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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凌晨,或者不如说三月初五深夜,两方面都在积极行动,以便最后完成其准备工作:卵翼者的金方和被卵翼者的张邦昌本人以及兴兴头头要做佐命开国元勋的那一伙人积极筹办伪楚皇帝的登基大典;赈济所的领导人全力以赴地准备破坏之。“劫驾”与突围原是他们长期奋斗的目标,最初是想把真皇帝渊圣从围城中劫出去,后来变为想把他从金营的俘囚中劫出来,现在也还是“劫驾”,不过这个“驾”是假皇帝张邦昌,是要把他劫到人民的手中,给予严厉的惩罚。

突围,是从东京城中突围而出,这个目标没有改变过。

劫驾突围实际上是搞一场军事政变。吴革已充分估计到自己与城内奸党们军事力量的对比。奸党们可恃的力量只有范琼那支虚张声势的部队。它的兵额随着他本人地位不断高涨,连领起饷来也是按照虚数三万五千名人员计算的,但究其实在,具有相当战斗力的基本队伍不过四千余人,新近招募的一万名额,那不过是市井恶少、散兵游勇,还有一部分是从郭京的“六甲兵”转化而来的,算他们命大,丢失了旧主子又找到了新主子,到处有饭吃。这批人扰民有余,作战不足。此外三衙所属禁兵还保留编制的不下四万人,但多数已失却战斗力,有的还同情吴革等所为,不肯为范琼卖命。

奸党们的实力不过尔尔,平常作尽威福,所恃者无非城外金人这座靠山。吴革所恃的是人人怀有的一颗忠义之心,他以一往无前的气概,根本不把奸党的这点实力放在眼睛里。他大气磅礴地拟制起义的行动计划。

事情涉及几万人的行动,要保密是不可能的。三月初三,他们就在三处赈济所宣布突城而出的计划,百姓愿从愿留,悉听其便。在行动上,拖了这几万名百姓,反多掣肘,但在道义上决不能把百姓舍弃。行动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拯斯民于水火之中,多救出一名难民,就多一分成功。这一点大家的思想基本统一。吴革把几名能征惯战的勇将都配置在这支队伍中。他们的任务是突破万胜门,走城破时刘延庆、刘光国走过的老路,取道金明池、琼林苑,如能冲破金军这两道防线把一半军民带到陈留、中牟一带就算成功。

行动的另外一个重要目标是袭击张邦昌。张邦昌直到登基前一天还宿在城外受金军的保护。取张邦昌于南薰门内,只消与范琼所部及金人的护卫部队作战,其事易成。取张邦昌于南薰门外,那首先就要打破南薰门与城外的金军作战,青城距城十余里,是粘罕大本营所在地,军垒环布,防卫森严,其事甚难。吴革计划中并不打算在南薰门外与金人直接作战,但思想中也做好了万一要与金人对垒的准备。反正他们这一次的行动,从根本上来说是冒险的行动,事无万全,做到哪里是哪里。他们不怕牺牲,只要求索取得代价。

这一路吴革选择了两千名最精锐的甲士,他们的士气最盛,作战力最强。崔彦麾下十余名手刃血属的军官都在其内。吴革亲自统率这支队伍。

拂晓以前,突围的一路就跃跃欲试。难民们领到自己的一份武器后,没等到正式下令出发,就自己行动起来,纷纷拥出街坊,走上去西门的大街。

王时雍、徐秉哲等事前已得到细作告密,知道难民们今天在西城一带将有所活动。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不希望发生什么意外的扫兴事件。他们只派出一部分士兵前去监视,还告诫士兵不要把事情搞得复杂化、扩大化,免得金人追究起来,大家面上无光。他们甚至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萧庆。

城破以来,难民们多次“聚众滋扰”,奸党们的思想也麻痹了,以为今日又是一次“和平示威”,没想到今天的难民队伍不同往昔,主要是手里都执有武器,刚出动时,步伐整齐,行列井然,随行的还有许多妇孺老幼。一批作战部队紧紧跟随,保护他们前进。看到这股声势,禁兵们不敢进行武装弹压,只是远远地站在街道两侧观测动静,忽见队伍向他们逼近,有动手之势,吓得一窝蜂地逃散了,突围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万胜门下,一路上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奸党的军事首脑范琼、左言等正在跳脚要另行派队伍出去追赶堵击那支准备突围的难民队伍,忽然听报南路又发现一支突击部队,已直扑南薰门,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南路的那支队伍才是一支真正的骑兵部队,战士们一色都是全副配备的具装甲骑,人和马都披上铁甲,服式整齐,旗帜鲜明,行动十分矫健。城破以来,东京人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完好的自己的军队,更想不到在劫难之余还有那么多的战马和林立森举的刀矛枪戟等长武器,不觉眼睛一亮。骑兵所到之处,引起老百姓一阵阵的欢呼。

这支队伍有袭击的任务,行动不能像上面那支突围队一样公开。他们早一天都留在五岳观内。那天五岳观赈济所管理人赵子昉借口修理锅灶,临时停发救济粮施粥一天,实际是帮助吴革掩蔽士兵。那夜,吴革很早就睡下了,睡得鼾声大作,一梦帖然,这样才可以保持第二天战斗必要的精力。翌晨起床,他从容部署,分拨刚定,忽听说同文馆的大队已经出动,这个消息迅速传开,这里的战士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纷纷摆队出动。这时派往南门的侦事尚未回来报告,而且时间也比预定计划早了一个时辰,但群情万分激昂,形势又已显露,吴革不得已只好传令提前出发,他们取道于附近的小街,避开戒备森严的御道,省得过早就与伪军接战起来。队伍转到龙津桥横街时,顺便一把火烧掉张邦昌的私宅,然后毫不停留地南下,这时队伍已形成一股龙卷风,转瞬间就卷到南薰门,前后花费的时间不足半个时辰。

为首发号施令的大将当然就是那顶盔贯甲、威风凛凛的吴革,他故意揭开兜鍪,要让东京人都看到他,为他欢呼,以助声势。东京人确实有一半以上都认识他,不但因为他主持赈济所,日常与百姓见面说话,也因为去年正月间,他赍着老种经略的蜡丸,率领二十名铁骑穿过西郊金军的千营万垒,摆脱一次又一次的追兵,拍马冲入城厢。那雄姿至今还深深地镌刻在人们的心目中。东京人不但认得他的人,也认得他胯下的那匹白马“穿云驹”。第二次围城之役,他作为四壁策应使,哪里发生危急的情况,他就率部冲到哪里。有时是单枪匹马,驰驱于各城门的慢道上,人与马似乎已浑然融为一体。现在他又是一马当先,后面的两千名勇士,唯他的马首是瞻,紧紧相随,没有一人一骑落伍。八千只马蹄在砖石地上敲击,急骤的蹄声好像在敲打《得胜令》的战鼓,一点一拍都打进战士与围观的老百姓的心里,也吓坏了在此戒备的范琼所部的伪军。范琼大骂戒备西路的伪军不中用,一见难民就逃得无影无踪,不想他本人及其所部也被这支骑兵队伍的声势所慑,还未见人影,只听到声音就四散逃走。

距城门不远的御道上,扎起一座富丽堂皇的“黄幄”。黄幄形如一座大军营,尖尖的顶,四面八方开了十多道门,内外都用一色的黄绢装饰起来,尖顶上斜插一杆黄龙纛旗。幄内摆设着许多御用之物,如金交椅、金水罐、金唾盂、掌扇、缨拂之类,还有金瓜、玉斧等只能摆在官家仪仗中壮壮声势,而并无实用价值的兵器。所有这些,早被金人搜去,幸喜尚未全部输往上京,王时雍等费了无数口舌,磕了不少响头,才掣给收条,暂借一部分回来,又到杂剧班子里去拿了一部分,总算凑成一部还过得去的仪仗。前日以来,徐秉哲又派人在这里搭起几十座彩棚、牌坊,用金字写上“恭迓圣驾”“万寿无疆”等颂圣之词。临时又指派住在这几条街坊的居民们,都要在家门口摆设香案,香花红烛,恭迓圣驾。还有僧道耆宿学子商户的特约代表,也排列在欢迎的队伍中,队前还用一面面小旗表明他们的身份。大小百官,凡是在议状上签了名的一律榜上有名,等而下之,书办胥吏以及开封府的使臣公人等,今天也都指名站队,毫无例外。

当然除了王时雍等几十个利欲熏心的官员以外,多数官员并不愿意加入这个行列,他们心里感到惭愧,戚形于色。老百姓更不必说,他们怨气冲天地出来排队,吆喝孩子们快回家去,这里办丧事,不干你们之事。有人指着“特约代表”手中拿的小旗问:“这是什么?”

