,知照洗马张之洞前往,俨然是平章国事的大臣了。

当然,张之洞个人求速化,至此已有成功的迹象。李鸿藻于十天以后,即光绪六年庚辰正月初八复起,仍值军机及总署。张之洞于二月间转翰林院侍讲,跳出洗马的瓶颈,五月升侍读,六月授右春坊右庶子,八月转左,乃有所谓“庚辰午门案”,为张之洞造成另一次机会。

“庚辰午门案”的情节大致如此:

八月十二日,孝钦后命侍阉李三顺赉物出宫,致其妹醇王福晋。至午门,以未报敬事房知照门卫放行,护军照例诘阻。三顺不服,遂至争斗。三顺以被殴失物归诉。孝钦时在病中,怒甚,言于孝贞后,必杀护军……谳之上,后以为轻。(见徐一士《一士谭荟》)

其时刑部尚书为潘祖荫,颇持公论。潘仍兼南书房行走,慈禧以“自己人”视之,据说曾在病榻召见,捶床痛訾,近乎撒泼。潘不得已如其意旨复奏,护军三人,其二发黑龙江当苦差,其一圈禁五年,而于违禁的太监李三顺,不置一词。据翁同龢日记,慈禧意犹不足,欲置重辟,军机力争始罢。

其时陈宝琛官右庶子,拟上疏抗争。张佩纶知而告知张之洞。张即语陈,愿联名上疏,但恐失帘眷,别有主张。《一士谭荟》记:

之洞曰:“吾亦欲上一疏,为同声之应,惟此事只可就注意门禁,裁抑宦寺立言,祈太后自悟,勿为护军乞恩。太后盛怒之下,不宜激之,致无益有损。”

陈疏稿略如其指,而正疏之外,并附一片,则仍争此案处分之失当。之洞闻之,亟致一笺,谓“附子万不可服”,以药名作隐语也。

十二月初四,两人之疏同上。之洞旋于直厅晤陈,复问曰:“附子入药否?”曰:“然。”之洞顿足曰:“误矣!误矣!”

孝钦览疏,为之感动,遂于初七日特颁懿旨。此案既结,之洞喜而谓陈曰:“吾辈此次建言,居然获效矣。请问附片中是如何说法?”陈为诵数语,之洞乃大赞其词令之妙,示推服焉。斯亦张、陈一出色之举。陈之胆力及为义之勇,尤过于张也。

按:十二月初七特颁懿旨,护军罪名皆减轻,李三顺责三十板,差得法理之平。至陈宝琛附片中,感动慈禧的警语是:“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两宫遵祖训,必宜从轻。出自慈恩,益彰盛德。”

此疏为恭王击节称赏。其时适有满洲御史以琐事上渎,一为争迁安县落花生的秤规。恭王因以示同僚,表示:“这才真正是奏疏,那些争秤规的折子,简直是笑柄。”

庚辰午门案宽减的恩旨,颁于腊八前夕,在清流中人看,自是岁暮一大快事,但气量狭隘的沈桂芬是否有触目惊心之感?今已难考。因为就在这年除夕,沈桂芬溘然而逝,得年六十四,恤典甚优,谥文定,一子赏给举人,准一体会试;一孙赏给郎中,俟成年后带领引见。

沈桂芬一死,南派势力,益成式微。自辛酉政变以来,南派的壁垒,本不如北派鲜明,所以沈桂芬亦无特定的衣钵传人。翁同龢以帝师的特殊关系,不愿亦不敢公然树立派系。潘祖荫的情形亦复类似。此外文采风流的名翰林、名士,虽多南人,但兴趣在金文碑版、考据训诂者居多,对政事不甚措意。以资望学养而言,没有一个人可望成为沈桂芬第二。

以我个人的看法,曾纪泽是一理想的人选,可惜他的经历为守旧派所恶而又不永年。如果曾纪泽能多活十余年而又大用,后来的历史可能又是另一样写法。

光绪六年庚辰,是近代史上的关键性的一年,南北之争的又一回合告终。此后至光绪十年甲申,为清流的天下,而以“两张”的扶摇直上,为清流势力迅速膨胀的具体表征。张之洞于光绪七年二月由左庶子补翰林院侍讲学士,六月升内阁学士,是为非凡的超擢。

按《会典》规定,汉缺内阁学士,以正詹、少詹、翰林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为应升。张之洞甫于六月升侍讲学士,资格最浅,以正詹、少詹各一,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三计算,在开列应升内阁学士的名单上,张之洞不是第八,亦是第七,竟得一跃而前,冠于侪列,几同异数。

翰林当列二品的内阁学士,就绝非池中物了。内升侍郎,外放巡抚,辄以阁学为优先。这年十一月,简放山西巡抚。事实上升阁学就是为放巡抚做准备。至此,张之洞求速化的美梦,居然很顺利地实现了。

张之洞放山西巡抚后,谢恩表中有“八表经营”四字,常为时人谈笑之资。其堂兄张之万入军机后,一日携两表以互校时刻,他人怪而相询,用表一具即足,何必有二?张之万笑道:“我只有两表,远不逮舍弟的八表!”闻者大笑。

甲申中法战起,陈宝琛、吴大澂会办南北洋军务,张佩纶主闽海军事。既败,有人撰一联嘲清流党云:“三洋会办,只落得侯官革职、丰润充军;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两广开赌。”下联即嘲张之洞。张于光绪十年四月署理粤督,为筹饷将禁之数年的“闱姓票”开放,实亦不是什么嘉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