“今日张相公出殡,他的孝子贤孙拿的不是哭丧棒又是什么?”

有人毫无顾忌地在大众面前昌言:“俺从昨夜起就憋了一肚子的尿,要等张贼过来时才放。十万人十万泡尿,一齐放出来,管把那小子溺死在尿海中,遗臭万年。”

吴革的铁骑一到,自愿欢迎者一刹那都逃光了,被迫参加的却留在原地围观。大家指点道:“快追、快追!”崔彦遥遥看见一个官员骑匹绣金披红的骏马,伏鞍而逃,他的从人不识起倒,还替他张一柄曲柄红罗伞跟在马屁股后面奔跑。崔彦弄不清楚马上的人是谁,反正是个无耻之徒,他一箭射去,中了马屁股,把那官员颠下马来。这时鼓声大催,崔彦无暇追赶,让他爬着钻进人丛中逃走了。

人们嗟惜道:“可惜没把这个三川牙郎抓来,斩首祭旗。”

龙旗黄幄都是御用之物,张邦昌在金贼卵翼下,胆敢僭用,逆志昭彰,吴革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升。他夹紧两腿,驱马踹进黄幄,一阵撕扯,把黄绢都拉下来,再一刀斫断中间的那根大柱,帐篷倒下来了,那面黄龙旗也被他扯碎。他略一示意,手下几百名铁骑发声喊,千蹄并进,把几十座牌坊彩棚全都撞倒。然后点起一把火,竹木绢绸之类,都是容易燃烧的东西,片刻间,白烟滚滚,热浪涨天,黄幄彩棚以及木头搭起来的牌坊化成一堆堆的灰烬。徐秉哲想尽办法搞来的几十大箱爆竹,也在火烧场中自我爆炸,一片砰砰訇訇的声音,为吴革等大闹南薰门助威。

袭击队伍这番冲撞,花不了多少时间,却大造声势。不仅吓跑了迎驾的伪官们,连南薰门上的守军也都躲开了。平日老守在雉堞上,与东京百姓见面次数最多的布袋和尚拔离,这时也不见影踪,不知道到哪里参禅去了。奇怪的是南薰门两重城门洞开。瓮城之内,阒无人影,城外护城河上吊桥仍旧放下来可以通行。仿佛在邀请袭击队伍,欢迎他们出城。

这时吴革有片刻迟疑。

据侦事的斥候和现场老百姓相告,张邦昌肯定还没有进城,他们早到一步,打草惊蛇。现在既已踹翻了“迎驾”的现场,城上金军看得清楚,一定会出城报信。张邦昌岂肯再入城来自投罗网?今番袭击,又成画饼,除非是冒险冲出城去,趁张邦昌还没逃远,追上去把他捉来。

要出城从虎穴中取虎子,就难免与金人厮杀。此时金军必有准备。拔离洞开大门,似乎张开了一口大布袋,专等他们钻进去,分明是诱敌之计,出城一定没有好结果。在一刹那之间,吴革把这些前因后果都考虑到了。他甚至想到去年姚平仲中了敌人之计,全军在西城外受到围歼的教训。自己警惕千万不要成为姚平仲之续。

战争瞬息万变,它有时会出现事前没有估计到,临时无从控制的局面,也会出现强迫主持者做出违反其本人意愿的决定,来勉强适应局势。

这个时候,吴革如果毫不犹疑地做出后撤的表示,两千名铁骑大约都会默不作声地跟他走,战士们服从长官意志是战争的常例,很少会有人提出异议。但吴革迟疑了一下,在迟疑中他看到战士们的表情和内心的要求。他们多数是有经验的战士,理智告诉他们,此时出城作战,必遭覆灭,但没有一人想要撤回去。他们本来都是决死队,死在城里城外,并无两样。现在再退到五岳观或同文馆,同样也都是死路一条。凡是进退两难的时候,懦怯者只想退一步而侥幸图生,勇决者只想进一步取得有代价的死。大家虽然没有说话,都把眼睛看着吴革,督促他快快做出出城决死的决定。吴革默察形势,接受大家无声的要求,一声呼哨,拍马径行,两千名勇士跟着他一起驰出城外。

这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在城外数里之地严阵以待的不是一倍二倍,而是十倍八倍的敌军。他们再回头一看,动作迅捷得像猕猴一样的敌骑,扬旗呐喊包抄他们的后路。他们是受到敌方的四面包围了。以后就是一场铁的拼搏,血的竞流,他们不是凭体力、凭击刺骑术、凭战术,而是凭勇气、凭必死的决心作战。他们够了本,使敌人倒下去的数目与他们相等,最后还有一部分人向西郊、东郊落荒而走。也有一部分人拼命杀开一条血路,退进城内,但已是零零落落的残骑了。

吴革最后退到南薰门边,数一数跟随他的部下还剩下六名骑士,泅渡护城河时,三名骑士中箭沉死,瓮城门口的一场截杀,其余三名也因掩护主将入城丧了生。吴革趁势一纵坐骑进入仍然洞开着的城门。

其实吴革退入城内与六名骑士拼死掩护主将入城的行动,都是盲目的。在天旋地转、目眩神摇的拼死斫杀中,他们都已失去理智,失去方向感,只看到敌人比较薄弱的环节就扑上去厮杀,有路可夺就夺路而前,根本没有想到应该往哪里走。但进城以后,吴革的理智局部恢复了,他忽然想到城里还有一支向万胜门突围的队伍,那队伍里有一年多来生死与共的袍泽、战友,有六家村的许多盟兄弟,还有几万名不顾生死、一心只想跟他一起突围的老百姓,他们突围成功了?还是在城门下受到围歼的命运一个不曾逃走?他还来得及赶上他们,与他们一起战斗,一起战死。现在他又找到新的奋斗目标了。

“穿云驹”早于酣战中阵亡,他现在乘骑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银环将领乘骑的一匹黑马。这匹黑马似乎有为旧主子报仇之意,两三次把他从马上颠下来。不过在酣战之际,他已经腾不出时间来换乘马匹。他的铠甲罅缝中流满了血,早已凝成血糊、血块,这里有他自己的,有战友的,当然也有敌人的血。从他后脑受到致命的一击,流了那么多血以后,他一直是晕乎乎的,直想呕吐,胸口与喉咙之间似乎有一只手正在爬搔。他心想:大约走不到多少路就要倒下来了,只有一定要与那支部队会合的坚强信念支持着他,才不至于立刻倒在地上。

他跑到金水河边,那本来是他十分熟悉的道路,忽然想不起桥在哪儿。好像向右过去的一条横街上有座桥?不!金水桥在小河沿,离这里还远着哩!这时他脑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吴统制,你‘侧身偃黄河’,好大的志量!干这等大事,如何不与自家们商量商量。”

现在他的反应已十分迟钝,说话的分明是西北同乡的口音,‘侧身偃黄河’却是一句东京的方言,意思以一人之身去堵塞黄河缺口,如何可能。这个说着东京方言的西北人是谁,他的来意是善是恶,一时间他都找不到答案。

他不由得把马的速度放慢了,猛然省悟到,说这句话的人就是范琼,正是他在城内的面对面的敌人。“范琼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贼,岂能与俺商议大事?分明是诈计,不可上他的当!”失血过多,后脑受伤,因而神志有些昏乱的吴革要花费一点工夫才反应过来。在他有所动作之前,范琼急忙刺骑跑上一步,把他拦腰抱住了。

被捆绑时,吴革已经失去抵抗的能力,他最后想到的一句话是:“难道今天俺就死在范琼这个奸贼手中?俺死不瞑目。”

奸党们的行动迅捷,吴革就俘不久,从南城退入的一百多名战士也被陆续解来,一起斩于金水河边,鲜血染红了河水。

西城突围的这支队伍命运要好一点,他们打开城门,有数千人冲出城外。从琼林苑中杀出来的金军把其余的军民堵回城中,大部分人被冲散了,也有不少人被屠戮或受俘。混乱中只见邢倞夫妇一起死在金兵的屠刀下,雪白的头颅垂倒在凝血的胸臆间。其他知名之士或无名之辈,混在一起,或化猿鹤或成虫沙,生死都不可问闻了。

这次吴革等领导的军事行动是一个伟大的、可惜夭折了的义举。其重要的意义在于各阶级各阶层的老百姓(当然包括新兴的市民在内)始终参与其事,是继宣德门伏阙上书以后的另一个更加悲壮的群众性运动。

使吴革死不瞑目的并非为狗头范琼所俘杀,他的死是必然的,无论就执于谁都不免于死。真使他死不瞑目的是他希望有所为,希望死得其所、死得有裨于大局。可惜这个夭折的义举使这些希望都落空了。这才使他的英魂不瞑、遗恨千古。

随着这场义举的失败,东京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2

赈济所的义举虽告失败,但是产生了两个颇有影响的后果,一是大闹南薰门,彻底破坏了“恭迓圣驾”的现场,迫使金人不得不顺延一天,改期于三月初七为张邦昌举行登基典礼;二是此举吓破了张邦昌的胆,他竟然提出“告退”的要求,宁愿放弃皇帝不做,以保全一条狗命。

张邦昌本来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官僚,当时朝野及金人方面都有这样的评价。奇怪的是他胆量如此之小,胃口又如此之大,竟敢冒天下的大不韪,想当皇帝。历史上很少有像他这样集胆小鬼与野心家于一身的先例。当上京方面的亲贵把大皇帝的决定透露给他时,他真是忧喜交集。他喜的是可以尝尝皇帝的异味了,忧的倒不是成为名教罪人,难免身后的斧钺之诛。这一关他早已勘破,身后之事,到时再议。他只怕金人反复,今日立他,明日又废他,一事不遂意,谴诛立加。再则他忧的是宋朝尚未亡尽灭绝,康王在河北,声势浩大,万一复辟回朝,后果不堪设想。这些还都是远忧,他万想不到近在咫尺的东京老百姓居然也出来反对他,今日里幸好晚走一步,没有撞上太岁爷,但老家已烧成一堆灰烬,皇帝还没做成,倒先成为一条丧家之犬。他左思右想,前惧后怕,忽然打定主意,辞谢皇帝之位不干。

当天黄昏时,城中战乱初平,吴革等尽被执杀,三条蹊跷腿与三狗一起前来青城劝进,并赍来刘彦宗的文字内开登基典礼延期一日,准于初七巳时举行。没想到张邦昌竟撒起无赖来,以头抢地,以脑触柱,换了一副罪臣的口声说:“赵氏无罪,予备位宰辅,久受恩禄,不能匡救,岂忍相代?”

李回自去年守河败回,丢了一只靴子,竟是跣足逃回京师的,声誉大落,目前尚回翔台谏的低位中。吴、莫一力把他拉进劝进的队伍,冀立新功。范琼刚在金水河边手刃吴革,腕血未沃,就来劝进。这一狗一腿在劝进队伍中属于后进,自然要以言语相迫,逼张邦昌就位。不料张邦昌破口大骂:“尔等慑于兵威,欲置我贼乱之罪。我宁甘死于此,不可活于彼,以取后世篡夺之名。”

劝进者无奈,只好据实向刘彦宗回禀。刘彦宗深知宋朝官场的惯例,每有除拜,必须三揖三让方可受官。想是张邦昌过去答应得太快了,恐贻后世之讥,要补办这道手续。当下吩咐道:“张子能早就亲口许了我大金称帝,今日岂可再有反复!想必你们劝进不力,再去与他理论。明日我大金派五千铁骑护送,保管他平安无事坐上宝殿。休再谦让了!”

他们再去劝进时,张邦昌寻死觅活,闹得更凶了。当着他们的面,他引绳、挥刃、赴井、投河,样样都试到。他悬梁用的是一段草绳,头颈尚未套进,草绳先绝。他自刎用的是未开口的钝刀子,他投井是投一口眢井,但毕竟黑洞洞的,跳下去也会摔断腿,犹豫之间已被众人拖住。附近找不到河,就投在一段明沟里,只沾湿履袜和半段裤子,早被范琼一把拎起来。

首尾其事的吴幵耐着性子,等他表演过大套戏法,再娓娓劝告道:“事已至此,就算全城官民都殉节而死,也不能挽救二帝之北迁。愚意莫若相公权领国事,讨得金人欢喜,则宗社可保,太庙景灵宫赵氏祖先的画像影帧尚可索回,一城百万生灵,皆得生全,此乃阴功积德,忠孝之大者。若坚持小节,必要就死,有何难哉?但坏了后事,累及二帝,岂得为忠臣乎?”

吴幵本来最善劝进,这些话已说过多遍,特别是保全百万生灵,可算是汉奸们的传统借口,最为冠冕堂皇,说得出口。不过此时张邦昌想到的正是这百万生灵,早间烧了他的私宅,烧了黄幄彩棚,要他本人及家属百口之命。他咬牙切齿恨之不暇,岂肯为了保全他们让自己冒险。

第二次劝进又不成,刘彦宗深恐耽误大事,只得去叩粘罕卧室之门,粘罕正拥着两名胡姬胡天胡地之际,破口骂道:“张邦昌那厮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传俺的话,明日他不去做皇帝,就与他蒙霜特姑吃,两者必居其一,叫他仔细想来。”

粘罕的一声怒喝把张邦昌的假戏真做、真戏假做都喝断了,在金人卵翼下,要做皇帝固然不容易,要不做皇帝更难,凭你真真假假,都由不得你做主。刘彦宗有了这句话,张邦昌二话没说,就乖乖从命。

第二天补行大典,张邦昌一行人还是走原定的路线,从青城进南薰门,到幕次小憩,接受欢迎后再去宣德门。昨天火烧场的痕迹也打扫干净,黄幄、彩棚重新搭制起来,一夜工夫,草草了事。只有木制牌坊被焚,赶修不及。是哪个聪明的“任用”官想出办法,东京城里还有好些纸糊作巧匠好手,平日专为丧家糊制楼台亭阁、宫室房屋,供死人到阴间去享用。金人对各色艺匠都搜索发遣军前了,唯独这些纸糊匠用处不大,让他们漏了网,谁知此时派了大用场。连夜糊制,不到天亮前,十多座牌坊都已恢复旧观,色彩花样,只有更加绚烂壮观,只是手指一戳就是一个洞。主持其事的少尹余大均特别派兵保护,每座牌坊前站立禁兵四名,严禁闲杂人等靠近破坏。好在它们只需要派一天的用场,过了初七,戳穿戳破烧了毁了都不成问题。

这件事给老百姓留下话柄,人们喧传:“张邦昌的江山是纸糊的,只派一天用场。”

还有昨天烧毁了许多仪仗法物,御用器皿,金入不肯再借,杂剧班里也拿不出来。余大均一客不烦二主,索性也请纸糊匠包下了,可以用纸糊棒扎的一律都糊扎了凑用。

刘彦宗没有食言,到时果然派了五千名铁骑护送张邦昌进城,送到幕次,为首的一名猛安找范琼说话道:“今来交割得一口活底张相公与你,你每妥收了,掣张收条给俺回营交差,今后张相公的生死,都与俺无干。”

交割手续办完,猛安领了铁骑回去,这里只留下一两百名女真兵,由色目人萧庆、耶律广,汉儿曹少监、王汭领头,把张邦昌带到宣德门外事前搭好的帐幕里。张邦昌穿一件赭袍,张红盖,骑马执红丝鞭,这几样都不用黄色,表示谦逊,不敢便居帝位之意。进帐前,张邦昌在马上恸哭,做昏厥之状,好像要从马上跌下来,幸得左右扶持。这时在旁护驾的范琼悄悄地与徐秉哲说:“昨夜不是都说好了,今日恁地又有一番做作?你们文官肚肠特别多。如教俺范琼当了殿前太尉,顷刻便教叩头成礼,册立了当,更不容他张致[1]。”

不过册立之事还轮不到他范琼来管。这时一名被称为曾太师的官员捧着大金朝廷颁发的玉册宝检,进入幕次。彼此谒见了,曾太师当众宣读册文:

无德而王,故无命假手于我,当仁不让,知历数在于尔躬。用是遣使,备礼仪玺绶,册命尔为皇帝以授斯民。国号大楚,都于金陵,世辅王室,永作藩臣。钦哉!其听朕命。

张邦昌伏于铺在地面上的软褥上,跪听册文,接着恭恭敬敬地北向金阙磕了九个响头谢恩。曾太师还了一揖,双方礼毕。张邦昌上马,百官导引如仪,进了宣德门,再步行至文德殿升殿。张邦昌在宋朝皇帝原来的御座之侧别设一座,坐着受百官朝贺,然后令阁门官传教(改旨为教,也算是他的谦挹):“勿拜!本为生灵,非敢窃位,如不听从,即当归避。”

王时雍向大家递了个眼色,百官一齐上前跪拜。张邦昌急忙回身,面东,拱手而立。

这天金人派来参加典礼的都是色目、汉儿,以曾太师为最尊。这个曾太师名不见经传,看他的服色打扮,不过是个中级文官。只有留下的二百名铁骑可能都是女真人,即以南薰门守将拔离为统领,他是当天参加典礼的女真人中地位最高的。他一直站在张邦昌背后,笑口常开,百官向张拜贺时,他在后面直受不避。张邦昌拱手还礼时,他忽然出人意外地从背后拎起张邦昌赭袍的衣领,问百官道:“你们看此一官家,可似前日出城的那一官家?”

拔离的汉语说得很有水平,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句响亮的话又是在大家沉寂的当儿说的,殿上殿下都听得十分清楚。

礼成以后,张邦昌被引入内里,百官犹未散去。拔离又走到站在东边殿角的一名禁军军官面前,把刚才的那句问话重复问他。

那名军官生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除了上朝时在殿角站班以外,并无其他任务,也没有别的本领。他们共有四人,分站四角,习惯上被称为四镇将军。

这位镇东将军想了一想回答道:“平日见伶官作杂剧,每每装扮官家上场,今日却由张相公装扮官家上殿来也!”

这个回答使听到者都匿笑不止,拔离连连点头道:“可知这厮是个假官家!”

3

凡是能说出当时当地人人心里想说的话,那就是一句聪明话。这个殿角将军确实说了句聪明话。因为当此之时,无论是宋人还是金人,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无论是拥戴者还是反对者,人人心里都明白张邦昌是个假皇帝。他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假皇帝。假皇帝并不容易做,“为君难”,为假皇帝更难,胆小鬼而做假皇帝更是难上加难。

张邦昌被劝进登基后的第二夜就发生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今夜他应该宿在哪儿?

昨日起义军一把火,把他在龙津桥横街的老家烧了。幸亏已在白天,没有伤害家口,徐秉哲临时凑合给他相中了一所住宅,暂且让他家人居住。如果让他也搬回这个临时住宅去过夜,明天白天进宫去上皇帝的班,未始不是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可惜历史上并无皇帝在家中住宿之例。首先王时雍、徐秉哲这批佐命大臣就不会答应他。不经他们同意,要偷偷地从宫中溜回家中住宿,宫门口逃不过范琼派人驻守的一关。还有,即使逃脱成功,守卫巡查不见,宫内外贴上“本宫内走失皇帝一口,望内外一体缉查,通风报信因而寻获者赏帛十匹”的悬赏寻人招贴,岂非有失体统?

住家中不能考虑,但要安住在宫禁中也是不可能的。那倒不单为了要表示谦挹。

张邦昌曾做过几年刑部郎中,熟读律法,背得出许多条款。他明白外臣闯入内廷住宿者要问死罪,律有明文。如再加上与宫人饮酒戏谑,与内夫人妃嫔“行滥”,那就不止一刀之罪了。他已窃据赵氏的宗社江山,再要窃据其宫室宫人,将要三罪并发,他张邦昌有几颗头来抵罪?

住出去、住进来都有难处,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住进宫里,在福宁殿左侧的偏房内搭一张临时铺,派两名老内监、两名老宫娥司洒扫衾枕之职。偏房内住偏房的皇帝,倒也名实相称。皇宫经几次清理,本来已成狐鼠世界。在他登基以前,徐秉哲等着意布置一番,把逃走、漏网的宫监宫女内夫人一一缉捕归案,仍旧送进宫内,这时倒也整理得楚楚可观。张邦昌传教宫中只开放几处地方,让宫人等居住,其余大部分宫殿都封闭起来,他亲自写了封条贴上,不准宫人随意启用。

即使这样,张邦昌在偏殿中还是睡不稳觉。那名老内监,一直斜着眼睛看他,似乎要掂掂这个假官家到底有多少斤两。两名老宫娥,年纪都在六十以上,曾服侍过神宗皇帝,可算得熙宁[2]旧人,她们连哲宗、徽宗都看成为后生晚辈,又何况这个姓张的。看见他们,张邦昌心里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不久,把那斜眼的内监调走,换来一个精干巴瘦的瘪老头,这种体形在内监中并不多见。他虽老态龙钟,却是孔武有力,二三十斤一张梨花木几,一抬手就举起来。张邦昌心想:“宫中能人甚多,这个干瘪老头难道也是净过身的?他夜夜伺于卧榻之旁,设或不利于我,两手往俺喉咙口一卡,保叫立刻断气。这个恶奴留不得,还是把那斜眼的换回来再说。”

几个内监宫女换来换去,张邦昌仍然不得一餐安宁,偶或入梦,梦中又是老百姓杀进宫禁,喊声动地,火光烛天,为首的一名大将,白盔白甲,白绦缠身,胯下白马,他认得是吴革,心想:“义夫已死,怎么又闯进来搜宫,莫非他英灵不散,要与俺作对到底?”

一梦未平,一梦又起,这番是他身穿罪衣,跪倒在文德殿丹墀下,内监传渊圣之旨把张邦昌斩了。传旨的太监好像就是那个斜眼的,在一旁手执鬼头大刀的执刑太监偏偏又是那个干瘪老头,他一脚把自己踢翻在地,举刀就砍。梦醒后,腰眼头颈二处兀自疼痛不已。

张邦昌心惊肉跳,梦魂难安,何曾过得一天快活日子。

改朝换代以后,萧庆仍然是、而且更加是他们的太上皇,芥末般大小的事,都要他画了押才得施行。一天学士何昌言自陈他的名氏犯了皇帝的御讳,乞准减去一日,改为何日言。张邦昌手教嘉奖并擢二官。此事忽被萧庆知道,他怒冲冲地跑上殿来,当着群臣的面,斥责张邦昌,口口声声地“皇帝糊涂,皇帝僭越,二日中减去一日,置大金皇帝于何地”,叫张邦昌下不了台。原来金人立张邦昌为帝就为了他的名字中有大小二日的缘故,张邦昌浑然不知,可知要受斥责了,当晚,他回入宫内,独自喝了半斤白酒解闷,寡酒独饮,十分无味,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推着他的膀子,在他耳朵旁软语叫醒他道:“官家醒来,官家醒来!”

张邦昌只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然后睁开醉眼,看见一个盛装的丽人正用一条冷手巾捂在他的额头上,柔声说:“官家夜来喝多了,吐了一身的脏东西。”那丽人笑嘻嘻地指着地下的一个衣包,“贱妾都替官家擦洗收拾干净,只是炕上已脏,官家不如换个地方去睡。”

张邦昌虽在迷糊之中,却懂得换个地方去睡的含义,先吃了一惊,他问:“你是何人?”

“贱妾乃坤宁宫乔贵妃位下的宫人彭氏,今夜奉命前来伺服官家。”

这彭氏虽没名位,在宫内却是个出名的人物,目前就由她主管宫人之事。张邦昌入宫半个月,宫中事务也知道得不少,不免要对她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盛鬑丰容,体态华贵,根本不像个役使的宫女的样子。更兼明眸善盼,巧于言辞,一说话,一股香气直吹过来,熏得张邦昌目迷神醉。他在心里着急道:“不好了,今夜着了她的道儿了。”急忙定一定神,再问道:“你既是坤宁宫宫人,怎生跑到这里来伺候……伺候……朕家,是奉了何人之令?”

张邦昌在外廷表示谦挹,对臣僚自称予或称我,不敢直称朕躬。在这里,他却意识到即使称了朕也没有多大的后患,做了皇帝,不找些机会自称朕躬,岂非亏待了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个自称说出口,发音不免有点别扭。那丽人抿嘴一笑,似乎把张邦昌的几根肚肠都数清楚。她毫不在乎地撒着谎,只消亲亲热热地多唤两声官家就把破绽百出的谎话都圆住了。

“官家容禀,昨日李都知传下话来,宫里分为三班,每班二人前来伺候官家。贱妾当了今夜的班,戌初就来官家身旁了,只是官家熟眠不知。”

“那两名内监哪里去了?”

“贱妾使个见识,”彭氏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把那斜眼睛、没耳朵的两个奴才都支使出去喝酒,此刻想都已醉死在那里。官家休再犹豫,快跟随贱妾进内宫去。”说着,就要替张邦昌穿起衣服来。

张邦昌还有些疑虑,问道:“卿说是你们一班共有二人,还有那一个是谁?她现在何处?”

“还有一个陈氏乃贱妾的义妹,也是坤宁宫宫人,她现在坤宁宫内为官家铺衾叠枕,等候奴家把你送去。”

彭氏一半软求,一半硬拉,把张邦昌从被里拽出来,草草穿上衣服,外面披一件黄色半臂。这一件不是张邦昌日来穿的衣服,但是眼熟得紧,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此乃徽宗皇帝在宫中的便服,当年他作为文学侍从之官,曾在内殿几次看见徽宗穿过。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刑律中“僭服御衣者当死罪”一条条文忽然又从他的记忆中跳出来,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把半臂脱卸下来。

张邦昌既不敢加衣,也不肯移步,扭捏半天,却又不说话。彭氏且不管他,自己点亮了灯笼,回身把他全身上下照了一照,似乎要洞烛他的心肝肺腑,然后剔透玲珑地摆明了说:“官家事已至此,尚有何说?他家的江山已为你有,他家的宫室已为你据,穿他一件衣服,与宫女们饮一宵酒还怕什么来?”说着就把自己的粉靥紧紧地贴上他的面颊,让他的一把胡子刺得她的嫩皮肤又痛又痒,又咯咯笑道:“似奴家这般的妇人何足道哉!俺那义妹,年方二九,貌若仙姝,胜妾百倍,官家见了她,管保……你今夜就与她续了游仙之梦,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何妨?”

这彭氏的一贴一笑,早使他如痴如醉,忘了四罪俱发之事,何况又有胜她百倍的义妹。张邦昌迷迷糊糊地披上半臂,迷迷糊糊地被彭氏搀扶着进入他自己贴上又被她们扯去封条的内宫去了。

这彭氏虽无名位封号,确是个大有来头的人。徽宗皇帝即位前,她就在端邸[3]给事,慧黠便捷,再加上她要取得猎获物时那种坚决和大胆的作风,深受当时尚未继位的端王所宠爱。后来却受人排挤出宫,出嫁给禁军中一名姓聂的小军官为妻。端王即位后,思念不止,又把她召入禁中。宠爱的程度,不亚于来夫人、乔贵妃等人,只因她已经有了民妇身份,不能再授以宫中的位号。讲究实际的彭氏,只要官家经常召幸,有没有位号,倒也不大在乎。她感到难受的,是宫中人故意贬损她,大家打伙儿称她为彭婆、聂婆。其实,她当时还在少艾,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听起来却像个七老八十的婆子。

徽宗禅代之际,彭氏随太上皇迁入龙德宫,只是受扼于郑皇后,未得见面。徐秉哲、范琼秉承金人的意志,几次恶狠狠地清宫逮人,有位分的妃嫔内夫人基本上都被清除出宫,押送金营,一般宫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彭氏因祸得福,由于她没有位分名号,徐、范派在宫廷里的眼线张迪、邓珪偶然忘记了她,或者通过什么条件有意放她一马,居然成为漏网的大鱼。现在又进入伪楚的后宫来掌握大权。

那个她称为“义妹”的宫人陈氏,实际上是她自幼领养入宫,储为她未来替代者的养女。陈氏姿色殊绝,兼工歌舞,可惜徽宗的权势已倾,彭氏拣熟灶烧,设法把她献给渊圣。渊圣忧心国事,情爱又集中在朱皇后身上。陈氏一年中只见他二三次,当然谈不到什么恩宠了。清宫时,她也成为一条漏网的小鱼,后来随养母双双回宫,彭氏蓄意安排了这条美人计。

从那一夜开始,至少在宫闱生活方面,张邦昌的胆子大起来了。许多封闭着的宫门,扯去封条重新开放。他到处流连,饬令徐秉哲把流亡宫女一一找回来填塞后宫。他身穿赭袍,足履黄茵,打扮得不伦不类,但每夜丝竹酣饮,乐而忘忧,彭、陈之外,还有许多内宠,生活起居,俨然就是帝王。彭氏在后廷大权独揽,身份介乎皇后与总管之间,陈氏却成为真正的贵妃娘娘了。

彭、陈卖身求荣于卖国求荣的假皇帝,从他的好处中分得一杯羹,这与伪楚朝的许多大小臣工一样。五代时有句俚语:“郭雀儿做皇帝快活一时。”[4]现在的张邦昌、彭氏、陈氏以及王时雍、徐秉哲等也明知这座江山是纸糊的,一戳就是一个洞,没有多少天可以维持,但得快活就乐得快活几天,他们持有的人生哲学可以称为郭雀儿哲学。

不过假戏到了真做的时候,当事人慢慢地习惯了,也会忘乎所以。张邦昌登基不久,一天在尚书省议事,权领尚书、门下省事的元辅王时雍随侍在侧,应对之际,便以陛下相称。这时张邦昌尚有自知之明,阻拦道:“且休!什么陛下,恐被人闻之,当作笑话讲。”

大半个月下来,张邦昌的心理状态发生了变化,他忽然想到要“大赦天下”,问计于渊圣时做过兵部尚书、现在原封不动地冻结在尚书衔上的吕好问。

吕好问顶了一句:“赦书日行五百里,今东京之外,皆非我属,欲赦伊谁?”

“俚语有道是‘钱大王肆赦,恐入李大王世界’[5],”张邦昌自我解嘲道,“今我受大金皇帝册封,兼为百僚拥推,名正言顺,岂钱氏僭伪之主可比?”

张邦昌以伪责伪,自己还认为名正言顺,真是忘乎所以了。吕好问不禁又顶了一句:“钱氏犹有数州之地,兼民心素附,我今日岂可与钱氏相比?”

这当头一棒,才使头脑发热的张邦昌省悟到即使他的臣下也未尝不视他为僭伪之君,而且地位还比不上五代时的小国吴越钱氏。

4

大金皇帝颁发的废黜宋朝的圣旨已由萧庆当面向太上皇、渊圣宣读,接着又宣布要把赵氏宗族、部分臣僚及其家属北迁的决定。这个萧骷髅杀气腾腾地执行了这两项严厉的宣告。然后出人意表地,全体北迁的君臣俘囚,包括本人家属在内,一律都受到邀请去参观国相、太子亲自参加表演的马球之戏,还要应邀出席他们的告别宴会。原来金朝实行“畏之以威”“怀之以德”两项政策各有分工。萧庆、高庆裔、王汭等执行前者;粘罕、斡离不亲自执行后者,刘彦宗、完颜希尹、挞懒追随主帅的后面,有时也拿出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今天这场宴会,是征服者对被征服者表示宽大为怀,含有猫哭耗子的性质,显然属于后者的范围,因此由完颜希尹及挞懒二人分别到大幕次、小幕次及羁囚皇族的所在地去邀请,一派做主人的殷勤热情,似乎根本不存在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

告别宴会设在斋宫,马球就在斋宫外面的一片广场上举行。这天太上皇、渊圣除没有穿御服以外,倒也打扮得齐齐整整,郑皇后、朱皇后都穿上华丽的服饰,还特别关照要戴上首饰。其余受邀请的皇子、王妃、公主、驸马、随行大臣及其家属一百余人,都是衣冠楚楚前来赴会。斋宫端诚殿上已摆好酒席,殿外平台和丹墀上也分出层次,排列座位,让他们按照身份地位入座。这是他们被俘以来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也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享受人生了(其中有少数几个例外)。

马球之戏如约举行。粘罕、斡离不都穿了绣花的球衣,手执球棒,在场上驰逐。这对互不相让的兄弟在球战中也是十分认真的,都要抢占上风,战胜对方,好像他们在伐宋战争中互相争先一样。凑巧的是他们各率一朋(队),东朋西朋也好像东路军西路军一样,比赛中互有建树,不分胜负。

太上皇原来是“蹴圆”(踢球)能手,马戏一道也不外行。如非考虑到目前的俘囚身份,他见猎心喜,真想下场去逐驰一会儿,卖弄卖弄他的手段。

一场马球打完,粘罕、斡离不满面都沾糊着灰尘,他们进去洗手洗脸,换了衣服出来与二帝见礼。中华之邦,礼仪为先,渊圣不敢僭越,让太上皇先行发言。太上皇得体地说:“今日得观盛礼,岂敢重劳国相、太子击球。”

礼节性的客套叙过,酒菜摆上来,刚斟过一巡,一向沉默寡言的斡离不先开言说话了:“昨来萧庆已与二公说过北迁之事,赵氏尽室皆行。”然后指着殿下的群臣道,“何、孙傅等辅少主无状,误国有罪,皆令北行。张枢密、司马侍郎、秦中丞这数人孤忠耿耿,眷念故主,不肯留事新朝,俺也不强人之所难,即请他们扈从二公北行。俺已嘱挞懒郎君对他们几位多加照顺。”

太上皇今天包办了应答之辞,而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敢不如命”四个字。斡离不说一句,他就回答一个“敢不如命”。一连说了多次。

这时殿上殿下的人都听到上面的应对,所有在座之人,都在北迁之列,他们倒也没有幸免之想。因为事前萧庆已跟他们说过几次,只是斡离不又把北迁之人分为两大类,何、孙傅列入误国一类,不免难堪,但此时此地要提任何抗议都是不可能的。他们只好把这句考语,火辣辣地吞进肚里,好像吞进一个火药包。

坐在殿外优待席上的秦桧夫妻也听到这句考语。王氏悄悄地拉了秦桧一把,得间耳语道:“既然二太子说丈夫孤忠耿耿,何不就此上席去求他把俺夫妻留下,免此一行,岂不甚好?”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桧忽在大庭广众之间听见他的命运的最高裁判者这句考语,不禁心里怦怦然,不过还强自制止,不露于表面。王氏的这个愚蠢的建议却把他惹恼了,他轻声斥责道:“痴婆子你懂得什么?难道现刻再去求情,说俺愿为新朝效死?这样岂不让他贱视了,只会把俺发遣得更远,永为望乡之鬼。”

这时倒真有个“痴婆子”上去为家属求情。坐在太上皇后面一席的郑皇后忽然离开席面,款款走上前去,向粘罕、斡离不二人福了两福,开口说道:“臣妾得罪上国,自合随上皇北迁,死而无怨。只是臣妾之父郑绅,一向安分,不敢预问朝政,更兼年事已高,两腿病废,不良于行,敢请留下。如荷赦免不遣,拜荷国相太子大德。”

郑皇后年近四十,又在愁悴之中,她却别有一种养生之道,除了干涉太上皇的外遇以外,什么事情都不能使她动心,或者多动动脑筋。她的一生似乎只有这样一个专职。而太上皇迁宫以来,她的敌手只剩下赵元奴一人,这方面的脑筋也花得少了,因此长期保持了丰满富态的体态。今天奉令稍加装饰,已恢复过去的雅丽美容,更兼她进退有法,言辞典雅,说来楚楚动听。粘罕、斡离不相互看了一眼,都表示了默许的意思,粘罕马上吩咐萧庆道:“且把郑绅一家留下,待与郑皇后辞别了,放他回城去。”

宋朝的两代皇帝,无论老的还是小的,都已尸居余气,生机全无。碰到事情都要与亲信商量商量,考虑半日,才敢做出决定。他们的口头禅“且待商量”“却又理会”,实际上是推迟决定的缓兵之计。怎比得粘罕他们,说可则可,说不可则不可,俄顷之间就做出决定,毫不拖泥带水。一方面的统治者文而老化,另一方面则是质而年轻。两国兴亡之机,在这里可看到一点端倪。

粘罕回答得这样爽快,郑皇后喜出望外,不禁跪下来,向二人拜了两拜。

人事处分已毕,斡离不又问道:“大军即将北撤,二公等也将于旬日内上路。长途跋涉,衣服需要之物不可少。行装可曾打点?”

这一次却是渊圣自己回答:“前来萧太师说了北迁之事,某即以笔札付王时雍、徐秉哲,嘱于左藏库内支三千贯为某父子治行。不意王、徐以无钱见告,一文不名。因此行装之事尚无着落。”

三天前,渊圣让内侍刘当时送给王时雍、徐秉哲一纸他亲笔书写的御札:“社稷山河,素为大臣所误,今日使我父子离散,追念痛心,悔恨何及?见以治行,缺少衣服衾具及厨中所用什物,烦于左藏库内支钱三千贯收买,津迁至此。不求华腆,但能敷用即可。早晚成行,希勉事新君,无念旧主。桓(渊圣名)上王、徐二公。”这样一封措辞迁就的告贷书竟不能打动王、徐之心。据刘当时回来说,二人当时看了御札就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他去催促,徐秉哲竟说左藏库匮乏,无现钱可支。王时雍回答得更加气人,他说即使有钱,未得楚帝御批也未便见付。渊圣一向是个好脾气的,难得对人动怒,这次听了刘当时的汇报,兀自气恼,今日得机,便在斡离不面前告他一状。

斡离不听了也觉得气愤,他不顾王、徐二人都坐在相当高的席位上,开口骂道:“王、徐二人在宋朝职位不低,旧朝初废,如何转背之间,就忘了故主之恩?此等负义之人,不知公等当初何故便以国家相付?可知今日之祸,乃是自取。”

王、徐二人是当前伪朝红得发紫的人,如果渊圣与斡离不的地位平等,他也可反唇相讥:公既知我们为负义小人,如何又让刘彦宗、萧庆重用我们,权倾一时?

统治者受匪人蒙蔽,倚若心膂,视为心腹,这种情况历史上固然有,但并不太多。多数的情况是他也看得出这个人很成问题,但要利用他的能力,盲目自信,在自己控制下使用他,不怕他出什么花样。另一种情况是,明知其人心术不端,但形格势禁,已形成一种非让他在台上不可的已成事实,统治者即使心中反感,也没有把他撵下去的自由。以上两种情况虽有主被动之分,但听任坏人当道,为他本人及其政权造成损失,其结果则相同。

这种复杂高深的用人哲学,渊圣要在他失国、失去了用人的自由选择权以后才有所体会。在他在位期间,也是糊里糊涂地把这些人放到重要的位置上了。这说明了另外的一条政治原则,叫作“当局者迷”。

5

打球以后,斡离不与粘罕彼此达成默契,今日之会,目的在于示惠宋人,要给这批君臣俘囚一点温暖感,相戒不要以语言或声色迫人,失去怀柔的本意。

在粘罕这方面,今天还准备了一个特别节目,在演出以前必须严加保密——连斡离不也不让知道,才能取得出人意料的戏剧性的效果。他一直在寻求适当的时机,所以平日虽然说话最多,今日却一直保持沉默,让斡离不独自主持宴会。

直到斡离不斥骂王、徐,批评渊圣任用佥壬以致亡国的时候,粘罕忍耐不住了,才插上来说:“要说到任用小人,误国祸家,此公尤胜于少帝。”他指着太上皇,通过通事翻译成汉语道,“当年若非公任用王黼、童贯等挑起边衅,破约败盟,得罪了我大金,怎有今日之祸?”

挑衅败盟者反而指责别人挑衅败盟,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粘罕这段话在金人的文告中、外交使节的责难中已经重复过百十次,早成为令人耳朵生茧的老生常谈。现在粘罕又翻出这本老账来责难太上皇,太上皇悚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文不对题地回答了一句:“敢不如命。”

其实这是一句删繁就简的答词,把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补足,他的意思是:“国相所责甚是,某已甘心服罪,刀锯斧钺,唯国相所命,敢不如命。”

有人受到敌方的惩罚,甚至被处极判,他肉体上已无法反抗,但精神上并不屈服,不承认自己是错误的,有罪可罚,更不承认对方有权惩罚自己。但是宋朝的这批皇室贵族,都是一群未老先衰的阘茸货,他们的精神支柱早已垮台,在他们身上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失败者的傲气。今日一宴中,无论郑皇后的求免家属北迁,向敌酋叩头谢恩,无论渊圣的诉求告状,借手敌人发泄气愤,无论太上皇的“敢不如命”,都是这种精神崩溃的表现。

经不起敌人的压力,先就软瘫下来,生死从命,方圆任意,自己变成软鼻涕虫一条,这在俘虏之中,数见不鲜,而在皇族中尤为突出。亡辽时粘罕曾接触过的天祚帝,以及宗室大员的表现都是十分软弱的,只有耶律大石是例外,他虽在俘囚之中,偶然肯与粘罕说句话,玩一回双陆,都像是赐给粘罕某一项恩典一样。像耶律大石这样自尊的人,粘罕一生中也没有碰到过几个。

宋朝也是有人,就这几天来说,臣僚中的李若水、刘鞈,武官中的吴革都死得重于泰山。但在宗室贵族中,却没有一个硬骨头。现在粘罕、斡离不环顾殿内殿外坐席的许多皇子、亲王、郡王,一个个都像斗败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连啼叫一声的勇气也消失了。倒是几个帝姬,神情自若,没有跌落公主的功架。太上皇的几个女儿荣德帝姬、柔福帝姬等,都在盛年,容貌昳丽,还有王婉容生的最小的一个帝姬,年方十五,尚无封号,她看看粘罕,看看斡离不,还有金朝的许多贵族大将,心里想:“他们也只是长了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只鼻子、一张口的男子,怕他作甚。”

斡离不的注意力放在诸皇子身上。他好像坐在检阅台上把太上皇的许多皇子都检阅了一遍。他早就知道郓王、肃王、信王等几个皇子,都是很出色的,能诗擅画,写得一笔好字,如在承平时节,都不失为诗酒风流、文采斐然的贤王。如今混迹在诸王贵族中,已看不出一点锋芒。

斡离不这时心里也想到耶律大石,他挣脱罗网,远走高飞,至今活跃在西北一带,开创了一个新局面,终究成为金朝的心腹大患。凡是能够给他的政权带来威胁的人,就是他钦佩的人。如今太上皇诸子,只有康王一个漏网,在河北弄兵,其他诸子全在这里。斡离不检阅一过,心里想道:“这几个皇子手无搏龙缚虎之力,胸无定邦安国之才,就算能够写字画画,何足道哉?如今都在我的关禁中,谅他们插翅难逃。我大金如能拿得康王,就永绝后患了。”

作为人质,康王曾在斡离不军中留宿过数宵,当时匆匆,没有留下特殊的印象。现在康王漏网在外,也有一番作为,不免使他有些顾虑。对于这里的俘囚们,他是放心的,即使对于二帝,他也采取宽容的态度,不愿过于难为他们。当时他拦住粘罕责难太上皇的话头,说道:“往昔之事,因果爽然。今日恩怨已尽,休再提它。二公此去不免万里投荒,尚祈保重,乐天知命,图个安逸的晚年,庶几不负俺等今天之一会。”

斡离不虽是个叱咤风云的大将,这几年颇受汉儿熏陶,自己也读了不少书,能以汉语说话,吐属典雅。此刻说的一席话,明显地含有回护他们的意思,太上皇心里明白,自然称谢不置。

“好戏快要上场了,稍停就要他好看,看你黑厮,保得他到底!”粘罕痛快地想道,他已等候多时,现在看到时机已至,就奇兵突出地与太上皇说道:“昨奉朝旨,二公即将分道北行。公在燕京少留数日后,即去本朝发祥地附近的五国城[6]居住,路途尤为窎远。”上面这几句是由通事翻译的。下面几句,他急不及待,就自己说出来了,大致的意思是:北地苦寒,女真人在那里也自禁受不住,何况南人。俺念你年老体弱,长途跋涉,未免辛苦,特荐二人与你,一路侍奉照料你,颇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

粘罕的汉语水平不高,但这番话倒也听得清楚,只不知他推荐何人,谅系内侍宫姬之辈,他又卖关子不说出来。太上皇一时难于判明他的真意,只好再来一个:“敢不如命!”

这二声他说得很轻,不仅表示感谢,还怕粘罕有着恶作剧之心,玩出什么新花样,那是从他词意闪烁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一点来的。竟含有哀求之意了。

一语未了,只听见左侧厢房门口挂着的一桁珠帘背面发生什么争执的声音。然后是一道介于女人与男孩之间的尖厉高亢的声音,高扬起来。它虽然急迫,似乎伴着一阵起伏很大的呼吸声,旁边还有人干扰,但它的发音是正确的,殿上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楚:“官家,事已至此,还向那贼寇吁求作甚?”

珠帘后一批甲士把两名妇女推出端诚殿来。前面的一个,略事梳匀,穿一套淡红衣裙,仍然掩盖不了惨淡的神情。她是太上皇的新欢赵元奴。后面的那人,发髻蓬松,衣饰不整,显然是被强迫拉来的。她用一个强烈的动作推开两名拢住她衣袖的甲士,很快地越过赵元奴,走到太上皇座位前面,口中数落着:“官家休道他们安着什么好心,无非叫你当众出丑。他是我家之敌,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官家如何事事都要如他之命?”

她是李师师,没有错,此时此地,敢于这样说话的女人,除了李师师还有谁?她是在万胜门突围时被俘。在羁押中,被奉命前来辨认的赵元奴证实,送到青城来的。传说大金皇帝也知道李师师的名气,派人物色,要送往会宁府,此事由粘罕首尾。今天粘罕却把师师先派了另外的用处。

时隔四年之后,她与太上皇二人都想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场面中再次见面。在太上皇眼睛中,师师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即使在落魄中,她的风采依然如故。她挣脱甲士们的牵扯,不愿走到粘罕座前去的那副倔强的劲儿也依然如故,但她又好像改变得很多了,她的嗓音完全不是原来的那副嗓音。如果没见到人,单听她从珠帘后面发出的数落,绝不能想象她就是师师。还有,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游移不定的光芒。她不愿走到敌酋座前去向他们致敬,但她的眼光仍在寻找粘罕、斡离不,好像她在战场上要找寻主要的敌手一样。她清楚地记得马扩曾介绍过他二人,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像带座的碑,一个像凌空的塔。她很容易就在主位上找到他们,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她又在找张邦昌、王时雍,要找他们算账。最后她逼人的光芒,又回到太上皇身上。那是数落、谴责,很快就可能发展为怒斥的眼光。太上皇接触到它,竟然惭怍地低下了头。

她在珠帘背后已经等候多时,殿上二酋与二帝的对话,她都听到了,这时且不去理睬二酋,先冲着太上皇问:“官家禅位南幸之际,臣妾曾请黄经臣带上断簪一段,以示决绝,也请他转告,万一东京城有个三长两短,臣妾誓死不负国家与陛下,只是危难之间,官家也要自重。这话臣妾反复叮咛了两遍,今日在此活着相会,又听见官家的逊词哀求,可知官家不想听师师的话。那段金簪可还收着?官家既不需用,还了师师也罢。”

师师是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的,她勉强压住正在升上来的气哽,说得又急又快,然后长长地换了一口气,继续说:“官家今日虽为俘囚,一言一行,仍系天下之望,千百万老百姓的心都系在二帝身上。你如不自重,语言行止失体,如何对得起两河南北喋血苦战的官军义民?如何对得起死为国殇,碧血长流的小种经略相公、马参谋、吴统制、邢太医?怎对得起为国驰驱、至今犹长系在真定狱中的马宣赞,引领颙望、一心勤王前来的刘四厢?还有东京城里忍死待君、以图恢复的百万生灵!”她再接口气,指着粘罕、斡离不道,“这二酋率大军相犯,攻略我城池,屠戮我百姓,败坏我江山,乃国家之大寇,你我之大仇,怎可与他们一席饮酒,杯盏酬酢,难道到了今日,官家还图瓦全苟活?”

对师师了解得很深的太上皇,明白她今日来此已决心一死,她自己没有死的决心就不可能劝他去死。他像割去了心肝一样想到师师马上就要死了,但又怕师师过于激越的语言得罪二帅,连累自己。就他自己而言,他们免他一死,万里投荒就算是最好的发落。最后的一根稻草,他一定要死命捞住,不能让它漂失。他不想死,他对任何人,对死去的种师中,活着的刘锜、马扩都没有欠下一笔要用生命去抵偿的债务。说到底,破城以来,他也有种种顾虑,但只限于在维持原状到押送北行一个幅度以内上下忐忑,过此一步,就不能想象的了。

他是爱师师、疼师师的,但不能为她做出一点牺牲,从最初直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作了一个要想拦阻师师再数落下去的姿势,以讨好二酋,也想保全师师。师师不理他,早就从鬓发间拔下半段金簪,用力往自己的喉咙口一戳。她的动作是这样猛烈,一道从束紧的血管中直喷出来的鲜血,飞到很远的地方。它像一道五彩的

长虹,从天上洒向人间。血点一直喷到二酋和二帝的衣裳靴袜上,还有几点溅上他们的脸。每个人都不由得用手去揩抹脸上的血。

“蒙霜特姑,蒙霜特姑!”显然已丧失理智的粘罕,指着师师已经倒在地下的身体吼叫着,使他最最恼怒的是师师恶毒地辱骂他们以后,叫人猝不及防地自尽而死,使他完不成大皇帝交给他的秘密任务。她死了一次还不足泄他之愤,还要她再死一次,死上加死,死得十十足足。不过师师的双目已瞑,对她已起不了威胁作用的“蒙霜特姑”,犹在耳际萦绕,这可能是她能够在人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它不是人的发音,而是野兽的吼叫。

斡离不也被激怒了,对于已经倒地的李师师,再要加以“蒙霜特姑”之刑,这是十足的野兽行径。他顿时恢复了统帅的尊严,迅速命令从人将师师的身体抬出殿外,同时挥手对挞懒说了一句话,挞懒跟着走出殿去。

这里人众打扫场地,偏偏师师的这缕长血洒在地坪上,点点斑斑,几桶水都洗沃不去。大家看了都有说不出的感想。宴会在沉默中勉强继续下去,连张邦昌、王时雍等事前拟好的善颂善祷的祝酒词也被斡离不麾去了。

[1].张致,宋人口语,做作、装模作样之意,或作鬼张致、乔张致。

[2].熙宁,神宗年号。

[3].徽宗即位前,封为端王,哲宗病死无嗣,他以皇弟的身份入嗣大统。

[4].后周太祖郭威小名雀儿,郭雀儿即指郭威,他做皇帝不久就死了。

[5].钱大王指五代时吴越国王钱氏,李大王指南唐国王李氏,两国接壤,领土都不大,吴越尤为小国。

[6].五国城,在今黑龙江省依兰县。